邓子儒的剧本一直拖到第二年初才基本改定,大师们都给出了很宝贵的意见。老舍先生说,你这剧本情节太单一,只写了空军,没有写到民众,抗日是全民族的事情,你的视野要放得更开阔一些,我们演抗日话剧,目的就是要唤醒民众。应云卫应老板说,一出戏没有感人肺腑的爱情怎么行呢?你得加一条爱情的线索,而且还应该是主线。吴祖光先生说,你的故事还不够传奇,缺乏想象力。老弟,传奇是情节发展的推动力。洪深先生说,剧本的戏剧冲突还不够,既要有天上的冲突(战斗),也要有地上的冲突(人与人之间,感情与感情之间)。
大师们说得都有道理,但对一个初涉此道的文艺青年来说,别人只是告诉了他种稻谷的原理,要想收获金灿灿的稻米,还得经历从撒种、育苗、薅秧、插秧、施肥、锄苗、灌溉,再到收获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好在邓子儒是悟性特别高的人,有名师指点,脑子一点即通;他也是个很执着的人,更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勇气。他四处奔走在大师们的寒门之间,不耻下问,虚心求教,改剧本改得两眼发绿,嘴唇起泡,印堂发暗,彻夜失眠。他对蔺珮瑶感叹道,这作家也真不好当哈,不但管不了家,连自己的身体都管不了啦。
蔺珮瑶说:“你这还只是玩一票,不愁吃穿,那些真正的作家,还得靠这个本事养家糊口哩。”
邓子儒仿佛很认真地说:“要不,以后你来掌管渝华公司,我去当一个专职作家好了。作家这个行当虽然辛苦,但我越发觉着它更有价值。”
“你做梦唛?我可不做这个梦。”
“嘿嘿,娘子啊,你不过就是早上起来去公司里晃一晃,签几个字,画几个押,其余的事情有下面的人去做么。我不想公司里的那些杂事来婆烦我,我要去当一个安安静静的作家。”
他为自己这个说法感到新鲜、激动,还真就这么干了(就像他结婚前的任性一样)。好长一段时间他成了个遁入空门的和尚,到处找不到他人。偶尔打个电话回来,蔺珮瑶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某个乡间改剧本。蔺珮瑶又问,公司里有笔货款收不回来,几个襄理急得跳脚,该怎么办?他就指示说,你去找码头上的哪个袍哥大爷,让他叫人去传个“宝片”(公片宝扎)就行了。隔几天蔺珮瑶又在电话里问,胡襄理说最近猪鬃的期货行情看涨,这是政府要拿去换外汇的紧缺物资,要不要买入一百万股?他便说你想买就买,别拿这些破事来烦我了。老子在改剧本呢。
好吧,男人们一旦对某些事情上了瘾,第一个忘记的人就是他的妻子。蔺珮瑶和刘云翔度过了一段相对自由、安静、闲适却又内心凌乱的时光。两人一起在珮园的花园里漫谈,带刘云翔去找中医按摩,陪他回白市驿的空军基地,看看还有哪些兄弟还活着(兄弟们告诉他,自从零式飞机出战以后,每当空袭警报响起,他们也要“躲警报”了,把飞机开得远远的,以至于老百姓都笑他们是“躲警报的飞机”);去外面的饭店吃饭,在烛光下共进晚餐;一起看电影看话剧,为人家的悲欢离合掬一把同情之泪,再暗自叹息自己的命运;重新在嘉陵江边的乱石滩上散步,只是再不能手挽手,再不能一起跳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再不能肆无忌惮地欢笑、奔跑,甚至也不能幻想共同的未来。多数时候,他们相视无言、彬彬有礼,发乎情、止乎礼。晚上在公馆的楼梯口,他们互道晚安,一个往左,回到自己的婚床;一个往右,回到他孤独的梦乡。许多话欲说还休,许多感慨深埋心底,许多遗恨空对明月,许多冲动雾中飘散。
就像这个晚上他们去看美国电影《乱世佳人》,郝思嘉说的一句台词让蔺珮瑶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失去某人,最糟糕的莫过于,他近在身旁,却犹如远在天边。”
黑暗中,刘云翔悄悄递过来一块手绢,她接过来了,随即想拉住他的手,但他坚决地缩回去了,就像当年他在球场上轻慢地推开她的那块丝绣手帕。
晚上回到家,又实行灯火管制了。半夜,忽然电闪雷鸣、雨横风狂。蔺珮瑶掌一盏风灯,穿着绸缎睡衣,裙裾飘飘地来敲刘云翔的门。
“谁?”
