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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古代的父亲 另外的那个西湖以及小青

我所说的西湖是另外一个西湖,它不是杭州的那个著名的西湖,但它确实就叫西湖,它也确实就在我们这个城市的西边,而且比较大,据说面积是杭州西湖的两倍大。本城的人叫它西湖叫了很多年了,叫久了就没有感觉了,也很少把它与杭州那个著名的湖联系起来。这就好比邻居家的女儿叫刘晓庆的,你从小看着她长大,一直叫她刘晓庆,所以你嘴里喊着晓庆晓庆的,你心里一般很少会想起另外那个著名的女演员刘晓庆来的。小青呢,当然也就不是在杭州西湖上陪着白娘子与许仙好合,与和尚法海斗法的那个小青了。

我在本城工作、生活了近20年,但我以前并没有怎么关注过这个西湖,只是在菜市场买菜时,有卖鱼的会推荐自己的鱼,说这是真正的西湖的鱼,西湖的鱼好吃呀。这个时候我才会想起,本城的西边有一个大大的湖泊。其余的时候,西湖的水再浪打浪也打不到一滴水到我的身上来。

不过从4年前开始,情形发生了改变,西湖越来越成为本城电视、报纸等媒体的一个热频词。因为新来的市长主政思路是要拉开城市框架,经营好城市土地。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修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将西湖一分为二。路西边真正成了面积与杭州西湖一样大的湖了,路东边的湖全被填土造城,在原先的湖面上建起了别墅区、花园洋房、高档酒店,原先湖上养鱼的人家全都拆迁到安置房小区了。修了路,通了公交,原来显得较远的西湖一下子与市区拉近了距离。新建的小区绿化搞得不错,从乡下山区运来了不少高大乔木,桂花树、香樟树、乌桕树,碗口粗的、脸盘粗的,甚至还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树。“湖在你的家门前”,房地产开发商是这样打广告的。一时间,住在西湖边成了本城人有钱、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征。

我本来没敢奢望我也能在西湖边拥有一套房子的。我这人出生于农村,不大敢做梦,用我老婆的话说,我总是觉得凡是好东西总是离我很远。但这一次我居然赶了一次本城的时尚,我的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替我弄了个购房名额,竟然每平方米比市场价便宜600元。在他的鼓动下,以及被鼓动起来的自己的虚荣心的驱使下,我们最终卖掉了原来的住房,加上公积金贷款,终于与本城名流们住进了同一个小区。

我在西湖小区的房子位于19楼。自从住进了新房子,我喜欢坐在阳台上,看落日下那残剩下来一半的西湖,虽然只有原来面积的1/2大,但整个湖面看上去还是烟波浩渺,只是并不一平如镜。因为在高处看来,湖面上有芦苇荡,有荷塘,有小湖埂,甚至还有点点滴滴的小孤岛。看着这大湖,我忽然动了心思,我想起了我车子的后备厢里闲置的一套钓鱼设备,钓鱼竿、捞兜、马扎、阳伞,一应俱全,这是前年我花了3000多元钱配备的。不知怎么了,自从当上了科长后,我就开始失眠,我先暗自以为可能是兴奋的原因。我在我们这个60多人的单位熬了近20年,从科员到副科长再到科长,不容易啊!但后来失眠就像胎记一样,粘在我的夜晚,再也不肯离开。我深受失眠之苦,却不能对同事说,去到医院里,开了很多药吃了也不见好,有个朋友就告诉我一个方法,说是钓鱼有助于改善睡眠。我于是兴冲冲地买了全套工具,钻研了钓鱼技巧,却只钓了一次就没再坚持。因为,朋友带我去的是一处家养鱼塘,我这个从没有钓过鱼的人,竿子一伸下去,就有鱼儿来咬钩,一个小时就钓了10多条,全都是两三斤重的。这样钓鱼还有什么意思啊,晚上回家照例是睡不着。这几年,失眠症还一直忠实地跟随着我,让我整天病恹恹的。现在,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再试试野钓,在这个大大的湖面上,一个人,哪怕是吹吹湖风也是好的,或许真的对失眠有好处呢。

