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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古代的父亲 打黄黄

“打黄黄”是流传于我县瓦庄一带古老的民间祭祀、驱邪活动。表演时由村人抬着祖宗神像在前巡游全村,其后若干村民扮成将士,佩戴刀剑,驱赶另一个全身着黄帽、黄衣、黄裤的“黄黄”,几经交战,直至将“黄黄”杀死。整个过程充满古老的仪式感,表演人员头戴面具,兼唱兼舞,仪式感很强,现已被列入全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摘自《瓦县县志·戏曲卷》

1.王保长

镇长,现在总该轮到我了吧,我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王自建把脸故意弄成苦瓜形状,他站在街道办事处主任李志军门前急慌慌地说。

李志军皱着眉头说,我不是镇长,你这个王保长还真当自己是保长啊?

王自建看李志军接了话茬,便趁势挤进了李志军的办公室里。好,我错了,应该是李主任,其实不都一回事嘛,换汤不换药,官位都是一样的。

李志军说,你天天烦我咧,我今天就让你烦个够,你把那门关上。

王自建返身把李志军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他看见办公室外还站了好几个人,人人都拿了纸条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几个认得他的,便叫,王保长你快点,我们还有事向主任汇报呢。

王自建冲他们说,先来后到嘛,先来的喝汤,后来的喝尿。

李志军说,王保长,你可注意点,这可是政府机关,你满嘴吐脏字,被记者捉到了,咱们俩都一把撸,撸得跟桑树条子似的你就好过了。

王自建说,镇长,哦,不,主任,我这个保长是不想干了,你把我撸掉了最好。

李志军说,你别跟我扯这个没用的,你说说,到底什么事,大清早跑来堵我办公室的门?

王自建摸摸头说,主任,快到年关了,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闹鬼啊!我们瓦庄村天天晚上闹鬼啊。

李志军说,你怎么老是说错话呢,现在没有瓦庄村了!

瓦庄村处在县城城乡接合部,去年因为要建设沿河工业园,要征迁瓦庄的土地。这个工业园是县长拎在手里亲自抓住不放的重点项目。于是,很快,县里就把瓦庄村整体搬迁到了清溪街道办事处管辖的城西,在那里新建了一个小区,名字叫幸福花园。小区的房子是专为瓦庄村的人盖的,瓦庄就像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移栽到了幸福花园。从此,瓦庄的人按照街道办事处的人的话说就是:一步从村民变成市民。现在,他们的称呼应该是瓦县清溪街道幸福花园小区居民。

王自建说,习惯嘛,说习惯了。

这个习惯不好,李志军说,要改。

好的,我改。王自建说,主任,我们幸福花园他妈的,搬进去后天天闹鬼啊。

李志军说,闹鬼?恐怕是你们心里有鬼吧。

王自建急了,他大了声说,真的是闹鬼!领导,那地方不闹鬼才不正常呢!

王自建这个话一说,李志军脸上立即就紧了。

幸福花园小区建得还不错,可是问题在于它紧挨着坟堆。小区的东边是一座小山,山上是几十年前就形成的公墓区,坟包一个挤着一个,像一个青春期男孩子脸上旺盛的疙瘩痘,满山的石碑也像麻将牌一样竖立着,从人口数量上来说,在地下住的恐怕要比幸福花园里住的多得多。这情况,成为当时搬迁最大的阻力,原瓦庄村的人对村主任王自建说,这下我们倒省事了,住在幸福花园可以直接就去了黄土公社,不用人抬了,可真是幸福到家了。这事情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李志军承诺,3年之内完成对公墓区的迁移,并给按时搬迁的每户增加2万元,坚持不搬的或迟搬的一律没有这笔费用。生拉硬拽之下,好歹总算把瓦庄村99户400多口人移到了幸福花园。但是,移过来半年多了,小区门口的泥地上都长草了,政府答应的迁坟工作八字不见一撇,王自建被原瓦庄人骂得要死。王自建虽然被瓦庄人封为保长,但他知道他这保长和过去的保长不一样,过去瓦庄有句话,“生了儿子是国民党的,生了女儿是保长的”,现在呢,是他这个保长恨不得给村里人当儿子做孙子了。所以,每次王自建见到李志军就要打探迁坟的事。

可是,迁坟哪是一句话的事呢?再说,三年之期不是还没有到吗?李志军猜想王自建栀子花茉莉花地说一通,又是来问迁坟的事情了。他从鼻孔里哼一声,像是鼻子里藏着一只虫。

王自建装着没看见李志军脸上的黑云滚滚,他说,主任,真的是闹鬼了,怪事呀。

李志军说,你说说看,闹什么鬼,要我做什么?我是去请道士来捉鬼呢,还是请公安去打鬼?

