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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古代的父亲 过夜

老远地,就听到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从村路上由远而近,一直响到院子大门口也不减弱,依旧轰隆隆地轰响到了院子里,还继续往前冲,好像要冲到屋子里了,在临近屋门的地方,才一个猛子刹住,嘎——停下来了。

摩托车是红色的,骑在车上的侄子蒋小峰穿着件红色的夹克衫,而坐在后面搂着小峰腰的那个妹伢子(瓦庄这里的人习惯把没结婚的女孩子叫作妹伢子),也穿着一件大红衣服,衣服上挂着毛领子,蓬蓬松松的,下身却像光着腿一样,只穿着高靴。这一车两人红艳艳的,像一堆大火,晃得蒋爱兰头有点发晕。蒋爱兰知道,那妹伢子就是小峰新谈的对象小杨了,具体叫什么名字她忘了,尽管小峰妈给她说过的,可她转过背就忘记了。现在妹伢子名字难记,不像他们那年代的女人,爱菊、巧珍、金凤、冬梅什么的,变来变去也就那么几个,记起来不难。现在妹伢子的名字花样多,她又不识得字,她就只记住了那妹伢子姓杨。

蒋小峰下了摩托车,支好撑架,拿出一塑料袋东西,喊了一声姑姑,说,这是切芝麻糖的糖饼,我妈让我带来的。他又指指身边的妹伢子说,这是小杨。妹伢子笑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蒋爱兰赶忙接过糖饼笑着说,来了?来了好!又转过身冲屋后头菜园子里喊,老头子!老头子!小峰来了!她接着补充说,小杨来了!快回家来!

蒋爱兰要老伴帮她捉鸡,她要捉一只老母鸡杀了。老母鸡汤下挂面给第一次上门的侄媳妇吃,是瓦庄的礼数。

其实,两年前,也是这样子的日子,腊月里,蒋爱兰已经为侄子小峰杀过一只老母鸡了。

那次小峰带来的妹伢子叫小叶,也是小峰在福建打工时认得谈上的。说真的,那一次,蒋爱兰还真有些舍不得杀那只鸡。那一年瓦庄发鸡瘟,家里母鸡今天死一只,明天死一只,死到最后只剩下一只鸡了。这只鸡蒋爱兰把它抱到房间床底下,在那里给它垫了个稻草窝,还真就抗过鸡瘟来了,不仅在她家就是在瓦庄也成了个独苗。家里就这一只鸡苗自然吃得好,鸡吃得羽毛油光水滑,一双脚杆子金黄黄的。这鸡长得漂亮,活也做得好看,是个神气的劳动模范,它一天下一个蛋,从没歇过一天,有的时候还下双黄蛋。那天,蒋爱兰把那劳动模范捉在手上,看它扑腾着翅膀,手捏在它翅膀底下,感觉到它身上暖暖的,微微颤抖着,她都差点要哭了。可是,最终她还是狠狠心杀了,炖了汤下了挂面给小叶吃了。

那次,侄子蒋小峰是上午带着小叶那个妹伢子来的,吃过中饭就走了。小峰说小叶是贵州人,他们认识半年了。蒋爱兰出过最远的门是100公里外的市里,贵州,她没怎么听说过,只是看电视知道有个贵州电视台,那应该很远很远吧。不过,看看小叶那个妹伢子,除了说话的口音不同,其他和瓦庄在外打工回来的妹伢子也差不多。看着小叶跟着小峰后面转来转去,她就放心了,觉得一只独苗鸡杀得值,谁叫她是小峰的姑姑呢?

也就在那年下半年,蒋爱兰又捉了一只鸡送到小峰家去了,用途是小叶生了孩子坐月子。蒋爱兰没有想到他们会那么快,连结婚证都没来得及扯,就先生了小娃娃。小叶在小峰家坐月子,因为是个男娃娃,一家人都高兴得笑歪了嘴。娃娃生下来过了一周,小峰仍去福建打工,小叶准备满月了也去打工,把娃娃丢给小峰父母带,村子里人家都是这样的,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可就在娃娃快满月时,出了个事。那天,村子里来了个小伙子,找到了小峰家,对小峰妈说,他是小叶的哥哥,听说小叶生了孩子就赶来看看妹妹。小峰妈赶紧烧锅杀鸡。小叶的哥哥住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趁着满天大雾,却不声不响地走了,还带走了小叶和那男娃娃。原来,小叶在贵州老家就结了婚,跟那男的结婚好几年也没生养,男人嫌弃她,小叶就自己出来打工,后来和小峰好上了。哪知道那个男人不晓得怎么听说小叶生养了,还是个带把的,就一路寻找,找到了小叶,让她跟着他回家了。这些都是后来小峰说的,因为小峰去贵州找过一次小叶,想把小叶和儿子要回来。但都没要回来,那男的凶,叫了一伙人在村口拦了小峰,差点把小峰打到阎王爷那去了。小峰只好算了,他在家吹吹口哨,转了几转又去到福建打工去了。

