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的秋天,邓子儒和蔺珮瑶在歌乐山的中央医院见到刘云翔时,他的头上还裹满纱布、腿上还上着夹板,这还是他们请求了三次才被准允的会面。并不是军方不让见,而是刘云翔自己。谁愿意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接受别人的怜悯呢?要么是英雄,要么是烈士,刘云翔一直认为自己在蔺珮瑶面前只有这两种角色。一个女人不能爱了,你只能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她,但残酷的现实却让刘云翔展示出最狼狈的一面。
邓子儒夫妇带来了鲜花、罐头等一大堆慰劳品。邓子儒说:“你仍然是我们的英雄,这次虽然没有把日本飞机打下来,下次再上天把他龟儿子些揍下来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我听军令部的一个朋友说,那天的空战日本好像出动了最新式的飞机,我们的飞行员已经够勇敢的了,人家飞机好,飞得又高又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的战争不是光靠勇气就可以取胜的了,连拿破仑都说过,上帝站在物质力量强大的一方……”
“哎呀,你少说两句吧。”蔺珮瑶打断了丈夫的话,她进病房后,恨不得一头扑进刘云翔的怀里。这几天她真是心如刀绞,你的恋人打仗负伤了,你却不能去病床前喂一口饭、递一杯水,不能宽慰他、温暖他。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事情了。她看他的目光是疼爱的、怜惜的、温情的,而他偶尔看她几眼,目光里却尽是羞愧和忧伤,像一个没有完成老师作业的大孩子。
“腿伤没有事吧?”蔺珮瑶坐在病床边,大胆地握住了刘云翔的手。
刘云翔不自然地缩回来了,阴郁地说:“连医生都不确定我还能不能飞,要看恢复情况。”
“不能飞,就太好了!”蔺珮瑶失声叫了起来。
“你在说啥子哦?”邓子儒不解地问,刘云翔也用懊恼的眼光看着她。
“你就不用去冒险了,每次上天作战,人家多为你担心啊。”
“妇人之见。”邓子儒说。
“我不要你担心。”刘云翔生硬地说。
邓子儒此刻作出了一个将要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他说:“云翔老弟,你先在医院安心疗伤,等出院后,就来我家休养一段时间吧。珮瑶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好照顾你。我呢,嘿嘿,也不是没有私心,我要为你写的话剧刚开了一个头,可我一点都不熟悉你们飞行员的生活,你们的身世是咋个样的,你们如何上天打仗,又有怎样的情感世界,哈哈,你们会爱什么样的女人呢?还有,你们平常如何吃饭睡觉、打牌喝酒,我都要请你一一告诉我。你住到我们家里来,我们就有时间慢慢摆了。”
“真是太好了!”蔺珮瑶又激动得击掌欢呼,把病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邓子儒不太明白今天妻子为什么总是一惊一乍的,但妻子的赞同让他感到欣慰。
刘云翔当然也为这个提议感到高兴,他不愿意待在医院里,更不愿意在出院后去荣军疗养院。但他又有几丝隐约的担忧、害怕,有些幸福当它降临时,人总怕自己不配,总担心它是一个即将破碎的梦。他只是忧伤地说:“败军之将,有什么值得写的呢?”