“是我。”
“什么事?”
“停……停电了。”
“哦,经常有的事。”
“海哥,我……我害怕。”
“别怕,瑶妹,回去睡吧。”
“海哥哥,开开门吧,陪陪我。”
“雨小了,雷也不打了,回去睡吧。”
“海哥哥!”
“瑶妹,我……我睡下了,我不能啊!”
“海哥哥,你不开门,我就在你门口站到天亮。”
“你就站吧。我睡军官宿舍时,习惯外面有人站岗。”
一个小时后,风停雨歇,一轮明月高挂在窗外。刘云翔衣着整洁地打开了门,那个倔强的瑶妹还站在外面不停地咳嗽,刘云翔被门外的咳嗽声折磨得心如刀绞。她扑进他的怀里,用拳头擂他,他一动不动,眼泪温热地滚出来,滴在她的发梢,滴在她冰冷的睡衣上,再渗进她的肌肤,就像溅上的火星,引燃了那堆存放已久的干柴,烧得她浑身颤抖、欲火熊熊。她用胸脯顶着他往大床方向前进,用自己的嘴去找他的嘴。他且战且退、顽强抵抗,就在快要“失守”床边这道最后的防线时,他用拉动飞机操纵杆爬升到极限的力量,一把将女人从情欲的云端上拉下来,轻轻地放在床上……
然后,刘云翔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阳台上,拿起茶几上的一支烟,点上,猛吸几口,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空,将腹腔底下的情欲随同烟雾一起吐出来,缓缓说:“瑶妹,就当我已经战死了。即便现在还活着,很快的,我就会死去。因此我不能……”
蔺珮瑶躺在床上期期艾艾、泪眼迷离地望着他。她看见他转过身来,脚步缓慢而沉重,仿佛正行走在沼泽地里。她伸出了双手……
刘云翔来到床前,目光复杂,五官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俯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支飞行员用的左轮手枪,“啪嗒”一声打开了扳机。
他又走回阳台,在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的母亲在一个妓女家当佣人,她告诉我说,女人的身子都是被这个世界上的臭男人玷污坏了的,身子坏了,女人也就坏了。你要是长大后去做那种臭男人,就不是我的儿。瑶妹,我以我母亲的在天之灵起誓,我绝不会玷污你的婚姻,否则,我还不如一枪崩了我自己。”
蔺珮瑶泪如雨下,用被子捂紧自己的脸,号啕大哭。
这才是世上最难的爱情,邓子儒怎么写得出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蔺珮瑶不是看不起丈夫的剧本,而是痛恨这捉弄人的命运。就在那个雷雨之夜的第二天,魏蓝又来登门拜访了,她可真是执着啊。那时刘云翔已经能脱离拐杖走路,但还不是很方便。魏蓝重提去乡下休养的动议时,刘云翔马上就答应了,而且,他们下午就离开了。刘云翔就像逃离一个温柔陷阱般一去不回头。
家里一下空了,那是一种落寞加虚无的空荡,旧泪痕加新泪花的忧伤。在蔺珮瑶感到这个家愈发像个囚禁她的爱之牢笼时,邓子儒的电话打回来了。两人说了些家事后,蔺珮瑶说:“刘先生昨天离开我们家了。”
“哦?他还一直在我们家?”电话那头仿佛有些惊奇。
蔺珮瑶有些慌乱,停顿了片刻,便反将了丈夫一军。“是你请人家来的嘛,还说要帮你写剧本。你这个主人都不归家,人家跟主人辞行的机会都没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才想起有这么一档事。“那他为什么要走了呢?”