王自建没理会李志军话里的讥讽,他反倒顺杆子爬,说,道士和公安怕都捉不住,因为鬼多呀,鬼天天晚上开大会呢。

李志军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说,王自建,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你一个村干部说的话?

王自建笑嘻嘻地说,别急,别急,镇长,你听我说完嘛。

王自建咽了一下喉咙,眼睛在李志军桌子上扫,李志军就把面前的一瓶矿泉水扔给他说,你说,我就听你说完,我看你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2.王翠花

王翠花是在半个月前发现有鬼的。

从瓦庄搬到幸福花园,王翠花心里暗暗地高兴。她就是喜欢城里,一下子从村民变为市民,这不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嘛,以后,不用管那一亩三分地了,不用和泥巴打交道了。她是从湖区嫁到瓦庄村的,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开始过来的那几个月,下到泥巴田里种稻种菜,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可真是不习惯。现在好了,天天穿袜子穿鞋,大热天里摇着扇子逛大街,像戏上的公子小姐一样,几多滋味呀。所以王翠花搬迁特别积极,除了干部外,她是第一个进楼的。她上楼住下来的时候,她那个楼道里只她一户,她带着小孙女秀秀站在新楼房里,看着四面八方,对秀秀说,幸福啊,幸福啊,秀秀,我们是城里人了。

秀秀甩开王翠花的手,跑到窗子前,前后都是楼房,她家的窗子正对着别家的窗子。对面住着哪一家呢?她问。

王翠花说,不晓得,都住进来了就晓得了。

秀秀又指指楼上楼下说,楼上住着谁呀?楼下住着谁呀?

房子是通过抓阄分的,王翠花抓到了四楼。她听在北京打工的儿子说,四楼是最好的楼层。其实王翠花自己最中意的还是一楼,一楼可以搭个小披厦,烧开水,放杂物,四楼就不行了。楼一共五层,楼上楼下的她早搞清楚了,楼上是胡芋藤家,楼下是高长杰家。

高长杰一家随后不久也搬进来了,胡芋藤家却一直没有搬进来,他儿子开着小车子从街道办拿了房子钥匙就走了,一刻也没停留。这也很正常,瓦庄这样的人家也多,有不少人一大家子都在外打工,大人小孩一窝端,几年都不回来一趟。听说胡芋藤的儿子胡世友在外面开了一个大饭店,做生意赚了不少钱,都在大城市买了房子了。也有人说,胡世友不是做生意,是做传销的头子,还说他是黑社会混事的,做的生意不是正当生意,整天把脑袋瓜别在裤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摘下来。传说不少,反正,钱是赚了不老少。王翠花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胡芋藤一家人了。王翠花见胡芋藤一家没人回来,她就把不用的一些杂物堆在五楼楼梯口上,反正楼上也没有人走动。王翠花为占这个便宜感到骄傲,她家也不是放不下那些堆在楼梯口的火桶啊、板凳啊,她就是想欺负一下胡芋藤家。同是一个庄子里的,这么多年,胡芋藤家的日子都比她家过得好,就连打工,他们家也打出了名堂挣出了钱,可是自己儿子媳妇呢,一年寄不了几个碎钱回家。这一下子好了,他们两家分的房子一样大,她家的房子还是最好的楼层,她还能占用一下他家的楼梯口,王翠花很高兴。