一个月以后,雾季来临,重庆的天空平静下来了。刘云翔头上的伤好得很快,断了的三根肋骨也愈合了,腿伤还需要一段时间,他的左腿胫骨折断,膝关节髌骨粉碎性骨折。医生给出的结论不是很乐观:先休养半年到一年再说。
刘云翔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除了蔺珮瑶以外,魏蓝也经常来探望。先她是和蔺珮瑶一起来,然后就是自己几乎天天往医院跑了。魏蓝上班的书店在市区,但她不惜搭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到沙坪坝,走路上歌乐山。他们是东北老乡,自然有许多关于家乡的话题。有时蔺珮瑶在场,会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们用东北话唠嗑,用乡情掩饰躲躲闪闪的暧昧——这是蔺珮瑶极不情愿又万般无奈地看到的场景,像亲姐妹在一刀一刀地割自己的心。他们难道会相爱吗?有谁可以阻止他们相爱吗?魏蓝不是一个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的人吗?这样的人也需要小布尔乔亚式的爱情?蔺珮瑶不知道答案。女人天生具有对爱的敏锐直觉,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话,一个身体动作,她就知道谁和谁心中有爱了。如果这份爱和自己有关,她在空气中都能嗅到爱的味道。比如像魏蓝,每次来探望刘云翔时的穿着打扮都不一样,旗袍越收越紧,她甚至还学会了描眉、抹口红!而她过去是个多么不会收拾打扮的人啊。蔺珮瑶以极其复杂的心情看着两人的话越说越热乎,心越走越近。她的内心里慢慢泛起人类最古老的妒恨,她甚至想,如果他们再走近一步时,就告诉刘云翔:魏蓝是个共产党。
不过,不论别人是哪个党派,蔺珮瑶都不会出卖朋友——就像她在军统的审讯室里为魏蓝乘火,但她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爱。可刘云翔还是自己的爱吗?
是。也不是了。
这世上的情事就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抽刀断水水更流。不是没有得到的总是最好的,而是曾经的沧海仍在风起云涌、潮起潮落,过往的巫山依旧雄踞心间、乱云飞渡。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她们一同从医院出来。这些日子,她们总会在刘云翔的病房里不期而遇,然后一起待到医生下逐客令。姐妹俩既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有一种小心的提防。分手时蔺珮瑶忽然说:“真冷,我送你进城,我们去湖北人开的‘四象村’吃饭吧。”
魏蓝看着阴暗的路灯下雨兮兮的街道,稀稀落落的行人,说:“谢谢了。七点还有趟末班车,我回书店还有事。”
蔺珮瑶已经察觉到魏蓝总在回避她,从躲开她询问的目光,到避免与她单独相处,更不会把神秘刺激的事情交给她去做了。“对了,蓝姐,我正要跟你说书店的事情呢。我们家邓先生有个好的想法,我们坐下来边吃边说。”
这可是个大事,魏蓝提及此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蔺珮瑶那边都没有回音。生活书店在今年的轰炸中又受到两次重创,同仁们仍在坚守,在废墟边搭个简易棚卖书。现在既然对方主动提及,魏蓝当然愿闻其详。尽管现在她是多么地忧伤。下午蔺珮瑶把一个橘子剥开来,一瓣一瓣地喂到刘云翔嘴里,刘云翔吃了一瓣就不好意思再吃了,她就轻轻拍着他的脸,说:“乖,要听话哈!”那份亲昵、轻佻让她妒火中烧。这些资产阶级的小姐,家里有个男人了,还在外面寻浪漫。
最终,魏蓝还是上了蔺珮瑶的车。两人在饭店坐下来后,蔺珮瑶说,我家邓先生认为,抗战时期坚持开书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民众需要觉醒,文化更需传承,陪都作为全国抗战的文化中心,不能没有书店。只是日机轰炸之下,书店炸了开,开了又炸,精神虽然可嘉,但损失谁也负担不起,我们得想个变通的办法。他认为,我们应该以店为中心,四处设点,在市中区、沙坪坝、南岸、江北、北碚、江津这些地方,尤其是大学区和文化人集中的地方,多设一些零售点。所谓点,就是一个简易棚下的书摊,白天卖书,晚上收起。日机来轰炸了,收起书摊躲进防空洞,日机走了再出来卖,不外乎是多一些投入、多雇些人而已。邓先生说如果你们认为这个办法行得通,那么他愿意入股来做这件事。
魏蓝一拍脑门,说:“哎呀,到处都在宣传跟日本人打游击战,卖书怎么就不能打游击呢?脑子真是不开窍。”
