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是要把我们都烤成人肉面包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一手拿着一份报纸不停地扇着,一手拍着座位上的靠背,催促着司机快点发车。
我乘坐的是从阳山县城到豆村乡的农村公交班线,说是一个小时准时发走一班,司机拉我上车时连声说,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可是我在车上等了一个半小时,还没有走的迹象。破旧的小中巴车上没有空调,只驾驶员上方吊着一个摇头的小电扇,而我坐在靠后的位置。经过阳光的暴晒,铁皮车成了一间温室大棚,就是待着不动汗都流个不止,更何况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是一根热棒,被加热的同时也为整个空间加热,浓重的汗馊味越积越稠,那气味仿佛成了液体在车厢里流淌。闷热使得人们连嘴皮也懒得动一动,个个眼白上翻表情僵硬。
我再怎么催促,司机也不理会,他装着没有听见,在车下招揽乘客。直到再过了半小时,座位上人全满了,过道里也塞满了人,司机才终于发动了车子,慢吞吞地驶出城去。一丝风吹进来,温度好歹降下来一些,一车的人像被摔在岸上的鱼重又回到了水里,开始说话、咳嗽、挤眉弄眼。我也活了过来,长吁了一口气,开始考虑起我这趟去豆村乡的任务来。
我一早就从市里坐车到阳山县城,然后立即在县城车站买了去豆村乡的车票。按照惯例,作为市委机关报的一名记者,我要到阳山县委宣传部联系一下,然后由他们派车派人,弄得像个人物似的去乡镇采访。但这次的任务有点特别,我决定还是不让宣传部的人知道为好,因为这次要做的是一桩对阳山县来说的负面新闻。一周前,我们报纸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信,说是阳山县豆村乡瓦市村有一家蓄电池厂严重破坏环境,生产生活用水都受到污染,当地人已经无法生活。值班总编老查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这封举报信对我说,这个只有劳驾你这个首席记者去了解一下了,发不发稿到时再说。我一看“豆村乡瓦市村”几个字,便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已经有三年没去瓦市村了,我很想念那个地方。
前几年我经常往阳山县跑。阳山县是个山区县,因为交通不便,所以工业一直发展不起来,财政收入低,在市里来说是个穷县。但全县的生态环境非常好,我曾经在一篇报道中这样来介绍阳山县一一全县没有一家有污染的工业企业,这不说是全国唯一,至少在全省是唯一的一个县。而那个瓦市村,我更是去了有五六次,大多是去采访,其中一次我是私下带着我的女朋友小井去的。
瓦市村实在是一个很美的村子,正如它的名字所说的,这个村子曾经盛产黑色小瓦,古时候是一个很大的小黑瓦的交易集市。沿河而建的村子人家,一色的黑瓦平房,房前是一条水质清澈的河流,河边栽满了桃树和苦李树。那年的春天,小井刚好学校放假,我就和她一起来到瓦市村。一走到村口,我们都呆住了,满河岸的桃花与杏花灿然开放,天空中下着牛毛雨,斜风细雨,那些粉嫩的花瓣随风飘落在明镜似的河面上,像一群彩色的鱼,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花香。再往村里走,一座古老的石板桥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挡在了村前,桥上覆盖了绿色的凉粉藤。从桥下的弧线里望出去,那些人家的黑瓦屋顶在雨中显得格外黑,细雨如烟,一切如梦如幻。进了村子,一处庭院里,小井找到了一口井,井圈是青灰麻石凿成,也不知是哪一朝的旧物了,井圈被井绳都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小井俯下身去,清清的井水映出她的面容,她对着深井喊一声,喂……深井给出了悠扬的回声,喂……这是我,小井说,这是我的井。
