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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大鳄 第四章 刑名英雄(公元前355年——前335年)

第四章 刑名英雄(公元前355年——前335年)

在马陵之战前,导火索韩国冒出了一个促成韩国十年无大难的英雄人物,就是相国“申不害”。关于申先生,正史记载很少,野史也不多。据说他是郑国被占领区的低级官僚,写过六篇《申子》,现在只剩几句。为了解开申先生神秘的外纱,记者潇水特地梦游先秦大地,手执纸笔,诚惶诚恐地采访了韩国首相申不害同志,下面是本次采访的录音。

潇水——下简称“潇”,申不害——下简称“害”。

潇:申先生,能不能请您简单回顾一下您是怎么从一个低级文吏,逆风飞扬,走上您现在的领导岗位的?

害:这个问题我不好自吹自擂。但是你知道,在上个世纪以及更前,领导岗位都是讲究任人唯亲,都是几家大宗族之间选来选去的,轮不到我们。

潇:那你们干什么?

害:我们干的没什么名分,就是呆在大家族家里帮忙。

潇:具体一点儿呢?

害:具体就是陪玩,陪读,陪吃。

潇:三陪?

害:你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要是升上去了,就可以管他封邑地面儿上的事儿了,当邑宰。

潇:当时干嘛不跳槽到国家的政府去干?

害:我们很忠诚的,不能乱跳槽,你知道豫让吧,对主子就得忠诚,到死也得忠诚。而且那时候,国家的政府不忙。

潇:现在的政府就忙了?

害:现在社会进步了嘛,国家的事儿多了嘛,内政外交都得有人管,工商管理,征兵纳税,保家卫国,专业性还都特强,大宗族的人玩不转了,政府就得用我们新时代的职业官僚了。

潇:大宗族的干嘛玩不转了?

害:他们不懂管理啊,而且他们越来越惨了,就是说,越来越没权了。灭族的灭族,土崩的土崩,瓦解的瓦解。

潇:权都去了哪了?

害:都被国君抓上去了。各家的权都让国君收上去了,各家土地也都收上去,封邑变成了县。就是贵族封建制向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转变啊。国君把大宗族的世袭封邑都变成了他直接管理的县,结果国君权力多得用不了,封邑里边的事儿,都转到国君来管了,忙得不可开交,还得雇人帮他干,这不政府机关就到处扩招,官僚队伍不就形成了。

潇:您就投简历,然后进了政府班子?

害:是啊,我这个人吧,比较有知识、有才干,而且我不像他们,我没架子,他们宗族家的富贵子,眼高手低。我还有一手绝活——我懂法家啊。

潇:你们领导是谁?

害(有点儿吃惊):你找他没事儿吧?我们领导就是韩昭侯啊。

潇:我就问问。你们领导对你怎么样?

害:当老板的嘛,当然还是信任我们的嘛。有一次,我对他说,法令这东西,一旦定下来,您不能因为听了谁的私下请求,就破坏它,当领导的必须严格按既定法令说的办。他说很好。然后有一次,我向他请求让我的堂兄当个什么官,结果他不同意,我很不高兴。他说,申子啊,我这是听你的话啊,严格按照法令办啊,不能徇私破坏既定法令啊。我也只好回家反省写检查去了。

潇:你们领导原则性还真是强啊!你们待遇怎么样?

害:吃俸禄啊。主要是拿粮食,一年多少石,多少斗,多少钟,多的像我这个级别,得有一万钟,少的也有一斗。也有拿钱的,还有拿黄金的。我就还拿黄金。

潇:您是相国啊!

害:上边这段儿你给删了啊,记着啊不能发出去。

潇:好的,这是您的隐私。下一个采访问题,请说说您的同僚。

害:在咱们关东诸侯国里,当官的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大宗族家的,出身好的,一种是我这种笔杆子,有能力的。

潇:靠军功当官的多吗?

害:不多。这种人在秦国多。

潇:秦国为什么多?

害:商鞅不是在那儿正搞变法呢吧,他混得比较好。

潇:商鞅水平怎么样?

害:这我不发表议论,他还是很努力的嘛。

潇:他比您怎么样?

害:他官儿没我大!我现在是相国,他才是左庶长。差着好几等呢!不过他运气比较好。

潇:怎么好?

害:秦国那儿,建国年头也晚,周天子东迁了才建国,大宗族也少,到处都是土包子,他说按军功授爵,别人就听话。我这儿不行,这儿的大宗族家,年头长,势力大,占了不少政府大员的位子。咱这儿不管是有没有军功,只要出身好就行。

潇:那将来岂不是顶不过秦国?

害:这段儿你也删了去。

潇:呕!好。

潇:申先生,您作为一个知名的法家人物,能不能简单给“法家”下个定位?

害:说白了就是个“术”。

潇:对不起,是算术吗?您搞财务吗?

害:你平常不注意学习吧,要加强理论修养啊。术就是我说的,一套让国君用来监督、控制臣下的方法。

潇:是不是有点儿权术的意思?