蔺珮瑶冷冷地说:“再聪明的人,都有脑壳起包的时候。”
“脑壳起包”这样的重庆方言,魏蓝已经听得懂了。过去的蔺珮瑶可不会跟蓝姐这样说话,总是蓝姐告诉瑶妹,你应该这样说、应该那样做;你说的不对,事情并不是你认为那样的;这个事情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要小心点,随时注意身边的人,等等。她把蔺珮瑶当妹妹,更把她当自己组织的外围成员。女人一结婚,就不一样了吗?魏蓝想。但她却没有想到,女人一旦陷入情事,更会不一样,甚至也包括她自己。
席间,她们谈近来各自的生活,谈轰炸中的种种人间惨剧,谈报纸上看到的战场局势,谈飞涨的物价,谈某本书的热销,谈政府最近加大力度打击走私,查禁有钱的男人们追捧的鸦片、洋烟、洋酒以及有钱的女人们亟须的奢侈品——法国化妆水、香港口红、美国蕾丝袜。就是不提刘云翔,既不谈他的伤情,更不谈有关他的爱情。魏蓝知道他们的初恋,蔺珮瑶也明了魏蓝的忧伤——一个正在单相思的人,脑门上总是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爱”字。在两人都无话可说、陷入尴尬时,魏蓝真正想说的是:妹妹,你要帮帮我,你和刘云翔有情无缘,请你成全我的爱吧。而蔺珮瑶想拉住对方的手,也说出自己掏心窝子的话:蓝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的心中并没有你。因为你不是他的初恋,他没有为你关进过猪笼。一个人没有为你愿意去死,你就赢不到他的心。
这对曾经肝胆相照的姐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呢?雨夜中,她们寂然分手,转身各自偷偷抹泪。
第二天上午,蔺珮瑶早早就来到医院,给刘云翔带来了家里熬的银耳莲子羹、吉庆祥的包子、一盅豆浆、两根油条——这些都是“下江人”来到重庆后才带来的早餐革命,过去的重庆人早上一般吃头天的冷饭。病房里很安静,感谢上帝,今天她抢在蓝姐的前面,昨天魏蓝带来了红枣泥稀饭,刘云翔吃得很开心。
“海哥,早上好!昨晚睡得好么?”在没有外人时,她总是亲昵得如同回到了单纯美好的从前。
蔺珮瑶摆开带来的东西,刘云翔忙说:“我自己来吧,珮瑶,医生说我可以出院去休养了。”
蔺珮瑶强压心中的激动,脸色潮红,目光凌乱起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荣军疗养院我是不打算去的,太吵。魏蓝小姐说,她可以帮我在乡间找一处安静的院子。”
蔺珮瑶的脸阴沉下来了。“哪个给你做饭、洗衣呢?你的腿还不方便走路吧。”
“请个佣人就行了。”
“我家里佣人一大堆,再加上一个我,难道还伺候不了你?”
“我不要人伺候,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更不想……搅乱人家的生活。”
“海哥哥啊,是哪个搅乱了我们的生活喔……”蔺珮瑶一声“海哥哥”,眼泪就下来了。
“瑶妹,别这样。那……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蔺珮瑶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跟我回家。你怕啥子嘛?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啥子好怕的!再说,你邓大哥也非常欢迎你来家里养伤的。”
邓子儒亲自带车来接刘云翔,蔺珮瑶在家里准备接待即将莅临的贵宾。邓府今天大宴宾客为刘云翔接风压惊。贵宾中有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著名诗人艾青先生,话剧界的名流应云卫、吴祖光、欧阳予倩、洪深、陈鲤庭、金山、陈波儿、白羿、舒绣文等,还有国泰大戏院的老板夏云瑚先生以及几家报社的总编、主笔,可以说几乎囊括了陪都文化界的半壁江山。邓子儒希望借此向这些文化大家们表明,自己并不是玩票的,也是个热心抗战文化事业的重庆人,他要写的话剧,是有生活有原型的。英雄有出处,师出有高人。蔺珮瑶只请了一个客人,这就是魏蓝。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愧疚,更有点向魏蓝展示一下自己作为她的竞争对手的实力。她以为魏蓝不会来,但是她来了,似乎是从箱子底翻出了最好的一件旗袍,作了最精心的打扮。不过,跟今天到场的女宾们比起来,魏蓝还是显得土气,以至于蔺珮瑶不得不珮服这个女人的勇敢。