七八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场景,那天那鲜美艳丽的桃花、那口无纹的深井,以及小井那略带一点忧郁的神情。一提到瓦市,我就想到了那个飘着细雨的春天。嗨,我也曾文艺过嘛,不过,我敢说,任谁到了那个村子,在那样的春天,都会变得文艺起来。我一个人正这样想着,忽然耳朵里隐约传来有人说着“瓦市”两个字。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声音发自我左边前排的两个人,两人都50岁左右,只是一个黑瘦,另一个却白而胖,形成鲜明对比,像特意安排的一对说相声的演员。白胖的在逗哏,哎呀,那个事真是奇事啊,瓦市村的刘文海的女儿,是一个省城人家女儿转世的,上个月,她到城里自己前世的父母那里去了。捧哏的在一旁啧啧有声,真的?那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真是怪事哟!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知道乡间经常会有这些无稽之谈,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我的大姑就是这样的一位老太太。过年的时候,我到大姑家去拜年,她就一箩筐一箩筐地倒给我这些乡间传奇。比如,她有次说,她隔壁人家的老人忽然有一天头疼,疼了几天也不好,也吃了药,也打了针,就是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后来找到林瞎子一掐,说是他家舅舅的坟地里长了一根竹鞭,要赶快把那根竹鞭取出来。于是,立即去请了人剖开坟,果然发现竹鞭都伸进了亡人的头盖骨中,这后人头不痛才怪呢。取出来后,敬了香烧了纸,头疼当天就好了。还比如,说有个人有天要到后山挖茶叶地,可他家里狗突然死活咬着他的裤腿不放,他怎么打那条狗,那狗也不松口,无奈,他就只好在家歇着。过了一会子,原先晴朗朗的天突然就下了大雨,那人就说幸亏没去山里。过不了一会子,只听得轰隆一声,山上起蛟了,起蛟就是发泥石流,恰恰好,把那人家的茶叶地连底铲起。那人在家里远远地看见了,赶紧抱起他家的狗痛哭起来。总之,大姑说着我就听着,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城里的网络上,不也是一年到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奇闻吗?发现或杜撰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并传播它,不就是我们新闻界乐于干的事情吗?而且我们的许多新闻还没有大姑说的那些精彩呢。不过,我可从来没有从新闻的角度去审视我大姑说的那些奇闻,因为她说的奇闻中时间、地点、人物经常是模糊不清的,无法去证实或证伪,当然,也没有必要去证实或证伪。
但这车上的两个人的对话却让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我正愁着怎么样去接近瓦市村的村民,怎么样较为隐蔽地去完成对那个乡村蓄电池厂的暗访,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由头吗?尽管这两个人说的那事十有八九是荒唐甚至虚拟的。
我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他们说的这个传奇,我早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书名我忘记了,故事却大体记得,说的是宋朝有名的诗人和书法家黄庭坚,说他的前身是一位女子。黄庭坚贬谪涪陵的时候,还曾经梦到过这位女子向他亲口叙述前身的经历。她自称经常诵念《法华经》,只愿再生变为男子,而且要变成一位名扬天下的男子。显然,她的愿望实现了。好像是为了取信于黄庭坚,她还点出了黄庭坚的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私。真的是隐私啊,这个大诗人、大书法家居然有腋气。腋气是什么?狐臭呗!有这样的毛病,说来真有点难为情。照这女子说来,黄庭坚有此毛病,是有因果的,前世的因种下今日的果。这女子说:“某所葬棺朽,为蚁穴居于两腋之下,故有此苦。”原来是这一窝蚂蚁害的。要想除去这毛病,也不难,只要找到这女子的墓,打开墓穴,“除去蚁聚”,那种难言之“隐”便可立刻消除。黄庭坚依言照办,果然,“腋气不药而除”。