“是魏蓝姐来接他的,他说要跟她去乡间休养一段时间。”
“哈哈,我说嘛。”电话那边仿佛轻松下来,“我看他们两个是爱上了。”
“爱个屁!”蔺珮瑶冲口而出,但她马上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恨不得把这话从电话里收回来,“刘先生怎么会看得上她?你别说得二不挂五的了,生活里的爱情不是你瞎编的剧本。”——越说越漏了。
邓子儒说了句大师级的话:“生活可永远大于我们的想象。好多发生在生活中奇奇怪怪的爱情,人咋个知道得完哦。”
蔺珮瑶长时间沉默,无话可对。后来听筒那边说,亲爱的,我明天回来。
邓子儒回来后,一点也没有看出妻子脸上的异样,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婚床差点“失守”。他一坐下来便比手画脚地对妻子说戏——
我终于找到修改剧本的突破点了,大师就是大师,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戏哪里不行。我重点修改了后半部分,前面还是表现主人翁的家世和成长史。第三幕和第四幕的情节是这样的——端午节空战让刘云飞成为人人赞美的英雄,一个大学女生狂热地追求他,但却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因为她的父母认为空军飞行员虽然了不起,但随时都可能战死,怎么可能让他们的宝贝女儿幸福呢?再说他们已经给她选好了一个婆家,那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他们被强行拆散了。第四幕,再一次空战后,刘云飞的飞机坠落在川东的深山老林里,人们认为他牺牲了,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女大学生被家庭逼迫着与那个富家子弟成婚。新婚之夜,她在朋友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因为她不相信自己的恋人就这样死了,独自前往川东寻找自己的恋人,哪怕只是找到一具尸骸,她也要将他背回来,和他的母亲葬在一起,然后她自己再投嘉陵江。她在深山里被一群蹚“浑水”的袍哥土匪所绑架,送到土匪窝里,准备给他们的大舵爷当压寨夫人。但女大学生发现刘云飞竟然也在山上养伤,原来他的飞机迫降到了土匪的地盘上。愚昧的土匪们把他当作一个“大肥猪”(富家子弟),以为可以好好勒索一把。女大学生被强行跟土匪舵爷成亲,在拜堂时,女大学生忽然拿出一把小刀来,以要自戕逼退了众土匪,然后她给众土匪宣讲抗战局势,申明民族大义,讲说刘云飞的英雄业绩,终于说动了土匪大舵爷,他带领自己的武装参加了抗日的队伍,还亲自带人送刘云飞归队。剧终时,有情人终成眷属,刘云飞重上蓝天。
“亲爱的,你觉得这条爱情线索感人吗?”
蔺珮瑶早已听得泪水涟涟,说:“太感人了啊!那个女大学生,她……她可比我勇敢多啰……”
邓子儒哪里听得出妻子的弦外之音,得意洋洋地说:“我还是有当作家的天资的。老舍先生说的民众抗日的觉醒,吴祖光先生说的绿林好汉的传奇,应老板要的爱情故事,洪深先生要的天上地上的冲突,还有白羿小姐要的女主角,女大学生的角色当然非她莫属了。哈哈,都在这一稿里了!我明天就去找应老板看本子,他老哥一点头,我们就开排。”
“就是不知道刘先生……同意这样写他不?”蔺珮瑶哭得稀里哗啦。
“你都被感动成这个样子了,我更有信心了。噢,亲爱的,别哭了,这是戏。生活不是这样的。”邓子儒掏出手绢来为妻子擦眼泪。
蔺珮瑶哽咽道:“是,可生活中的爱情,比你写的还更难。”
