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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古代的父亲 柴门闻犬吠

1

先是有一口风,一小口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过来,像一个走夜路的小偷那样轻手轻脚,但还是被我感觉到了。

我眼睛里始终有一层雾,医生说我过不了5年时间,等我到13岁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完全看不见了。可是,我会听,我听得清楚极了,我听见那口风鬼鬼祟祟地掠过了晒场。我睁开了眼睛,看头上的老天。果然,先前响晴的老天突然就黑暗了下来,像被罩进了黑铁锅里。与此同时,另外的风来了。

一群风来了。它们从各个方向奔来,这些没有腿的家伙,它们跑得比四条腿的两块瓦还快。它们一边跑一边抽打着瓦庄的一切,它们把大树跺得东倒西歪,把大树梳头发一样扯来扯去,把墙头上摊晒的酱钵子竹箕子掀翻了,把地上的草秆树叶浮尘扔到高高的天上。我家的柴门被它们推来搡去,吱扭吱扭地响,我担心,柴门要被它们推散架了。

没等我看清风的模样,紧接着,雨来了,大朵大朵铜钱大的雨,打得屋瓦刚刚地响,有几朵打在我头上,生痛。然后,雷也来了,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一会儿在天上亮出了响锤,一会儿又钻到地底下打起了大鼓。再后来,老天扯了一个闪,老天这时黑透了,这个闪拉开了老天,透出了一线亮。这个闪很长很长,从天边一直扯到了瓦庄前边的河里,我听见河里的水滚开了一样,被那闪电刺得无处躲逃。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了马得良、王翠花,还有两块瓦,他们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屋檐下,沉默着,看着屋外的大风大雨大雷大闪。在那些大东西面前,我发现,我们都变小了。

王翠花轻轻叹息了一声,摸着我的头说,你这个憨伢子,落这么大的雨,都不晓得送个伞给我们?

我把头偏离了王翠花的手掌,她的手掌里有一股牛粪味,估计刚才是到田里散牛粪去了。我低头看院里的地面,地上积起了一条条的小河。我的眼睛闪了一下,我好像看见一张纸鳖,被雨水从柴火堆里找出来了。我找它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原来,它躲到那里去了。它已经被水泡得软乎乎的了,再也拍不起来了。我也学着王翠花叹息了一声。

马得良突然离开我们,急急地往屋里走,然后拿出了一杆秤。他把秤挂在了屋檐下一根伸出来的木橛子上,他认为这样风再大,也吹不倒屋子啦。

王翠花在鼻孔里哼了一下,我知道,她这是对马得良这个举动表示轻蔑,她认为马得良是胆小鬼,她经常骂我,你看你这个样,就跟你大大马得良一个鸟样子!

两块瓦端坐在地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屋外落个不停的雨,雨落成了帘子,它像个见多识广的老头,不说话,也不动弹。我看见一只苍蝇落在了它的左边脸上,它也不去赶走。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我看见它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竖成了一个粽子的形状,这显示它听见了什么。

这时,我也听见了。

吱扭叫着的柴门哗一下被推开,不是风,不是雨,而是人,五六个人,他们穿着军绿色的雨衣,手上拿着棍棒和步枪,他们动作像风雨一样快,他们的声音也像风雨雷电一样夹杂在一起。他们喊叫着冲了过来。

我的眼前都是雨幕。

我听见马得良低低地叫了一声,怎么这么快?

我听见王翠花对他们大叫了一声,李国林,你们还真要打狗啊?那么多人家为什么要从我们家开始?

我看见两块瓦冲进了雨幕中,没跑出两步,它就闷哼了一声,倒在了雨地里。我听见从它身体里发出来的破碎的声音,像一只装满了水的瓦罐被砸破了一样,它身体里的东西被砸得四分五裂。

我努力睁开眼。扯天扯地的雨中,他们用脚踢踢两块瓦。我看见两块瓦的四条腿在微微颤抖着,像停在花叶上的蝴蝶的两片翅膀。它的眼睛亮了一下,它看了我一眼,马上又闭上了。它不再颤动了,雨水落在它的身上,那么多的雨水,像是从它身上淌下来的,它像一个泉眼不断往外冒水。

他们中的一个拿出一截尼龙绳往两块瓦的脖子上套。

王翠花冲了上去,她叫道,不行,狗皮子我要留下来!

那个人迟疑着停了下来。

他们中有一个人说,不行,必须统一埋了,上面规定的!

