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在乡政府门前的早点摊上买好了大饼包油条,没来得及把第一口食物咽下去,所长老马就站在派出所二层楼顶上喊,杜宇,杜宇,瓦庄有情况,快跟我去。
我是一个月前从警察学校分派到白雪乡派出所当实习生的。白雪乡是个偏僻的山乡,一个派出所才3个人,年龄都在50岁以上,所长老马说是三杆老枪四间瓦房,却要管上街头草狗连筋,下街头光棍爬墙,一年到头忙得裤裆里尿都撒不干净。所以我一来,虽是个生手,但多少临时充实了力量,老马一有事就喜欢招呼我,因为相比那两位我这个新兵蛋子毕竟要听话多了。
等我跑步到派出所门口时,老马已经骑出了那辆警用三轮摩托,我一跨腿上了车肚里,三口两口吃下早点,哽着干渴的嗓子问他,所长,什么情况这么紧急?不会是命案吧?
作为一名快要成为正式警察的年轻人,我很希望能在实习期间破上一起命案,最好是迷雾重重、案情复杂的凶杀案。但白雪乡这个地方总人口才7000来人,而且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常住人口不到3000人,一年到头见不到两个外地人,已经多少年没有发生什么大案了。我到这里一个月时间,接到的最大的一桩案子就是有个养殖户两头肉牛被盗。说它大,是因为这两头肉牛价值6000多元,而盗牛贼也太笨了,连偷牛时的脚迹都不知道掩盖,失主本人循着牛足迹就找到了他,在盗牛贼家的院子里看见了自己家的牛,于是跑来派出所报案。就是这么一起案子,老马还让我写了一份简报报到了县局,标题是:白雪派出所有案必破,两小时神速抓获盗牛贼。我心里有些看不上老马,同时也对我的警察生涯感到了一丝迷茫,当警察这个事并不如我原来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如果我将来就工作在这样的地方,那我在学校学的那些刑侦学、刑事心理学等等,都有个屁用啊。正是因为这样,一听说有案件我立马浑身是劲,期盼着小乡有大案。
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出事是不是?老马说,这回有了,是一场大规模的群殴事件。
群殴事件?我有点不相信,白雪乡是全县最偏僻的地方,瓦庄又是白雪乡最偏僻的村庄,一个村子长年在家的只有百十来个人,老的老小的小,能打起什么群架来呢?
老马说,是村主任操金狗打电话来的,那个家伙怕是酒又喝多了,嘴里哆嗦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好像说是一只乌鸦引起的。奶奶的,去看了再说。
一只乌鸦引起的?这倒是一桩怪事,也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打眼望着前面的山路,再转两个山口就会到瓦庄了。
瓦庄虽偏,但在白雪乡乃至全县都还蛮有名气,主要原因是瓦庄比较富裕,而瓦庄的富裕的来源却有点让镇政府领导难以大加宣扬一一这个村子里的人大多在南方的海城开洗头房。据说起先是瓦庄一个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去洗头房消遣,后来发现这生意有做头,海城是个加工制造业集中的地方,打工的男人不少,这些男人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两次,身上的骚劲没地方去,而廉价的洗头房就满足了他们的需求。洗头房里服务品种丰富,从10元钱到300元钱的都有,10元钱可以干洗一次头发,半个小时,有香喷喷的妹子给你揉搓头发,当然,这是洗头房的妹子们最不欢迎的业务,但作为洗头房这是必备项目,因为有些男人先要借着这洗头来考察一下别的项目。别的项目呢,有50元钱的“敲花背”,就是在洗头房里面的一隔一隔的小帘子里面,由妹子按摩,说是按摩其实更多的是反过来,被服务的对象在妹子们身上上下其手,100元的项目就是彻底解决男人们的那种饥渴了,最贵的300块钱的呢,可以挑一个妹子陪着出去过一整夜。