那两人还在那里一捧一逗地感慨着,妈妈的,我下辈子也要托生转世在城里。我前年到罗城去,坐城市里的公交车,那个车子里有空调,哎哟,大热天里,凉得像冰窖,哪像我们坐这破车子,受死罪了。我虽暗中好笑,但还是装着一本正经地问他们,你们说的瓦市村就是豆村乡的那个瓦市村吧?你讲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刘文海?就住在瓦市村的村头第三家?一一打听清楚了,我心里就打定主意,明访刘文海,暗中去了解那个污染的工厂情况。
这样想着,我心里轻松起来,闭上眼睛,随着车子的颠簸,慢慢进入半睡眠状态。睡梦中,我好像又看到了瓦市村的那些桃花、杏花、河水,初恋小井从梦中款款走来,她像当年一样抚摸着古老的石井圈,清清的井水映出她的面容,她对着深井喊一声,喂……深井给出了悠扬的回声,喂……这是我,小井说,这是我的井。
一个小时后,车到了豆村乡,在街边一家店里吃了一碗凉皮后,我又以5元的价格搭了一辆摩托车到了瓦市村。
眼前的瓦市村,河流还在,桃树杏树还在,古桥还在,只是总觉得不像我记忆中的瓦市村了。看了半天,我发现,不同的是,瓦市村的那些黑瓦平房好像少了不少,多了些金光闪闪的二层或三层的小洋楼。我顶着烈日往村里走去。
我原以为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刘文海会特别困难,我甚至做好了找不到刘文海的准备,有可能根本就没有刘文海这个人。因为,那一切都有可能是传说嘛,谁能跟传说较真呢?而我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借以顺利进入瓦市村观察了解的借口罢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我才问到村口的第一个人,这是一个老人(这以后我遇到的人大多是老人或孩童,这跟中国绝大部分农村一样,瓦市村也不能例外),他立即就准确地告诉我,你说的是刘蟹子吧,往前走,第三家,门口有棵大树的就是他家。老人口齿不清,我猜他说的是刘蟹子,在瓦市村的方言中,“海”的读音与“蟹”是一样的。及至见到刘文海后,我不禁暗中发笑,这刘文海可真有点像一只河蟹,他的头方方扁扁,小眼睛鼓突在外,走路虽不是像蟹子那样横爬着,他也没有八条腿,可是他给人的印象就神似一只黑黑的河蟹。
刘文海家的房子还是那种老式的黑瓦平房,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像个村干部家,我问他是不是在村里任职。
刘文海有点不屑地笑笑说,村干部?我才不愿意当村干部呢,我要当早就当上了。
我发现刘文海眉眼间好像有一种别样的神情,与一般农民不一样的神情。他有50岁出头了,穿着短袖t恤,下身是长及膝盖的西式短裤,脚下竟然还穿着袜子,套着皮凉鞋。这大热天的,用一个农民的标准来看,他的衣着算是挺讲究的了。他给我泡了一杯茶,说你要来采访我,采访我什么呢?我一个农民有什么好采访的?不过,我上过报纸,前些年我上过报纸,我是村里第一批致富带头人。
还好,刘文海是一个健谈的人,我放下心来,便和他闲聊起来。我并不急着抛出我的问题,我怕我一句话不注意会惊动了他。我就顺着他的话题问,哦,是什么致富项目呢?
我啊,我当年搞得可多了,主要有这样一些项目。刘文海真的有当干部的水平,思维十分清晰,他扳着手指数给我听,我养牛蛙,种莲藕,我还办过罐头厂,我们瓦市村那么多桃子杏子,都烂在地里,做成罐头多好啊,我是全乡第一批万元户哦。
显然,刘文海有一个让他自己较为满意的过去。但接着聊下去,他就发牢骚了,后来,后来不行了,农村就不行了,说到底,都发展城市去了。说到这里,他眨着眼睛说,你采访我什么?我早不办厂了,也不是致富带头人了,也没有什么荣誉了。
我问他,你妻子呢?
他说,她啊,就在屋后菜园地里,你要采访她?她也不是“三八”红旗手,而且三八节都过去了嘛。看来,刘文海对报纸宣传这一套很懂行。
我试探地问他,你有几个孩子?
刘文海立即像蟹子突然碰到了险情整个身躯缩了起来,两只大螯伸开,处于临战状态,他说,一个呀,一个男孩。
一个男孩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在传说中转世的可是个女孩子啊!难道传说总归是传说,是别人好生生地给刘文海安上了一个女孩子?我说,哦,一个男孩子,还在读书?
嗯,刘文海说,是啊,读大三了。
我继续往下引下去,哦,像你这么大岁数的,在农村一般最少都要生两个呀,你怎么只生了一个呢?
刘文海愣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到底想要采访什么?
我说,呃,是这样的,我听说你有个女儿……
我还没有说完,刘文海就变了脸色,他说,你想采访这个事?是谁的主意?