王翠花说,李国林,你莫骗我,谁不晓得你是要吃狗肉扒狗皮?她上前去,要拉两块瓦。

王翠花,你说话要注意影响,你这是违反政策,红头文件规定的,所有的狗一律要掩埋,你懂吗?快,拉走!

那个人听了这话立即套了两块瓦拉着它往柴门外走。

他们挡在了王翠花身前,王翠花撵了一两步,看看这一群人,只好又退了回来,她对着他们背影骂道,你们这些刽子手,遭雷劈的!

她刚骂完,一阵巨大的雷声从地底下响起,一道血色的闪电从天上划过,哗啦啦,哗啦啦,吓得她立即闭了嘴。天空乌云密布,大雨继续扯落,我已经看不见两块瓦了,但我听见它被拖着走的声音。它已经像一块木板,擦过地面上的水凼、泥巴、石子和树根,溅起一阵阵泥水。

我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我拉起王翠花的手喊,妈,妈,两块瓦,两块瓦!

我要往柴门外撵去,但王翠花紧紧拉住我,她忽然冷了声说,撵不回来了,我早就猜到了,他们第一个就要拿我们家的两块瓦开刀!

我哭了起来,两块瓦,两块瓦!

马得良走过来,他一把抱住我,狗伢,不哭!狗伢,不哭!

我的眼睛一哭就像有个小刀子在割我的眼皮,我只好闭了眼睛,抽咽着,歪倒在马得良的手臂弯里。雨一直下。我们家的房子像一只飘摇的小船,而马得良的手臂就是两只桨,沉默地划在一片黑暗里。

停电了,王翠花点了一支蜡烛在堂前,又端上了一碗煮山芋,她将那个粗瓷大碗砰的一声重重地蹾在桌子上。

马得良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又轻轻地摇晃着我,他说,狗伢,狗伢,你吃不吃?吃个山芋吧,吃了就去睡觉。

我摇摇头,把身子更紧地埋到他的臂弯里。

马得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轻得如一片树叶落到地上,但我听得见。马得良怕王翠花,其实不光是怕王翠花,他几乎怕村里所有的人,他总是轻声细语,见了人没说话脸就红了。我们家做房子时,他坚持选在这个远离村庄中心的山脚下,和村子里别的人家隔了好远一段路,就像一群鸡中不合群的一只鸭。王翠花就不一样了,她永远大着嗓子,叉着腰,如果长了一个红冠子,她就是一只好斗的公鸡。

王翠花又叉着腰指着马得良骂,我就知道他们会拿我们家开刀,柿子拣软的捏啊,马得良,你能不能硬气一点?

马得良像往常一样嘟囔一句,那怎么办?谁叫我们是小户人家?

王翠花蹦了起来,小户人家就该是被欺负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个打狗队到底是真打还是假打!要是只打了我们一家,我到时找他们拼命去!拼命去!她说着,顺手把墙上挂着的长柄镰刀唰地抽出来,狠狠地向地上一戳,刀光亮闪闪的。

马得良又惊得颤抖了一下,他低声说,肯定会打的,李国林不是说了吗?国家红头文件哪,疯狗病传染得厉害,也是没有法子嘛。

废话!王翠花更加生气,你,你,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你说,我们家两块瓦是疯狗?是疯狗?我看见她的手指已经指到了马得良的鼻子上了,她的唾沫喷到了我的眼皮上了。马得良不再说话,又低下了头。

王翠花忽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像气不顺似的连着打了几个嗝,然后就打出一串哭声,她哭着说,欺负人啊!为什么要欺负老实人啊!

王翠花一哭,我又想起了两块瓦,我忍不住又要哭了,我的眼皮子又刀割一样痛。几颗大大的水珠落在我脸上,我知道,那肯定是从马得良的眼睛里落下来的。这时,又是一个长长的、亮亮的、血色的闪电伸到了我们的屋子里,这把长长的镰刀割走了蜡烛的火光,也割走了屋子里最后一点亮光。我们一下子都止住了声息,只听到大雨在屋外哗哗哗地落,我们一家像陷落在水底下的沉船。

2

我吸吸鼻子,又张了张耳郭,我知道,天晴了。

瓦庄的盛夏总是这样,大雨之后就是大晴。我知道,这会子,鼻涕虫正在充满腥味的泥土上蠕动,蚂蚁们又在树根下排兵布阵,知了在扯着嗓子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它们会一直从太阳出山叫到太阳落山,它们太讨人嫌了。

我翻身起床,走到院子里,我叫,两块瓦,两块瓦!我想让它在树下转几转,这样,那些知了就会停叫一会儿。两块瓦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从柴火堆边冲过来。我又喊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它昨天被打狗队的打死拖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院子里。

马得良坐在院子东头的长板凳上编麻绳,他很会编绳,那些青麻在他的手里扭来扭去,就扭成了一根粗壮的麻绳。他已经编好了一捆,只要凑到10捆,就可以到镇上卖了。他编得很专注,他一编麻绳就好像听不见别的声音了,甚至王翠花从河里洗衣回来他也没听到。

王翠花神情有点奇怪,她进了院子里柴门后,往四周看了看,就猫一样溜到了马得良的身边。

两块瓦没死!