这小伙子摸清了门道,开起了洗头房,经过一番打拼(这其中也有艰辛哦,比如怎么和当地管治安的搞好关系,怎么打败了同行的湖南帮,怎么应对街上的小混混),慢慢地,小伙子赚钱了,连着开了好几个分店。于是,村子里和他一起去打工的都改行做起这个,兄弟姐妹表哥表嫂都带起来了,十来年经营下来,瓦庄的人在那里开了洗头一条街。瓦庄人家的土砖房子纷纷推倒了,一色的上下三层小洋楼,有不少人还买了小车,过年回来,小车停在镇街上一长溜,很是威风,把别的村子里的人眼红死了。他们又不平又羡慕地说,瓦庄的人是找到了钱窠了,钱是有窠的,找到钱窠,挣钱就是捡钱。
关于瓦庄的这些事我都是从老马嘴里听说的,老马在白雪乡派出所待了有七八年了,虽然年年他都向县局申请换防,但一直没有挪动位置,所以对各个村的情况还是很熟悉的。
老马脸色阴沉,在山路上把三轮摩托开得飞快。我估计他有点情绪,今天是周五,他要回城里的家去。他女儿在读高三,老婆在城里租房陪读,一到周末下午他就打包回城,而周五出了事,他就有可能回不去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瓦庄村口。瓦庄是一个漂亮的村庄,村口是一条小河,河边有一丛风水林,七八棵合抱粗的树伸张开树冠。过了河,几十幢贴了瓷砖、安上了铝合金门窗的小洋楼在阳光下散发着金光。
操金狗早在村口大树下等着,老马停下摩托说,老操啊,是什么鸡巴事啊?我早上连一口水都没喝得。
操金狗说,所长,要是我能镇得住我还劳你大驾啊,实在是镇不住了。看操金狗的脸色还真不像喝了酒的样子,他简短地向我们介绍了一下情况。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操金狗说,今年春节过后,王翠花也到海城打工去了,她也想开个洗头店,她家是村子里唯一没有开洗头店的。可是不晓得怎么搞的,她在海城失踪了。她老公陈大毛就去找她,结果,一个月过后,陈大毛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还有一只乌鸦。陈大毛说那只乌鸦就是他老婆王翠花,他天天把那只黑乌鸦搂在被窝里睡觉,出出进进的,那只乌鸦都陪着他。他家的大小事情以前都是王翠花做主,现在,陈大毛还事事都听那只乌鸦的。
我问操金狗,怎么听那只乌鸦的,难道那只乌鸦会说话?
操金狗说,坏就坏在那只乌鸦会说话上,它除了一天到晚在瓦庄的天上发出苦哇苦哇的叫声外,就叫着“开洗头房丧天良!开洗头房丧天良!”这句话,瓦庄人能不气吗?他们认为这只乌鸦是只妖怪,一定要除了它,可是陈大毛咬死了它是他老婆王翠花。那只乌鸦也是狡猾,瓦庄人怎么害它,张网、下毒、弹弓,都搞不死它。昨天晚上,乌鸦又在天空上说怪话,把操金钟的爹给气坏了。
老马插话说,操金钟是不是带头在海城开洗头房的那个人?
操金狗说,是的,就是的。操金钟的爹就约了一班人,今天早上一早就聚集在陈大毛家门口,拿的拿扬叉,举的举渔网,他们对陈大毛说,不交出那只黑乌鸦,你陈大毛也别想出门。陈大毛平时是个软货色,可不晓得怎么的,就是被这只乌鸦迷住了,他死活不听油盐不进,拿出大砍刀站在门口说,谁要动他的乌鸦一根羽毛,他就砍他全家。操金钟的爹说,那大家比着砍,看哪个砍得过哪个。到现在,双方还在门口举着刀哦,我怕搞不好,真砍起来可不得了啊。
老马一脚蹬响了摩托,骂道,老操啊,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如今事情闹大了才叫我来救火,你这是硬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啊。还不赶快去现场啊。
操金狗急急爬上摩托车解释说,我哪知道会这样呢?一只鸟的事,我哪知道会这样呢?
老马说,小杜啊,这会子恐怕有人人头落地了,你说我这个所长还当个鸟啊。
我们赶到陈大毛家门前时,双方还在对峙着。
30多个老头老太手持各式武器气呼呼地责骂着陈大毛,村要败,出妖怪。陈大毛,你养着妖怪也活不长了!