小峰的老婆儿子说没有就没有了,像冬天的风刮过树上仅有的两片叶子,树上荒凉了,小峰自己倒没觉得太难过,可他的妈妈也就是蒋爱兰的嫂子却是很想那个孙子。从生下来起,一个月里都是我一手带的,他认得我,那细伢子聪明,我一到跟前他就眼睛望着我。贵州太远了,听讲有几千里,坐火车也要几天几夜,怎么就那么远?要不,我一定要把我孙子找回来。小峰的妈妈想不通,天天想孙子把人想得生了病,人都瘦得脱了形。蒋爱兰就把她接到自己家住几天,想办法劝劝她。蒋爱兰对她说,嫂子,现在的日子,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在我们瓦庄东面的窑庄,有个姓赵的做挂面的人家,女儿在外打工嫁给了个台湾人,台湾人50多岁了,他们在上海生了个小男伢子,台湾人还疼爱得很,后来才发现台湾人在老家有老婆了,儿女一大堆。赵家女儿也不管,反正台湾老头给钱,年前她还把父母哥嫂都接到上海玩了好多天呢。在蒋爱兰家里,每天晚上吃过晚饭,蒋爱兰就陪嫂子坐在八仙桌边,看电视,说闲话。现在她们只看一个贵州电视台了,她们俩守在电视机前,蒋爱兰说,会不会有一天,电视里能放到小叶和小峰的儿子呢?嫂子摇摇头说,太远了,太远了,就是放到了恐怕也看不清楚。说是这样说,她还是睁大了眼睛。

现在,小峰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对象,蒋爱兰心里很高兴。所以,这次杀鸡,她一点儿没犹豫,今年鸡不止一只,不过鸡价却比前几年翻了几番,但蒋爱兰杀得干脆。高兴嘛,一只鸡算得了什么?

老头子把鸡捉到了,杀了,这边蒋爱兰把水也烧开了,她和老伴两人忙着扯鸡毛,剖鸡肚。

院子里小峰和妹伢子小杨在长条凳子上坐着,各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像捉虫子一样,伸着手在上面捉来捉去,只听得不时嘀嘀嘀嘀的声音。

捉了一会儿,小杨把头搭在小峰的肩膀上,看小峰的手机,小峰缩回了手,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机盖。好啊,又在给哪个小姑娘发信息了?给我看看!小杨说着瞪着眼把手伸过去。

小峰说,这可不能给你看。

哼,肯定又是那个娟娟、娟娟的吧,不给我看可不行。小杨说着,就去小峰手上抢。

小峰往后左晃右晃地躲闪着,小杨哇哇地叫着,死命地攥着小峰的手不放,嘴里叫,给我!给我!

小峰叫,不给!不给!

呜——小杨忽然大叫起来,像是被蛇咬了。

吓了蒋爱兰一跳,她连忙回过头去。

小杨忽然又小了声,咯咯咯地笑了,原来,她的手被小峰钳住了不得动弹,她一声叫喊,作势要去咬小峰,小峰只好松开了手,让她拿去了手机。他腾出手却从背后圈住了小杨的胸,紧紧地箍着,箍得小杨软软地笑,边笑边把脸蹭在小峰脸上,两人嘴唇对嘴唇。

蒋爱兰看了一眼,赶紧把头扭了回来,心里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看不懂了。她想起小峰小时候经常到瓦庄来玩,有一次,她让自己儿子陪小峰到村小学里玩耍,玩了会儿,小峰要上厕所,他走得急,上错了厕所,跑到了女生厕所里,儿子羞他,流氓,流氓!小峰羞愧死了,他竟然哭着钻到了厕所旁的一堆稻草中,死不出来,她怎么劝,他都不出来。最后,还是几个大人用蛮力把他硬拉了出来。没想到,小峰现在胆子这样大了。蒋爱兰摇摇头,想起嫂子说的那句话,看不懂了,真看不懂了!