刘云翔没有料到邓家会搞这样大的排场,他显得很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几个月前的端午节,他是作为英雄簇拥在名流们中间,现在他算什么呢?一个拄着拐杖的败将而已。尽管人们并不这样看,仍然带着崇敬的热情欢迎他。老舍先生亲自去搀扶他,将他安排坐在自己身边,大诗人艾青先生抱着他的双肩,连声说,英雄、英雄,你是我来到重庆见到的第一个抗日英雄,我要为你写一首诗。应云卫先生打趣道,不但是英雄,还英俊得很哦,邓先生,你的戏干脆就叫刘英雄来演男一号得了,没有谁有他眉宇间的英武之气。老舍先生附和道,打过仗的人和我们这些坐而论道的书生就是不一样,就像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人,自有云泥之别。
这场盛大的家宴为刘云翔而设,谈论的却是陪都的话剧演出。尽管后来传为佳话的“雾季公演”还没有开始,但自这些文化人一来到重庆后,陪都的抗战话剧运动已方兴未艾,山城的人们也越来越喜欢这种他们在抗战前不能轻易看到的“文明戏”。老舍先生和应云卫应老板是话题的主角。应老板酒过三巡便三句话不离本行,请老舍先生抽空为他写一个本子。老舍先生已是微醺,话一出口便满堂皆乐。他说,去年医生就让他戒酒了,因为他喝了酒头痛,但不喝酒呢又心痛。所以为了保证自己还有一颗正常跳动的心,还是破戒为好。正如他已破了戒烟的承诺,因为在这个承诺之前他还有一个承诺,先上吊,后戒烟。为了让自己多活几天,为应老板赶活儿,就还得抽烟。可今儿个烟价一天涨十块,连“长刀”牌这种又霉又臭又硬的烟也给老夫涨到一百元一包了。我这样的穷作家连这个也抽不起啰。应老板,没有烟,我可写不出文章来。应云卫先生马上说,老舍先生,写剧本期间,我每天奉送一包“骆驼”给您老。老舍先生笑言道,应老板不愧既是大导演,也是生意人,干吗不说到抗战胜利为止,一天送一包“骆驼”啊?大伙儿大笑,起哄说,对对对,老舍先生的剧本哪有那么好约的,应老板就答应了吧,写下字据来。应老板抓抓自己的脑袋,尴尬地说,实不相瞒,我抽的烟可能比老舍先生好一些,也不过是蜀益烟草的“主力舰”,还是子儒老弟经常接济的呢。没钱的时候,我也想戒烟,当然我也得先去上吊。
邓子儒发现大家都看着他,忙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各位老师,你们都是中华的文化精英,民族的脊梁,是英雄好汉岂能为一杯酒、一支烟难倒,以后老师们的烟酒,找鄙人就是了。蜀益烟草公司也有邓某人的股份,像‘主力舰’这样中等烟,兄弟我保证免费供应,直到抗战胜利为止。来,先干了这杯!”
“豪爽!”老舍先生喝彩道,一饮而尽。
应云卫也把酒喝了,带头鼓起掌来,随后说:“老舍先生,我这小兄弟年轻有为,在商不言商,热心话剧。您老得多提携提携。”应老板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得体的话。
老舍先生哈哈一笑,说:“人家曹禺先生写《雷雨》时才多大?二十三岁而已。邓老弟有激情、有才华,还有什么事情干不成呢?你只管凭了激情大胆去写,就像我们这位空军英雄一样,把困难、畏惧像打日本飞机一样击落下来。”
邓子儒忙谦恭地为老舍先生添酒,说:“先生耳提面命,后生受益匪浅了。”
老舍先生说:“我还真指望你们年轻人呢。我是不行的了,一天的时间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我是他们的听用,谁都好使。到处开会、参加活动,为报纸赶稿,为流亡作家找房子,像艾青这样的大诗人来到重庆,只能借住在青年旅社,我们全国抗敌协会管不管?当然要管。诗人要吃苦,但不能没房子住饿肚子嘛。不然他连写茅屋为秋风所破的诗情都没有了啰。”
艾青先生端着酒杯呵呵笑。他几个月前来到重庆时,的确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没有全国抗敌协会的帮助,还真是投告无门了。他举起酒杯道:“老舍先生,我们大家的活菩萨,我敬您。”
老舍忙起身道:“哎哟喂,我可不敢当。您酒喝好。”
这时应云卫冲老舍先生打趣道:“听用,你也不能让我等饿肚子啊,我这儿等您的这张好牌打出来哩。”
老舍先生道:“去、去、去,你真是催命鬼投胎转世。我们先把邓老弟的戏磨出来。我这厢呢,已经有一个构思。抗战打到第四个年头了,我想写一出四幕剧,每一年写一幕,以表现出国人在全面抗战第四年中逐步觉醒、战斗的历程。不过具体人物、情节还是白板一张。待我慢慢来嘛。”
“先生的构思太巧妙了、太伟大了!我就先敬先生一杯,预祝先生的大作早日完成。”应云卫忙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老舍先生举起杯来,笑呵呵地说:“酒先喝,流产了你可别怪我这媳妇不够贤惠!”