害:当国君的,抓住根本就行,拿住权柄,然后选好人,再看看称职吗,言行一致吗,对上边忠诚吗,业绩干的怎么样,然后该提拔的提拔,该奖赏的奖赏,该除掉的除掉。我们管这个叫“循名责实”。

潇:就是“刑名”吗?

害:那是商鞅他们说的。我就说“术”。

潇:假如让您用一句话概括出您的术,您怎么说。

害:国君最好隐密着,表面上不露声色,装作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可以听到一切、看到一切、知道一切,驾驭群臣吏民。

潇:贵国韩昭侯做得怎么样?

害:现在列国没有谁比得上他的。

潇:您能不能举个例子。

害:例子嘛,有一次他洗澡,洗澡水里也不知道哪个恐怖分子干的,冒出一个石头碴子,硌了我们领导的屁股。我们领导心生一计,张嘴就说:把烧洗澡水的给撤喽!还有,撤了他之后,你们该谁顶替他接班?有人就大喊:“我!”我们韩昭侯一看,就知道那扔石头的,肯定是这个人,抓住一审,果然就是他。

潇:你们领导眼睛还真是贼亮啊!

害:我们领导用的这个,就叫做“术”。你想,当国君的只有一个人,下面这么大的官僚队伍,一旦拉帮结派怎么办,一旦蒙蔽他怎么办,所以他就得用“术”。他这么一用术,一诈唬,下边的人就没法蒙蔽他了。

潇:还有例子吗?

害:有一次,我们领导派一个人到某县里边去调查,回来领导问他:看见什么啦?他说:啥也没看见。领导说:那到底看见什么了,随便说说,什么都行。这人说:我看见县城南门外马路左边有黄牛在吃麦苗呢。于是我们领导下令:前面已经下过法令了,说培苗季节,不许牛马进入庄稼地,现在违反的人甚多,你们赶紧都查查,报上来所有的违规案例,谁有遗漏,加倍处罚。于是县里面的人赶紧报上来好些条。我们领导说:查得还不够,还没报全,再去查,看看南门外马路左边。县里一看,果然那儿还有一头牛。从此,县里边的官吏,都怕极了我们领导,再给他们下令要求干什么,不敢为非和糊弄了。我们领导通过故意这么弄一下子,几百千的官吏,就给他控制得只得听他的话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领导什么时候在监控他们,从什么角度在监控他们。所以经常搞搞这样的“术”,下边的职业官僚或者官吏们,就全被君主控制住了。

潇:“术”还真管用啊,就是挺费劲的。

害:我再给你说一个吧。有一次我们领导有条破裤子,让仆人给收起来。仆人说,您这么小气,一条破裤子,就赏给我们算了。我们领导说,只是因为我裤子多,就把裤子给你,对你是没有激励意义的。必须立了功才奖裤子。

潇:这说明领导伟大在哪里?

害:说明他懂得什么按劳分配而不是按需分配。有劳动业绩了才有奖金激励。这说明我们领导深刻领会了法家的精髓——考核和激励。根据考核结果进行物质激励。

潇:这也是“术”吗?

害:这个不算是“术”了,这个已经属于“法”。

潇:“法”是怎么样啊?

害: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有一次我们领导喝醉了,穿着衣裳就睡了,他旁边一个管帽子的男保姆,怕他着凉,给他加盖了件衣服。一觉醒来,我们领导看见身上多了件衣服,就十分不高兴,一问左右,说是管帽子的男保姆干的。然后,我们领导揪出这个男保姆,就把他杀了。

潇:啊?

害(作出鄙夷的样子):你不懂了。这个人犯的是“侵官”的罪。他的职责是管帽子,就不能动衣服,动了就犯法。知道吗?每个人都应该按照工作说明书的职责范围办事。不是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不能干,以防止官儿们之间互通情报、结党营私。否则,一个君主怎么控制得住这么多人呢!

潇:这就是“法”啊?

害:“法”说白了就是制定规矩,考察你对规矩的落实,奖罚你落实规矩的结果,所以法跟赏罚是一体事。

潇:不怕您不爱听,您这“法”啊“术”啊什么的,不算是搞仁政吧。

害:搞仁政?嘁!那是他们不懂!

潇:您怎么懂?

害:我们明法令、严刑赏、用术势,务耕战、均力役,都是现实实用的,最关怀国家利害和君权稳固的是我们。仁政那些都是儒家的空话,腐儒之见,孔孟之道都是吓唬人的。

潇:好好,谢谢您今天的配合,我采访到很多第一手新鲜的资料。祝贺您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取得卓有成效的政绩,祝贺韩国的经济工作建设繁荣昌盛。

接着,就刚才采访申不害的话题,潇水又走访了更在两百年前的几位大腕儿级人物——老子和孔子,征求他们的看法。

潇水还没有播完申不害的录音,老子就先大摇其头。老子一棍子断言:法令越多,盗贼也越多!他那路子是根本不通的!

孔子(下简称孔)也附和:依我看,很简单,你只要劝善,下边人就都跟着善了。子为政,焉用杀?