鸡收拾好了,生了炭火炉子,放在瓦罐里炖上了。蒋爱兰走到院子里拣芫荽菜,准备晚上用芫荽拌花生米,她记得小峰喜欢吃这道菜。她一边拣菜,那些刚才受到惊吓的鸡公鸡婆又慢慢聚拢来了,在她身边探头探脑啄食着菜叶。

小峰和小杨这会子各自从长条凳上站起来,坐到了摩托车上,背靠背坐着,小峰把两只脚架到车龙头上,小杨拿着手机打起电话。小杨的嗓门不小,边说话脸上还随着变化出不同的表情,像是在台上唱戏。小杨对着手机说,云子,死东西,你到家了?哦,跟兵子一道的?哦,过了年后还去不去那个厂了?嗯,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换到顺发去吧,小峰说顺发比我们厂每月要多200。呵呵,什么呀,不习惯,还是厂里舒服,天天可以冲凉。这地方,没有卫生间,没有热水器,我对小峰说,你不改造个卫生间,不装个热水器,我可不嫁给你。咯咯咯咯,他呀,乖乖答应,这点要求都答应不了,我也太便宜他了,是不?嗯,嗯,小敏呢,吹了?换了个江西的?就那个黑鬼呀,真掉价,想不通。什么,什么,哎呀,你这个死东西,不害羞啊,不告诉你!好,好,不跟你聊了,我这可是长途加漫游,一分钟一块多。你给我报呀,真是,这里也没有网吧,不然可以q聊了。好吧,好好过年啊,嗯,亲爱的,我也爱你,叭,拜拜!

小杨嘬着嘴对着手机叭了一下,合上机盖。蒋爱兰在一边听得似懂非懂。小杨打手机的时候,她有点想儿子了。儿子在深圳鞋厂里做事,今年过年不回来,他打电话回来说,过年要是留守在那里,工资比平时高,回来又费钱费力,等过了年找机会再回来。儿子也还没结婚,也不晓得谈了没有,他要谈会不会也找个像小杨这样的?是福建的、贵州的还是四川的、湖南的?搞不懂,反正是搞不懂,她只晓得现在要想在前后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找媳妇是不大可能了。那时候找媳妇,最远的也就几十上百里,妹伢子家里有几根锄头把子都一清二楚,现在娶个媳妇连亲家和亲家母是长脸短脸都不知道。蒋爱兰暗自又摇摇头,一只鸡婆看中了她手上翠绿的菜叶,趁她发愣,猛然上前啄了一口。她一挥手,骂了句,咦,你这个短命死的。骂完了,想想今天是腊月二十七,腊月里不兴骂不吉利的话,她赶紧缩回舌头,用手打打嘴。

腊月里日短夜长,没一会子天就黑了。昏暗中,厨房里的炭火炉子像一只红眼睛,瓦罐里的鸡香味渐渐弥漫开来。蒋爱兰在灶上舞着铲子炒菜,煮饭,下面。

晚饭上桌时,看着一桌子的菜,老伴从房里拿出来一瓶瓶装酒,兴致很高地和小峰喝起酒来。他们两个在桌子那边你一杯我一杯,这边,蒋爱兰就逼着小杨吃鸡肉挂面。一大海碗挂面,卧着鸡腿、鸡胸脯、鸡肫,小杨说,实在吃不了这么多。

蒋爱兰说,吃不了就剩嘛,一定要吃的。

小杨冲着小峰笑,再吃我又要长胖了。

蒋爱兰说,你这还叫胖啊?再瘦就没劲了,胖点好。

还胖点好呢,小杨指着小峰说,他就是嫌我胖呢。

蒋爱兰说,你们现在是不做庄稼活,要是以前做庄稼活,你这瘦瘦的,家里人还真担心呢。

那他肯定把我一脚跺到门外去了。小杨问小峰,是不是啊?