蔺珮瑶作为女主人,就坐在刘云翔旁边,她不断为他夹菜,给他介绍陪都文艺界的这些名流们,就像他们都是她家的常客。但她越是殷勤,就越显出那种夫荣妻贵的虚荣,越让刘云翔浑身不自在。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像一个穷小子来到了富人们的厅堂,还得面对富太太的情债无法偿还。所幸在座的许多作家的文章他都读过,导演、编剧、演员们的电影、话剧他也看过不少,那个白羿,是好多兄弟们的梦中情人呢,周志雄今天在场的话,一定会像蜜蜂见到花儿一样嗡嗡叫了——唉,我的好兄弟,你在天堂的灵魂安息了吗?我现在活着多无趣啊。像应云卫先生拍的《八百壮士》、《保卫卢沟桥》、《怒吼吧,中国》,他在学校、军营里都看过,每次都看得热血沸腾。在他还是一名文艺青年时,也曾经把能拍出这样电影的人看作神明一般高大、神秘,甚至也梦想过要做这样对国家有用的人。现在他和他们同桌喝酒吃饭,他们向他敬酒时对他尊敬有加,甚至也到了崇拜的地步,这让他又有恍然若梦的感觉。一个随时准备为国赴死的人,理应受到人们的尊崇,但现在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让他感到受之有愧。
晚宴结束后,便是一场家庭舞会,刘云翔只能坐在一边观看。蔺珮瑶陪他坐了一会儿,便不断被男宾们请去跳舞。这样的舞会怎么能少了女主人呢?你去吧,别管我。他反复对她说,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舞池。留声机里放着欢快优雅的华尔兹,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和裙裾翻飞的女士们歌尽桃花、翩翩起舞。刘云翔发现魏蓝孤身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落落寡欢的样子,几个男士请她跳舞都被她婉拒了。他发现她的眼睛在偷偷注视他,可她仿佛没有勇气坐过来。在这个名流云集的场合,他们是同一类型的普通人。但她似乎比他更能适应,中场茶歇时,魏蓝展示了她的交际才能:她和老舍先生谈论他的小说,向他反映读者们的意见,就某本书的封面提出自己的建议,说得老舍先生不断点头称是;她向洪深先生请教话剧写作的经验,让这个面色一直很忧郁的剧作家也眉飞色舞了;还有那个看上去很冷艳的白羿,魏蓝竟然也和她相谈甚欢、笑声飞扬。在刘云翔的最初印象中,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只是个严谨有余、活泼不足的小老乡。但有的女人,她们自有一种隐藏的能量,与相貌无关,与身世无涉,她们就是你身边的简·爱——独立、反叛、矜持,有个性、有追求、有尊严。在病床上他不是没有感受到从魏蓝身上发射出来的爱的气息,他很想告诉她,我们不在一个通讯频道上。追求他的女子何其多,但他有自己的频道,尽管频道那一头,已然是一场错误。
他看见在舞场中旋转的蔺珮瑶,那流波一样的眸子总是望向他这边。这个女人在别人怀里,但她时时在暗示你,她是属于你的。一堆干柴下面埋有火种,时间的流逝、风雨的吹打、尘世的掩埋都没有让它熄灭,谁还能阻止它的燃烧?日本飞机在天空中用死亡编织的火网,你要去撕破它,只能以命相拼。人间男女感情纠缠的情欲之网,刘云翔尚不知道该如何去挣脱它,只能相信:活着,爱就不会死;死了,爱还存在。
席终人散时,邓子儒送给女宾们一人五斤白糖,男宾每人两条香烟。大家尽兴而归,人人争说邓老弟豪爽大方。名流们也要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尤其在生活清苦的战时首都,白糖也要凭票才买得到,一个人一月才一斤。白羿说她做梦都想喝糖开水,政府配给的平价米吃得嘴里成天都是苦的。邓先生,你戏的女主角我来演,你按月供白糖就好了。邓子儒激动得连连拱手致谢,太好了、太好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今后随时差人送到白小姐府上便是了。然后他快步走到衣帽间,找出白羿的薄呢外套,殷勤地为她披上。在光彩夺目的白羿面前,邓子儒就像个卑微的门童。