潇:您能不能用普通话接受采访?

孔:我是说,法家的人卑鄙、粗野。权术、法令、刑罚什么的,都不行。为政必须以德,主要靠劝善,劝仁义,多做思想教育工作。

潇:可是,申不害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法家不相信道德教化能使人向善,赏罚和“术”才能迫使人们不敢为非做歹。

孔:为什么?that's a shame!

潇:您还说英语?因为他们觉得,不能等着人人自觉当圣人、当善人,一国能有几个圣人善人?他们说,指望大家都像圣人那样自觉是不可能的。没有制裁的话,全靠思想工作,制止贪污捣蛋,那太苛求人类的天性了。

孔子很不高兴,刚要说话,不料老子和他之间又发生了意见分歧。

老:我在这一点上同意法家。我认为要绝圣弃智。你越是要培养他们当圣人,他们越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或者假作圣人敷衍你,所以你不能瞎倡导。我认为要无为而治,你把各种体系都弄好了,把国家弄得符合大道了,他在这个框子里,自然就顺顺溜溜地长直了,所以你也就垂衣拱手治天下了。我说的垂衣拱手治天下,不是让你们呆着别干事儿,而是按照大道干,你这样干了,自然一切都顺顺溜溜了,人们也就都好了,你也就垂衣拱手没事儿了。不然你整天瞎倡导,累死也没用。

孔:不对,你这个办法没有操作性。什么叫顺着大道干?你的大道法于自然,那自然的大道是什么样?哪个国君能搞明白?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只有倡导和教化,国君应当带头学习道德当圣人,下面人跟着当圣人,国家才会变好,国君不干这个,天下拱着手垂着衣,或者像法家似的挥舞着那个可耻的赏罚的大棒子,都是污辱啊,污辱啊,that's a shame!

老:不对,法家的制裁确实不是好药,但你这教化也是治标不治本,嘴上仁义道德了,肚子里的病其实还是没好,还是满肚子男盗女娼。这病根儿啊,要我说都是你们嗜欲,你们总是想发展,一发展,就弄复杂了,就接着只好不是搞赏罚就是搞教化,越来越折腾,国家就给你们折腾坏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治理大国只能像烹小虾米,不能瞎动弹,瞎挥铲子,一定要顺着大道。否则干什么都没用,只能走向反面。

孔:病根我看就在于不仁,人嘛,总是要嗜欲的,社会总是要发展的,一发展,总会有问题。特别是小人,他一穷,就更要“斯滥”。假如都是君子的话,那就全好了,全没问题了。所以,使劲让人多当君子。

老:应该去掉所有可嗜之欲。我看都是发展经济和社会把事情给搞坏的,还是回到小国寡民好。谁也别想占谁便宜。小国寡民里,就没有专制,没有圣贤的教化或者制裁——这都是专制,大家权益都得到了保障,小国寡民最接近大道。

孔:应该增加君子的密度,让小人无地可容。

老:应该绝圣弃智。

两个老头儿撅着胡子先互相吵起来了。这样吵吵闹闹的,各执一词,潇水见状无奈,只好抱着录音机,偷着开溜了。

商鞅:男,生年不详,原产地卫国(河南北部),先后流浪于魏国安邑、秦国栎阳、咸阳等地,曾担任中庶子,左庶长,大良造等职。

公孙鞅是他的原名,因为他在秦国发迹,被封在商邑,就换了个名字叫“商鞅”(所以商鞅是他的新马甲)。

商鞅的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国君的低级小老婆一族,生长在中原花花世界的他,不幸看见自己的祖国(卫国)沦落为战国首强“魏国”的附庸国。商鞅的家族也在沦落,到他这一代已经没什么了。

商鞅因为是个没落户,没怎么好好上过学,就是曾经向鲁国人尸佼请教过一点儿皮毛知识,其它主要是自学。后来他跑到主子国魏国去[1],在公叔痤家里当“中庶子”(类似见习主管,主要职责就是在举行礼仪的时候端着切肉的板子——俎,以及“执烛”——举着灯。商鞅是“中庶子”,那就可能自己不举灯了,而是看管着“庶子”们举灯。)

当中庶子期间,商鞅对魏国的变法耳濡目染,学问大有长进,经常偷着拷贝从前李悝留下的中央文件。

后来公叔痤要死了。魏罂(当时还没有称王)亲自上门问病:“相国万一久经考验了,我们社稷将奈其何呀?”

