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飞将》首演日期终于定在四月十号,下午晚上各一场,下午的首演是为抗战“献机运动”的义演,不但所有的普通门票一售而空,就是价格高昂的荣誉门票也一票难求。国泰大戏院经理室的电话几乎被打爆,连电话局的接线小姐一听要接国泰大戏院,都会主动说,没有票了,先生;小姐,你明天再打吧,也许还有票。陪都的人们对这部戏的热情早在一周前就被煽动起来了,报纸、电台都有连篇累牍的报道和大幅广告,加之国泰大戏院和投资方、演出方为抗战捐出首场全部收入的义举,更是让人们钦佩其大义,支持其壮举。抗战话剧在那个年代就是贫乏、苦难生活中的兴奋剂,也是紧张、恐惧轰炸下的镇定剂。生活纵然非常不易,能否活着也是个问题。但没有关系,我们先看话剧。
蔺珮瑶也买了两张一千元的荣誉票。“那一张当然是为你买的。”她给刘云翔打电话时说。他这段时间在白市驿的空军基地,在军医官的帮助下做左腿功能的恢复训练。他那天和魏蓝离开邓公馆后,并没有随她去乡下疗养,基地命令他归队,他当天就回去了。蔺珮瑶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当天晚上,魏蓝就打了个电话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电话里啜泣,那哭声或许是在责怪她、控诉她,或许是来寻找某种同病相怜的慰藉。蔺珮瑶那一刻忽然很同情她。尽管她们两人对同一个人的爱内容不同,但结局都是一样的。
刘云翔在电话里说:“我就像个被老师表扬错了的学生,真没有脸面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蔺珮瑶说:“话剧里的人物嘛,是许许多多空军英雄的综合体,上中学时你又不是没有演过话剧?你必须来的,演员谢幕时,还有一个安排,你要上台接受演员们的献花。”
“这可万万使不得。人家都是些大明星,我算什么?”刘云翔吓了一跳。
“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接受人们的掌声和鲜花呢,我的海哥哥?你未必不晓得,我们演这场话剧,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中国人走上抗战前线?我中午来接你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我自己开车来。”
蔺珮瑶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她一阵激动,想是刘云翔又打回来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是他们重逢后的常态。她抓起电话,急切切地叫了一声“海哥”,但电话那边几乎同时传来一声柔软温情的呼唤“子儒哥……”
蔺珮瑶的心一下就凉了,待回头一张望,邓子儒幽灵一般站在她的身后,她顿时有兜头被淋了一盆冰水的惊悚。“你……你的电话。”
蔺珮瑶递出电话后踱步到客厅窗户前,不用问就知道是白羿的电话。邓子儒在接电话时,像是魏蓝有时在电话里跟她的同志们通话。从事秘密职业的人其实和正在体验神秘情感的人一样,都有需要隐蔽起来的东西。人或许都有属于自己的隐秘世界,他内心可能已经云谲波诡、四海翻腾,你却永远看不到。人生如戏,人不是在演别人,是演自己;戏如人生,戏在演别人,说的还是自己。但自己演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也会互相不认识。这两个“自己”之间,永远都有差距。这是上帝给人类界定好了的界线,政治家们凭此有工作做,艺术家作家们也因此有饭吃,他们总是希望得到人们的最高赞赏——演(写)得跟真的一样。可人们就不想想,他们在社会上表现出来的那张面孔,也不完全是他自己。
邓子儒放下电话,神不守舍又有点做贼心虚地说:“亲爱的,我得去一趟柴家巷那边,有点事。”
蔺珮瑶回答说:“想去就去嘛。”那一刻,她想喝口酒,或者点上一支烟——尽管她从不抽烟。
蔺珮瑶心里装着别人,邓子儒心里装的也不完全是他的话剧,还有白羿。这是深埋在心底里的单相思,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思念月宫里的嫦娥。蔺珮瑶也算是重庆社交场上的时尚女人了,但跟“下江人”白羿比起来,就如同乡镇上的漂亮村姑和城里的摩登女郎。白羿是话剧舞台上的明星,也是银幕上的大众情人。她来到重庆后,雾都好像也被她的风采照亮了。这样的女人闯江湖是有风险的。她刚来重庆不久,有一次应老板带剧团去一个郊县演出,川军的一个旅长要白羿留下来单独为他唱戏,白羿不从,躲在化妆间里,应老板为她挡在门前。川军旅长用枪顶着应云卫的下巴,应老板说,你可以打死我,也可以让白小姐为你唱戏,但她的一个结拜兄长是军令部的中将,重庆市市长是她的干爹,你可有这样的福气?