陈大毛呢,他一手拿着大砍刀,一手扶着儿子陈细毛,他倒是不说话,就是站在大门口盯着面前气愤的人群。
我一看眼前这个架势,心下就放松下来。陈大毛40来岁,身强力壮,这30多个老头老太一个个上了年纪,真要来硬的,也不一定是对手,而且对峙了这么长时间,看得出他们已经力不从心,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所以,他们虽人多势众,但也不敢真动手,嘴上骂得凶罢了。我再看看陈大毛家的房子,是个砖混毛坯房,而且只做到一层,也没有装修,门窗还是用塑料纸蒙着,在周围气派的小洋楼的对比下,显得非常寒酸。
大家一见村主任着派出所的来了,刚好就势解除了对峙,一起向老马控诉起陈大毛来。更有人问老马,有没有带枪,有枪的话一粒子弹结果了那个妖怪。
在吵嚷声中,陈大毛的背后门楣上嗖地飞出了一只乌鸦,它在人群头上盘旋,大声叫着,苦哇,苦哇,开洗头房丧尽天良!开洗头房丧尽天良!苦哇,苦哇,我害了小芳!
气得发抖的操金钟的爹捡起一块石头往天上砸去,石头没扔多远,差点掉下来打破他自己的头。他一下子跪倒在老马的面前,领导,领导,你要给我们瓦庄为民除害啊!
老马慌忙扶起操金钟的爹,他说,我们会弄清情况的,你放心。现在,大家都散了啊,相信我们会依法办事的,都散了啊!
听到老马这么一说,加上操金钟的爹这副样子,其余的人也就慢慢散了。
那只乌鸦仍旧在天空上盘旋,苦哇,苦哇,我要上访,我要上访!
老马抬头望天,上访?你可不能上访啊,你一上访,我还不要被搞死啊。
见群体性事件被消除了,老马也松了一口气,他决定还是先回到县城去,这边他给我交代任务,这两天就在瓦庄住下来,尽快查清这只乌鸦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周一上班时给他一份书面调查报告。
老马骑着摩托挟着一股灰尘回县城去了,我心事重重地跟在操金狗后面。我在想,这事到现在这个地步,操金狗应该还有情况没有向我们介绍。
瓦庄没有旅店,我就住在操金狗家。他家也是三层洋楼,卫生间,餐厅,卧室,太阳能热水器、空调、冰箱一应俱全,都和城里人家单元房一样。我说,操主任,你家里也有人在外开店?我没有说开洗头房,我怕他尴尬。但老操不忌讳地说,是的,儿子媳妇都在海城开店,洗头房这个生意还是做得的,我要不是年纪大了,我也去海城开一个。你看我们瓦庄的这些房子,多么气派啊,这些盖房子的钱都是从海城漂来的啊。所以我讲啊,我们瓦庄的功臣是哪一个?就是带着瓦庄人在海城做生意的操金钟。他虽然是我堂弟,按道理不能夸自己家里人,可我碰到哪一个我都这样说。
我问操金狗,村主任,这件事还真有点怪呢,这个王翠花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操金狗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在调查呢,没事,我说你记,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于是就拿出本子记录下操金狗介绍的情况:
王翠花是于2013年春节过后走的,具体说就是正月初七的上午,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王翠花是和操金钟一起到海城打工的。王翠花的爷爷是操金钟的姑姑的婆家舅子,所以说起来是有点亲戚关系的,是王翠花自己主动要求去的。王翠花家条件不大好,她老公陈大毛是招亲入赘的上门女婿,一条腿又有点跛,两个人一直没有外出打工。村子里别的人家都盖起了洋楼,就她家还是土砖房,王翠花觉得丢不起这个人,她做事很卖力,一年到头钻泥挖缝却没挣上两个钱,好不容易盖了一层毛坯房,第二层就没钱盖了。这样一来,王翠花就觉得还是要出去打工,她在这之前也征询过我的意见,我觉得也可以,陈大毛带着儿子陈细毛在家苦就苦点,等挣了钱盖了房,一家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到了海城是个什么情况呢?我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一点儿,不一定全面,回头你也可以再补充了解。王翠花让操金钟带着她去海城,她本来就是想开洗头房的,她没出过门嘛,就有点大惊小怪的。操金钟是开着自己的小车回来的,到海城也开着小车去,王翠花就跟着操金钟的小车,这不是挺好的嘛。到了市里,操金钟没急着走,他开着车到火车站去转了转,后来,他看中了一个女的,那个女伢十八九岁的样子,带着一大包行李,一看就是出去打工的。
操金钟就对王翠花说,姐,我等会儿叫了那个女伢来,你就说我们在海城开饭店,急需要招一名服务员,她要做的话,3000块一个月还包吃住。
王翠花还想说什么,操金钟说,姐,出门在外,你就听我的好了,没得错,不会让你吃亏的。王翠花想想也是,自己这是跟在人家后头讨食呢,想许多做什么,就点点头说好。
操金钟就在那里和那个女伢搭话,过了一会儿,果然那个女伢走到车子跟前了,王翠花就把操金钟教她说的话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那女伢子看了看车子和王翠花,对王翠花说,姨,你不会骗我吧?