到了双休日,我重又拿出渔具包,去渔具店买了作为鱼饵的蚯蚓,然后带上干粮,背上包,沿着我头天傍晚在楼上观察后预设的线路往湖中心走去。及至到了湖边,我才发现我的预设根本没用,在湖边,所有的小路都长得相似,我想,索性就乱走吧,走到哪里是哪里。

正是9月,天气不冷不热,湖面上蒸腾着淡淡的水汽,芦苇开花了,顶着白絮在风中摇摆。我穿着件长袖衬衫,随意地沿着塘埂往湖中心走去。这些塘埂是过去养鱼人修建的,后来为了给西湖小区增加景观,不允许在西湖养鱼了,原有住户几乎都搬迁走了。我走得出了点微汗,正要歇一会儿,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较大的土墩,形似小岛,四周围长了一圈杨柳,隐约可见有灰白的墙壁,难道这里还住着人?我快步向前走去。

穿过枝叶纷披的柳条,是一线小土路,土路末梢有三间瓦屋。瓦屋以前大概是刷过白石灰的,但现在已经脱落大半,成了灰白色。屋檐下挂着竹篮子,摆放着锄头,斜靠着一辆自行车。而简陋的房门上还张贴着对联,从对联的褪色程度看,应该是上个春节贴上去的,看这样子估计还真住着人。

我喊了一声,有人吗?声音在四周的杨柳树枝中穿行,没有回应。我又大了嗓门喊了一声,有人吗?依旧没有响动。

我慢慢走近房屋,房门没锁,是半掩着的,透过敞开的缝隙,看见正厅里有一张小桌子、几把竹椅子,竹椅子呈锈红色,想必已经用过很多年了,再就是几口半人高的大缸,这我知道,渔民们过去喜欢腌菜,湖上的菱角菜腌渍起来终年不坏,是本城人冬天烧火锅时不可缺少的辅料。我再走到旁边两个房间,从小小的玻璃窗朝屋里望去,一间是厨房,有一个小巧的灶台,虽简陋却也干净,另一间是卧室,竟然还有窗帘,窗帘拉起了一半,一张床上齐整地铺着粉红色的被单、被条,阳光照在床上,散发着好闻的香皂的味道。渔民们在生活上一般都是不太讲究的,但这一家却显得特别干净,这让我特别有安全感。我便放下渔具包,拿了钓具,就在一棵稍大的柳树下选了块地方,安好马扎,撒了鱼食,穿上蚯蚓,点起一支烟,甩了钓竿,钓了起来。

这真是个钓鱼的好地方,四下里非常安静,水面上,八角爬虫划着八只脚表演着溜冰术,天空上,不时有几只水鸟振翅飞起,不远处的泥滩上,一只长腿鹭鸶鸟单腿独立,它已经站立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动弹,像一只白色的高跟鞋。

浮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着猛地往下一栽,这是鱼来咬食了,而且从咬食的过程看,是条青鱼。我猛地往上一提钓竿,真是一条青鱼,有筷子长,闪着青幽幽的光泽。青鱼可是西湖最好吃的鱼,它鱼肉细腻,味道鲜美,一般很难钓到。我高兴地用捞兜去捞鱼,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狗吠,汪汪汪,汪汪汪。我手一抖,那条小青鱼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一摆尾巴,钻入水中缓缓游走了。我仿佛看见它在水中还得意地朝我眨眨眼睛。

我懊恼地回过头,去看那条多事的狗。是一条黄毛的土狗,它不叫了,冲我不停地皱皱狗鼻子,而它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却冲我微微笑着。女孩大概20岁,瓜子脸,细长身,唇红齿白,腰间系着一条蓝花围裙,正挎着一篮子蔬菜。这样子像极了一幅油画,或者说,这女孩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真想不到,在这湖中,这样偏僻的地方,还有这样美丽的女孩子。