马得良仍然低头编绳。

两块瓦没死!

马得良抬起头,没死?

没死!王翠花说,两块瓦被他们那帮狗日的拖着,拖到村后的山边时,雨太大了,他们就在大树下躲雨,将两块瓦扔到一边。你晓得怎么了?两块瓦活了,它偷偷咬断了绳子,跑了!那帮家伙傻眼了,开了几枪也没打着两块瓦!

马得良笑了,我很少看见马得良笑,他笑得嘴咧到了耳朵背后,他说,狗是土命,只要挨到土,就会活过来!

王翠花也鸡一样咯咯咯地笑了,是呀,是呀,李国林真是个傻子。王翠花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她说,不过,我听人说,这疯狗病真的传染来了,沙庄和窑庄有几条狗咬了人,狗疯了,人也疯了,人先是见到水就吐,见到光就难受,后来就见人咬人了。那些人现在都被抓起来,关在疯人院里,听说要不了几天就会死。

马得良说,关在疯人院里?

王翠花没有理会马得良,她突然跳了起来,冲到院子中央,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狗伢,从今天起你不能出门了,你眼睛不好,看不到疯狗,要是被咬了一口,你就要变成疯子,最后死翘翘,你听到没有!

我冲着王翠花拖泥带水地点了点头。我其实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因为,我又听见了柴门外传来一阵可怕的风雨雷电声,我惊恐地扭头看向门外。

来的并不是风雨雷电,而是民兵营长李国林他们那一群打狗队员。他们依然手里或拿着长步枪,或提着粗木棒,他们是冲进来的,呼啸着,风一般在屋里四周一处处卷过。

马得良,李国林站在院子当中单手拎着步枪,嘴角努向马得良说,你们家的狗回来了吗?

马得良从一堆麻绳中抬起头,脸微微地红了,他站起来,惯于弓着腰,像看着庙里菩萨塑像那样看着李国林,他低了声说,没有呢,国林营长。

王翠花蹿到了李国林面前大声喊,李国林,我们家不就只有一头狗吗?昨天不是被你们打死带走了吗?你们怎么又来了?你们是要打狗呢,还是故意要来打人?

李国林皱着眉,往后退了半步,他看见打狗队的人搜了个遍也没搜出个狗毛出来,便不停地嘶着气,好像他的嘴里塞了一块火炭。我站在王翠花的身边,看着李国林,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嘴角一扯一扯,带动着鼻孔里的毛也一抖一抖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王翠花瞪了我一眼,你这个痴子,笑什么呢?

李国林嘶着嘴,绕开王翠花,走到了马得良跟前,他招了一下手,那些打狗队的人便向他围过来。他们把马得良围在了中间,马得良的脸更红了。

马得良,你不是一直都想加入民兵组织吗?你不是想玩枪吗?李国林说着,右手把枪往空中一抛,又用左手接住,拉响了枪栓,退出了子弹匣,他把枪口对准了马得良,嗯?

马得良吓了一跳,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连连摆手,不,不,不。

打狗队员们全都笑了起来,马得良,你别尿裤子了吧。

李国林把枪塞到了马得良的手里,你玩玩。李国林说。

马得良眼睛一亮,他双手拿着枪,拿得很别扭,像是用双手在托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汗水唰地从他脸上淌下来。

你把你们家的狗找到了,不管死的活的,我就让你参加民兵训练,到时候你就有枪了。李国林凑近马得良对他说。

马得良仍保持着那样一种别扭的姿势,双手托枪,枪支在他的手上摇晃,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裳。他看着李国林,然后猛地把枪往李国林怀里一塞,一屁股坐到了打麻绳的长凳上,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李国林说,怎么样?

马得良抬起了头,我看见他的脸涨得通红,他低声却又有力地说了声,好!

李国林吁了一口气,对嘛,这样就好。打狗是现在的重要任务,你没听见广播里天天都在讲这件事吗?哪个要是跟我们作对就是跟政府作对!5天,5天之内,你要是找到你们家的狗,你就能参加下半年的民兵训练了!