这一声“姨”喊得王翠花好高兴,她用一口瓦庄话说,你看我像个坏人?我骗你做么事嘛。那女伢就把行李交给了操金钟放在后备厢里,人也就坐到车子里,他们三人一辆车到了海城。一路上,操金钟对那个叫小芳的女伢都挺好的,给她买吃买喝的,对她说海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小芳对操金钟非常感激,叫操金钟大哥。操金钟又问小芳的身份证有没有带,小芳说带了,操金钟说,身份证在城里顶顶重要了,到哪里都需要,没有身份证,连坐个火车都坐不上,可千万不能搞丢了。海城别的都好,就是小偷太多了,要不这样吧,你把身份证交给我吧,我帮你保管,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操金钟这样一说,小芳就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了操金钟。
其实,操金钟招那个女伢子不是做饭店服务员,而是到他店里做妹子。那女伢到了店里看了那情形就不愿意干了,可这个时候哪里走得了呢?这也怪不得操金钟,随着洗头店增多,妹子的资源也越来越缺,招一个好的妹子可不容易,有的店里只要你帮着招一个妹子,他当场就给你5000块钱现金。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女伢忸怩了几天,后来也就做下来了,业务量还是前几名。偏偏问题出在王翠花死脑筋这里,她到了海城一看洗头房的情形,就说自己做不了,她在街上找了两天,最后她倒是找了一家饭店做服务员去了。
出事是在两个月后,那天晚上,小芳遇到了一单大生意,有个男的包了她一晚,恰好带着她到了王翠花打工的那家饭店吃饭。吃着吃着,不知怎么的,那个男的和小芳吵了起来,可能是为了付小费的事,男的当场就发飙了,啪啪啪地连打了小芳几个耳光,只把小芳打得瘫在地上起不来。王翠花赶紧上前去阻拦,这才看清了是小芳,王翠花在瓦庄也是个惹不起的厉害人,她转身去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哇哇叫着抡起刀向那个男的砍去。那个男的一看这女人不要命,也了,抬脚就跑走了。王翠花去扶起小芳,哪知道小芳不仅没有感谢她,还大哭大骂起来,都是你这个骗子,骗我到了洗头房,你毁了我一生,你这个大骗子!
王翠花被骂得哑口无言,当时和操金钟到了海城,知道了洗头房是怎么回事后,她就对操金钟说,可不要骗了小芳,让小芳自己找工作去,操金钟满口答应下来,没想到,自己成了骗小芳的同案犯。
小芳骂够了,也就扯扯衣衫走了,照旧回到了操金钟的店里,丢下王翠花在那里还回不过神来。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可王翠花是个一根筋的人,一根筋的人就是麻烦,她就去找操金钟,要他放了小芳。操金钟哪里会放呢?一个小芳一年要给他挣好几万块钱呢。另外,就是小芳自己也不愿走了,离了这个店,到哪里一个月挣那么多钱。操金钟这个店是海城生意最好、人气最旺的,每天的伙食也很好,出来打工不就是挣钱嘛,何苦要离开呢?王翠花就是不依不饶,她认为小芳不走,是因为操金钟威胁的。她跑了几次后,操金钟就烦了,换了哪个都烦,换了你也烦,是不是?操金钟再也不理她,这一下,王翠花神经发了,她也不晓得从哪里知道的,竟然到公安局去报了警。公安也去查了一下,回来对王翠花说,人家是正规营业,小芳也是自愿从业,不存在扣押人和强迫人的问题。
王翠花那一张嘴真像乌鸦一样,在海城乱嚷嚷,从那以后,在海城的瓦庄人都不理她。你想想,她那样一张乌鸦嘴哪个愿意搭理她?