她冲我笑笑说,不好意思,我的狗惊走了你钓的鱼。

我说,不怪它,不怪它,怪我没提好渔竿。

女孩对黄狗喊了一声,大黄,去玩去。

那黄狗很听话地摇摇尾巴,偷偷地瞪了我一眼,就走到一边晒太阳去了。女孩抱歉地对我说,大黄不会再打扰你了,你接着钓吧。她说着,迈着轻盈的步子,到左边的一处湖水边洗菜去了。

我重新抛了鱼食,上了鱼饵,甩渔竿钓鱼,但这回我的注意力却怎么也不能集中了。我不时地扭头去看那个女孩子,她蹲在水边的样子很好看,洗菜时划动着湖水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好听。我强迫自己静下来,过了约半小时,终于钓上了一条汪丫鱼。这鱼可比小青鱼丑陋多了,它咕呱咕呱地叫着,在捞兜里蹦跳造反。这时,女孩洗好菜,转身拿过屋檐下挂着的那把大锄头往屋后走。我再也无法静下来了,我说,哎,姑娘,你是去锄地种菜?

女孩说,也种菜也种花。

种花?我觉得这女孩真是和别的渔民不一样。我说,我帮你挖地吧,你看我钓到现在只钓到一条小汪丫,坐了半天我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这个理由我自己听起来都有点牵强,女孩却没有拒绝,她大大方方地说,好啊,那好啊。

我喜欢女孩这种毫无戒备的样子,我要收起钓鱼竿跟她走,她说,你别收竿嘛,就这么放着,或许等会有鱼自动上钩呢。

我笑着说,还有鱼自动上钩啊,行,上钩了就算你的。

到了屋后,我惊呆了,这是一段废弃的沿湖的湖埂,埂上是一畦畦整齐的蔬菜,扁豆、萝卜菜、红辣椒、紫茄子,每一畦蔬菜边都栽有各种各样的花,月季、菊花、木槿、玻璃翠,菜园加花园,满眼锦绣。我愣了半天后对女孩说,这些都是你种的?

女孩已经在摘红辣椒了,她半蹲在辣椒棵边,边摘边回答我说,是的呀,是我一个人种的呀,有什么不对吗?

我连声赞叹着,对她说,你说,要挖哪一畦地?

女孩指着辣椒地边的一块苋菜地说,这些苋菜老了,你把它们翻过来,用土沤一下,过几天好种上小白菜。

她说话的语气亲切自然,好像是对一个非常熟悉、非常信赖的人说的一样。我也放开了手脚,立即抡起锄头,一锄一锄挖了下去。

湖埂上土质松软,挖起来不费力气,新翻的泥土中,拱动着蚯蚓,斩断的苋菜根流出植物的汁液,和着新泥散发出让我久违的乡间气息。我越挖越欢,额头上冒出了细汗,脊背上也冒出了细汗,身体中的一些杂质似乎也全卸了下来。一畦挖到头了,全身通泰。哎呀,爽快,爽快!我连连叫道。

女孩摘满了一篮子辣椒,她微笑地看着我说,谢谢你,中午在我家吃饭吧。

我说,你自己做饭烧菜?

女孩点点头说,是呀,你认为我不会烧?