公叔痤躺在被窝里说:“我给您推荐一个接班人吧。下臣家里面的见习主管公孙鞅,虽然年轻,但大有奇才,您让他当相国吧,举国交给他治理。”

“相国您没发烧吧?我看看舌苔。”魏罂心里嘀咕,嘴上不好说。

“左右退下,”公叔痤喘着说,“主君您如果不能用公孙鞅,必杀之,千万别让他跑到别的国家效力。”

魏罂漫应了几声,灰心丧气地走了。

公叔痤从被窝里翻了个身,看见窗外的太阳在极遥远不可目睹的地方,用淡白的余光顾及了这个城市:“召公孙鞅进来……”

商鞅留着一撮小黑胡,一副年轻不识愁滋味的样子,乐滋滋地走到堂下。

“我看主公是不会用你的,所以我就劝他杀了你。这是出于公益。现在鉴于私情,我再劝你赶紧逃跑吧。”

商鞅说:“哈哈,我好高兴啊。”

“你都快掉脑袋了,怎么还不走——”

“主公既然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会听你的话杀我?”说完,商鞅又出去跟别的门客们比赛投壶去了。

魏罂在回宫的路上,跟左右还叹气呢:“唉,以相国这样的聪慧,临老也胡涂成这样,神经错乱了呀,让我一会儿杀公孙鞅,一会儿用公孙鞅。”自然也想不到杀公孙鞅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魏国先败于桂陵,再覆于马陵,战国首强的魏国智竭力穷,节节日下,这都是因为流失了像吴起、孙膑、商鞅这样的人才。

倘使能够用商鞅,魏国必是另一个景致啊。由此看来,并不是公叔痤荒谬,而倒是魏罂自己荒谬啊!大凡行事荒谬的人,必是把不荒谬当成荒谬。

商鞅正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忽然听说秦孝公在招聘人才:

“从前我们秦穆公(秦国历史上唯一的光彩一页,三百年前)修德行武,扶助三晋,以黄河为界,西霸诸戎,地方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寡人今年方才继位,思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列国之士,谁要是能出奇计强秦者,吾将尊其官,与之分土。”

商鞅一看,人家都拿领土换技术了,赶快去吧。于是卷了铺盖,掉臂西行。以及带着他那偷着拷贝来的李悝的《法经》六卷,坐驿站的公共汽车,跋涉七八百里,西渡黄河,来到秦国栎阳,看见这个死水微澜的国家,还是戎狄杂处,父子兄弟同室而居,上下无别,男女混杂,婚姻形态原始而落后。他们的祭祀啊,礼数啊,都违反周礼,不崇拜祖先,却崇拜原始的自然诸神,所以中原诸侯开会吃大饭,从来不召唤这些野蛮的西陲人,把他们叫做西戎。

商鞅托“景监”同志(秦孝公的男朋友)介绍,见到了秦孝公。秦孝公比商鞅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听商鞅讲了一通儒家仁政王道学说的大道理,似乎并无出奇也毫无趣味,直听得眼帘下垂,昏昏欲睡,面谈了三次,大失所望。

商鞅急了,改谈霸道,疾陈富国强兵之术,强化君权之策。秦孝公立刻来精神了,目光炯炯,膝盖不知不觉往前蹭出两尺。[2]在此之前,秦国的十数代国君是非常没地位的,都是大宗族权臣扶立和控制着的。现在商鞅有强君富国之策,能不兴奋嘛。俩人连谈三天三夜,都顾不上正经吃饭,仍然不倦。

秦孝公一边吃方便面,一边说,咱们先开个动员会吧,讨论讨论。

商鞅不乐意,说:“改革的事,不用征求所有人意见。所有人都同意的,往往是个平庸的决策。干大事用不着瞻前顾后,成大功者也不谋于众人。”

“那就算是给那些老脑筋们培训培训。”

会上,脑筋最秀逗的老贵族甘龙,是个炮筒子,首先老气横秋地责难:“现在的制度是祖宗传下来的,官吏们用得得心应手,老百姓也都习惯了,不能改!改了准会乱!新法是胡来,是谬论,古法、旧礼改不得!”[3]

商鞅理直气壮:“哈哈,甘龙说的,都是庸人俗言,大家看到啦?这个家伙没事就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就好像整天有一只苍蝇,嗡……对不起,不是一只,是一堆苍蝇围着你,嗡……嗡……嗡……嗡……飞到你的耳朵里面,救命啊!”

“胡说,放屁,你不许人身攻击,你给我说出点道理来。”

“你根本不配跟我说话,从古以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礼法。夏、商、周三代,礼法互不相同,都能称王天下;春秋五霸,各有各的路数,也称雄一时。你要学古法,请问你要学哪个古法?有能耐的人改革旧制,无用的蠢猪才被旧制度牵着猪鼻子走。”

甘龙这回可急了,灰白胡子抖抖的,下巴乱颤:“这话不对,不对!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还有,还有……”

“还有个头啊还有!如果夏朝的人还按照古制构木为巢、钻燧取火,那一定会被夏禹笑话;同样,在当今之世行尧舜禹汤之政,也必会受世人嘲笑。愚蠢啊,愚蠢啊!”