据说,王翠花从那以后就脑子不清楚了,慢慢就疯了,后来就失踪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可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你了。不过,杜警官,我有一个要求,那只乌鸦真是不吉利的东西,最好组织捕鸟的给捕了。要是它真的到处上访,会败坏我们全村全乡甚至全县的名誉啊。你想想,一只乌鸦去上访,这不是出大丑吗?也不利于社会稳定啊,稳定是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啊,是不是?还有,你看我们瓦庄,家家房子做得漂亮,村里道路干净整齐,村民活动中心也有了,正准备申报全县的文明村,上面基本同意了,就等着验收了,可千万不能让一只鸟坏了大事啊,是不是?你把这个也记下来了吧?你一定要记下来哦。
介绍完这些后,操金狗便拉着我去村口一户人家吃中饭,他压低了嗓音神秘地对我说,我特意打了招呼,今天中午弄了个野味,平时所长来都吃不到的哟。我吃了一惊,问是什么野味。他又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野鸡,一只野鸡,哈哈。经他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一种叫中华白颈雉的鸟,是省一级保护鸟类。这种鸟非常漂亮,颈子雪白,冠子鲜红,尾羽却五颜六色,一根尾羽都要卖好几块钱。白雪乡是全省中华白颈雉重点保护区域,而瓦庄又是重点保护中的重点。果然,我坐下来尝了一碗那“野鸡”汤,味道十分鲜美。于是喝酒,操金狗喊来村里的文书、治保主任、妇女主任等五六个人作陪,不一会儿,我就喝得东倒西歪,都不知怎么到的操金狗家。
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操金狗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爬起来,到厨房倒了杯开水喝了,恍惚间,我仿佛又听到乌鸦在叫:“苦哇,苦哇,开洗头房丧尽天良!苦哇,苦哇,我害了小芳!”那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我想起我的任务来了,便拿起公文包走到陈大毛家。
冬天就要来了,陈大毛家的门窗还是用塑料纸蒙着,风吹着,那些塑料片发出唰唰的落叶般的声音。昏黄的灯光里,陈大毛正在灶台上炒菜,他的儿子陈细毛趴在灶门口往土灶里塞柴火。我四处瞄瞄,那只乌鸦呢,它在哪里呢?陈大毛知道我在找什么,他用手指指上方的房梁,那只乌鸦正一块黑铁似的稳稳地立着,它睁大着黑眼睛一动不动地、凛凛然地看着我。我有点结巴起来,我说,陈大毛,你、你,就、就、就把你怎么把它带回来的情况说一说吧,说一说吧。
陈大毛抬头看看乌鸦,那乌鸦点点头好似批准了,陈大毛就说,好。
陈大毛是这样说的(他说的过程中,不时地抬头望望高高在上的那只乌鸦):
它就是我老婆王翠花,我老婆王翠花是正月初七跟着操金钟去海城打工的,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呢?是因为那天是村主任操金狗的生日,五十大寿,我家还送了寿礼,一条烟、两瓶酒哦。我本来是不大想让她去的,可她偏要去,她说挣够了盖房子的钱就回来。
开头3个月,王翠花一个星期就要打一次电话回来,说说她在海城的事。她先是帮人家饭店里洗盘子,后来洗菜,再后来,可以配菜了,相当于半个厨师,工资也涨了,从1500涨到了2000。她还说她再不到瓦庄人开的洗头房里去,她还说,以后不准儿子细毛到海城去,海城一点儿也不好。我说不好你怎么还不回家来,她说,不好归不好,就是有一点儿好,找事好找,钱也好挣些,等挣了钱盖了房,就再也不出去了,哪里也不去了。
大概是4个月后,王翠花的电话就慢慢少了,也不是突然少的,是慢慢少的,半个月只有一个电话。她说,她对不起小芳,她要帮助小芳。我搞不清她说些什么,我只听到她在电话里好像有气无力的。我就问她,你有没有生病哦?你要生病了做不动了就回到瓦庄算了。她说没有,就是天天有点头痛。她还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说那洗头房真不能开,开洗头房丧天良啊!反正她半个月才打一次电话,一打电话就说这些桌子不粘板凳的话,我也听不懂(说到这里,房梁上的乌鸦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咕咕噜噜的声音。陈大毛说,本来就是嘛,你又不说清楚,我哪知道你在海城搞什么呢)。
就这样,到了9月,王翠花的电话突然就没有了。9月过去了,10月过去了,硬是一个电话都没有,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她不可能不打电话回来的,我着急死了,就托人打电话去问那些在海城开洗头房的人。我先问了操金钟,操金钟说他有两个月都没有见到王翠花了。再问其他的人,有的说,王翠花前几个月天天在大街上跑,后来就失踪了。我没去过海城,我想象着,海城难道就跟电视里的大海一样,王翠花就是一根小针,掉到大海里去了?