我说,那太好了,不过我不能白吃你的,那我再挖一畦吧。

女孩就不客气地又指了另一畦稍长点的空地让我去挖,她自己则先回去做饭去了。

等我挖好地,女孩也已经利落地做好了饭菜,喊我上桌。坐到饭桌前一看,一个红椒炒鸡蛋,辣椒通红,鸡蛋金黄;一个素炒莲花白,菜皮紫色,菜心乳白色;一个青椒炒青虾,青绿的辣椒,暗红的虾子;然后是一个八担柴菇子汤,我知道这个“八担柴”多长在湖边的老杨柳树上,不过很难煮烂,十分费柴,所以渔民都称它为“八担柴”,然而味道异常鲜美。这几个菜,不仅颜色搭配得好,味道更是香鲜,特别让我佩服的是,她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整出了这好几个菜。女孩为我端来了米饭,是柴锅灶煮的,弥散着草木的清香。我顾不上形象了,吃了两大碗米饭,吃得无比畅快。印象中,这该是我近10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了。

直到吃完了饭,喝着女孩为我泡的茶水,我才问起女孩的姓名和她的家庭情况来。女孩告诉我,她叫小青。

小青?湖里小青鱼的小青?我笑着问。

她笑着说,是啊,我就是小青鱼变的,以后,你可不能吃小青鱼哦。

小青这样幽默,把我惹笑了,我说,怪不得你长得这么美了,小青鱼是美人鱼嘛。

小青告诉我,她父母以前就是湖上的渔民,以养鱼为生。后来,有一年破了圩,鱼塘围埂都垮塌了,父母借款买来的十几万元的鱼苗全跑掉了,他们只好外出打工,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他们说是要凑够了给我买房子的钱才回来。唉!小青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我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出去打工呢?

小青说,我出去过,我在南方待了一年,我不喜欢那里,我喜欢这里,这里多好啊,是不是?其实,我真的不要父母给我买什么房子,这里不就是我最好的家嘛,可他们就是不听我的话。

小青好像有些忧郁,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水天交接的地方,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勾起你的这些回忆。

没关系!小青说,我还有个奶奶,我奶奶很疼我很疼我,我小时候爱吃糖,她老人家到现在只要上街就给我买糖吃。她说着,又开心地笑起来,这真是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女孩。

那你奶奶呢?我问。

小青指着远处的湖面说,她在老家呢,过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我一次。

喝着茶,说着话,太阳渐渐西沉,我走到先前下钓鱼竿的地方说,回家了。我说着,提起钓鱼竿,却感觉到钓鱼竿下钩着东西,莫非真钓着鱼了?我慢慢提起钓鱼竿,竟然真的钓着了一条鱼,是一条两三斤重的大鳊鱼。这真是运气,钓竿这么空放着,还能钓上这么大的鱼!我高兴地喊叫着。

小青也高兴地说,怎么样?我说的吧,说不定就会钓上鱼嘛。

我要把鱼留给小青,她执意不肯,她说,我不吃鱼,算着你今天挖地的酬劳吧。

我也就不再推辞,用柳条穿了鱼鳃,拎着大鱼,迎着夕阳,背着挎包,走回家了。我一边走,一边回望着小青的家,很快,小青家那小小的孤岛就隐没在芦苇荡、秋荷塘和一片水色中了,不用心去找是很难找到的。我暗暗记住了它的位置。

回到家中,我的收获让我很长脸。不知是什么心理,我没有对老婆说关于女孩小青的一切,我只是说找到了一处好鱼窝,所以才钓到了大鱼。

这一晚,我洗漱好后上了床,脑子里又出现了烟波浩渺中小青那一方花园和菜园,小青轻盈地在花间穿行……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入睡的,我只知道,我竟然一觉睡到了早上7点,这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踏实。起床时我就决定了,下周,还去小青那里钓鱼。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管什么样重要的聚会、应酬,只要是在双休日我就一律谢绝。甚至有一次,我们的局长让秘书打电话给我,让我周六中午去参加一个饭局,我知道那天中午的主角是省厅的一位处长,而那位处长是比我高一届的校友,我们曾经都是校篮球队的队员,在校时关系不错,所以,他到市里来后就点名要见我。我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撒了个谎说有事参加不了。局长非常不高兴,后来一个多月里见了我,脸都拉得像马脸。