王翠花高兴归高兴,但就一个不满意,那就是小区紧挨着公墓区,这不是和鬼做邻居嘛。但一想着有钱的胡芋藤、当干部的王保长都在这里住,他们住得了,她未必就住不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仔细检索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做过坏事,一路想下来,基本都被她自己否定了。比如,前年她丈夫走了,请响器班子只请了4个人的而不是8个人的,那也不能怪她,还不是为了省点钱?儿子挣点钱也不容易,能为他们省一点就省一点,这算不得没良心吧。还有,她在路上捡到过一双女式皮鞋,她试试脚,自己穿着刚好,就带回家。后来听说王保长老婆丢了一双新皮鞋,她也没还,主要是王保长老婆认为是有人偷了她的鞋,在村庄前跳手跳脚地骂,这样子,她王翠花还敢去还?再说,这些年,那双鞋她可一直没敢穿过,放在箱子里,还是像新的一样,这不能怪她王翠花吧。就拿把杂物堆放在胡芋藤家新房过道上这件事吧,她也没把人家门堵死,只是占用一点人家现在用不到的地方。这样一想,王翠花就安心地住了下来。

半个月前,王翠花下班回来(她现在是县城一家餐馆里的洗碗工)有点晚,已经9点多了,腊月里的天黑得早,她不会骑自行车,搭了公交车到站牌下了。这里离幸福花园小区还有几百米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月光,王翠花走着走着心就慌起来。她抬头看见小区东边的公墓,再黑的夜里,那些石碑都还能透过黑显出白来,满山白晃晃的一片,像一排排大牙齿。王翠花小跑起来,她好像听见她身后有东西在追她。她边跑边在心里喊,鬼啊鬼,你莫追,过年的时候我多烧香纸,你莫吓唬我,我是好人啊。一路跑到家里,她心里还咚咚地打了半天鼓。就在这天晚上,她半夜里听到了鬼说话的声音,那鬼声音模糊不清,就像响在她头顶上一样,而且,这鬼把她家楼上地板踩得响了好几下。楼上胡芋藤家没有人住,一直都没有响动,连老鼠跑的声音都很少听到,为什么偏偏这个晚上响了?

王翠花天一亮就去小店里买了香纸在公墓前烧了,又叩了头,看到那满山的坟包,她心里有点嘀咕,这么多鬼,僧多粥少,他们会不会抢得打架?又一想,人鬼一理,鬼也怕狠人呢,她脸一板,在香纸前大声说,纸钱我也烧了,好话我也说了,你们不要以为我王翠花是个弱角色,不要再欺负我了,逼我急了,哼!她说着,做了一个砍刀下劈的动作。

王翠花以为这下就太平了,可是接下来,一到半夜,楼上就会响起鬼说话走路的声音,虽然声响不大,但在半夜里还是听得人头皮发麻。王翠花把这事对楼下的高长杰说了,高长杰说,我也觉得有鬼呢,我估计是公墓里的鬼来了,鬼也好热闹嘛。还有,他对王翠花说,有天晚上我从外面喝酒回来,抬头一看,胡芋藤家的屋子里有亮光呢,暗暗的,鬼火一样。我先以为是胡芋藤家人回来了呢,第二天,我特意去敲了门,根本就没有人,这不是鬼是什么?

到了第六天头上,王翠花再也忍不住了,她披头散发地闯到王自建家,王保长,不好了,鬼进了我们楼了,要出事了!

3.秀秀

秀秀一个人趴在房间客厅里,看一群蚂蚁搬一粒米饭。米饭是她故意丢下的。她家搬进来后没有装修,地是水泥地,墙是毛坯墙。奶奶王翠花对秀秀说,等你娘老子挣到钱回来了再装修吧,装得像金銮殿一样我也不管,现在我是没钱。秀秀知道奶奶是嫉妒楼下高长杰家装修的楼房,她想到高长杰家去看看,高长杰老婆竟然拿了一双拖鞋让她换上,奶奶王翠花当场脸就青红紫绿了。还嫌弃我呢,她愤愤地对秀秀说,八抬大轿请我去看我也不稀罕看。

秀秀其实更喜欢现在这样,进屋就换鞋她也不习惯,她可以把画片随意贴在墙上,把水泼在地上画小人玩。要是装修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看个蚂蚁都要跑到楼下空地里去了。

秀秀正看得出神,门却开了。秀秀。奶奶王翠花看着她趴在地上,大喊了一声。秀秀赶紧爬了起来,举起双手,飞快地仰躺在沙发上。一般情况下,王翠花紧随而来的动作是狠狠地打她屁股一巴掌,她得把屁股放在沙发上保护起来。她知道王翠花不会打她正面的任何部位的,因为那样会打坏她的,王翠花可不敢打坏她。