秦孝公正襟危坐,听俩人吵的差不多了,就毫不含糊地给商鞅撑腰:“公孙鞅所说,甚善!甚合寡人之心。从今天起,他以左庶长身份,制定变法,各位不要再作侥幸他想。”

响亮的声音在大殿上震动,这一天显得风和日丽,秦国的天空像发光的蓝水晶,阳光洒满大地的清晨。

公元前359年,商鞅夙兴夜寐、公而不私,开始变法,秦国的法家行动立竿见影,迅速在西陲崛起,最终在一百四十年后,并吞六国,一统华夷。然而,伟大导师商鞅同志却身败名裂,最终以谋反罪、反传统罪、虐待犯人罪、强迫他人改变宗教信仰罪、毁坏人类文化遗产罪等多项罪名,判为五车分尸,全家抄斩。

这个行走江湖颇有年头,政治经历相当丰富的人物,一度被秦孝公赠送以全国领土,职业生涯大起大落得匪夷所思的人物,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人物,我们到底应该以怎样的视角来看他呢?是全面打倒?还是辨证的清算?或者是英雄一样的歌颂?

记者潇水带着这些疑问,乘坐时空隧道,来到我国西部新兴城市“咸阳”,前来进行梦游采访。秦国百姓,神色淳朴,着装稳重。当官的也是神色肃然,恭俭敦敬,出于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没有营私朋党,大有古风。朝廷之上,听事决议,效率非凡,仿佛无为而治。

咸阳宫道,宽阔笔直,高墙大瓦,飞檐斗拱,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甚是热闹。有乘车的,有坐轿的(肩舆),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只是见到当官的时,立刻满面畏惧。

潇水来到大良造府上打门:喂,大良造府吗?我是梦游派的记者,我想采访你们的大良造。

工作人员:请问你应聘什么职位?

潇:我不是应聘的,我是来采访的。

工:我们这里正好缺一个给人割鼻子的。

潇:可是我只会写字。(仰起刀笔,示意)

工:那就给脸上刻字好了,待遇很高的,可以吃一辈子小米。

潇:可是我不应聘,我来采访。

工:管他呢,现在有很多犯人排着队等着脸上刻字,你现在就来上班吧。

潇:真的?那我能见大良造吗?

工:你先进来再说。

潇:天哪,我不会有事吧!

工:只要你好好刻,就不会的。

潇:犯法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工:什么人都有,有些当官的和小民违反新法,就得处罚。还有一些大宗族贵公子,大良造也不饶他们,每天都要抓出几个来,捆起来治罪。

潇:哦!天呐。

潇水在会客厅落跪以后,被工作人员告知,大良造“商鞅”先生现在会见外宾,请他的经纪人“景监同志”代为训话。

下面是潇水对景监同志的采访录音,景监下简称监。

潇:首先向您抱歉地声明,我是梦游派的记者,我不管脸上刻字。而且我字写得也不好……

监(露出失望的神情):你今天要采访什么话题?

潇:我想先核对一下您的背景。嗯……我知道叫您同志,会产生误会,但您似乎确实,哦……跟贵国领袖秦孝公……

监:有过n次亲密接触!哦!是的,每个记者都要先问这个问题。有的人出卖灵魂,有的人是出卖肉体,我认为,肉体是最干净的。

潇:喔,好!接下来请问,作为跟领导有特殊关系的人,您是如何为领导解忧,发现了商鞅这个人才的呢?

监:一提到大良造,我的眼睛忍不住就湿润了。一个卫国人,为了秦国人民的改革事业,不远万里,来到秦国开发大西北,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诸侯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啊。

潇:好好,请您节哀。那么,为了让后人更强烈地认识到您所发现的千里马的伟大,能不能请您谈谈大良造改革之前的秦国社会背景。

监:好的。我们秦国一直独霸西陲,是整个华夏的霸主。

潇:对不起,能不能尊重新闻采访的真实客观性?

监:我说的都是真实客观。你不是刚从魏国过来吗?魏国的西长城,北起甘泉,经洛川、澄城、大荔等县,跨越渭水,一直到华山以西。他们胆小如鼠,躲在长城后面,怕死了我们。我们先君秦献公,十年前还杀过长城,砍了他们六万个人头。六万个,你想想看,如果你一天吃一棵大头菜,六万棵够你吃三辈子的。

潇:说到吃大头菜,你们贵秦国确实还保存着人殉的陋习,请问是不是?

监:没有像外界传的那么厉害,而且我们先君秦献公已经废除了,现在我们已经改用兵马俑了。是的,我们有的地方是比较落后,比如我们的土地改革,比齐鲁三晋,晚了三百年。但是,大良造一来,我们用了十年的时间,迎头赶上,完成了东方发达国家三百年的历程。

潇:可是,我还听到一些说法,特地请您辟谣。有人说,你们泱泱大国,却连个钱币都没有,都城里边没有农贸市场,你们还在以货易货吗?