邓子儒也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福气,哪怕他散尽万贯家财。但有的女子,当你把她当女神一样供着的时候,她就是爱情的信仰。信仰就是那种让岁月不老、爱心不死的东西,哪怕一颗炸弹,准确地击中了信仰。
四月十日的下午,春天的阳光和煦明媚,两江半岛上城市的轮廓清晰,嘉陵江水碧绿,长江水稍浑浊,但也呈现出一种温柔的灰蓝。两条江水在朝天门码头外的江面上相拥,泛起层层欢快的波浪,阳光舔上去,浮光跃金,一江碎银。蔺珮瑶在国泰大戏院门口见到了驾车来的刘云翔,还是那样一身笔挺的军装,大檐帽下一张冷峻英武的脸。
他给她带来了一盒美国巧克力,作为答谢之礼,然后问:“还有票吗?我两个兄弟马上就到。”
蔺珮瑶说:“你看看这外面围着的人,都是想找票的。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夏经理,你咋不早点说嘛。”
那时国泰大戏院每有好戏上演,一些没有买到票的人宁愿站在外面等演出结束,然后看过的人津津乐道地讲给没有看到的人听,与他们一起分享精彩的剧情。戏迷也跟球迷、钓鱼迷等痴情者一样,围观也幸福。
国泰大戏院的内部装饰已经焕然一新了,观众们被它的洋派、豪华震得啧啧连声。邓子儒在前面和后台忙得团团转,迎接前来捧场的官商朋友,江湖上的各路神仙,他还要招呼群众演员,监督道具到位情况,连锅盔(一种烧饼)他都安排买了两百个,稀饭也准备了两桶,老荫凉茶四桶。他的戏只在第三幕,但他早早就把戏装换上了,头缠青布包头,上穿黑色家织布短褂,腰系一根麻绳,下身粗麻布裤子,打绑腿着布鞋。这种“棒老二”的打扮让他新鲜不已。朋友们笑他道,邓老板要打劫我们唛?邓子儒拱手得意地回答,客串一个小角色,过把瘾嘛。兴奋莫名中他忽然大喊一声,糟了,我的台词忘记了!其实他就三句半台词——“兄弟伙,这是头从天上掉下来的大肥猪哦!快给老子们绑起来。”“小娘子,你就从了我家大爷吧,当压寨夫人可是有吃有喝。”“小姐,原来你跟这个开飞机的是一家嗦?”还有半句“要得”。但好不容易想起了这些台词,却把前后顺序搞乱了。他跑去问白羿,白羿正在化妆间描眉,她淡淡地说,子儒哥,不要紧张,到了那个场景你自然就想起来了。你的情感要跟着剧情走。
情感……邓子儒望着白羿,就像看天上下来的仙女。
剧场内,观众已坐满。刘云翔和蔺珮瑶坐在荣誉票区,第五排正中。陪都的要人们和文化界名流们的赠票都安排在晚上,这是应老板临时的动议,他说一部新剧目的首场,演员难免紧张,影响发挥。
大幕拉开,全场寂静,在小提琴独奏《松花江上》美丽忧伤的旋律中,灯光转暗,枪炮声打破了松花江上宁静的夜,狼烟弥漫,中华民族的灾难降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蔺珮瑶的手悄悄抓住了刘云翔。他没有拒绝,也轻轻地握住了她温软潮湿的手。你的手掌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汗?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刘云翔都会在回忆中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人生的许多剧情在回忆中有的会逐渐变得模糊直至淡忘,有的则会愈发清晰、美妙、诗意,甚至神化、虚构、想象也能成为回忆的一部分。因此人们需要艺术,需要文学,需要小说、诗歌、电影、话剧等载体来廓清往昔岁月中的剧情,来强化生命中的美与崇高、苦难与坚韧。都说生命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回忆就是这条河流上的小舟,满载着人们生命的体验。
第二幕结束,中场休息。剧场里人声鼎沸,许多人不愿离去,许多人的泪痕还历历在目。“高潮还在后面哩。”蔺珮瑶对刘云翔说,“他后来在大师们的指点下又做了很多改动,这个人做事还是有一股子韧劲的。”
“包括当年追求你吗?”刘云翔的话语里不无醋意了。
“是噻,他那种一掷千金的做法,哪个受得了。”蔺珮瑶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便略带娇羞地打了刘云翔一拳,“哪个喊你死哪儿去了都不让人晓得嘛。唉,算了,我去买两瓶汽水。”
她在外面碰到了一身戏装打扮的丈夫,他正在四面作揖,答谢各方朋友的捧场,看上去像个卑微的小丑(而一身戎装的刘云翔多么伟岸啊)。她正有些心凉,想转身离去,邓子儒洋洋得意地冲她喊:“珮瑶,剧场效果怎样?观众反应好吗?”