可是王翠花这次并没有打她,反而对她笑着说,秀秀,我们家来客人了,来了个叔叔,快喊叔叔呀。

叔叔?秀秀抬眼一看,王翠花的身后跟着王保长和另外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长得有点丑,像个什么呢?就像个马铃薯,还是个小眯缝眼,他好像是要对秀秀笑一笑,可是秀秀发现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秀秀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叔叔。

那个马铃薯叔叔嘿嘿地又难看地笑了一声。

王保长说,那就这么的了,王翠花你把我们请来的客人招待好啊,事情结束了到会计那里去报账,接待费什么的不会亏了你。他转身又对那个陌生人说,今天就先休息休息,明天开始排练,到时我来叫你。

那人点点头,又嘿嘿地笑了一笑,目送着王保长下楼。

秀秀发现这个马铃薯叔叔虽然看着像个傻瓜,可是那小眯缝眼里却不时左右滴溜溜地转动。秀秀忽然猜到了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她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来演黄黄的,对不对?

马铃薯收了笑容,他嗯了一声,看起来越发像一个马铃薯了。他无所事事地喝着王翠花端给他的水,在屋子里前前后后地看。

秀秀正闷得慌,在家里没人陪她玩,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人,而且这个人又和她一样无聊,她觉得他们可以做游戏了,她追到窗子前拉着那人的手说,喂,叔叔,我们玩老鹰抓小鸡?

抓小鸡?马铃薯叔叔摇摇头,我不会。

真笨!秀秀说。她想了想,锤子剪刀布?

嗯,不会。

跳房子?

也不会。

秀秀一甩手,走开了。她觉得这个人真没劲,她知道他不是不会,明明就是不想和她玩。她边往回走边说,哼,你这个鬼黄黄,你知道吗?你演了黄黄就活不过3年!

这句话被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王翠花听到了,她大声骂着秀秀,你这个死小孩子,你怎么和叔叔说话的?

秀秀说,本来就是的,演了黄黄的3年就要死!

瓦庄打黄黄的演出中,有个规定,这个演黄黄的必须是外乡人,而且有个说法,黄黄在演出中被将士杀死,在现实中,演黄黄的那个人不出3年也会死掉。这个传说秀秀很早就听大人说过了。

王翠花冲出来,啪地打了秀秀一个巴掌,当然是打在秀秀的屁股上,这一下秀秀没来得及为她的屁股找到掩体。

秀秀一下子哭了起来,就是的,就是的。她边哭边说。

这个死孩子!王翠花作势又要打。

马铃薯叔叔冲过来拦住了王翠花。

王翠花说,你别听这小孩子乱说,其实,演黄黄是不会死人的。

马铃薯摇摇头说,不要紧,就是死我也是自愿的。

王翠花说,那都是以前,以前是这么传的,说是演了黄黄的人,都是过不了3年。其实啊,我猜啊,以前人缺少穿的嘛,演黄黄的时间又都在寒冬腊月,在屋外折腾个一天,没得衣穿,一感冒,还不就冻死病死了?现在不一样了,穿得厚厚的,哪里会有事?

王翠花还要絮絮叨叨地解释着,马铃薯无所谓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要是怕死我也不会来了。

马铃薯说着,他又冲秀秀笑一笑,来,叔叔带你躲猫猫好不好?

秀秀立即停了哭泣,她说,好,在哪躲?

马铃薯向四周望望,然后他朝王翠花笑笑说,我们去外面躲吧,在家里躲一会儿就找到了,没意思。他这话是对秀秀说的,却主要是征求王翠花的意见。

秀秀说,好,去外面,去外面。

王翠花点点头说,去吧,来了个人就要疯,疯丫头。

到了楼道外,秀秀先跑开了,她跑到楼下高长杰家的楼梯口躲藏起来,她一声不吭,想着马铃薯叔叔会不会找到她。不一会儿,马铃薯叔叔果然下楼来了,他上上下下地看,却并不注意到楼梯口,他就站在高长杰的门前,看门牌号码,好像秀秀会躲在高长杰家似的。真是笨!秀秀想,她都替这个笨叔叔着急,可是他却一点不急,竟然又往下一层走去。秀秀忍不住了,她在背后嗨了一声,蹦了起来,我在这里,嘀嘀当,你没找到我吧,你输了,你输了!