李国林说着,招了一下手,十几个人又风一样走远了,只有院子里柴门在吱扭吱扭地叫。

王翠花看着李国林他们走远的背影,又看看马得良。马得良又动手编起了麻绳,青麻在他的手下扭动着身体,扭得让人眼花缭乱。一旦编起了麻绳,马得良就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王翠花没等到马得良说话的声音,她到底忍不住了,她说,哎,没想到两块瓦还给我们家做贡献了。

马得良没接她的话,依然沉默着,两手麻利地编着麻绳,成束的麻绳蛇一样从他的手底下往下哧溜。

王翠花扭了扭头,把靠在柴门边的竹扁担扯了过来,竖立着,垛在马得良的脚边,又一把拉起马得良,不编了!

马得良愣愣地看着她,喉咙里像是有河水在涌动,就是不流出来。

王翠花把竹扁担往他手上一靠,哎,快去找两块瓦啊!

马得良嘴里的河水消失到他的肚子里去了,他说,不要紧,他们找不到的,两块瓦不会有事的。

王翠花跺了一下脚,痴货!你这个痴货!我知道他们找不到,这就需要你去找啊!

马得良说,我去找做什么?我去找到了,那不就让两块瓦送死去吗?

王翠花说,哎,你没听懂还是怎么的?你必须要去找到两块瓦,交给李国林!

为什么?

加入民兵啊!

我不加了。

痴货,参加了民兵,我看那些人可还敢欺侮你!还敢看不起你!你一个大男人要像个男人的样子啊!你不能总让我一个女人天天在外罩着这个家吧,我是女的嘛,我……王翠花突然哭将起来,我命苦啊,我比黄连还苦啊!我大大妈妈为什么只生养我一个女儿嘛,我知道上门女婿小门独户就是让人看不起嘛,呜呜呜……

马得良一听见王翠花的哭声头就大了,他站起来,你哭什么嘛,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王翠花立即止住了哭,她说,你走村子里头走,要让人家看到你去找两块瓦去了。

马得良扛着汗红的竹扁担,一把拉开柴门,往门外走去。

我看了一眼王翠花,向马得良追去。王翠花没有阻拦我,我拉住了马得良的手。马得良低头看看我,捏捏我的手掌,走吧。他说。我听见他的喉咙里又有了河水涌动的声音。

我和马得良手牵着手走进瓦庄村中心。

走过村中的小卖部,一帮人在那里打纸牌,他们问,马得良你扛个竹扁担做什么?

马得良不说话,他咧咧嘴,喉咙里的河水咕咕响了就是不流出来。我对他们说,我们去找两块瓦!两块瓦被打死了又活过来了!

哦,马得良你是要打死你家的狗了?

马得良就是不开口。

你们看马得良低头扛扁担的鸟样子,就这样能找到狗?找到狗屎还差不多。他们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马得良红着脸牵着我,迅速地穿过村巷,走到了后山上。

一山的知了都在叫,五一要死——五一要死——我听着听着,知了们换了叫声,两块瓦要死——两块瓦要死——它们故意要气马得良似的,越叫越起劲。

马得良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槠栗树下。他抱着扁担的样子,像我们语文课本上《守株待兔》课文里那个靠在树下等兔子的呆瓜。

阳光太烈了,我又闭了眼睛,竖起了耳朵,试图从满山的知了声中找到两块瓦的声音。但是知了的声音太繁密了,遮挡了别的所有声音。我对马得良说,我们不上山找吗?

马得良摇摇头,找不到的,两块瓦那么聪明,它一看我手里拿着扁担,早就跑到天边去了。马得良说着,脸上竟然还有了笑意。

我仍然闭了眼睛,仰头看天,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来,把两块金色的亮片贴在我眼皮子上。

我知道了,你是不想找到两块瓦。我仰着头,对马得良说,好像他此时坐在天上。

马得良动了一下,他靠近我说,狗伢,难道你想找到两块瓦把它打死?

我摇摇头,眼皮上金色的亮片也摇了摇。

可是,你不想参加民兵了?