刘云翔这时发现,蔺珮瑶的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内容。但她很快转过来脸来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哀戚之色,好像在说,看看吧,我就嫁了个这样的男人。
邓公馆是一幢西式的楼房,人们称它为珮园。这幢献给新婚妻子的礼物,连名字也体现出丈夫的爱。它呈“凹”字形,中间是大厅、公用房间,邓氏夫妇住在左边的第二层,右边楼房为客人房间,管家和奶妈、佣人等住楼下,楼上的房间多数都空着。刘云翔被安排在二楼顶头一间半圆形的大卧房,面对前面的花园,从花园远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嘉陵江和江北杂乱的房屋、起伏的山岗。这座陌生的城市在刘云翔心里既有误把他乡当故乡的亲情,也有他求学生涯时的青春时光和美好初恋,更有他不堪回首的凌辱和失败。他爱过它,也恨过它;他不愿回首,又时时惦记。它弯弯曲曲、坡坎相连的街道破败肮脏,却又生活气息十足;它勤苦、坚韧、粗犷的人们有低等动物一般的生存适应能力和与之相应的丛林法则,又是中国人中最聪明、最进取、最敢作敢当的一群。如此零乱又破碎、诗意又浪漫的回忆堆积在刘云翔的心头,每每令他面对这座城市,欲罢不能,欲爱还休,就像面对蔺珮瑶哀伤的目光。
刘云翔多次从天空中俯瞰过这座被两条大江雕塑出来的山城,人们当初为什么非要在这么逼仄的地方建立一座城呢?他想不通。它的街道毫无章法,房子盖得不讲道理,在坡坡坎坎上建得密密麻麻,上层屋基压着下层屋檐,有些地方看上去又是黑色的屋顶一层层地从江边的山脚堆砌到山顶,像穷孩子捡些碎片烂瓦堆成的积木。美丽壮阔的大江,破败贫穷的城市。一座城如果建在山坡上,又不是漂亮壮观的水泥大楼,都是民众随心所欲搭建的低矮捆绑房、吊脚楼,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把最破败、凋敝、零乱、贫寒的一面暴露无遗了。你要么对它心生厌烦,要么为它掬一把悲悯的眼泪。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多不容易啊,多么有韧劲啊!可日本人还来轰炸,街道上的房子一倒一大片,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烧也是一大片,似火烧连营。有时刘云翔他们和日机搏杀后,返回市郊的白市驿机场,飞临山城上空时,看到下面刚刚被蹂躏的城市,火光冲天,狼烟遍地,到处断壁残垣。心中的羞愧与恨啊,就像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母亲惨遭凌辱,而你却没有尽到保护之责。那一根根升向天空的烟柱,是母亲向天淌出的黑色眼泪,那城市街道上硕大的弹坑,就是母亲胸膛上被强盗拳脚交加后的累累创伤。耳机里有时会传来战友们压抑的呜咽,闻之令人动容,那份羞耻感通过无线电波都能感受得到。每每这种时候,两江环绕的山城半岛就成了一只流泪的眼睛,长江和嘉陵江都盛不下那哀痛的眼泪。如果有机会以机撞机,与日机同归于尽,刘云翔绝不会犹豫。在壮烈地死与屈辱地活之间,没有谁会选择后者。