马铃薯叔叔只好认输,他说,现在该轮到我躲了,你闭上眼睛。他说着就走了,可秀秀听得到声音,凭声音,她知道他往五楼上跑去了。

秀秀过了一会儿上去,一下子就把马铃薯叔叔找到了,他正傻瓜样地站在五楼胡芋藤家的大门前,他都不知道躲在奶奶王翠花放着的火桶边,一个字:笨。两个字:笨蛋!

秀秀抓着他说,笨蛋,笨蛋!

马铃薯叔叔只好被她抓着下了楼,他问,这个楼上没住人?

秀秀说,没有呢。她说着,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身子来,对着他耳朵边说,这个屋子里没有住人,可是有鬼呢。

有鬼?马铃薯叔叔也对着她耳朵眼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有鬼?

他说话的声息吹得她耳朵眼里痒痒的,像爬进一个小爬虫。秀秀笑了起来,真的,我奶奶说的,我们这里住的是鬼窠嘛,有鬼是很正常的,所以要演打黄黄呀。我奶奶说都十几年没演过打黄黄了,这回住到这个鬼地方,不打是不行了。

马铃薯叔叔哦了一声,他回头看看胡芋藤家的房门,像是也害怕了,他对秀秀说,走,那我们到楼底下玩去。

4.王保长

王自建对于找来演黄黄的这个人挺满意。

那天找街道办主任李志军说了半天,李志军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出,他说,你们村不是有那个打黄黄的传统嘛,都好多年没演了,这次我街道办出钱,让你们演一场。你们不是说闹鬼吗,就让你们搞一次声势浩大的打鬼行动,这总行了吧?

王自建当时没明白过来李志军怎么会出这么一招,按说,政府是不管这个事的,以前演打黄黄都是老百姓一家一户凑钱,这次一向把算盘顶在头脑心打的李志军竟然答应一次性拨给2万块钱给他们,莫非,莫非,他也怕鬼?晚上,王自建一个人在床上默想了半天,才弄明白李志军的账是怎么算的。第一,年关了,他也怕原瓦庄的人闹事,因为一个闹鬼的问题而去上访,不是丢他政府的脸嘛;第二,李志军还邀请了好多报纸、电视台的记者到时来看打黄黄,还让王自建准备几条宣传标语横幅,说这是传承民间文化,丰富市民生活。靠,这个李志军可真是会扯,说不定,他搞这个还能找上面要个什么项目补助呢?政府的事情现在也说不清。到头来,自己还是让李志军给利用了,还用得毫无脾气。王自建这样想了后,决定改天再找李志军追加点演出经费。

一开始,王自建担心找不到适合演黄黄的人,这样的外地人不好找,因为在年关边上,附近的外乡人都知道演黄黄不是个好差事,谁也不想触那个霉头,给再多的钱人家也不干。还有,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回来过年,回来过年的都忙着这几天到周边串门走亲戚、相对象,哪里理会演这个倒霉的黄黄嘛。

为找演黄黄的人,王自建除了在县城菜市场前贴广告,还让街道办的文书写了告示放到网上去。没想到,结果顺利得很,这个小眯缝眼自动上门和他联系了,对价钱也不挑。王自建在告示上写的是2000,其实他也留了一手,要是真不行,对方提出3000他也准备付,可是小眯缝眼根本没提涨价的事。

一早,王自建就在楼下喊王翠花,让演黄黄的这个小伙子下来,他们一起去小区活动室排一下演出。

小眯缝眼很快下楼来了,跟着王自建到了小区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已经来了几个人,王自建一看,全是老头子,他骂着说,怎么净是黄土盖了半截的人来了?老方,你儿子不是说好今天来的吗?

老方说,没办法,本来他是来的,可是他急着去讨债去了。不是搬迁发了搬迁费了嘛,10万块钱全给他借出去放高利贷了,到头来,息钱不讲了,本钱也没一个,昨天他找到债主了,连夜包了车子去找去了。

王自建说,听说放高利贷的还不少,我说你们都是想钱想疯了,贷是那么好放的?屁话不说了,练起来吧。

几个老头子以前都演过,熟门熟路,只有新来的眯缝眼呆呆地看着,王自建说,他们练他们的,演黄黄的要重点练一下。

王自建看见眯缝眼有点发呆,怕他反悔,忙解释说,你的动作最简单,第一个动作是弯着腿,垂着脑袋,慢慢地走,手不停地抖,但身体不要晃。第二个动作是前面的天兵天将回头,朝你举起钢叉和刀剑时,你身体要往后仰,吐着舌头,装成很害怕的样子。

王自建让眯缝眼在空地上走了两圈,他发现这个小伙子还是蛮灵活的,一教就会了。对,就是这个样子,简单吧?