不参加了。马得良停了停又说,你可别告诉你妈。

我点点头,眼皮上金色的亮片也轻轻晃了晃。

满山的知了又叫回去了,五一要死——五一要死——

睡一会儿吧,马得良把扁担横了过来,做成枕头,躺了下去。我听见两片金色的亮片也贴在他的眼皮上了。

马得良一下子就打起呼噜。他打呼噜很有节奏,很快就和知了的叫声混在一起了,听起来也像是“五一要死——五一要死——”。

3

第五天了。

我和马得良每天早上扛着竹扁担出去,穿过瓦庄的村巷,在人们的嘲笑声中,走到后山,在那棵大槠栗树下做守株待兔的人,然后等太阳下山时,又扛着竹扁担回来。

王翠花很失望我们的一无所获。她在晚上临睡觉前,把院子的柴门打开,又放了一根肉骨头在柴火堆边。她想,也许两块瓦会在晚上偷偷回到家里,那样就有机会捉住它了。可是,那块骨头都臭了,两块瓦也没有回来。它真成了野狗了!王翠花骂道。

第五天早上,当马得良牵着我的手,扛着竹扁担再次出门时,王翠花跟在后面喊,马得良,你是不是没有真心去找两块瓦?不行,我今天得跟你一起去!

马得良说,一起去?

王翠花说,昨天李国林又来问了,他看样子急疯了,上面天天催他,不能让一条狗漏网。他说,我们家的两块瓦在上面挂了号了,是重点打死对象,只要我们把两块瓦找到打死,另外再奖励我们家3包化肥票。3包啊,够我们半年用的了,不用再为买不到化肥发愁了。他还说,被打死又活了的狗最容易疯了。他还说,有人发现两块瓦昨天在后山上,要是今天你再抓不到,他们明天就要增加人员,把几个村的民兵打狗队集中起来搜山。你想想,你要再抓不到两块瓦,让他们搜山搜到了,我们不就又落后了?

我听到马得良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他捏着我的手停住了步子。他想了想说,你就不用去了,我们今天尽力去找就是了,你在家里候着,也许它要跑回家呢?

王翠花看看马得良,又看看我,好吧,那我在家候着,你们上山找仔细些,3包化肥票啊。

我和马得良走出好远了,王翠花的目光还粘在我们背后。她看着我们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喊住我们,哎,马得良,你等一等!她说着,返身回到屋里,用板凳搭脚,把房梁上一直舍不得吃的腌猪脚解了一只下来,又拿了一截长麻绳,飞快地跑到我们面前,把腌猪脚和麻绳塞到马得良手里。

两块瓦最喜欢吃猪脚,你用这个诱诱它看看。她说着,又指着麻绳说,你要不想自己打死两块瓦,你就把它绑回来,交给李国林,啊?

马得良不说话,拿过猪脚和麻绳,一起挂在竹扁担头上,又牵着我往前走。

王翠花一直看着我们的背影。

我们穿过瓦庄村巷中心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枪响,我和马得良一下子吓得站住了。

回头一看,在巷口,一条黑狗仆倒在地上,一摊血流在青石板上。我知道那是葛贤友家的狗。

李国林带着一群打狗队员冲了过来。两个人拖了狗,而另外的人却绑了葛贤友往村外走。

葛贤友两手两脚地舞着跳着,我没有病,我没得疯狗病,你们凭什么绑我?

李国林说,你被狗咬了,就有嫌疑,必须把你送到医院去。

葛贤友急了,放你妈的屁,你妈才得了疯狗病!

李国林说,我看你是真疯了!他说着,一枪托打在葛贤友的腰上。

葛贤友疼得一声惨叫,顾不得骂人了,整个人往地下瘫倒,几个民兵把他架起来就走。

李国林冲着围观的人大声说,打狗是当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谁要反对打狗,谁就是与人民政府作对,谁就没有好下场!

我想回过去看看,马得良一把扯住我,急急地把我往后山拉,我听见他的呼吸声粗重如牛。

我们到了山脚那大颗槠栗树下,马得良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躺下来,而是围着树不停地转圈,把树周围的草都踏平了。他一边转圈,一边朝山上张望。

我数了数,马得良一共转了32圈才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又一屁股坐在了大槠栗树底下,怀抱着竹扁担,任由麻绳和猪脚在扁担头上晃荡。他坐下来后,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前方是进山的小路,小路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我不知道马得良想做什么,我努力睁大了眼看着他,我看见阳光和知了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团成了一粒粒黄豆,落雨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我只好也靠在树的另一面,我的眼皮上又贴上了金色的亮片,它们随着我眼皮的颤动而颤抖。

我以为这一天就会又这样过去了。但是到了半上午的时候,我眼皮上的金色亮片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耳朵也自己竖立起来。前方进山的小路上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正是民兵营长、打狗队队长李国林。

马得良看见李国林后立即站了起来,我听见汗水炸蚕豆一样从他的身上炸裂开来,与阳光、知了的叫声碰撞着,散落了一地。

4

天黑了,马得良仍然坐在山溪边的那块大石头上,他在向对面的树林里一遍遍地喊,两块瓦,两块瓦!

