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凡那个年代,对情理法或法理情的次序认识还很懵懂,但在他关于善恶辩证法的阐述中,已经可见思考的雏形。从情理法到法理情,表面上看,只是将情与法对调了位置,但这一调,不啻于乾坤倒转,所有思维方式、处世哲学的坐标都将随之漂移。前者推崇的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绳之以法的次序,蕴藏着一种先教育挽救、再以理服人、实在不行再严加管束的情感递进;后者则是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在前头的简单粗暴模式,究竟孰是孰非,尽管千百年来其说不一,但可以看清这样一个趋势,愈是成熟的社会,愈是会将“法”字置于排头,因为在规则和规范下,理会说得更透彻,情会留得更持久。
说到关于偏正的判断时,了凡举了这样一例:明朝有个大臣吕文懿,辞官回乡,因他做官清廉公正,一直被人敬仰,但有个乡下人喝醉后对他口出不逊,吕公不但未露愠色,还大度地对家人说,这人醉了,用不着和他一般见识。一年后,此人因犯死罪入狱,吕公懊悔不已,说,要是当时与他计较,将其送至官府治罪,也许一次小惩罚就能收到大儆戒之效,他可能就不至于犯下死罪。我当时只想念及乡情,厚道地放他一马,哪知道反而助长了他的亡命之徒的恶性。
了凡说,这就是存心虽正,结果却偏,只能算是“正中的偏”。《易经》上说,一个人不积善,就不会成就好的名誉;不积恶,就不会有杀身的大祸。虽说即使吕文懿给了那个乡人一点教训也未必能拦住他日后的死罪,但一点教训就像一次刹车,终归能够减缓下滑的速度。
现代管理学认为,没有法的管理缺少规范,没有理的管理难以服人,没有情的管理不通人性。但是,当一个个活生生的事例摆在面前时,我们依然无法找到其中的准星,常常会在情理法的纠缠中煎熬。
每年社会关注度高的重要考试期间,都不乏这样的新闻:某某因为迟到,被保安拦在门外,任凭苦苦求情,也无法通融打开。有些人在惋惜学子几年心血就这么付之东流之余,开始打抱不平:规定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为什么不能通融一下,不就是比最后期限晚了两分钟吗?两分钟和一个人的前途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规则是用来遵守的,纪录是用来打破的,可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它们的次序刚好相反,公平的规则可以随时打破,老旧的纪录却可以长期遵守。特别是那些“网络之喷”,你和他讲情他和你讲理,你和他讲理他和你讲法,当讲情不灵、讲理不通、讲法不甘时,他们“花无百日红”的抱怨立刻凸显出来,“一人难称百人心”的情景马上浮现出来。在这方面,人性不分语言与国界,而是出奇地相通。这是多年前刊于原民主德国杂志上的一篇小品文《某些人议论领导》,写得既讽刺又深刻:
他若早上准时到——“他故意刁难我们”,
他若早上晚到会——“他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若问你家里人最近好吗——“好管闲事”,
他若不问你家里的人——“毫无人情味”,
他若提出新建议——“他总认为他的建议最好”,
他若征求意见——“这人毫无主见”,
他若做事果断——“太草率,未经思考”,
他若做事缓慢——“没有魄力”,
他若还想增加一名职员——“毫无疑问,想扩充他的势力”,
他若说我们人员已够——“反正什么工作都往我们身上推”,
他若开个玩笑——“故意讲傻话”,
他若不开玩笑——“你看到过他笑吗”,
他若对人亲切——“厚着脸皮讨好人”,
他若对人不亲切——“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他所领导的部门工作有成效——“工作最终是我们干的”,
他所领导的部门工作无成效——“他根本就没有领导的才能”。
法若容情,要法何用?
情若代理,理将何存?