“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吧?”邓子儒一愣。
邓子儒忘记了他说过的话,生活永远大于人们的想象。其实这也不是他说的,是莎士比亚说的,看过《哈姆雷特》的人都知道。但他已经没有时间来细想这个深奥的问题了,他的剧本获得大师们的一致赞赏,应老板承诺由他来亲自导演,白羿答应出演女主角,著名话剧演员金山出演男一号。这几乎是当时陪都话剧界的最强阵容了,邓子儒就像一个等在产房外的准爸爸,迫不及待地盼着“婴儿”降生。他忽略了妻子的感受,抛开了公司的业务,疏远了江湖上的兄弟,成天和应老板及剧社的演员们滚打在一起。应云卫导演一到排戏现场,就跟平常那个嘻嘻哈哈、左右逢源、人见人爱的应老板完全不一样了。他抠细节、改台词、琢磨情节、折腾演员,常常因为一个小情节、几句台词也要排半天。一张太师椅道具他感觉不像,也要让人跑遍全城去给他找到。飞机的道具有谁做过?应云卫找来画报上的照片,交给跟随了剧组多年的木匠兼美工王师傅。王师傅左看右看,然后说,对不起,应老板,我做不了。应云卫第二天就带着一袋米、两瓶酒和自己才四岁的儿子,让儿子冲王师傅纳头拜干爹。弄得王师傅忙拱手道,行了、行了,应老板,你那飞机我给你造一个。
那期间邓子儒也不轻松,他既是编剧,随时要和应大导演一起修改剧本,又是后勤总管,剧社的吃喝拉撒,他都全包了,后来干脆让整个剧社搬到他家在柴家巷一处空闲的四合院里,小时候邓子儒在这里住过几年,那里离国泰大戏院很近。这个四合院由主楼和两边厢房及前面的门厅组成,主楼两层,上层给女演员们住,下层住男演员,右边厢房是厨房和饭厅,左边的几间房间权当排练室和演员们背台词、喝茶休息的地方。剧社搬过来后,这里就成了陪都文化界经常聚会的一个场所,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甚至流浪艺人,都来这里喝茶、聊天,或者蹭一碗饭吃。有一天连国民政府国防部第三厅厅长、大诗人郭沫若先生也带着一个勤务兵来看应老板,让邓子儒激动了好几天。因为应老板特别把邓子儒拉到郭沫若先生面前,说这个小老弟热心话剧事业,又急公好义,我们正在排他写的戏,吃他家的饭,住他家的房,还花他家的钱。嘿嘿,当然了,等我们这出戏赚到钱了,会还他的。邓子儒忙拱手道,应老板言重了。我只是跟老师们学习,为抗战作点奉献。
这点吃饭钱对邓子儒来说算什么呢?应云卫有所不知的是,这个超级话剧票友受到自己第一个剧本被如此器重的鼓励,有一天来到国泰大戏院的经理夏云瑚先生的办公室,寒暄之后开宗明义地说,夏老板,我来入一股吧。你可以出让多少股,价格你定。夏云瑚先生其时也不到四十岁,思想新锐、开放,以豪爽、果决,有魄力、重义气享誉江湖。早在一九三六年,他就和几个富商集资十四万银元,于第二年建成了国泰大戏院。他当然知道这个重庆棉纱巨头家族的实力,只是奇怪这个年轻的渝华公司掌门人为什么好好的生意不做,却成天跟那些穷艺术家滚打在一起。当然,有人来投钱,哪个开剧院的老板不喜欢呢?况且他和邓子儒年龄差距并不大,两人又都是重庆地界上颇有名望的少壮派商人。几乎没有什么讨价还价,两人就投资入股一事一拍即合。国泰大戏院目前面临设备老化,通风不好,灯光落后,木制座椅藏污纳垢、臭虫比观众还多等诸多问题。好吧,这些问题我来解决,算我投入的股金。邓子儒成竹在胸地说,仿佛他早就把这些问题想明白了。我们可以去香港订制英式的六盏磨砂大吊灯,再买一些壁灯,剧院大堂的照明就富丽堂皇了,舞台灯光也在香港买最好的;通风问题我请教了中央大学的一个教授,他建议我们把附近防空洞的冷气抽过来,又凉快又清新,花一笔钱买鼓风机再安装管道就是了;座椅里的臭虫嘛,过去我们当学生的时候,是拿到蒸汽室蒸。我听说夏经理也这样干过,但剧院一千五百多张座椅,怎么蒸得过来啊,再说你今天蒸了,明天观众又带进来了。干脆统统换掉,改用铁制座椅。