蔺珮瑶不温不火地说:“好极了。”
“哈哈,精彩的还在后面哩,我马上就要登台了。哎,等会儿我说完台词,你可要带头给我鼓掌啊!”那个时代的观众很淳朴,遇到台上的演员说完精彩动人的台词,他们就会鼓掌、叫好,甚至高呼口号。
“你可真是疯扯扯的,把自己当刘云翔啊?”她看到丈夫一愣,才反应过来,“哦,把自己当刘云飞啊。真是的,这两个名字太容易搞混。”
邓子儒嘿嘿一乐,说:“本来就是以他为原型写的戏嘛。哎,他觉得演得像他吗?”
蔺珮瑶看着自己的丈夫,无言以对。
第三幕一开始,剧情已经紧紧攫住了观众的心。蔺珮瑶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刘云翔的手掌里。之前他们一起看了那么多次话剧和电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恋人般缠绵。刘云翔动情了,舞台上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吗?蔺珮瑶也沉醉了,身边的这个人终于找回来了吗?就像剧情中的那个女主角,她走过那样多的山山水水,历经了那样多的磨难挫折,王子和公主就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蔺珮瑶一度想:人家能做到的,自己为啥子不行……
可是,人们总是难以分清戏里和戏外的差别。剧中的女大学生正被强迫与土匪举行婚礼,全剧场的观众都反对她当压寨夫人,都期待有哪个英雄好汉来解救她。孤单的弱女子正被强扭进洞房,尖锐愤怒的呼叫响彻剧场……
忽然,邓子儒慌慌张张地跑到前台来,舞台上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剧情的观众以为来了个小丑,后排甚至传来一阵轻松的笑声。观众中只有蔺珮瑶知道还不该到他出场的时候。“这个没上过台面的家伙。”蔺珮瑶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邓子儒神色慌乱,满头是汗。他大声说:“紧急警报已经响了,日本飞机就要来了,大家赶紧跑啊!别进洞房了,快跑啊!”他还是穿着土匪的戏装,也许由于太紧张了、太惊恐了、太投入了,人们都把他的“表演”当作剧情的一部分,剧场里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反倒都在引颈张望。
邓子儒又转过身去驱赶舞台的演员们,不断高喊:“日本飞机来了,快去防空洞!别办婚礼了,赶快走啊!”他去拉扮演女大学生的白羿,白羿一闪身躲开,喝道:“你要干什么嘛?”(人们以为这也是一句台词,后排甚至有个多嘴多舌的观众接了一句:“他不要你进洞房噻。”)
邓子儒急得把头上的青布包头一把扯下来了,像挥舞鞭子一样驱赶台上的演员们:“走、走、走!躲防空洞里去啊!日本飞机就要来了!”演员们都在躲他,他先是像个小丑,现在却像个疯子一样在舞台上团团乱转,台下的人们看着都乐了,觉得这一段插曲精彩极了。
邓子儒最后给大家跪下了,声嘶力竭地喊:“各位同胞,同胞们啊!日本飞机就要来轰炸了。这不是演戏,是真的、是真的啊!”
后排有人喊了一声:“我们晓得,演得太真了!好!”