我不管局长的脸色,我也不管老天的脸色,不管刮风下雨,我每个双休日都去西湖,去小青那个渔舍。去了后,有时钓鱼,有时挖地,有时栽菜,有时种藕,我还帮她修缮过房屋。小青说屋顶上有一处漏雨,我就从建材商店买了油毛毡,上了屋顶,揭开黑瓦,再铺上毛毡。我觉得在这个小岛上做一切都是舒心的。比如这加毛毡吧,人蹲在屋顶上,摆弄着鳞片般的小黑瓦,想象着江南的雨季,雨丝如牛毛,屋瓦生细烟,再抬头看看周边的湖水,感觉这小屋就是一艘小船,湖水潋滟,心里也有小小的水波流动,就想哼一个随便什么曲子,“小河弯弯向东流”也可以,“洪湖水啊浪呀么浪打浪啊”也可以。我一哼歌,那只叫大黄的狗也在柳树底下奔跑和吠叫,载歌载舞似的,菜园地里的小青在喊,大黄,大黄,你叫什么呀?大黄咬着自己的尾巴旋转着舞步到小青的面前,仿佛向她报告,有个人在屋顶上唱歌,唱的尽是些荒腔野调。小青听懂了大黄的话,她朝我摆摆手,我也朝她摆摆手,然后又低头各干各的活。

每次在小青那里,干完了活,她总是邀请我吃午饭,我也从不推辞。吃过饭,她去做她的农事,我一个人喝着茶,或是坐在小竹椅上看看闲书,或是在塘埂上四下走走,发发呆,直到日落时分才走回家。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是,我每次都是将钓鱼竿随便地甩到湖水中,甚至不用穿鱼饵,却每次照例都能钓上一条两三斤重的鳊鱼或鲢鱼或胖头鱼。小青笑着说,这是因为这里的鱼笨,见到钩就咬,所以你才能每次都不空手。

自从有了小青这个渔舍,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两鬓过早斑白了的头发又慢慢黑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我很怕,怕同事会拱掉我这个科长的位置,更怕局长,这是一位强势的局长,骂下属就如同骂龟孙子一般。有一次,在全局科级干部会议上,局长对着我破口大骂,骂的内容直指我的祖宗们的生殖器官,对此,以前我只有低头听骂的份,可那次,我却面容平静地站起来,我对局长一字一句地说,胡大友同志,请你尊重我的人格,我是你的下属、同事,而不是你的龟孙子。所有开会的人都大吃一惊,局长愣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则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听会。会后,我又心安理得地回到办公室,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惊慌,我的心里坦然极了。

这样,到了第二年春天,小青的渔舍更美了,花也红,柳也绿,水也青,鱼也欢,特别是菜园边的一株桃树,桃花开得十分秾艳。小青说,这是桃花开得最多的一年,估计今年的桃子会结得特别多。我计划着,再在篱笆边种点豆类瓜类,丝瓜、黄瓜、冬瓜、南瓜、菜瓜、黄豆、绿豆、刀豆、豇豆,都在清明下种。对了,一定要有葫芦,开白花的葫芦,吊在高高的架子上,等葫芦老了,掏空中心,做一个酒葫芦,悬挂在门檐下,那该多美气啊!

就在我买了这些瓜豆的种子,准备下一周双休日去小青那儿时,我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市里准备再次填湖造城,将现有的西湖再一分为二。这样一来,小青的渔舍肯定要搬迁。得知这一消息的那一晚,我的失眠症又犯了。我一夜未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天亮时,我在心里想,不行,我一定要阻止市里的这次行动。