王自建接着开始纠正老头子们的动作,他骂着他们,你们走路的姿势要威风,配合手脚上的铜环响声,走出节奏来。长杰叔,你拿出年轻时见到小姑娘时的骚劲来嘛。

高长杰骂他,王保长,你这个骚牯子,我看要拿张草纸擦擦你的臭嘴,我们老头子能来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王自建说,我听我父亲说,他那时演打黄黄,一进腊月就绑着沙袋练,所以每次脚后跟跳起来都踢着自己的屁股,你再看看你,脚才到哪儿……

老方说,过去?现在能跟过去比?过去打黄黄是在村庄里跑,是在田埂上跑,现在呢,就在这个光水泥地上跑,跑得花一样有什么用?

老方一直反对搬迁到幸福花园来,加上搬迁费又被儿子弄掉了,他一直气鼓鼓的,看什么都不顺眼。

王自建只好装着没听到。他看见眯缝眼练得很认真,鼻尖上都冒出点小细汗了,他想起来,还没问这个人姓什么呢,昨天在县城接到这个人后,就觉得他闷闷的,不喜欢说话。他问,你姓什么啊?

眯缝眼没有停下练那个一探一探抖着手走路的动作,姓黄,他瓮声。

姓黄?王自建觉得好笑,这个演黄黄的刚好姓黄。他说,哦,小黄,到时在跑的时候,你要跳得高一些,突然跳高,又突然低伏下去,就像这个样子。王自建说着,做了一个示范动作。

小黄也就照着他的样子跳了一下,啪的一声,有个东西从他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他赶紧捡了起来。

虽然用皮套子套着,但王自建还是看见了,那是把小匕首。

小黄迅速把匕首塞进了裤子里,他对王自建说,水果刀,一个人,防身用的。

王自建点点头说,好,今天主要练走步和跳,明天再练配合,没有时间了,后天腊月二十七刚好开演,你就辛苦点啊。

5.“黄黄”

“黄黄”伸开四肢,让高长杰为他套上服装,挂上假胡子、假发,他看看自己身上,黄衣、黄裤、黄发、黄胡,连鞋子都被涂成黄色,接着高长杰又从大布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具来,也是黄色的,黄面黄牙,实在是丑陋万分。

“黄黄”皱皱眉头,这里没有镜子,他想象自己戴了这个面具后会是怎么样的“黄黄”,怎么样被这个村子里的人驱赶着杀死。他从之前的排练中得知,他这个“黄黄”到时是要被众将士用刀砍、用铁叉戳死的,会死得很难看。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血流一地,本来还平静的心里猛地急剧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要跳出胸腔,他大声喘着气,走到了一边。

高长杰说,小黄,还没好呢。

“黄黄”摆摆手说,我喝口水。他说着,喝了口水,用手暗暗摸了摸屁股后的匕首,这铁器好像要蹦出他的裤子口袋。

高长杰一把拉过他来说,没有时间了,你听,喇叭响了,过一会儿就要上场了。听说今天来了很多省里的领导呢,还有电视台采访。

“黄黄”索性把面具戴上,又伸开四肢任由高长杰摆弄。室外的喇叭里响着音乐,像是唱《潇洒走一回》,“红尘啊滚滚,痴痴啊今生……”外面大概起了风,风把那歌声吹得飘飘忽忽的,听起来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潇洒。

高长杰把四把刀插到了“黄黄”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刀是钢刀,明晃晃的,只是刀刃被切了个月牙,用细绳绑在胳膊腿上,猛一看,像是砍进肉里的。

老方在杀一只鸡,一只花公鸡,他扭过公鸡的脖子,钳了毛,一刀割下去,鸡血咝咝地喷了出来,老方用一只破碗接住了鸡血,接了小半碗。公鸡挣扎了两下,想叫一声却叫不出来,最终伸直了腿,一动不动了。“黄黄”看到这真的猩红的血,心里便又硬了起来,他走到那只死公鸡身边,一脚把它踢到一边。老方用毛笔蘸了鸡血往他绑钢刀的地方抹,好像那些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别动,好,就待在那儿,这光线太好了……”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悦耳又刺耳。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屋外,已经挤满了端照相机的人,一个个镜头像长枪短炮对着屋里猛拍。