刘云翔抓紧了蔺珮瑶的手,问:“情况好像不对头。这不是剧中的情节吧?”
蔺珮瑶也有些紧张了,磕磕巴巴地说:“好像……好像没有这个情节。”
话音刚落,外面就是“轰隆”一声巨响,剧院刚买的英国磨砂灯玻璃震碎了,舞台上的道具坍塌了,白羿一声惊叫,许多人捂着了耳朵……
刘云翔站起身来,对身后的观众大喊:“大家快离开这里,日本飞机来轰炸了,这不是演戏!不是演戏!”
然后他转身护着蔺珮瑶,欲往外走。但剧场里已经乱了,到处都是挤成一团的人头、惊慌失措的面孔、战栗发抖的身体,还有恐怖尖锐的嘶喊。在下一颗炸弹轰然炸响之前,刘云翔把蔺珮瑶按倒在两排铁椅子之间,用宽厚的身体覆盖住了她。
“日本人的那颗炸弹,把我们大家都炸醒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蔺珮瑶仿佛刚从那场噩梦中醒来,她对菊香贞子说,“我是指,把我们的爱从废墟中炸醒了。之前我们都躺在虚荣的暖被窝里,只会做‘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恨之梦。其实我们早就相逢了,不是不嫁,而是强大的家族势力不让你嫁。人要经历一次生死劫之后,也许才会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挚爱。”
这是一个很凉爽的夜晚,蔺珮瑶请菊香贞子来国泰剧院看英国tnt剧团上演的莎翁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完之后,两位女士意犹未尽,就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喝咖啡。唉,永远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莎士比亚说:“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在同一行字之间。”看戏时蔺珮瑶发现菊香贞子不断用湿纸巾擦眼睛,而她自己有几次也忍不住老泪流淌。一个人的爱情为什么总会和他(她)身后的家族、门第有关呢?这个古老的难题为什么人们到现在还不能解决呢?这是这部经典直接击中她们心灵深处的地方。菊香贞子说,我上大学时演过这部戏。蔺珮瑶说,巧了,我上中学时也演过。我演朱丽叶呢。菊香贞子莞尔一笑,我女扮男装,演罗密欧。两个女人像遇见了知己,同时举起了咖啡杯,一个说,为罗密欧;一个说,为朱丽叶。其实,她们都在为自己相似的命运,饮下那一口苦涩中带着醇香的咖啡。
直到目前为止,蔺珮瑶对菊香贞子的情史还一无所知,而她却不断地来重庆,把蔺珮瑶和刘云翔的爱情故事翻了个底朝天。蔺珮瑶对此并不在意,在她的眼里,菊香贞子还算年轻,她还可以去爱。蔺珮瑶希望这个异国女子能从她的爱情遗憾中得到经验和教训,给自己一个有爱的晚年。
在原址上重新修建于二十一世纪初的国泰剧院极具后现代建筑艺术特征,中国古典建筑艺术中的斗拱构件、叠落悬挑这些手法,被当代的建筑设计者们巧妙地借鉴、化解、升华,便形成了现在的国泰剧院建筑风格及正门上方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这团烈火由一根根粗大的红色和黑色的方梁悬空构架、交替穿错而成。红色构件方梁的顶端均阳刻一个大大的篆体“国”字,黑色方梁顶端则是同样字体的“泰”字,地上的人们仰望“国泰”两字,仿佛感到它们是被烈火推送在历史的天空,栉风沐雨,岿然挺立;又像是戳盖在人们记忆深处的永恒印章,空灵又飘逸,厚重而庄严。现在它的官方称谓是重庆国泰艺术中心,和重庆美术馆毗邻,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它为国泰剧院,或国泰大剧院。
菊香贞子一看到它的外观就被震慑住了,说东京国立歌剧院的造型风格也很现代、奇特,但它看上去太西化,缺少日本民族的特点,没有这种把现代与传统完美结合的震撼感,太有力量感和视觉冲击力了。她最后还感叹道:“真想知道过去的国泰大戏院是什么样子。”
“当然不能跟现在的新国泰剧院相比,但它也是那个年代重庆最时尚高大、最让人怀想的建筑。”蔺珮瑶脸上泛起回忆美好年华时才有的那种温馨表情,“它是一幢中西结合的三层建筑,正面呈‘山’字形,红色墙体、罗马窗、大玻璃门,那时许多人都把那扇大玻璃门当镜子照哩。这个地方本就是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所以国泰大戏院的门前总是人群熙攘,轿车、黄包车、轿子来来往往,叫卖各种小吃的小贩,站在街角打秋风的浪荡子,妖娆的富家太太和小姐们,散发传单宣传抗日的学生,来这里交换情报的共产党的情报人员,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是地下党,她喜欢在国泰大戏院这种地方和她的同志们接头。当然了,还有约会的年轻恋人,爱看热闹的小孩,以及嘴巧的乞丐。那时不要说进国泰大戏院看戏了,光是它的大门外,就是一场场精彩的活报剧。而国泰大戏院于我来说,不是它上演过的许多精彩的话剧、电影,也不是我的先生编写的那部话剧,而是那天的轰炸,是刘云翔!”