我赶紧解释,这么些年采访,碰到类似的情况多了去了,我说,我就是好奇,你放心,要是你不愿意,我绝不会公开发表的,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再说,我听许多村民都在议论这个事,如果我不来采访,早晚也有其他人来采访的,你要是信任我,你就对我说出事实,通过我来澄清谣言还原真实,这可能对你会更好。
我的这一番话大概发挥了一点作用,刘文海鼓突着蟹子似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对你说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你不能公开发表出来。
我很肯定地点头说,行,尊重你的意见。
刘文海说,我以前是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叫刘胡兰,对,就是那个女英雄的名字,因为她妈姓胡,我姓刘,就取了这个名字。小兰今年14岁,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和村子里别的人家孩子不一样,各个方面都不一样。瓦市村的女孩子皮肤生下来就黑,而小兰却白嫩嫩的,怎么晒都晒不黑,她性格又活泼,在学校里喜欢唱喜欢跳,还会说一口好听的城里人的普通话。她从小就不像是出生在瓦市村的,许多人都说她就像以前在瓦市村插队的女知青,连说话的神态、梳妆打扮的样子都像城里人,家里人也从没有人教过她。教也教不来的,是吧,她就天生那样。
上上个月,小兰有天放学回来忽然不吃晚饭,她说,爸爸,我好像已经吃过了,我肚子是饱的。我说,你这丫头尽说胡话,怎么好像吃过了呢?吃过没吃过自己都不知道?吃过了又在哪里吃的呢?小兰说,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过还是没吃。我放学后回家,走到路上,身体就像在梦里一样飘起来了,一会儿就飘到了一个大城市,我看看那些大楼上挂着的牌子,才知道是我们省的省会城市合城。接着我就到了一户人家,那房子好大好漂亮,地板锃锃亮,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像仙境。我见到一位五六十岁的奶奶,她戴着一副好看的眼镜,烫着洋气的头发,好像在等谁。餐桌上有一碗牛肉面,香气扑鼻,我觉得饿,就端起来把面吃了。那奶奶看着我,一直微笑着,不多时我又飘起来,飘回了我们瓦市村。脚一沾到地,我就像梦醒过来,可是我嘴里竟然真的有牛肉面的香味,肚子里也饱饱的。小兰是个好孩子,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谎的,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摸摸她的额头,并不发烧。我估计她是头天晚上睡觉着凉了,肚子不调和,就让她吃了点藿香正气丸,也就没问她了。可是,以后接连两天她回来都不吃晚饭,都做着同样的梦,都是同样的情景,吃了合城一户人家的牛肉面,醒来嘴里有牛肉香味。
我很奇怪,觉得小兰肯定是得了癔症了。我想,她要是连续这样我就要带她去省城大医院看看去了。我不像瓦市村其他那些人,我不忌讳看病,人吃五谷生百病嘛,心理问题也是一种病,对不对?有了病就去看医生,是不是?科学这东西还是要相信的。可是,小兰吃了四五天合城的牛肉面后,就没有再吃了,她照旧放学回家就做作业,做好作业再吃饭,前些天的事就真的跟做梦一样,一点儿痕迹没有,我终于放下心了。
然而,到了上个月,忽然有一天,小兰对我说,刘文海,你不是我爸爸。
我吃了一惊,这孩子,怎么突然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又怎么不是她爸爸了?我很生气地说,小兰,你从哪里学的这样和爸爸说话的?
小兰眼里含着泪水说,你真的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你。
我更生气了,换了谁都会生气,是不是?我一指栗子磕在她头上,她长这么大了,我真很少打她哦,我与瓦市村别的人可不一样,我不像他们三天两头打孩子,可这次我实在是太生气了,我吼她说,那你爸爸在哪里?