小峰喝一口酒,抹抹嘴说,那也有可能哦。

啊,还真有你这样子的啊。小杨把碗一推说,气死我了,不吃了。

蒋爱兰一看急了,赶忙说,小峰,你怎么说话呢?

她还没说完呢,小杨又拉回了碗,呵呵地笑着说,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他想跺我也没那个胆子,再说谁跺谁还不一定呢。

蒋爱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笑了两下。

老伴和小峰竟然把一瓶酒喝光了,两个人喝得像红脸关公,吃了剩下的挂面,打着饱嗝,就坐在桌子边看电视。蒋爱兰在厨房收拾好了,也坐过来。腊月里,寒风呼呼的,蒋爱兰在八仙桌子底下生了一大盆炭火,屋子里立时暖和起来。

小杨和小峰坐在一起,手在桌子底下交缠着,他们俩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寂静中。只听到村庄里道路上拖拉机突突突开过,小孩子们不时点着二踢脚,在空中啪啪作响,还有连夜从外地打工回到家的人隐隐的说话声。胡家的大儿子回来了,估计是,胡老爹从早上就到镇上去接了。老伴侧着耳听着,有点没话找话说。小峰和小杨没有接腔,小杨拿着遥控器,不断地调台,贵州、河南、山东、北京、安徽,电视里的图像也不断变着,皇帝、警察、狗熊、包公、大海,闪得蒋爱兰眼花缭乱。小杨忽然丢下遥控器,打了个呵欠说,前天回来坐火车好累,还没缓过劲来,我要睡了。小峰,我们睡哪儿?

她像是对着小峰说,眼睛却是望着蒋爱兰。蒋爱兰愣了一下,小峰带着小杨来,而且是下午来,她就准备着两个人在自己家里过夜的。下午,她还特意抱出了两床新被单换了旧的,家里刚好两张床,一张是他们老两口子平时睡的,另外一张床是儿子以前在家睡的,儿子没回来,刚好铺了给客人睡。瓦庄有个规矩,多少年就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外姓男女不管结婚没结婚,都不能在主人家睡一张床,连女儿女婿回家都要分床睡。可是听刚才小杨这口气好像他们是要睡在一起的。蒋爱兰决定先挑明了这层,她咳了咳说,现在就睡啊,那也好,都准备好了,两张床都是换了新被单,暖和和的,小杨你跟我睡,小峰跟他姑父睡。

这回,小杨愣住了,她的脸一下子乌了下来,她不说话,扭身站起去开屋子的木门闩,小峰问,你做什么?

上厕所。小杨头也不回硬嘎嘎地答。

有电筒,打电筒。蒋爱兰急忙拿手电筒给小峰,让小峰送她去上厕所。

小峰拿着电筒,亮了光柱子,慌慌张张撵了出去。

屋子里老伴看着蒋爱兰说,小杨是不是生气了?

蒋爱兰说,规矩不能破。

可是你别把她得罪了,回头不光小峰怪你,你嫂子也要怪你。

蒋爱兰愁得脸成了苦瓜,长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小峰搀着小杨回来了,看那神情,两人在屋外已经商量好了。小峰说,姑姑,小杨她从小就不习惯和别人睡,你这里要睡不下,那我们还是骑摩托车回去吧。

蒋爱兰腾地跳起来拦着说,不行,不行,你喝了酒,晚上山路又不好走,不能骑车。前不多久,窑庄的一个小伙子就是骑摩托车撞到树上,当场就死了,他那还是大白天呢,我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晚上走的。

小杨拉着小峰的手,噘着嘴,一脸不乐意。小峰侧过脸看她,她把头转到一边,手底下却在暗暗用力掐着小峰的手,把小峰掐得生痛,嘴角一扯一扯的。

两下一起僵住了。蒋爱兰看看老伴,老伴说,走就莫走了,你一个人睡也行的,要不,我和你姑姑到别人家搭歇插铺睡,你和小峰一人一张床在这睡吧。

小峰看看小杨,小杨点头说,嗯,那也好。

蒋爱兰瞪着老伴说,年边上的,家家都有人回来,还不晓得能不能插铺睡得成呢。

老伴并没有理会到蒋爱兰的意思,说,去看看,估计差不多,东头小旺家床铺多,他儿子也不回家过年。

蒋爱兰没有办法,只好说,那就先过去看看。她和老伴俩刚走到院子门外,蒋爱兰就停下步子,轻声地说,我恨不得把你那张嘴割了喂狗!