11月的时候,王翠花还是没有消息,我急啊,我决定去大海里捞针,我把细毛交给他姑,我去海城找王翠花。
我在海城找到操金钟他们,他们一个个冷冰冰地对我,问到王翠花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句话,王翠花失踪了!我再多问一句,他们都懒得理我,就好像我是问一堵墙壁一样。我又找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问了问情况,就记在本子上说,他们目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如果发现了,会随时联系我。我又到处贴寻人启事,贴在海城的大街小巷,贴了半个月。我好苦哦,带去的钱都花光了,也没找到王翠花。
有天晚上,我又去贴寻人启事,因为白天的时候,海城的人不让我贴,我只有晚上偷着张贴。我在一个公园的墙壁上贴到第234张时,实在太累了,我就蹲下去背靠着墙,想歇一歇。
就在我蹲在那里看着公园里的大树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王翠花。她还是火暴脾气,她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个狗日的,你不在家带细毛,跑到海城这个鬼地方做什么?
我说,我不是来找你呀?你好几个月了,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我哪里放得下心呢?
她又骂我,哪个叫你来找了,我不晓得自己回去?我在这里是有事没办好,办好了我就回瓦庄去!
她的大嗓门把我的头都吵痛了,她骂着又揪我的耳朵,把我揪得生痛,我猛地一挣,王翠花却不见了。我睁开眼,看见一把把的阳光打在身上,天已经亮了,我竟然在公园墙角下睡了一觉。还好,海城的冬天不冷,要不然我恐怕都冻僵了。我慢慢地坐起来,摇摇头,扒了扒眼屎,看着公园墙外的城市,忽然我好像真听到了王翠花哇里哇啦的声音,难道我还是在做梦?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脚,哎哟,痛哦,不是梦啊。我把头向上方望去,墙头上,一只黑色的乌鸦正哇哇哇地叫着,原来,是这个晦气的东西(房梁上的乌鸦听到这里嘴里又咕咕起来,像是不满。陈大毛说,我这不是对警察说吗,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就要怎么说,是不是的警察),我捡起一块破瓦片,嗖地一下扔过去,那只乌鸦显然没有防备,它哇的一声大叫,飞上了天。但它并不飞远,它绕着我愤怒地叫着,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像是和我说着一件事。
我又扔过去一片更大的瓦片,我也生气了,连乌鸦也来欺负我了,我瞄准了乌鸦的双脚,黑乌鸦更愤怒了,它扑扇着翅膀,有好几下扇在了我的脸上,并且加快了鸣叫的速度,哇哇哇,哇哇哇。我越听越觉得这个鸟儿叫的腔调像全了王翠花?像是一遍遍地说“陈大毛,陈大毛”,我愣在那里,乌鸦又落在墙头上,声音小了些,一张嘴动个不停,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像是在埋怨着我。就像以往在瓦庄,我做错了事后,王翠花总是站在院子里,一手叉腰,一手上下挥动,上下嘴唇一碰一碰地半天不休,骂得我灰头灰脸。
你怎么连老娘都识不得了,你以为你到海城找我就了不得了,尾巴翘上了天了?你还装着识不得老娘,我可识得出你,你看看你那个狗熊样,脸就像个没烧净就出窑的黑炭头。陈大毛,也就是我王翠花瞎了眼嫁给了你,你还不理我,你还敢打我……
我站起来,轻轻地走近那只黑鸟,我看见它的眼睛也像全了王翠花,生气的时候转个不停,一眨一眨的。我轻轻地摸了摸它的黑羽毛,我一摸,它就不叫了,像有些委屈,在嗓子眼里咕咕两下,尾巴翘了翘,扭着头看着我。
你真是王翠花?我问它。可你怎么成了乌鸦了呢?