监(立刻从怀里摸出一枚大钱):这是秦半两,您看看,这是我们大良造主持设计的钱的样品,过几年就要上市流通了。你看它外圆内方,我知道,齐国的钱、燕国的钱,都是刀币(像小李飞刀那样),三晋是布币,可是哪有我们大良造所设计的“孔方兄”来得便捷美观啊,这一串,就全串脖子上挂着了,中原有这创意吗?[4]

潇水刚要弓起身来欣赏这枚“孔方兄”的祖宗,稀世珍宝,就听外边脚步杂沓,兵器蹭撞有声。有人喊:“大良造到——,二级戒备”。

商鞅结束了与外国友人的亲切交谈,进屋落座之后,“右更”又上前汇报工作。听取了“右更”的汇报之后,商鞅作出指示说:

“当前的税费改革工作责任重大,各级郡县一定要严格执行中央政策:凡是一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的,必须分家,各立门户,各自交税,否则一人要交两份税。按田亩征赋的旧制度必须彻底废除,改按户口征税,鼓励发展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鼓励生育。[5]对于那些脱离户籍,逃避户税的‘游击队’,要勒令各级部门,该抓的抓,该查的查。要查就要一查到底。严禁那些旧大宗族,隐匿封地内人口,确保国家征兵征税工作顺利完成。大家族隐匿人口情节严重的,一定要依法把整个家族铲除,铲掉这些与国君争民的社会毒瘤。对于那些游手好闲、弃农经商的,我们不打击也不支持,但是经商破产的,一定要严厉整顿,妻子、儿女,一起充官作奴。这些有力措施都是我国首先尝试的,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由于它的出现,我们增加了大量的税收,加强了对地方的管控,这在税政管理史上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们从事的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几百万战斗在各条战线上的秦国人民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下去,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遍地荆棘,我们一定要贯彻到底,稳扎稳打,对不对?”

两旁官员,事先均已将双手提至胸前,左右相对,间距半尺,当商鞅同志讲话一完,便长时间热烈鼓掌。

鼓掌后,大良造“商鞅”才转过脸来看记者。[6]

潇水说: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我是梦游派的历史记者。

商鞅:我知道,对于扩大我们国际知名度有利的事,我们都是欢迎的。

“潇:好,对。商鞅先生,从刚才景监同志的介绍,我深刻感受到贵大西北的开发,成绩斐然啊。我看见西北的百姓,都神采飞扬,他们在街头,在田野,在家中,在广场,奔走相告,传诵着一个名字:大良造。可以看得出,人们对您的爱戴非常衷心,敬畏无孔不入。可是我很想问一下,为什么您却战战兢兢,连呆在家里还这么二级戒备啊?”(记者目视着左右的层层甲士,凛凛寒光。)

商鞅(下简称“鞅”):有些大宗族出身的干部,对改革不冷不热,伺机破坏,他们派出恐怖分子,直接威胁着我的人身安全。这说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思想还是没有彻底解放。我们的改革工作,还是任重道远啊。

潇:我明白了。那么,一级戒备是什么规格啊?

旁边“左更”代为回答:大良造出行的时候,实行一级戒备,防弹车几十辆前后开道,战车装甲,大力士左右保镖,车下两列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持矛操戟,跑步前进。这几样戒备,一样不全,我们也不能允许大良造出门的。

右更:总之,我们有理由相信,大良造打个喷嚏,秦国的经济就会感冒。所以确保大良造安全完整,是我们的天职。[7]

潇:很好,谢谢。我知道,从本世纪初的魏文侯开始,变法变得非常时髦。李悝、吴起,慎到都有变法,申不害现在也在韩国主持变法,你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鞅:我们都是搞刑名的,都是刑名英雄。刑名英雄讲的是“法、术、势”,申不害主要讲“术”,慎到讲“势”,我是讲“法”。当然,集大成者是韩非子,不过他现在还没有出生。我们和吴起的区别是,我们不是把旧贵族扫地出门,而是从立法开始,立法尽管最终是为了削弱以至取消旧贵族特权,但守法者并不属于打击之列,立功的贵族公子一样可以获得出路,这比较吴起变法来灵活得多。

潇:有人说,您的改革从立法开始,其实是搬抄了魏国李悝的立法。

鞅:我的格言是,什么是创新,创新就是率先模仿。更为重要的,我们不仅完成了立法和政治体制改革,而且完成了经济体制变革,我们的法是全面而系统完整的,这是李悝所无法比拟的。

潇:噢。请问,在立法和体改过程中,您总的体会是什么?

鞅:主要是四条,说,学,斗,唱。说就是对上级领导要会说,确保有领导撑腰;学就是使劲模仿魏国的成功经验;斗就是要跟守旧派、大宗族们斗个你死我活,警惕他们每一个风吹草动和凶残反扑;唱就是对老百姓苦口婆心,反复宣导,确保群众参与。

潇:我听说您在宣导过程中,还有过“迁木立信”的创意性活动。

鞅:是的。

潇:我听说,吴起在西河地区推行奖励军功的时候,也搞过这么一次,您的还属于“创意性”吗?

鞅:我们跟他不一样。

潇:怎么不一样?

鞅:有质的不同,他用的是车辕,我用的是木杆。

潇:具体操作起来呢?