一个人对一桩事到了痴迷的地步,怎么会在乎钱呢?甚至连家都不顾及了。邓子儒是一个做事绝对有激情的人,他的计划是:在焕然一新的国泰大戏院里,隆重地推出自己编剧并投资的话剧处女作——《龙城飞将》。
这将是一场完美的演出,精彩的抗战剧情,强大的演员阵容,全新的国泰剧场,大制作大投入,连群众演员都有近百人。后来邓子儒甚至走火入魔到非要出演一个角色不可。应老板抓挠了一下光光的额头,说老弟,请恕我直言,依你的扮相,在剧中最多只能扮演一个跑龙套的毛脚土匪。邓子儒哈哈一乐,我知道自己不是金山,演个土匪足够了、足够了。
应云卫一九三八年就流亡到重庆,自入道以来,他也算是演艺界的老江湖、大佬级的人物了。拍戏多部,阅人无数,但还没有见过邓子儒这样豪迈执着的重庆人——有钱、有文化、有追求、有爱国热情。昨天他和国泰大戏院的老板夏云瑚先生一起来剧社,向大家宣布,前两天的报纸上说,重庆中央银行发起了“击落敌机一架献金一角运动”,即我空军每击落一架敌机,员工便献金一角。民众反响热烈,纷纷要求加入。我们文化人岂能落后?我和邓老弟、夏老板商定:我们的首场演出为募捐义演,普通门票价格定为两元、四元、八元、十元,再售卖荣誉门票,分别为一百元、两百元、四百元、一千元,义演收入全部捐给政府去买飞机,募捐目标是十万元法币。那时重庆一般公教人员的收入也就几十元法币。义演当然好,应云卫有些担心,这个价格是否过高了呢?荣誉门票卖得出去吗?邓子儒自信地说,你们别小看了重庆人的爱国热情,普通门票的销售由夏老板负责,荣誉门票的事情我来管,卖不出去我就全包了。
夏云瑚先生问:“应老板,这戏什么时候能上演啊?”
“你急什么,好戏是磨出来的。”应云卫用手里的烟屁股点燃下一支烟。
夏云瑚说:“我不是催你,但宣传、造势,要做在前面啊。”
“两个月后吧。”应云卫说。
“我的应大导演,那时雾季早结束了!”夏云瑚急了。
应云卫看了他一眼,说:“你叫我亲爹也没有用。”
每年四月中旬左右雾季结束,意味着重庆的上空将没有任何庇护。我们已经没有空军的保护了(尽管从前它也是有限的),天知道这一年重庆将要面临多么严重的轰炸。但应云卫才不管这些呢,艺术标准永远第一。“他要来炸就炸嘛,我们照样演我们的戏。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在重庆地界上,几乎没有邓子儒办不到的事,但有两件事情他没有办法掌控。这便是应老板的脾气和重庆的雾季。应大导演拍戏时较真起来的那个牛劲,牛也得给他磕头。去年他导演的《复活》,观众坐满了剧场,开演的预备铃声都响了,他忽然发现台上的沙发不是西洋式的,非要让剧务赶紧重新去找不可,找不到就不准开幕。剧院经理都给他下跪了,他也不让步。至于重庆的雾季嘛,那可是老天爷说了算的事。这些年日本飞机从上一年雾季开始到来年雾季即将结束,早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瞅准机会就会扑过来。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去年(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四日日机就开始前来轰炸,前年一月十五日日机也来炸过。雾都山城也不是天天都被大雾笼罩,偶尔也会晴上一两天。日本飞机可不乐意雾都的人们晒太阳,踏青,在难得一见到的阳光下喝茶摆龙门阵,当然更不会乐意你在战争期间、在他们肆意妄为的轰炸下看话剧。
邓子儒想:让他龟儿子来炸吧,就当是我们再赛一次龙舟。老子们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