王翠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那时候她刚刚成为乌鸦,许多话还说不太清楚,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她说在海城时,后来瓦庄人都骂她是乌鸦嘴,她就说,就是做乌鸦也要叫。后来,有一天她又去海城公安局上访,出来后,突然人事不知了,等自己醒来后,她就成了一只乌鸦。哇——哇——说到这里,王翠花不耐烦了,用爪子刨着墙头上土灰,哇的一声,飞到高空,又俯冲下来,又飞到高空,她这样做了三次,我才明白,她是叫我快点起身上路。我说我没钱了,我们就只有走回去了。
她就用她的大嗓门说,走哇,走哇,我要回去告诉瓦庄的人,开洗头房丧天良!
我捡起破塑料布,上路了。王翠花在前头飞着,我看了看方向,没错,是往北,往北走就会走到瓦庄的。
我看着王翠花,她扇动着翅膀,飞得不高不低,像一个领路人。王翠花,你等等我,我的腿坏了,你不知道啊。我叫喊着,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和王翠花一起走,我不用考虑方向,只顾闷着头往前走就是了。但吃的东西越来越紧张了,开始时,我们在田里随便摸点就能填饱肚子,可眼下已是秋收后,眼前的田野一片荒凉,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这天,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肚子里像住进了一窝小乌鸦。王翠花也急起来,她甚至想要飞到一个村庄人家里,去叼一个馒头来。但村庄里的人远远见到一只乌鸦,嘴里呸呸地骂着晦气晦气,手里早就拿好了家伙要对付它,它根本进不了村庄。
好在王翠花视力很好,她很快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她在上空侦察了一遍,兴奋地领着我往那里走去。那是一片大棚蔬菜,大棚里长着红通通的寿桃样的西红柿、细长长的嫩黄瓜,都是解饥的好东西。我看着她说,那里面都有人守着的,他们能给我吃吗?王翠花咕咕地说着,胆小鬼,我看清楚了,有个大棚子里没有人,他在旁边的大棚子里打麻将呢。我饿得受不了啦,就壮了胆子往大棚里摸去,轻轻地开了门,果真没人,我摘了黄瓜、西红柿,擦也没擦就往嘴里填,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吃得一嘴红红绿绿。等到肚子里的鸟没叫了,我才想起要摘一些留着,我把衣服兜着,狠狠地摘了一堆,然后往大棚外走去。
你也吃一点吧。我指着怀里对王翠花说,你也吃一点吧。王翠花飞了过来,准备也尝一尝时,忽然,我眼前一黑,心里绞痛,嘴角往外喷白沫,我心里清楚,我这是中毒了,这菜刚打了农药。王翠花也一下子明白了,你这是中毒了,你这是中毒了!它焦急地哇哇叫着,飞了起来,在空中旋转了一周,随后便一头撞在一旁的另一个大棚,死命地用翅膀撞着大棚上的塑料薄膜,使大棚发出哐哐哐的声音,终于惊起了大棚里的人。他们跑出来一看,一个人正瘫倒在地上吐白沫,再一看怀里的黄瓜西红柿,就什么都明白了。让他们不明白的是那只乌鸦,悲叫着在那人头顶上飞,叫声悲惨。几个菜农相互望了望,就动起了手,对这事他们有经验,就弄肥皂水,捏着我的鼻子往我嘴里灌,我的嘴里随后吐出了一摊摊的红红绿绿的东西,随着吐出了苦水,吐到再也没什么吐了,我的眼睛不再胀大了,白沫子也消了,慢慢恢复了正常。
大棚里的人给我端来了三个大馒头和一碟咸菜,我含着眼泪水吃完了,又上路了。王翠花不停声地骂着我,你怎么那么笨呢?吃之前就不晓得要闻闻有没有农药味道?你比一头猪还笨!