经过一天的搜索,打狗队发现两块瓦就在对面的林子里。它是出来在小溪边喝水被他们发现的,等他们要拿枪瞄准时,它嗖地一下就钻进了林子里,像一条鱼游进了大河里。李国林让马得良就坐在小溪边的大石头上诱惑两块瓦出来。他让马得良把那只腌猪脚扔在小溪边,而打狗队的人就埋伏在大石头四周,子弹上膛瞄准目标。

马得良还在向对面的树林里一遍遍地喊,两块瓦,两块瓦!他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可是两块瓦一直都没有出现。而在以往,只要马得良咳嗽一声,两块瓦就屁颠屁颠摇头摆尾地跑过来了。这家伙真是个狗精啊。

月亮升起来了,把山林照得一片瓦蓝。树林里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哼子鹰在高高的树上发出哼哼的叫声。我靠在马得良的身边,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月亮一样凉,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喊不出声音了。他哑着嗓子问李国林,营长,算了吧,明天再来?

李国林压低了嗓子说,不行,领导下了死命令,今天必须完成任务,你们家的狗是最后一只没打死的。

忽然,李国林噤了声,头往下一低。

小溪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冲出了一个黑影,它闪电一样冲出了树林。它并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奔向那个香喷喷的腌猪脚,而是一个猛子扎进了马得良的怀抱。这完全打乱了打狗队事先的设计,两块瓦和马得良黏合在一起,他们无法开枪。

两块瓦咻咻地用鼻子嗅着马得良,它浑身精瘦,被树刺刮得一道道血痕,它看着马得良,眼泪汪汪的。

马得良摸着两块瓦的脖颈,像是为它理顺衣领。那里是它最喜欢别人抚摸的地方,它闭了眼,伸长了舌头,像是在享受着美味,我也凑上去抚摸着它的肚皮。

马得良一边抚摸着两块瓦,一边从身后拿起麻绳,他拉开麻绳,灵巧地用一只手挽成了一个活结,他举着绳子,准备往两块瓦的脖颈上套去。这个动作只要眨一下眼皮的时间就可以完成,可是马得良的手始终落不下去。我看见他的手颤抖着,越来越厉害地颤抖着,我听见大颗大颗的汗珠又炸蚕豆一样从他的身上炸裂开来,发出响亮的声音。

两块瓦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它身上的毛霎时全都炸裂了,刺针一样张开。

李国林手持步枪从石头后往前一跳,步枪已上刺刀,只差一点就要刺到两块瓦了。

两块瓦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嚎叫,我从没有听它这么叫过,这声音像贴着地面在流淌。它张大嘴叫着,眼神既惊讶又怨恨,它一偏身躲过了李国林的刺刀,又撞向马得良拿绳的手腕,马得良手中的绳子应声落地。

接着,两块瓦像一颗子弹一样弹射进森林里,在它身后,好几支枪响了。枪弹和它比着速度,我清晰地听见其中有两颗子弹射进了它的身体里,一颗在颈脖子上,一颗在肚子上,血从它的颈脖子上流了出来,像是系了一条红领巾,血从它的肚子里流了出来,像是插上了一面小红旗。它挣扎着,跑了没两步就倒在地上,两块瓦倒地之前还绝望而又不解地看着愣在大石头上的马得良和我,好久才闭上了眼睛。

马得良拿绳的手始终举着。到李国林他们拉着两块瓦下山时,他还是那样举着。月光下,他像一个走夜路却丢了火把的人。

呀,你的手,淌血了!我看见一股黑色的血从马得良的右手腕往下滴落。是两块瓦咬的吗?

马得良这才放下手,看着手腕上的血流,它们已经在石头上流成了一条血河。马得良哑了嗓子对我说,回吧,别对别人说是两块瓦咬的,就说是跌倒了,石头刮擦破的。

我扛着竹扁担,准备将麻绳和腌猪脚再挂在扁担头上,马得良却走上来,将它们远远地扔在对面的山林里。他低了头,在小溪边洗了手,又在山地里找了一些草叶,放在嘴里嚼了嚼,贴在手腕的伤口上。

我们沿着小溪往瓦庄走。瓦蓝的月光下,我发现我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起来,我看见马得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像哭又像笑,我还看见他手腕上的血管在剧烈地跳动,我甚至能看见溪水里一只黑壳螃蟹,它凸睁着惊恐的眼睛,八只脚拼命地扒拉着,往石头缝里钻。