“我中队的弟兄都会这样做,我们的前辈也这样干过,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那天我在穿过一团乌云之后,忽然发现和一架日机在并行飞。那是一架日本九七式重型轰炸机,刚刚投完炸弹,像个就要逃离犯罪现场的罪犯。这种飞机比九六式中型轰炸机马力更大,速度更快,火力也更强大,我们很难把它打下来。它的侧面机枪正在向我射击,我的机身被机枪子弹打得‘砰砰’直响。我当时想都没有多想就一头向它撞去。但日机的驾驶员害怕了,猛一个右转舵来了个急速爬升,我的飞机爬升力到了极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跑了。”
刘云翔入住珮园的第二天,邓子儒就迫不及待地想敲开他的回忆之门。他那时还不知道,他可以向这个尊贵的客人敞开自己家所有的门(甚至连书房、卧室他都带他参观了),但刘云翔记忆深处的一些门窗对他却永远是封闭的。这不是能否坦诚相待的问题,而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情史,只有上帝才可以知道。
是个阴天,他们在花园的草坪上喝上午茶。蔺珮瑶抱一本书坐在一边静静地听,邓子儒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他昨晚对刘云翔说,这一个月内,我把公司的业务都交出去了,时间都留给你。我们天天喝茶摆龙门阵,你要是想到处走走的话,我们就开车出去逛。等我感到可以动笔写了,我就搬到北碚去和老舍先生住在一起,随时听他的教诲。家里这边珮瑶可以照顾你。
有些信任是一把双刃剑,伤了自己,也让受信任之人鲜血淋漓。这个道理要人们心里淌了血才会知道。邓子儒是自信的,以至于到了自负的地步。他被自己要当一名话剧作家的强烈情绪所笼罩,为此他可以忽略这个世界的一切。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纸上描绘他心目中的空军英雄,而身边的那个飞行员却像一个偷渡者,挣扎在情欲的大海中,不知道该不该上岸。他的妻子在空旷高大的房子里像一只行事缜密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刘云翔身边,给他送来一杯牛奶,送一盒美国巧克力,送洗好的衣服,送新买的某本书、当天的报纸。这些本是佣人干的事情,蔺珮瑶却总是对佣人们说,交给我吧,你们粗手大脚的,不要影响客人休息。刘云翔的房间阳台上有一张西式沙发,可坐可躺,阳台前方的风景一览无余。他坐在上面,望着山下灰色带子一般的嘉陵江,怀想那些和恋人在江边手牵手的燃情岁月,而伊人此刻却伫立阳台,把栏杆拍遍,两颗心却已咫尺天涯了。
再次相逢以来,他们陷入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的绝境。
一天下午,外面飘着绵绵细雨,天色晦暗,雨丝如针,刺得人内心生疼。刘云翔躺在沙发上读一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蔺珮瑶悄悄走进来,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回首再看小睡中的男人,便忍不住用温热的目光吻他脸上的轮廓、吻他的眉他的眼、吻他的鼻子他的嘴唇,然后吻他突出的喉结、吻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还吻他还上着夹板的左腿……她忽然有了拥他入怀的冲动,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刘云翔,从脸颊、鼻子、下巴,到胸部、腹部,再到他的伤腿。她庆幸她的海哥哥始终在沉睡,哪怕她抚摸的力度越来越大,哪怕她的手掌慢慢地从那条伤腿的膝盖处不听话地往大腿内侧深处游走——她的心狂跳不已,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天使。这个天使现在想去捕捉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你在干啥子?”