“黄黄”闭上了眼。他面色煞白,双腿抖个不停,似乎大股的血正从他胳膊和大腿上往外冒。

王自建进屋来招呼,开始了啊,打黄黄开始了啊,今天有大领导在这里看,你们演好点,到时发奖金。

高长杰说,我看这真是糊鬼,那个李志军糊我们,迁坟的事八字不见一撇,搞出这么一出来,现在又让我们来糊上面的领导。王保长,你先说好,有多少奖金?

王自建说,200,每人200。

老方说,我还当有多少呢。

正说着,响器班子响了,锣鼓、唢呐、二胡、笛子,骤然响起。高长杰和老方也都套起了服装,和别的人一起往外走。

第一个“游野”仪式开始,以前这个表演是要在村庄田野上举行的,现在没有田地了,就象征性地在小区里走上几圈。十几个人举着二尺长的柳树棍,不停地尖叫着。前面是鸣锣开道的“衙役”,手持旗牌、伞扇、金瓜、钱斧等全套仪仗。后面是踩高跷、骑竹马、舞龙、舞狮、跑驴和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前瓦庄村民,村民们簇拥着一个祖宗神像。高长杰和老方演的是“将”,他们像戏中的大将,又像是传说中的阎王,黑脸,黑胡,黑衣裤,手中绑着铜铃、拿着铁索链,走两步就在空中哗哗地抖着,丁零零地响。他们后面是一排“兵”,个个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脚向后不停地踢跳。小区里挤满了人,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

这样游了一会儿,就进行第二个环节,也就是高潮部分——打黄黄。“黄黄”知道自己将被斩首示众了。两个“将”押着他在前,后面的队伍浩浩荡荡,他被押到哪里,哪里就会掀起高潮,人们嘴里叫着,打黄黄,打黄黄!

“黄黄”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叫黄黄的鬼了,人群推推搡搡,不时会碰到那几把沾满了鸡血的刀。刀受力一动,绑刀的细绳就会勒着他钻心地疼。他全身出汗,北风一吹,就像一块铁一样地凉。他抬头看看天上,太阳一点没有温度,他侧头去看看王翠花家的那幢楼,他不知道王翠花这时是不是在看他。

“将”和“兵”追赶着“黄黄”,他们就在小区打转转,走了快一个小时,回到了活动室中间休息。“黄黄”脸上木木的,有人给他拿来一个茶鸡蛋,他拒绝了,有人给他倒来一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他拒绝了。有人点了支烟给他递过来,他也拒绝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不冷也不累,不饿也不渴。

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的记者进了屋子里。那个叫李志军的领导在接受采访,他侃侃而谈,瓦庄的打黄黄是省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申报国家级,它已经存在1600多年,其规模之巨大、气势之雄浑、内容之丰富、历史文化意蕴之深厚以及群众参与的狂热程度,实为全国所罕见……

休息快结束时,“黄黄”身上又被加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道具。

他们端出一碗鸡肠子,用布兜了些,直接绑到了他的腰上,鸡肠贴着他肚皮,滑溜溜的。似乎用什么东西泡过,鸡肠散发着某种极其难闻的味道。

“黄黄”又重新回到挤满了陌生而无情的面孔的幸福花园小区。鞭炮声、锣鼓声、呐喊声,他再度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中。他低着头,弯着腰,令人恶心的味道不断往上涌。他想要抬起头来,也一通乱喊,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把自己的委屈和压抑全都喷射出来。不演了!拨开人群往南跑,跑到村外的大路再往西跑,便能到国道,便能拦辆车回家。

回家?可是自己还能回家吗?

他的身体被完全控制着,身后的两个人抓着他的肩,推他,他就往前走,拉他,他就朝后退。

欢腾的队伍向小区外走去,走到公墓边的一处空地上,人群包围过来,响器包围过来,镜头包围过来。“黄黄”闭了眼,任由“将”和“兵”拉扯着,他好像真的被将士从胸腔里拉出了五脏六腑。

一阵激烈的锣鼓声,“将”和“兵”吃了摇头丸一样,摇摆个不停,“将”的眼珠儿用核桃壳磨光着色而成,金光闪耀,摄人心魄。“黄黄”被推倒跪在地上,听“将”声嘶力竭地喊着台词:“劝世人父母莫欺,休忘了生尔根基,倘若是忤逆不孝,十殿君难饶与你。来呀,把黄黄带下去扒皮抽肠!”