小兰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她说,上次去吃牛肉面的那家才是我家,那老奶奶是我妈,家里的老爷爷是我爸,呜呜,合城那里才是我家。
她简直越说越离谱了,我实在忍不住,又给了她一指栗子,她哭得更厉害了。看着她那样子,我又有点心疼,我心想,她是不是这阵子学习太紧张了,心理压力太大了?她正在读初三毕业班,马上要面临中考,小兰在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一心想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因为只有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好的大学,只有考上好的大学,将来才有可能有一个好的工作,才能在城里买房买车。我从小就注重对她的教育,这些话也深深影响了她,在学习上她一直是很努力的,虽然有时也学得很苦。有一回,她成绩退步到班上第10名,回家后,眼睛都哭肿了。
我摸着她的头说,小兰,爸爸不对,爸爸不该打你,你要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就注意休息休息,晚上不要太熬夜。
哪知道小兰一挥手,挡开我的手,好像跟我一点也不认识似的,她摇摇头说,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我真是吓坏了,我到小兰学校去找老师了解情况。老师说,小兰在学校一直正常啊,不过听同学说,她最近老是说她要到城里去了,她对同学说她要到省城合城一中去读书了,那可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啊,出了好多的省长、部长和科学家、企业家。我老婆也吓坏了,她背着小兰偷偷地去庙里烧香求菩萨,她认为小兰是中了邪了。可是烧了一大堆香纸,又捐了好几百元功德钱,都丝毫不起作用。我又打电话给小兰的哥哥、我们家的老大把这情况说了,他毕竟是大学生。我儿子也觉得奇怪,他说,会不会是环境污染造成的?村里不是建了个蓄电池厂吗?那个污染是很厉害的,也有可能让人神经系统紊乱。我不相信我儿子的话,小兰身体很健康,再说村子里那么多小孩,怎么别人家的没紊乱,就我们家小兰紊乱了?
小兰每天回家都是同样的话,说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合城,我们也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妈妈在合城。后来,她甚至说出她在合城的家的具体地址,某某区某某路某某巷某某小区几号楼几单元几室,又说她爸爸叫什么名字,她妈妈叫什么名字,她在合城的家里是什么样的。她说,在合城家里,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在23楼,朝南向阳,有一个大大的落地飘窗,窗帘是蓝色的,上面是美人鱼的图像,风一吹动窗帘,美人鱼就像活过来一样,在蓝色的大海里游啊游。窗子左面的墙边,放着一张写字桌,桌上有一盏企鹅形状的白色台灯,在晚上,那台灯发出特别柔和的灯光,那是她爸给她的生日礼物。那台灯设计特别科学,灯光下看书做作业不伤眼,写字桌再过来是一个书橱,书橱里摆满了书,有许多世界名著。窗子右面的墙边放着一张小床,床的颜色与窗帘的颜色是一致的,席梦思床垫上床单的图案是绿底子金黄色的小花,像秋天的大草原,床上还放着一只小抱熊,它毛茸茸的,神情憨憨的,真可爱……小兰说到这里,眼睛亮亮的,她好像看到了那一切,嘴角向上扬起来,微笑着。等说完了,好一会儿,她发现正坐在我们家的老房子里,面对着我和我老婆,立即哭起来。你们不是我爸爸妈妈,这里不是我的家,呜呜,她伤心地埋下头去,哭得越来越厉害。
刘文海的表达能力很强,比我见到的许多村干部强多了,他有条有理地给我介绍他女儿(或城里某户人家的女儿)刘胡兰的事情。这是件怪事,但他面容平静,语速不急不缓,倒像是在说别人家的某件事。这时,门前一黑,晃进来一个身影,我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外面的强光,看清是一个女人。刘文海说,是我老婆。女人一身汗湿,显然从外面刚劳动回来,她面容粗糙,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对我笑了笑,就到屋后的厨房里去了。
顺着刘文海老婆的背影,我看见他家屋子的板壁上挂着几块用玻璃镶起来的相框,里面有一些照片,我站起身,顺便往那些相框前走。
我经常在乡村人家采访,我知道,一户人家的相框多多少少能反映出一户人家的历史。刘文海家相框里的照片不少,摆得密密麻麻的。刘文海有不少照片穿着军装,但地点背景常变换,有的是站在一架飞机前,有的是在大城市的摩天大楼下,有一张还蹲在一头老虎前,大概是在哪个城市的动物园里拍的。我问他,你以前是军人?
刘文海也走过来陪我一起看,他说,是啊,我在部队待了8年,当了4年班长,我手下的兵现在有的都当了师长了。
显然,刘文海对自己过去当兵的那一段历史还是挺得意的。我说,那你是后来转业的?