老伴急了,腊月黄天的,你怎么恶骂人了,怎么了?

蒋爱兰说,你是猫尿喝多了,头喝晕了,你想想,我们两人出去睡了,他们俩不还是会睡到一起去?

老头子这才明白,他嘿嘿地笑,这一层我倒是忘了,那怎么搞法子呢?

蒋爱兰说,我也不晓得怎么搞法子,我就晓得老规矩不能在我们家破了。

他们俩躲在村口大树下窃窃私语,商量着办法,像两只老鼠在夜里打洞。蒋爱兰真恨不得把夜晚打出一个大洞来,那样天亮了,也就不要睡觉了。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想,村子里人家的灯火越来越稀少了,也是到了睡觉的时候了,蒋爱兰急得背心骨淌汗。她忽然想起看过的一个电视剧,一个屋子里人正在打麻将,而另外有人放在屋子里的定时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倒计时的钟表嘀嗒嘀嗒地响着,那真是急人呢。不过,想到麻将,蒋爱兰一拍手,一下有了主意,她对老伴说,有了,老头子,找人来我家打麻将。

老伴不解地问她,打麻将?平时我打点小麻将,你都气得呼呼的,回到家还要看你脸色,今天怎么还要我请人来家打?

蒋爱兰说,你想啊,小峰和小杨不是喜欢打麻将嘛,你上场一个,加上小峰他们两个,再请一个人来,不就凑成了一桌?你们就打个通宵,不睡觉了,不就过了这一晚?

老伴想想,说,这是个好主意,就是一晚上要费不少电费。

蒋爱兰没有工夫跟他争嘴,催促着老伴说,你快快去借副麻将,再找个打麻将的,我这就回家,我要是回去迟了,怕是他们早上床睡到一起了。

老伴在夜色里往村庄人家走,蒋爱兰飞快地往自己家赶,还好,她到家时,推开门,小杨虽然已经睡到床上,小峰却还在炭火边抽烟。

小峰说,姑,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找到插铺睡的地方?

蒋爱兰说,你姑父只晓得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个大腊月里,哪里像平时,平时不要说借宿两个人,就是20个人也闲闲的,这会子不行,哪家都有人,都住得满满的,小旺家空着的两张床早就被人占去了。

小峰怔了怔说,那怎么办呢?

蒋爱兰说,还早嘛,你别急,我再来想想办法,你们先打打麻将好不?你姑父去借麻将和找人去了,说你和小杨平时在外面也想不到打麻将,今天在我家好好玩玩,反正腊月里没事。

小峰一听,来了劲,他喊小杨,杨玉莹,杨玉莹,起来,打麻将了。

蒋爱兰这才知道小杨的大名。小杨在床上应了声,嘴里说,不早了,我不想打了。可她一边说,一边却麻利地穿衣起床。

小峰说,我以为你真不起来呢。

小杨呸了一声说,我比你好些,你是麻将煎水都能喝两碗。

小峰笑着说,好,好,好,我比你麻将瘾大些好吧。

小杨也笑着说,本来就是,不是陪姑父,睡得好好的,我才懒得起床呢。

他们俩在那斗嘴,蒋爱兰忙开了,把快要熄了的炭火又加了炭,黑炭一个挨一个,像发烧的病人互相传染,不一会子,炭们一个个红了脸,屋子里又暖洋洋的了。她又在炭火上坐了个壶,烧开水。晚上夜深了,除了喝的,还要吃的,她从米缸里摸出十几个鸡蛋,搁在水里,放上八角、桂皮、茶叶,煮起了五香茶叶蛋。

一切都准备妥了,水也烧开了,茶也泡好了,茶叶蛋有了香气了,却左等右等不见老伴回来。小杨又打起了呵欠,她嘀咕着,就是请个皇帝也该请到场了啊。

蒋爱兰也跟着急起来,这个老头子,是不是到哪家又喝酒去了?正说着,小峰叫了一声,来了,回来了。

大门果然吱呀一声开了,老伴裹着一身寒风进屋来了。一进屋,他就拍打着衣服,头发上、肩膀上竟落了细细的雪花。下雪了,晚上恐怕要下大雪。他边拍边说。

蒋爱兰看他两手空空,而且还是一个人,就问,麻将呢?人呢?