随着一声宣判,轰的一声响,由“麸皮、锯末、白酒、硝粉”制成的烟瓶已经点燃。“黄黄”被笼罩在刺鼻的翻滚的烟雾里。鼓点更加急促,“兵”们绕着他前后左右急速游走,各路兵器,刀啊、枪啊、剑啊、叉啊,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他被“扒皮抽肠”了。他突然觉得特别放松,他们解开他身上的黄坎肩,把兜在里面的散发着怪味的鸡肠子抓了出来,抛向天空。村民们在旁边欢呼雀跃,他们胜利了。

“黄黄”自己也奇怪地轻松起来,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哦,哦,哦,他跟着那些“兵”们一起长声啸叫着,一只手摸向了黄裤子里面的裤子,在屁股口袋里,有那把小匕首,虽小巧却锋利。他知道,是时候了。

6.王翠花

王翠花背着秀秀,终于在幸福花园小区门口成功堵截住王保长。王自建本来是准备脚底抹油一溜了之的,但王翠花眼明手快,她几乎没有移动双脚,而是两手前伸,一下子扑倒在王保长的身上。如果王自建闪开的话,王翠花以及她背上的秀秀肯定就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这样不要命的玩法吓得王自建一动也不敢动。老姑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王翠花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住我那栋房了,你要不给我解决,我就回到瓦庄住去。我到瓦庄住牛栏也比住在这鬼屋里好!

王自建扶着王翠花说,不要不要,这不正在解决嘛,我正在找政府呢。

王翠花这个年过得太糟心了。

本来,打黄黄结束后,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楼上天花板上果然听不见鬼的响动了。那个“黄黄”在她家住了两天,王保长给她报了200元钱,这等于是捡来的钱嘛。所以,尽管儿子媳妇这个年还是在外没有回来,王翠花心里是爽朗的,她甚至高兴地给秀秀买了一大盒鞭炮烟花。那几天,她看着秀秀在楼房里朝外射出一串串烟花,她也跟着秀秀喊,开花,开花,天上开花!正月初四,立春,天气徒然热了起来,幸福花园泥地上的野草疯长,王翠花忽然闻到了楼道里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在膨胀。没等她搜索这气味的来源,下午的时候,来了一群警察,封锁了楼道,打开了她家楼上胡芋藤家的房门。哎呀,一股更浓烈的腐臭味扑出来,一个人仰面倒在客厅里,苍蝇绕着他跳舞,干透了的血在四周散开,变成了一种暗红色,仿佛这个人是一支漏水的红墨水笔。王翠花没能够走到楼梯口,她只听到随着警察上去的王保长惊叫了一声:胡世友!

王翠花当天就带着秀秀借住在高长杰家了。她也顾不得高长杰的老婆拉长了的脸了,她呆呆地坐在高长杰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当晚的本县电视新闻了播放了两条新闻,都与幸福花园小区有关,一条是原瓦庄村春节前打黄黄演出成功,引起上级重视,县里准备设立打黄黄传习所,教小孩子们演出打黄黄;一条是幸福花园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目前死者身份已经查明,案件正在侦破中。

王翠花听幸福花园的人说,胡世友是被人用刀杀死的,至于他为什么被杀,是被谁杀的,说法不一。有的说,胡世友搞了一个大老板的女人,被人家跟踪追杀了;有的说,胡世友是逃债的,被债主杀了,而杀死胡世友的竟然是那个不起眼的“黄黄”,据说他一直在跟踪他,他就是在演“黄黄”的那天晚上将胡世友杀死了的。

当然这些都是王翠花听幸福花园里的人说的。王翠花带着秀秀在高长杰家打了三天地铺,她再也不回她的楼房住了。她将她家的东西收拾在一起,堆放在幸福花园小区的大门口,她天天找王保长,她对他说,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住我那栋房了,你要不给我解决,我就回到瓦庄住去。我到瓦庄住牛栏也比住在这鬼屋里好!

(原载《红豆》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