我知道我不自量力,我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怎么能阻止得了市里的决策?我想了好长时间,决定剑走偏锋。我分析了一下形势,像这种情况只有挑动起民意才有可能与政府对话,而首先入住西湖小区的居民起码是不欢迎政府再建一个西湖小区的:一是,再建一个,现在的这个就没有唯一性了,西湖小区的品质、身份、地位的唯一高档性就不能凸现,这让现在西湖小区的居民肯定不爽;二是,再建小区,势必弄得小区周围尘土飞扬,生活不便;其三,更重要的是,当初政府与开发商一起诱导人们购买西湖小区时,说的是“湖在家门口”“在家门前观湖”,现在又要填了湖,所有的观景房都成了“观房”房了,这无形中就大大降低了房子的价值。另外,我还查了一下资料,像西湖这样的湖,其实在地理概念上就是“城市湿地”,是城市的肺,起着清洁、调节城市空气的作用,大的城市都在保护湿地,像杭州就有一个很大的西溪湿地,所以,西湖不仅是西湖小区现有居民的西湖,更是全市所有市民的西湖。我依照这些材料和理由,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写了一篇《请保护城市湿地》的网文,张贴在众多网站论坛上。为了防止被删,我让我的读大学计算机专业的侄子在别的省份广为发帖。

但这则网文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在本市论坛上的帖子很快就被删除,像一条小鱼游进了西湖,没有激起丝毫波浪。我急了,我打印这份文章,开始在小区里游说居民,一户户寻求签名反对填湖造城。我这个举动引起了老婆的反对。她说,你还是个国家公务员哪,市长要是知道你在捣乱,会有你好果子吃?再说,景观毁了就毁了,别人不出头你出个什么头?我真奇怪,以前你根本不会管这些事的,现在怎么一下子充满了革命斗志?我无法向她解释,我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景观,而是为了保住小青的渔舍。我不管她的冷嘲热讽,继续在小区里活动。果然,过了几天,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教训我说,一个国家干部要有大局意识,要有是非观念,该怎么做你自己想去吧。

我把这个困境说给我的侄子听,他说,叔啊,你最好配个照片,现在人们都愿意看图,读图时代嘛。我说这个容易,我去一个就是了。

转天我就起了个大早,我觉得早晨的西湖很美,湖上有晨雾,早起的水鸟吃鱼去,湖滩上的芦苇啊蓼草啊也凝结了一颗颗露珠,远景、近景、特写等等,我用相机镜头一个个拍下来,晚上一起发给了侄儿,让他挑选几张。侄儿半夜打电话给我说,叔啊,别的相片都不要了,就要那张水妖的,你这个创意不错啊。水妖?我很奇怪,哪有什么水妖?侄儿随后回发给我一张照片,我一看,真的,湖中浮游着一个类似传说中美人鱼模样的东西,它像鱼又非鱼,像人又非人,但我拍照片时,真没有发现啊。侄儿非常兴奋,他说,想不到,叔啊,想不到你炒作起来很有脑子嘛。你放心,有了这张照片,我再来给你改一下标题,保证立马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侄子先是抛出了我的那张照片,照片题目为“西湖发现水妖?”。这张图片被几家门户网站的编辑放在了首页,一下子在网上引爆了。紧接着,他又将我先前的网文标题改为:“地方政府要填西湖造新城 居民呼吁保护西湖”,也许是“西湖”这个名字起了作用,也许是之前的铺垫起了作用。总之,西湖成了一个网民关心的地方,网民们自然力挺保护西湖、反对填湖造城,各路媒体扎堆来到市里采访。很奇怪的是,那一段时间,只要有大的媒体来采访,到了湖边,记者们拿着相机一路拍去,回去后发现相机里总会出现一张模糊的水妖的照片,这更引发了媒体的热情。市政府一看捂不住这件事了,便出面“辟谣”说,并没有出台相关填湖造城的规划。

这样一来,填湖造城的计划也就暂且搁置了。但据说市长十分恼火,他还在努力谋划着如何将这个项目实施下去。听说市长已经从省里请了专家,专家论证说,西湖水质不好,含有大量携带血吸虫虫卵的钉螺,为保护市民不受血吸虫感染,阻断感染源,保障市民身体健康,应该立即实施填湖工程。