刘文海说,按照政策我是可以转业的,当时安置我转业到地区也就是现在的市化肥厂,那时国家提倡退伍转业军人放弃留城机会回到农村,改变农村落后面貌,我就很听话地回到了瓦市村,在村里第一个搞起蔬菜大棚,成了万元户,那时候我经常上报纸上广播呢。可是,越到后来我越发现当年回到瓦市村是走错了棋,瓦市这个市不是城市的市啊。
我说,在瓦市也不错啊,这里空气好,环境美,人都要多活几年呢。
刘文海连连摇头,打断我的话说,那都是你们城里人哄我们乡下人的话,你查一查,论长寿,绝对城里人比农村人平均寿命长,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不都在你们城里?空气好,空气不能当饭吃啊。我那几个战友回到市里,最差的分到了厂里,后来就是下岗了,到后来还有退休金,有的早早做起生意,比起我种田都强过了百倍。凭我当时的能力,我不是吹牛的,我现在也肯定有房有车了。在瓦市村呢,我只有出点苦力,做点小生意都没有门路。所以,我对我儿子说,你就是讨饭也要到大城市去讨。你不看新闻吗?最近有个在南京要饭的,要了几年饭,在城里有两套房,还经常到香港去购物。在农村要饭,能把嘴糊饱就不错了,所以,现在你看看,在农村你还能看到要饭的吗?
刘文海发着感慨,我的目光继续在相片上扫描,他一家主要成员都在相框里,包括那个刘胡兰。照片里的刘胡兰的确从小就与一般乡村女孩子不一样,比如,在照相时,她总是落落大方,收拾得齐齐整整的。突然,我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在那张照片上,刘胡兰和一群同龄的女孩子一起合影,女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眼盯镜头,眼里是好奇和兴奋的神情,那背景与场景都似曾相识。我觉得我在哪里见到过,我使劲想,终于想起来了。我指着那张照片上的刘胡兰问刘文海,这张是不是在合城的逍遥津公园拍的?3年前的六一儿童节拍的?
刘文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大概是的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是她自己拿回家的。你怎么知道是六一节拍的?
我微笑着,我说,猜的嘛,小兰好阳光啊。
其实,这张照片还出自我手,看着照片,我一下子把脑海里储存的3年前的小兰的形象找了出来。
3年前的一天,我在阳山县采访一位企业家,这个企业家创办了一家生态茶叶公司,公司的基地就在豆村乡的瓦市村。高山茶园出品的茶叶品质很好,但销路不畅,主要是名气不响,多数人不知道瓦市村的独特的自然环境。这位企业家非常苦恼,纯做广告的话,一是效果不好,二是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我非常敬佩这位企业家的创业精神,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就是做一次公益活动,以活动来扩大瓦市村的影响力。他一听非常赞同。于是我为他策划了一场这样的活动,考虑到当时即将迎来六一儿童节,许多山里孩子向往城市生活,而城里的小孩子也对乡村生活充满了神秘感,能不能搞一个城乡孩子结对子活动呢?通过这个活动,让更多的人深入了解瓦市村。最后,我出面联系了省城一家晚报,与企业联合开展了“你到山里看看,我到城里转转”的公益活动。我们组织了30名瓦市村的小学生到合城,由合城家中有小学生的居民每家负责接回一名瓦市村的小学生,城乡小孩子一起过一天,晚报派出多路记者跟踪采访。随后,这些合城的小学生也到瓦市村的小学生家里待上一天。这个活动效果非常好,多家媒体跟进采访,一时间,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瓦市村是个风景优美、环境优良的好地方,那里生产的茶叶无污染纯天然。那位企业家十分高兴,硬是塞了一个3000元的红包给我,说是策划费。
那次活动我是全程参与的,小兰就是30个农村孩子代表之一,在去省城的车上,她表现得特别积极,不停地充当拉歌手,调动起同行的孩子们表演唱歌。一有空闲,她就会问我有关合城的问题,对这次合城之行充满了期待。到了合城后,由于事先联系的一户居民临时有事不能接待瓦市村来的孩子,后来经过协调,另一位小学老师承担了这一任务。这位小学女教师50余岁,据介绍她家是个失独家庭,她非常喜欢孩子,而她接走的孩子恰恰就是小兰。在合城那两天,小兰成了媒体聚焦人物,她形象好,关键时刻还能来一下才艺表演,特别是记者提问时,她说出来的话就像小大人似的,特别周详,特别有礼貌,面对镜头也不怵。