老伴拍完了身上的雪,雪花落在地上迅速地化为雪水,在地上洇湿了一小圈。他跺跺脚说,我走遍了瓦庄,也没借到一副麻将,也没碰到一个愿意来打麻将的。所有的麻将都用上场子了,年轻人打工回家,家家都在打,不管怎么样,我明年也要买一副麻将了,要不,家里来了客人,都没有陪客的。

麻将是打不成了,可是这睡觉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夜越来越深了,屋外刮起了风,呜呜地叫着,从屋顶上飞过,在屋瓦的缝隙里打转转。蒋爱兰看着小峰和小杨,两个年轻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默不作声。蒋爱兰又把目光转到炭火上,炭火正旺,喷吐出幽蓝的火苗。火苗一跳一跳的,蒋爱兰的心里也跳了一下。她招呼了一下说,哎,小杨、小峰,今天晚上,姑姑要求你们帮我做件事。

蒋爱兰说得一脸郑重,小峰问,什么事啊?

蒋爱兰说,帮姑姑熬糖稀,切芝麻糖。你妈妈不是给我带来了糖饼吗,我就不送到镇上糕点坊加工了,我们自己熬糖切糖,好不?我们有好几年都没有在自己家里熬糖切糖了。小峰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到姑家来,看我熬糖切糖,看得一身是劲,一晚上都不睡觉。

小峰摸摸头说,是的呢,是的呢,那个自家切的糖才叫好吃。

小杨听到小峰这样说,白了他一眼说,看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峰说,我来切糖,我切糖有经验,杨玉莹,你帮姑姑熬糖,好不?

大概是受到了小峰的感染,小杨点点头说,好,要烧火吧,我会在灶下塞柴掌握火候。

哎呀,蒋爱兰说,把握火候是最重要的了,有小杨帮忙我就好办了,走,到厨房去。

炭火被移到了厨房锅灶下,小杨坐在灶下小杌子上,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柴是杉木条子,火力快,有些杉木条子空了心,便会随着火苗子发出呵呵的声音,像一个孩子在笑,小杨也跟着笑了起来。

锅灶上,蒋爱兰把糖饼切开,放到锅里化开,本来已经结块的糖饼遇到热锅,就像铁块遇到了锅炉,慢慢变红、变软,最后变成了稀稀的、亮亮的糖稀了,锅铲一拉一钩往上一提,便牵成了细细一条线,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这个时候就可以拌料切糖片了。

锅灶另一边,小峰和他姑父早就准备好了,把糖稀浇在炒好的芝麻、冻米、花生仁这些料上,趁糖稀还是软的,飞快地搅拌,搅拌匀了,再倒在一个木框子里,用木头块子拍打,拍打得和了糖稀的芝麻、冻米、花生仁规规整整的,然后脱出木框,形成糖模子,黑芝麻、黄冻米、白花生嵌在金黄色的糖中,两把亮亮的菜刀登场了,两个人一人一把,把糖模子切下一长条,再横过来切成一片片的,吱咯,吱咯,方方正正,小巧精致的糖片就切成了。

第一片糖片刚离开刀锋,小杨就和小峰抢了起来,最后,两人一人一半。好吃,好吃,他们俩叫道。

糖稀是用大米和麦芽熬的,芝麻、冻米、花生仁也是先在锅中把香味炒出来,小小的厨房里,这些植物的香气弥漫着,像有了质感,成了流体,吸一口仿佛能吸到胃里。

这是瓦庄腊月二十七的夜晚,夜渐渐深了,灶里的火声、锅里糖稀的冒泡泡声、案板上错落有致的切糖片声,显得香甜而温暖。蒋爱兰熬完最后一块糖饼,打开窗子看看外面,呀,果真落雪了,雪花大朵大朵地还在飘着,村庄里静静的,像被雪抱在怀里。

现在到底几点了,雪落得都分不出时间了,她问小峰。小峰掏出手机一看,5点了,这一夜过去了。

蒋爱兰哦了一声,那现在是腊月二十八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像印证她说的话似的,远远的,不知村里哪户人家的小孩子早早醒了,大概是看见了大雪,兴奋地在雪地里放鞭炮,啪,啪,啪,那带着年味的喜庆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原载《长江文艺》200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