这一说法让我再次不安,好在不久,那位造城市长调离了本城,从省城又调来了一位市长。这位市长是从环保厅下派的,他对前任市长的做法不太认同,恰值全国调控房价,土地一时不再好卖,新市长灵机一动,顺应民意,高调宣布:现有西湖作为城市湿地严格保护,不允许开发经营。新市长的这一举措受到西湖小区居民的热烈欢迎,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经营城市首先要经营绿色,绿色也是生产力。这些精辟的话语一段时间里频频走上市里、省里的报纸、电视的重要版面和节目。只是,再有人去湖边拍摄时,再也拍不到水妖的照片了。但那已经不是我所关心的了。

我这才彻底安心下来,至少,近5年内,西湖不会被城市吞食了,小青的渔舍不会被拆迁了。当然,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小青,小青好像也从不知道外界关于西湖还有这样一些争斗。她只是在我每次去的时候告诉我,黄瓜开花了,葫芦牵藤了,南瓜结了一个小小的瓜蒂了。

6月到了,天气渐渐热起来,江南的梅雨季节也到了。

早在春天的时候,我就从报上看到报道,说是今年南方雨水多,长江中下游地区有可能发生洪涝灾害。果然,端午节前,连下了几场大雨。这个周末前的一天,更是大雨倾盆,雨水扯天扯地。我立在阳台前看着西湖,水位不断上涨,我不禁担忧起小青的渔舍来,湖水会不会淹没她的小屋啊?可是小青那里没有电话,她也不用手机,我无法与她联系。我忧心忡忡地看着湖水,不时地刷新微博,查看气象部门关于这场大雨的相关信息。我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淹了小青的渔舍啊。

第二天一早,天竟放晴了,我顾不得吃早饭,穿了高帮胶靴,仍背了钓具包,去往小青的渔舍。到了湖边,我的心里才稍稍宽慰,看那水位,一夜之间退了不少,原先的路面都露了出来,虽然泥泞,但仍可以通行。

这一路跟往常比走得很艰难,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到了小青的那个小土墩子。当我穿过纷披的杨柳树枝走向小屋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这似乎是另一个小屋,小屋以前虽然朴素简单,却干净美丽,而眼前这个小屋,灰尘堆积,破败不堪,隐隐有股腐烂的臭味。菜地里呢,也没有那些花,菜也种得东倒西歪。我怀疑我走错了,可是,柳树、篱笆、塘埂、屋门上的对联、檐下的锄头、竹篮,又实实在在地告诉我,这就是小青的渔舍啊。我再走近屋子,屋里的陈设零乱破旧,厨房里的锅灶上苍蝇乱飞,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这是怎么了?怎么才一周时间,就像变了人间?

我大声喊着,小青,小青!

过了好一会儿,从远处的塘埂边走来一个人。小青,小青,我喊着,迎了上去。

不用近看,我就知道那不是小青,小青走路的姿势永远是那样轻盈,而这一个呢,却是拖泥带水步履沉重。

是个老妇人,她挎着一个腰箩,箩里装着新鲜的菱角菜,水珠不停地从腰箩里往下滴落。她疑惑地看着我,你找哪一个?你是来搞拆迁的吧?

我说,拆迁?不是的,我来找小青啊。小青呢?你是小青的奶奶吧?

老妇人眼里露出惊奇的眼神,咦,你认识我家小青?我是她奶奶啊,你是什么时候见过她的?

我说,我认识小青啊,上个星期我还见过她啊。

上个星期?老妇人的脸一沉,上个星期你见过她?你也太会说谎了吧。

我一愣,这怎么回事。我连忙说,是啊,上星期我真见过她,就在这个屋子前,我没有说谎啊。

老妇人说,上星期你在这里?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上星期在这里?我说,奇怪了,我怎么没看见你?

老妇人见我这样反问她,气呼呼地说,你真会开玩笑,你骗我一个老奶奶做什么?