鞅:改革,就得让民众相信你的法,我们为了在民众之间建立优异的credibility,就在农贸市场南门,竖立起三四人高的木头,谁能把它扛到北门,赏金十斤。群众都持观望态度,我们遂把赏格提高到五十斤。最后,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这也反应了在变法前夕,群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多么可怕境地),我们的托儿分开人群,跨上前去,扛起木头就走。许多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跟着,一直跟到北门。我亲自代表政府,给这个托儿,发奖五十斤黄金。从此,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极大地提升了政府信誉度,为接下来政府颁布的新法令建造了信任的平台。

在改革进程中,有人试图破坏我们苦心建立起来的credibility,就教唆太子驷犯法……

潇:具体情节呢?

鞅:根据市容卫生部门汇报,太子把垃圾倒在咸阳大道上了。[8]

潇:应该怎么处理?

鞅:依照中原国家的传统,刑不上大夫,太子犯罪,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了,用“礼”来教育,对老百姓也是用“礼”来教化。我们法家却不把平民的行为标准提高到用礼的水平,而是把贵族的行为标准降低到用刑的水平,所以,我给太子的两个老师脸上刺字,其中一个老师后来又犯了法,于是割掉鼻子喂狗,使他迄今三年没敢出门。

潇:您能不能介绍一下您立法中的精髓?

鞅:如果一个国家对外不能打仗,在内不能守卫,那么即使是有尧那样的贤君,也不得不向强暴之国称臣求和。由此看来,国家之所以被看重,国君之所以受尊重,全在于实力。但是,如果大宗族贵族的封邑太盛,俸禄太高,吃闲饭的人口多,这是败坏国家的。而且他们直接导致君权的不稳定。鲁国的三桓,就是把国家的军队给瓜分了。三家各行其政,政出私门,这样的国家能强大吗?你说君权不强化,能行吗?

潇:明白了。那么,你们是怎么实现强化君权的?

鞅:我们用法,而我们的法,最初一批都是为了遏制分封的。我们把大家族贵族的封邑聚合为县,全国分为三十一个县,由国君委派县长管理,随时撤换,不能世袭,这就强化了君权。然后我们用严密的法令约束这些官僚的工作。这就是我们后续又推出的“法”。

潇:所以你们的法不光是针对老百姓的刑事犯罪,更多是针对抑制分封和管理替代分封体系的官僚体系的。

鞅(露出赞许的样子):对的。以前没有职业官僚,都是贵族大宗族自己管着自己的封邑,国君只能拿礼法来劝劝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犯上违礼也没办法。现在全换成职业官僚了,这就好管理多了,但是急待立法来管理,譬如我们规定,官吏们晋升的唯一依据,是他管辖地区有没有搞活经济,而不是他多能吹嘘道德。

潇:怎么知道他搞活了没有哇?

鞅:我们有业绩考核啊。一年要考十三个数:比如一个县长,他地面上的粮仓数目,人口的数目,壮年男子、壮年女子的数目,老年人、体弱者的数目,官吏文人的数目,靠吹嘘游说混饭吃者的数目,有益于国家的农民的数目,马、牛、牲口草料的数目。他的下级官吏的日常工作也都有考核标准。譬如官吏督造一杆秤,准确度每一斤差七分之一两,即总体误差千分之八,那就要罚这官吏缴纳一件盾。如果是称量黄金的秤,误差千分之一就要罚一件盾。

潇:哇,这么量化啊。我们现在的县长可能只考核“德能勤纪”。

鞅:什么?

潇:没什么。您这么做,中心思想是什么?

鞅:我们法家,就是一套法令体系,依照军功和这十三个数,等等的,决定用人、晋升、奖励和罢黜,把职业官僚体系控制起来,既加强了君权,又提升了官僚团队的效率,比从前的贵族大家族无法无天要规范多了,最终推动社会进步,国力大发展啊。

潇:这个“法”的体系成败的关键在哪里?

鞅:全在君主一人,这个人如果奖励了那些依照法令不应该获奖的人,或者惩罚了那些依照法令不应该受罚的人,那这套体系的信誉度和激励约束力量,就算告吹。所以,我们法家如果遇上一个混蛋国君(如“秦二世”——记者注),那就算完蛋了。这不是法家本身高明不高明,正确不正确,制度还是不能取代人,这就是法家的死穴。所以,我们反复强调国君也要守法,法令高于国君,这就是法家体系成败的关键。

潇:所以,未来秦国如果覆灭,那不是法家的错,而是君主不称职。

鞅:让一个愚蠢的国君来运用这套体系,就像让一个疯子来操作航天飞机。

潇:但你们怎么保证不出现这样的国君呢?怎么保证国君也守法呢?如果一个国君出于自己的私欲,破坏你们的法令,或者为了自己的私欲往坏里修改你们的法令,你们所谓的法家体系,不就成了帮助国君助纣为虐的鞭子的了吗?在君主人治这个根本框架下,法家和儒家又有什么实质区别呢,不过一个是硬的鞭子,一个是软的鞭子罢了。

鞅:你只要提问题了就可以了,有时候不发表意见不等于表示你是无知的。

潇:哦,好,我……我听说您还“废井田,开阡陌”?