《了凡四训》中讲了这样一件事:一女子去寺里礼佛,将身上仅有的两文钱布施与和尚。主僧见状,亲自替她在佛前回向。后来,这个女子被选进皇宫做了贵妃,又带了几千两银子来此布施。这一回,只有一位主僧的徒弟出面接待。女子有些不悦,就去问主僧:我从前不过布施两文钱,师父亲自替我忏悔,如今我布施几千两银子,师父却不露面是何道理?主僧答道:从前布施的银子虽少,但你布施的心真切虔诚,所以我亲自替你忏悔才能报答你的功德;现在布施的钱虽多,但你的心已不似从前那样真切,所以叫人代你忏悔也就够了。
这位主僧讲的理,其实是源于女子改变的情。回向是佛教重要的修行功夫,是将自己所修的功德,不愿自己独享,而将之“回”转归“向”与法界众生同享,以拓开心胸,使功德有明确方向而不致散失,分为回“自”向“他”、回“事”向“理”、回“因”向“果”三种,相当于“寄存”希望而非赠送东西。主僧重视女子当年仅有的两文钱,却忽视她发达后带来的几千两银子,看似于情不符,其实他讲的道理很是透彻,礼佛之心不在于钱财的多少,而在于心迹的真切。女子潦倒时前来,是一心虔敬,如今衣锦还“寺”,只剩了答谢的意味,所以,他对女子降格以待,并无失敬之处,只是以应有之理对应了她的真实之情。
了凡在《了凡四训》中几次提到由于琐事繁杂和公务繁忙未及回向,始终是他的遗憾与牵挂,只得请人代劳,以圆他的诚心诚意。虽然未能次次按时回向,但他行善的脚步没有分毫停滞,因为,那是他的真情,也是他的恒理,更是他的大法。
在有些人看来,讲情的是妇人之仁,讲理的是过于刻板,讲法的是有些冷酷,只是,这三者的配比没有一道皆可适用的公式,还要依靠真实的生活去寻去悟。
动物园里的喂猴人,从不将食物好好地摆在那,而是费尽心思藏进树洞里。这样一来,猴子很难吃到。因为吃不到,猴子就整天为吃琢磨,终于学会用树枝把食物从树洞里掏出来。
面对别人的不解,养猴人说,这种食物味道很差,要是直接摆在猴子跟前,它连看都懒得看,只有用这种办法喂它,它才会吃得津津有味。所以,不能“好好”喂养动物,只有让它们费劲够到的东西才是好东西。
关于情理法的思考常常是虐心的思考。中国野生动物学家曾发现一个怪现象,西双版纳的亚洲象群中突然出现一批没有象牙的成年公象,原因不得而知。有动物学家猜测这可能是一种可怕的物种选择,目的是逃脱人类的追杀。
《太平广记》里曾有记载:隋炀帝大业三年,朝廷制定新式仪卫服饰,需要大量羽毛,乃命州县进贡。于是,江南全民捕鸟。当时湖州有猎户进山搜捕鸟羽,发现一大树上有鹤巢育雏,猎户欲取其羽,树高不可上,因操斧伐树。鹤知人必取,恐其杀子,遂以口拔其毛放下,人收得之,皆合时用。
这个玄幻故事的本意是想说鹤急通人意,你不是要羽毛吗,那我拔下来给你,何必非要对我家斩草除根呢?没想到,这个消息传到朝廷后,竟有献谀之徒声称此乃天子造羽仪,仙鹤自献羽的祥瑞之兆。现在看来,千年前自拔其羽的仙鹤和如今不长象牙的公象不是一样的套路吗:仙鹤是你要毛我给你拔,公象是你要牙我却没长。
这样的故事与情理法何干呢?牛顿曾感叹,我能算准天体的运行,却算不准人类的疯狂。人心不足蛇吞象,便会紊乱情理法。世间所有的失衡,都是欲望所致,情理法的科学排序和合理使用,就是为了将欲望关在一个公平、安全的笼子里。
《宝坻政书》记载,了凡主政宝坻时,情系于民,饥时给粮,寒时送衣,遇有卖儿女者,他还捐出俸银赎回。那一时期,宝坻县内“官民和谐,情同一体”,但严重的水灾带来了全县的饥荒。了凡将救灾济困作为“急务”,调出“仓米”赈济孤老,严令主事官员送粮到户,不得克扣颗粒。即使这样,他还是查实了一种积习,就是县内“宫女户”(曾有女儿被选送进宫的人家)吃空额者大有人在。《大明会典》及礼部规定均有明令,“宫女户”只许一辈人享受粮补,但实际情况是,有人已不在世,还在领粮;有人顶名冒领;有的人家领粮时间甚至已过百年。了凡痛心之余,早将私情置于脑后,马上动手革除这一积弊,每个月里都给全县省出了十五石米粮,用于贴补真正的困难户。
弟子樊迟曾问老师,怎样才叫仁呢?孔子说,先要从难的地方下工夫。这个“难”,就是除掉私心,然后先从最难克除的地方做起。很多年前,外企的一个做法引发了我们的巨大争论。一位高管帮着仓库工人去搬箱子,结果被外方老总处罚。很多中方人员不解,按照我们的评价体系,助人为乐,身先士卒,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值得大加赞扬的举动啊。外方老总则不以为然,做好分内之事是他的岗位职责,而他去仓库搬箱子,看似重情重义,实则破坏了企业规定,而且做分外之事就会影响到分内之事,还会导致工人因为有人帮忙而没有满负荷运转这一后果,所以必须从重处罚。由此可见,从情理法到法理情,我们的路还很长很长。
世间的阴阳、盈亏、美丑、善恶从来都是相伴相生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消失,它们的争斗也不可能停歇,不是此消彼长,就是你弱我强,所以,纵容恶就等于双倍地抵消善。情理法的排序看似温情脉脉,但有一个致命的短板,就是容易在“情”的绑架下对不公平和不正当网开一面,而让“法”字领衔,最初也许有些不爽气、不适应,但是很快就会尝到它的甜头,让曾经“难以理解的理”变得简单直白,让曾经“虐心的情”卸去负累,让善恶忠奸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