说到最后,老人的语气坚定、高亢起来,仿佛昨日重现。在旧地重游中忆往昔,是老年人战胜遗忘的唯一良方。菊香贞子明白蔺珮瑶请她来国泰剧院的真正目的。这里曾经是历史的大剧场,也是人生的小舞台。日本政府可能已经忘记了旧日本军轰炸一座剧院的事实,但对面的白发老人还在,他们就不能抵赖。
菊香贞子抿了一口咖啡。“生活、爱情于每个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加之战争、轰炸、死亡、离散。我们这些出生在战后一代的人,可能根本无法理解你们那个时代的情感。蔺妈妈桑(她们愈发像一对有品位、情感相互依赖的母女了),请告诉我,旧日本军的那颗炸弹,怎么炸醒了你的爱?”
“当那颗炸弹落到剧院里时,我没有感到来自大地的震动,而是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心跳。”蔺珮瑶说这话时,苍老的脸上现出少女般的羞涩,甚至还飘上了一层薄薄的红云。
“他伏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抱住我。噢,我还没有被人这么紧地拥抱过。包括在初恋时,那时我们的拥抱总是慌张的、青涩的,好像生怕被人撞见。而那一刻的拥抱,是要死就死在一起的拥抱。用诗人们的话来说,是生命的拥抱啊!我后来想,要是我们一同被炸死,我相信我们都会无怨无悔。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拥抱着殉情而死。还记得罗密欧的那段台词吗?‘眼睛,再睁开一次吧;手臂,再拥抱一次吧;嘴唇,这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吻留下死亡永恒的痕迹吧。’但是啊,我们没有那样的命运。刘云翔有经验,没有拉着我到处乱跑,不然早被四处横飞的弹片打死了。我们躲在两排铁椅子中间,都听得见弹片打在椅子背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呵呵,这还得感谢我的丈夫,是他在演出前刚刚换下了从前的木椅子。”
“你们受伤了吗?”
“我一点事都没有,刘先生被剧院顶部掉落下来的瓦片砸伤了头,鲜血直冒,把我那天穿的一条新百褶裙都染红了。他拉着我从废墟中爬出来,剧场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了啊。人群像炸了的蜂窝一样地互相拥挤、践踏、夺路奔逃。我们跑出剧院时,日本飞机还在投弹、扫射,炸弹落在我们的前面、后面,机枪子弹打在青石板街道上,弹头到处乱跳,一碰着人,人就倒了;打在屋顶上,黑色的瓦片一条线一条线地跳起舞来。街道两边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地垮塌、燃烧。我真的没有感到害怕,因为始终有一个宽大的胸膛依偎着我,为我挡住了一切,连一颗石子儿都没有溅到我的身上。多年来我时时回忆起这一幕,没有害怕,只有温暖。”
“唉!”菊香贞子长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是战火纷飞中的浪漫呢,还是苦难。”
老人优雅地笑了。“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必须在战火中互相搀扶、生死相依,我情愿这逃亡之路一直到我的人生尽头。”
菊香贞子也笑了。“妈妈桑真是彻底的浪漫主义者。”
“我都要活过九十了。现在脑子还没有糊涂,记忆里装的东西,再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了。到老糊涂了的那一天,你说得再好,人家也当是小孩子的屁话了。就像我们家现在那位。”
邓子儒现在已经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了,菊香贞子这些年目睹了这个她一度很敬重的中国男人不可挽回的衰老。她这次来重庆他已认不出她了,前两天还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问她为什么不带他的外孙来。
菊香贞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妈妈桑,国泰大戏院被炸那天,邓先生没有事吧?”