我们走着走着,望见瓦庄的灯火了。马得良又一次对我说,记住了,狗伢,别对别人说我手腕上的伤口是两块瓦咬的,就说是跌倒了,石头刮擦破的。

马得良说得慎重极了,我点了点头,嗯哪。我说。

5

一夜过去,马得良的手腕竟然肿成了小牛腿。可是他不肯去镇上的医院,他在竹园里找到了一个麻漆漆的大蜂子窝,捣碎了敷在了手腕上。王翠花出去干活去了,马得良无法编麻绳了,一大早起来,他就坐在石门槛上听广播。

广播里仍然在说着狂犬病的事。马得良认真地歪侧着头听着,像一个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我也跟着他听着,可是广播里播的还是老一套,无非是狂犬病的预防之类,什么被狗咬了后如果头昏、发烧、怕水、怕光,那可能就是传染狂犬病了,狂犬病的发病潜伏期有21天。如果见了狗的眼睛发红,尾巴紧紧地夹在屁股后,那就要注意了,说不定就是疯狗,坚决打一场歼狗战,保障人民生命健康!谁不打狗,我就打谁!广播里在喊口号,我也跟着喊起来:谁不打狗,我就打谁!

马得良狠狠地走到广播边,啪一下扯断了广播的接地线,广播哑了。马得良闪身进了屋,仰头看屋顶上的亮瓦。阳光透过亮瓦,形成了一道光柱,斜斜地撑在屋子里,但它没撑住马得良,他叹了一口气,仰身躺在竹凉床上。

马得良闭了眼睛像是在睡觉,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在竹凉床上翻来覆去,弄得竹凉床咯吱咯吱地响。躺到半上午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挥舞着,喊我,狗伢,狗伢,你快点过来!

他挥舞的手臂落在光柱里,像是镶嵌在里面一样。

我走过去时,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狗伢,摸摸我的再摸摸你的,我是不是发烧了?

我感觉不到他是不是在发烧,我摸了他的又摸我的,马得良紧张地看着我,我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烧。我说。

马得良伸出他的手,摸了我的额头,又在自己的额头上试试,他不停地摸着,像一只鸟不停地从这一个枝头飞到那一个枝头。最后,他坐了起来,整个身体镶在了光柱里,光柱转动着,有一下,我觉得他随着光柱在往上升腾。

马得良离开了光柱,他站了起来,他到院子里背上一捆麻绳,又在腰上别了一把大砍刀,然后他往院子外走。

你去哪儿?我问。

办事!

这可真奇怪,我记得马得良好像很少出门办事,办事的事大多是王翠花去做,马得良只管闷头做事。田地里做完了农活,他就编麻绳,连去卖麻绳都是王翠花承包了,马得良总是说自己办不好事。我也要去。我说。

马得良想了想,说,也好,走吧。

我以为马得良要去镇上卖麻绳,但是他并没有往镇上走,他走到了瓦庄的村中心小卖部那儿。

小卖部门前和往常一样挤着一堆人,有的在打纸牌,有的在看打牌。马得良犹豫了一下,走到了打纸牌的人堆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打纸牌的人说,马得良,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你居然也来看打牌?你还不去编麻绳,当心王翠花晚上让你跪床板!

他们说着,哼子鹰一样哼哼哈哈地笑着。

马得良面无表情,他冲着打纸牌的曹扁发说,曹扁发,前年的腊月二十四你妈生病住院,你借了我20块钱,你要还给我。

曹扁发看着马得良,我没钱还。

你天天打纸牌不是有钱吗?

打纸牌的钱也是借的,要不,我们俩来赌一把?敢不敢,啊,敢不敢?曹扁发说着站了起来,马得良,要不我们赌一把?

其他的人在起哄,对啊,马得良,你编麻绳编那么多钱也舍不得赌钱,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裤裆里有没有长卵子啊?

马得良看着曹扁发,我不跟你赌。他从曹扁发面前的台子上拿过他的钱,8块钱,这是8块钱,你还欠我12块钱,明天你必须还我。马得良低声说着话,把8块钱揣进了口袋里。

曹扁发瞪大了眼睛看着马得良,咦?马得良你胆子变大了啊,你竟然敢抢我的钱?曹扁发说着,挥舞着拳头向马得良砸过来。

马得良用没有受伤的左手一把抓住了曹扁发的手腕,曹扁发想抽出手来,可是马得良的手像铁链子一样捆住了他。曹扁发涨红了脸,马得良你放开!你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家!