蔺珮瑶的身后忽然传来丈夫炸雷一样的声音,其实邓子儒只是在兴头之上撞进门来随口问的一句话,在蔺珮瑶听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刚才进来竟然忘记关门!刘云翔也醒了,一探身坐了起来,蔺珮瑶的手还在他的两腿间,他的血瞬间全冲上脑门了。但蔺珮瑶却惊人地镇静,那只手飞快地滑出来,再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腿上拍打了两下,说:“我在给刘先生活动活动筋络,医生说夹板上久了,肌肉会萎缩僵硬的。”
“哦,这种事让曹二娘来做就是了。”邓子儒手里拿着一叠稿子,兴冲冲地对刘云翔说,“老弟,我写完了!哈哈,我邓某人也是可以当一个作家的。龟儿子的,我太高兴了,今晚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那两人都有从悬崖边被一把拉回来的万幸感。蔺珮瑶站起来,双手放在腹前,说:“是吗?那就太好了。赶快读来听听,我来读?”
“这个嘛,还要修改呢。我只是想请刘老弟先看看,像不像那回事,然后我再去北碚请老舍先生指教。”邓子儒像捧着婴儿一般捧着那叠稿子。
刘云翔“吭哧”了一声,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梦中醒来。“我……我又不是作家,岂敢……真是不好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我先给你摆摆吧,这是一出四幕剧。”邓子儒拉过一条凳子来,又对妻子说,“你去叫曹二娘泡壶茶来。”
蔺珮瑶离开前,用略带顽皮的眼光看了一眼刘云翔,似乎在告诉他,不要紧张,这个家伙现在的心思全在他的剧本上。
邓子儒的第一稿剧本基本上就是刘云翔个人的成长史,他当年如何从东北流亡到重庆,又如何报考了航空学校,成为了一名飞行员;他在端午节那天如何奋勇击落了敌机,又在与日本新式飞机的交战中迫降受伤,后来他养好了伤,重上蓝天,在一次空战中为了保护战友,用自己的飞机撞下了一架日本飞机,最后荣立战功。他只是把刘云翔的名字改成了“刘云飞”。
“你看,写得像你吗?”邓子儒不无得意地问。
“太像了!”蔺珮瑶击掌道。
“为什么非要像我呢?”刘云翔幽幽地问,“我有那么多好兄弟都捐躯在重庆的上空了,他们的爱情,他们的遗恨,有谁知道呢?”
“哎呀,对了,我忘记写这个人物的爱情了!”邓子儒如醍醐灌顶,一拍脑门道,“这样的大英雄怎么会没有女人爱呢?一出戏怎能没有女主角!我还答应过白羿哩。嘿嘿,刘老弟,给我讲讲你的爱情吧?有姑娘爱你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刘云翔才看着窗外,缓缓说:“我想,有吧。”
“啥子叫有吧哦?一个巴掌拍不响,爱情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爱那个姑娘吗?”邓子儒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这样的人,有资格谈情说爱吗?”
“咋个没有资格?是哪个?说嘛老弟,是怎样的一段爱情故事?我们给你保密。我听说重庆的好多女娃儿都爱你们飞行员哩,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没有结婚的,不管是富家太太还是学校里的女学生。”
如果邓子儒此时转过脸来,他会看到妻子煞白的脸。他再细心点的话,他将发现刘云翔一直不敢面对他真诚的眼睛。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虚、愧疚的表现。
这时蔺珮瑶发话了:“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的私事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嗦,包打听唛?”
邓子儒呵呵地笑了,说要当一名称职的作家,就是要像包打听一样深入到人物内心的深处,把人物内心中深处最隐秘的情感挖掘出来。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应老板告诉我的,老舍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
蔺珮瑶说:“都说人心隔肚皮,你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你咋个晓得人家爱哪个不爱哪个?这世界上的爱情啊,最说不清楚。”
邓子儒点头称是,说这个问题看来要去请教老舍先生了,他是咋个描写书中那些人物的爱情的呢?我明天就去。
这时曹二娘来通报说,魏小姐前来拜访太太。
蔺珮瑶感到有些奇怪:她怎么不请自来了?是心里还挂记着刘云翔吗?但她还是起身去迎接。邓子儒在整理文稿时,看见刘云翔探起身来往楼下张望,他忽然狡黠地问:“嘿嘿,兄弟,这个魏小姐在追求你吧?哈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哦,珮瑶说你住院期间她天天去医院看你。你们相爱了?哈哈,这方面我的判断向来是很准的。”
“不,你错了。”刘云翔用肯定的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