蔺珮瑶神情淡定地说:“他去保护那个明星白羿了。他们也是从剧院的废墟中爬出来的,包括那个大导演应云卫。嘿嘿,生活才是充满戏剧色彩哩。自从白羿流亡到重庆后,我就知道,他暗恋上这个洋派十足的明星了。男人啊,总是去追求那些个没有得到的东西,身边的就不重视了。有句中国话说,吃不到嘴里的肉才最香。”
“你当时,就不在意吗?”
“有一点吧。不过呢,我也懒得去在意,因为我的心思也不在人家身上么。扯平了吧。”
“噢,我知道从前中国的妇女都很传统的,三从四德,对吧?妈妈桑那时思想就很现代呢。”
蔺珮瑶像个老顽童一样晃着脑袋说:“我从小就是个叛逆的坏孩子,千翻儿得很哦!”
“千翻儿?怎么解释?”
“哈哈,这是重庆俚语,就是挺调皮、挺能折腾的那种人,孙悟空,知道吧。他就是个大千翻儿。”
“噢,我明白了。”菊香贞子望着老人,想象她年轻时会是一个怎样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但她现在是个多么温和、沉静的老人啊。哪怕说到过去波澜壮阔的情爱史,她的内心仿佛也是一潭风平浪静的湖泊。
“邓先生写的这出话剧,演了一场就没有再演了吧?”菊香贞子再问。
“哪里哦,轰炸过后第二天,我们继续上演。”
“什么?这怎么可能?”菊香贞子惊讶不已,“轰炸来了,普通百姓首先该做的是疏散、躲避到安全地区,你们竟然还舍不得自己的话剧?”
“我们那时没有能力打下日本飞机,但我们还有力量继续呐喊。你被一个强盗打倒在地上了,你是爬起来抗争呢,还是躺在地上毫无血性地哀号?叫痛?第二天他们就在剧院的旁边搭了一个露天的简易舞台,免费演出。只是在‘观众须知’里郑重告诫市民们:如听到市区传来空袭警报,请不要误认为是戏中剧情,请有秩序地离场,日机轰炸比我们演的更真实、更残酷。”
“这真是那个年代才会有的幽默。”
“我们重庆人天性就是乐观的。四川榨菜你知道吧?嗯,就是一种咸菜。战争时期重庆街头有道菜叫‘炸弹汤’,其实就是榨菜肉丝汤。‘炸’和‘榨’同音,炸弹丢多了,也就成了重庆人生活中的一道‘菜’了。被炸的第二天,我去帮忙,国泰大戏院的周边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应老板要我去那些炸垮的房子里找几样道具来。我在一栋烧得只有几根立柱的破房子前看到一个烫了发、穿着旗袍的小姐,正在一个还剩下半边玻璃的穿衣镜前描眉、扑粉哩。而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具躺在门板上的尸体,担在两条木凳上,上面蒙着白色的布被单。我问,小姐,能借我两张椅子作道具吗?我是国泰大戏院的。她回过头来看我,眼圈发青发黑,却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说你看我家里哪里还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哦?对了,你把放尸体的那两条凳子抬去用吧。我从小就怕死人,但头天我死里逃生过一次了,已经见到了太多生死一瞬间的转换。我忍着阵阵令人恶心的尸臭,和她一起把门板抬下来,放在废墟上。我问,是你的亲人吗?她轻声回答说,是我老汉儿。我们一人扛一条凳子去后台时,她还说,把国泰大戏院炸了倒好,我们可以露天看话剧了。昨天我一直等在外面呢。”
“我明白你那次在东京地方法庭上说的那句话了,‘侵略者尽可以野蛮,但我们不能不演话剧’。这样的战争,日本是打不赢的。”菊香贞子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