马得良低声说,你还欠我12块钱!他说着,松开了手,站着不动,看着曹扁发。

曹扁发抖着手腕,准备再挥拳冲上去,但他看着马得良的样子,就骂骂咧咧地坐了下去,妈的,不就是20块钱吗?搞得老子还不起似的!

我又一次猜错了,我以为马得良要拿着8块钱往回走了,但他还继续往村口走。他走到了王翠花的大舅奶家,这也是瓦庄王翠花的唯一的亲戚。

马得良从肩膀上取下那捆麻绳,放到大舅奶家的晒衣杆上。大舅奶,马得良说,那一年我和王翠花结婚时,你好心给了我们一捆麻绳捆嫁妆。今年我家麻绳多,我送你一捆,你自己用也可以,拿到镇上卖了也可以,听说今年麻绳涨价了。

这么一大捆啊!大舅奶说,得良,是翠花叫你拿来的吗?

是的呢!马得良说,是王翠花叫我送来的。

大舅奶摸着麻绳说,这个麻绳编得好,能卖个好价钱。她再抬眼的时候,马得良已经牵了我的手走远了。

马德良还不往回走,他带着我走到了村口的李国林家。李国林不在家,马得良对李国林的老婆说,麻烦你对李国林营长说一声,我来找他要化肥票,是和他先说好了的,我明天再来。

6

第二天,没等马得良去,李国林自己先来了我们家。

李国林一脚踹开了我家院子里的柴门,马得良,他大声喊,听说你到我家去找我要化肥票了?

马得良慢吞吞地从屋里走到院子里,他眼睛盯着李国林说,是的,我把我们家的狗打死了,我要那3包化肥票。

李国林从嘴角里哧了一声,是你打死的?马得良,打狗队那么多的人可都在,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我们用步枪打死的。

可是,我要是不引它出来,你们永远也找不到两块瓦。马得良说。

反正不是你打死的。李国林说,你别想要那3包化肥票。

马得良也从嘴角里哧了一声,我第一次听见马得良发出这样的声音,他竟然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李国林大概也没料到马得良能对着他哧的一声,他看着马得良像是不认识马得良一样。

马得良说,李国林,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打麻绳比赛,比到最后就我们俩,我硬是一天一夜没歇,最后两只手的手皮都烂掉了,麻绳成了血绳,我最后赢了你。

李国林说,那又怎么样?

马得良说,你要不把化肥票给我,我会天天去找你要的。我听广播里说了,上面规定的,只要积极帮助打狗队打死自己家的狗的都奖励化肥票,两块瓦死了,我就要得到化肥票。马得良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盘弄着长板凳上的麻绳。

李国林愣了一下,我说了不给你了吗?马得良,该给你的不会少了你的,死了个狗你还像成了个英雄呢。李国林说着走了出去,他经过院子柴门的时候,被门边框挡了一下,差一点没站稳摔倒在地。他扶着门,狠狠地又踹了柴门一脚,柴门委屈地又吱扭吱扭地叫唤着。

看着李国林走远了,马得良又要出门了,这回他主动要求带上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马得良牵着我,走过瓦庄的田畈、河沟,来到了一片竹林。他站在竹林边,左看右看,最后,他站到了一棵竹子下,招手让我过去。你把这棵竹子记住。他说着,用砍刀在竹子上刮了一条痕迹,你记住了,我要是死了,你就让你妈把我葬在这里。这里安静,不像坟场上死人太多太吵了。

你要死了吗?我仰起头问马得良。

马得良没有说话,他忽然抱着那棵青翠的竹子低声哭泣着。

我有点害怕。你真的要死了?我也哭起来了。

马得良还是没有说话,摸摸我的头,他抱起我,一把把我架在了他的肩膀上。我都快8岁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让马得良给我骑马肩了。我骑在马得良的脖颈子上,一下子看得好远,看到了远处的山峰、村庄人家的屋顶。马得良架着我,一路骑马肩把我驮回了家。

马得良回到家后,在大白天里却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他拿出一捆麻绳,放在竹凉床边,然后躺了下去,他喊着我,狗伢,狗伢,你过来。

你把我绑起来。马得良对我说。

绑起来?

嗯,我怕是得了疯狗病了,我发烧了,你不想让我到处咬人吧?你也不想让我去疯人院吧?

我摇摇头。

那你就帮我把我绑起来,今天是第三天,一共21天,如果再过18天,我还没疯,你就放了我。我要是疯了、死了,你要记得告诉你妈,把我葬在那棵竹子下。来吧,绑结实点,打个死结,用力。

(原载《野草》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