也正因为如此,我对她才有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件事是,活动结束临走的那天早晨,城里的家长来送别乡下孩子和自己去瓦市的孩子,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有的迫不及待地打开城里家庭送的礼物,互相比较着。只有小兰闷闷不乐,与来合城时形成了强烈反差。那位女老师也来送别小兰,小兰攥着女老师的手,眼泪汪汪,不停地抽泣着说,妈妈,我会想合城、会想你的,你太好了,合城太好了,咱家太好了!这孩子竟然喊那位女老师“妈妈”,那位女老师也不停地抹眼泪,这一幕被省电视台记者捕捉到了,反复地在电视上播放,那场景特别感人,这次活动也在小兰的哭喊声中达到了高潮。
后来,省城一些记者还来瓦市村做过回访,我在电视上看到,记者采访回到瓦市村的小兰时,小兰拿出了好几封信,她对记者说,她和城里的妈妈每个星期都要通一封信呢。
我在小兰的那张照片前站立了好一会儿,我想起那位搞茶叶的企业家。我问刘文海关于那个茶叶公司老板的情况,刘文海说,关门了,茶叶虽好,可是产量有限,老百姓屁点好处都没得到,现在茶山都不给他了,老百姓都收回来自己经营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刘文海,那后来,小兰是怎么到了合城的呢?
小兰天天哭闹着,说她的家在合城,说得我们没办法,我就决定带她去合城一趟,看看她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
就在上个月,我带着她一起坐了火车到合城去。说也奇怪,小兰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就走到公交车站台,指着117路车对我说,就坐这班车。很快,公交车来了,小兰熟门熟路地带着我,坐上车,过了几个站台,下车,拐入一条巷子,走进一个小区里的单元房。我看看那些路名、巷名、小区的名字,和她平日对我说的一毫不差。我们坐电梯上到23楼,她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还让我换了鞋,进了门,带我看她的房间,美人鱼窗帘、金黄花床单、企鹅台灯、床上的小抱熊玩具,和她先前描述的一模一样。这时,小兰说话的语气、腔调、声音一点也不像瓦市村人了,倒像是在合城生活了十几年的人。
看过了她的小房间,小兰熟练地用客厅里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随后,她冲着电话喊了一声妈妈,我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啊?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50多岁的女人,她戴着宽边眼镜,手里捧着一个食品盒,她说,兰兰,快来,看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小兰跑过去接过食品盒,闻了闻说,呀,是我最喜欢的牛肉面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真奇怪,小兰好像在这家生活了好多年了。直到这时,那女人才发现我,她对我笑笑说,哦,来客人了,兰兰,你倒杯茶给叔叔啊。
我竟然成了小兰的叔叔了,我说,我是她爸爸啊。
眼镜女人说,你搞错了,兰兰是我女儿,她是我女儿转世的。我问你,你知道兰兰的生日是哪天?
这难不倒我,小兰每年过生日我都会让她妈给她下鸡蛋面吃。我说,我当然知道啊,她的生日是1999年7月9日。
女人拿过一张纸给我,是一张死亡证明,上面有一张照片,长得就跟小兰一模一样,而那女孩子的死亡年月日竟然就是小兰的生日,连时辰都一样的。女人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说今天我女儿要回来,竟然真的回来了。兰兰,你看,你走了14年,我把你的房间还保留了原样,你喜欢吧?
喜欢,喜欢,妈妈。小兰抱着那个女人说,我还要上学呢,还上合城一中。
眼镜女人说,没问题,兰兰,咱肯定上合城一中。
这时,我才知道,小兰真的是这个人家的人。我趁她们母女俩在房间里说话的时候,悄悄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
那你都没跟那户人家联系过了?我问刘文海。
他摇摇头,不联系,是人家的女儿了,我联系做什么?
也没留他们家的电话?
没有,什么都没留,连门牌号什么的我都忘记了。也不是我故意忘记的,我一回到瓦市村就把那天走的路线全忘了。
那也就是说,现在让你去找小兰,你都不认识路了?