我蒙住了,看老妇人这样子似乎并没有说谎,难道是我记错了,可我明明记得我上星期是来了呀,我还和大黄玩了一会儿呢。我扔出一只玉米棒,大黄高高跃起一口就叼住了,我不停地扔,它不停变换着姿势去叼咬,怎么会记错呢?我对老妇人说,大黄呢?大黄可以做证我上星期来过的。

老妇人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大黄?你还认识大黄?她的脸色缓和了些,她摇摇头说,小青走了后,大黄第二年就死了。

小青走了后,大黄第二年就死了?我猜测着老妇人话里的意思,难道,小青已经走了很多年?

老妇人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养鱼,后来,破圩了,鱼养不成了,小青她爸妈就到外地打工,她爸爸在矿上得了肺病死了,她妈就重新跟了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小青就只好也外出打工去了。她都3年没回来了,也是啊,你想想,她一个女娃子,回来了,这样的房子她怎么住?可是,3年了,她人不回来,怎么一封信也没有寄给我啊?

3年没回来了?我顿时恍惚起来,小青3年前就走了?那你一直在这里?

老妇人说,是啊,我一直在这里,我要守着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城里公家人吧,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老早就说这个湖要填起来造房子,湖上的住户就可以拆迁换一套城里的房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拆迁呢?

你想拆迁?

是啊,我这老骨头在这里要饭一样地活着,还不就是想守着这几间房子,给我孙女换一套城里房子啊。我老了,挣不到钱了,可我一定要给我孙女守一套城里的房子。老妇人说着,咳嗽起来,她不停地咳着,仿佛肺里有另外一个自己。她咳了好一阵才止住,再一次睁大着混浊的双眼问我,你说这湖到底什么时候填呢?

我一时语塞,支吾着说,哦,哦,可能快了吧。

老妇人眼里放出光,快了?快了就好,快了就好哇。她说着,推开屋门,进了屋子里。我也跟着她进了屋,我看见墙壁上有一个相框,这是我以前没有看见过的,相框里摆满了照片,从照片上我一眼认出来,都是小青,就是小青,从小到大的小青,最后一张是小青在一个南方城市拍的,照片里的她,穿着裙子,右手做出一个“v”字,她的身后是城市的摩天大楼。

我默默地走出屋子,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我仍旧拿出钓鱼竿,像以前一样,摆放在那棵柳树下的水塘里。然后,我就在屋前屋后四处走,我想找到一点小青上一星期留在这里的印迹。可是,真像是被大水洗过一样,已经找不出一点小青的气息了。

到了中午,我去提钓鱼竿,竿子很轻,一片鱼鳞也没有。小青,小青,我嘴里念叨着。我忽然想起,除了第一次我钓起过一条美丽的青鱼外,那以后,我钓起过很多鱼,可就再也没有钓到过一条小青鱼。我叹口气,收起了钓鱼竿。

老妇人又走出来,看着我说,你怎么到这里钓鱼?这里根本就钓不到鱼。

我没有和老妇人争辩,我点点头说,也许吧,这里是钓不到鱼。

我失落地回到家中,我老婆和儿子看着我两手空空,就一起嘲笑我,好歹你也钓一条虾子回来嘛。

我说,不就是这一次没钓到嘛,以前钓到的大鱼都喂熊吃了?

他们俩哂笑起来,以前?以前你钓过大鱼回来?你这不是第一次钓鱼吗?没钓着鱼也犯不着吹这么大牛皮啊。

我有点烦闷,和他们说不通,我丢下饭碗,又一个人站到阳台上,看着远处的湖水。天黑透了,我定定地看着黑漆漆的湖面,忽然,我看见湖中心有一豆昏黄的亮光,闪烁着,风吹不灭。凭着那方位,我猜想,那一定是小青的渔舍中发出的灯光。

小青该是回来了吧。

(原载《安徽文学》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