我不想惹它生气,只好小声地嘀咕着,不是你带我去的吗,你怎么做了乌鸦还那么凶呢?
就这样,上个月底,我们终于回到了瓦庄。我们回来的那天,下了第一场冬雪。那天的雪落得很大,把瓦庄落成了一床棉花絮,所以瓦庄的人看得很清楚,我的头顶上飞着一只黑鸟,它径直往我家的院子里飞去。
我叫开门,儿子细毛高兴地叫了一声,爹,你回来了,娘呢?
我搂住细毛说,你娘也回来了。我指着身后,背后的墙头上,挂着一排锄头的地方,站着变成乌鸦的王翠花,我对细毛说,这是你娘。
细毛惊讶地说,它是我娘?
王翠花扑到了细毛的身上,上上下下亲热地啄弄着细毛的衣服,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成为乌鸦的王翠花,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并且慢慢地流下了一滴滴泪水。
陈大毛说到这里,眼圈也红了,他低了头,再也不说话了。房梁上的乌鸦急躁地拍起了翅膀,它箭头般冲了出去,在瓦庄上空又大声叫了起来:苦哇,苦哇,开洗头房丧天良!我对不起小芳!我要上访!
陈大毛哽咽了一会儿,接着对我说,你看,它就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小芳。警察兄弟,我求求你,你可千万不要伤害我老婆啊,它成了乌鸦也还是我老婆啊!她、她虽然脾气不好,可她是个好人哪!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那两天时间里,虽然每天都被操金狗用白酒灌得头晕晕的,但我还是坚持走访了瓦庄其他一些证人,包括操金钟的爹。他们的说法大多和操金狗一致,操金钟的爹还补充了一个细节,他愤怒地告诉我,王翠花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爱告状,是个惹事的主,就是在瓦庄也是一张乌鸦嘴乱嚷嚷。她失踪也好,真变成乌鸦也好,跟操金钟没有一丝关系,跟瓦庄的其他人也没有一丝关系,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我利用一个晚上时间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把以操金狗为代表的一方的意见以及陈大毛的意见一并写了出来,报告的最后部分我向所长老马建议:派人去海城了解一下,王翠花到底有没有失踪,再和那个小芳谈一谈,弄清事实了再处理乌鸦问题不迟。
周一的时候,我把这份报告递给了所长老马,老马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嘴里噗噗地往外吹气,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吹走似的。最后他说,把建议这些删掉吧,你想想,我们能到海城问出个鸡巴毛来?
我有点不服地说,这是必需的啊,所长,毕竟案发地在海城呀。
老马丝毫不听我的,一只鸟的事,值得跑那么远?这事你就别管了!
我很生气老马的态度,这里面肯定有案子可挖,老马这个土老帽真是猪脑子。我决定独自去瓦庄再去找一找那只乌鸦,然后有可能的话我再去一次海城,说不定,我能挖出一个大案子来。
当天天将黑时分,我到了瓦庄。天气预报说有雪,这时候果真飘起了雪,不一会儿,瓦庄白了。我在雪地里往陈大毛家走,片片雪花中,那只乌鸦飞来了,它还是大声叫着:“苦哇,苦哇,开洗头房丧天良!我对不起小芳!我要上访!”
在一片白雪中,那只乌鸦显得特别黑,我对着它喊:“王翠花!王翠花!我要找你再了解些情况!”
她在空中回答:“好哇!好哇!”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响起摩托声,所长老马和另一位警员来了。我说,老马,你到底还是来了。
老马说,我来接你回去,你们学校来电话,有急事让你赶快回去!这里的事你放心吧,我会来仔细调查的。老马下了车,不由分说,和那个警员一起把我架到了摩托上,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回头看天空,那只白雪中的乌鸦振翅盘旋着,一路紧跟着我们,嘴里还高声喊叫着:“不能走哇!不能走哇!”
可我还是走了。到了学校以后,才发现只不过叫我填写一份无关紧要的表格。
后来,我再也没回到白雪乡了,瓦庄的乌鸦事件最后到底怎么处理的我也不清楚。我给老马打了几次电话,他似乎都不愿意提起。一只鸟的事嘛,他打着哈哈说,哈哈哈,哈哈哈。
(《小说选刊》2013年第11期短篇头条选载,原载《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