是的,我也不会去找她了。刘文海说到这里,隐约露出了一点笑意。
为什么?她毕竟是你养了14年的女儿啊。
不,她不是我女儿。刘文海一脸沉静地说,她只是合城那个人家女儿转世的罢了,现在她要回去,我不会拦着她的。就好像我家只是个旅馆,她是个旅客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一样。
看着刘文海神态自若的样子,我不好就这个问题再追究下去,我想起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我虚虚地应付他说,哦,难得你这样看得开。我有几年没到瓦市村了,以前我可常来哟,你看小兰那张照片就是我拍的,那次城乡儿童结对子活动就是我组织策划的。
刘文海愣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这次来做什么呢?
我说,不做什么,主要是太喜欢瓦市村了,就想来走走。这几年我没来了,瓦市村有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变化?刘文海想了想说,哪有什么变化,不像城里几天就能立起一幢楼,10天不去就不认得路了。
我装着无意地问,许多村子都招商引资办起了工厂,瓦市村没有办厂?刘文海看了看我,点起了一根烟,像在思考,抽了半支烟的时间,他说,工厂啊,有一家,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家生产蓄电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没想到刘文海这么热情,就说,怎么,你熟悉那家工厂?
刘文海说,说起来,这工厂也有你的功劳。当年你组织的那次活动,有个合城的学生家长到这里来,看中了这里的条件,就把工厂的几条生产线搬过来了。我呢,就在里面负责机修,一出现机器故障就一个电话通知我过去。我在部队里学过机械嘛,飞机我都会修。
我随着刘文海往工厂走去。厂子并不远,走了20来分钟就走到了,是那种用塑钢搭建起来的厂房,建在一个山坡上,机声隆隆,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的味道。
我说,这个什么味儿呀?
刘文海说,工业硫酸,今天晴天还好些,下雨天更浓呢。
那不是污染环境?
嗨,不污染怎么能发展呢?你说是不是?
刘文海领着我往厂区走,我暗中把录音笔打开,拿在手中,像是拿着一支笔。我边走边故意问刘文海,这里的污水排往哪里?村民用水怎么办?还有老百姓用井水吗?地下水是不是都被污染了?
刘文海毫不防备我,他带着我一个个污水口看,仿佛这些污染是理所当然的,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儿。
转了一圈,回到了厂门口,我提出在厂里拍几张照片,刘文海说,你拍吧,你就拍吧,你是记者嘛。
等我在厂里拍了照片回到工厂门口时,我发现厂区门口站了十几个人,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一齐冲上来,一把夺过我的录音笔和照相机,一个人把我的录音笔甩到了污水口里,一个人把我的相机打开,一张张地删除我拍的照片,我大叫,老刘,刘文海!
刘文海从人群背后慢吞吞地走出来,他满脸不屑地对我说,我就知道你是冲着工厂来的,我就看不起你们这些城里人,一天到晚要求我们这样,要求我们那样。要我们过着苦日子,自己却过着好日子,天天说着污染污染的,你们城里不是污染更厉害吗?你有本事,你把城里的企业都关掉啊,都到电视上去曝光啊!
我被刘文海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检查完了我的相机,还是还给了我,推搡着把我弄出了工厂大门,并威胁我说,以后再进厂里一步就要打断我的腿。
这真是我记者生涯中最失败的一次。我顶着半下午的烈日往瓦市村的村口走,心里十分难受,偏偏这时,值班总编老查打电话给我,他说你就别采访瓦市村的工厂污染问题了。我一听就知道又是上面有人打招呼了。我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汗水钉子一样从我的身体里往外冒出,口渴难忍,我突然非常想喝一口从前我和小井喝过的那井水。左转右转,我循着记忆的指引,终于找到了那口美丽的古井,青灰石井圈依然像一只巨大的纽扣紧扣在瓦市村的大地上。我紧步上前,趴在井圈上往井下张望,然而,井水已经干涸,全没了当年春水荡漾的样子。我使劲朝井里望,井底下,有一只土青蛙,它也在望着井口的天,我觉得我和它有着相同的神情,喂,你是我的前世吗?
它呱地叫了一声。这叫声在古井内回荡,在瓦市村的地心回荡。我听不懂它说的是什么——
呱——呱——
(《小说月报》2014年第8期选载,原载《文学港》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