鞅:这个前面已经说了,我们把世袭贵族大家族的封邑全毁掉。在传统“井田制”下,其中公田的收成上交给封邑所属的贵族卿大夫家族,于是耕作者在公田上越来越不出力,甚至一片荒芜。于是我们把贵族大家族的世袭封邑和土地,全都改成国家的县,由朝廷派出职业官僚来直接统治管理,然后把这些土地分给劳动力。一个劳动力分到上田一百亩,或者中田二百亩,或者下田三百亩,轮流换耕,按人头上税。这就是“废井田,开阡陌”。这样国家直接控制力就强了,农民生产积极性也提高了。

潇:现在农业产量如何?

鞅:我们在不停地放卫星。我们翻土、中耕、除草、收割,都使用铁器,亩产(合今0.32亩——记者注)达到五十斤左右。三百亩地完税后足够养活一家人。另外,农业搞不好,是因为脱离农业的人口太多。所以我们按照人口的数目来征收赋税,而不是按照土地。这样,达官贵族就不会多收食客,那些邪恶不正、整日游荡、到处游说、好吃懒做的人就没有什么地方能混饭吃。这些人没有什么地方能混饭吃,就必须回去务农;这些人都去务农,那么我们秦国无数的荒地就能开垦了。另外,我们还吸引三晋的农民,来了就给房给地,免除三代徭役。开垦荒地的话,也免除十年的税。这就是“奖励耕战”的“耕”。

潇:那“战”呢?

鞅:办法是:斩敌人一枚首级,赐爵一级,俸禄五十石。斩敌两首,赐爵二级,俸禄百石。我们限制特权,反对任人唯亲,打破门第高低。那些国君的亲属,大宗族的子弟,没有军功,即不能享有特权,他们的田宅、侍从、服用的规格,都依据军功来设定。所以无能的贵族只能变成破落户。

潇:据我所知,关东国家也有这样的军功政策啊?

商:是的,齐国人的“技击”,斩首一颗,赐金八两;魏国的“武卒”,拿固定工资,赐给上好田宅,没有提成。但我们秦国“锐士”,斩首五个,可以获得五家人的赋税当提成奖金,杀敌人将官,赏爵一级,赐田一顷,增宅九亩,给家臣一个。这是士兵,将官立功,赏赐更多。总之,我们的杀敌奖金提成比齐、魏两国,额度大得多。所以,齐国的技击不能抵挡魏国的武卒,魏国的武卒无法抗拒秦国的锐士。我们所有的男子都要服兵役,23岁以后,一辈子至少当兵两次。守卫首都一年,守卫边疆一年。

潇:作为一个刑名英雄,您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您在落实您的种种这些抑制分封,管理职业官僚,最终加强君权、强化国力的法令中,采取了很严酷的惩罚措施,甚至被人称为“刻薄少恩”,就是主要靠惩罚,不靠奖励。

商:是的,我们为了充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贯彻实施我们的种种富国强兵加强君权的新法令,就准备了很多诸如凿脑门、抽肋、镬烹、宫刑之类用意良好的刑罚,还有剃头发、刺脸字、砍脚、割鼻子、打屁股,轻一点的有罚款,体力劳动,重的则流放边疆戍守要塞。犯人家属也要承担法律责任,一人犯法,三族就是父族、母族、妻子一族,要受株连。这样法令才能落实有力,影响到位。

潇:秦国刑罚太重,没有抱怨吗?我听说,有一次你们在渭水河边审理案子,拖出来囚犯七百多号,审一个判一个,判一个办一个,杀的杀,打屁股的打屁股,渭水河都染红了,号哭之声动于天地。

鞅:首先说,这些人确实是犯了法,而不是无辜受冤者。其次,我们确保我们的狱吏断案是严格公平的,依法判案的。你说的对,我们制定惩罚标准的时候,是主张轻罪重罚,这样迫使老百姓连轻罪都不敢犯,重罪则更不敢犯,也就不至于遭受重罪的致死性的处罚了,也就是等于保护和爱护了大家,最终达到“以刑去刑”的目的。你知道,慈母往往教出败家子,而严父造就英雄。从长远看,慈母没有爱孩子,而是害孩子,严父反倒是爱孩子。这就是我认为杀戮、刑罚能够回归于道德,而道义反而合乎残暴的道理。

左更:而且,我们秦国这个地方,戎狄之风强悍,人民思想素质低下,必须加强严打。不用这剂猛药,我们没法快速搞上去。

鞅:古代的人朴实而厚道,现在的人巧诈而虚伪。所以,古代把德教放在首位来进行治理,现在是把刑罚放在前头,来落实法治。这个古今不同的道理却为世俗之人所疑惑不解。没有一成不变永远好的政策,关键是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比如我们的很多政策,都是适合当今战争时期:战争环境下,国家一旦出了事,商人善于见风使舵,手艺人做得消磨意志的小玩艺儿,以及天生反感约束的知识分子,都派不上用场,都是闲人。而对战争有用的就是农民,所以我们重农轻商,还要进行爱国主义和愚民主义教育,禁止知识分子从中唱反调。古话说,一百个人务农而一个人闲着,国家就能称王天下;十个人务农一个人闲着,国家就强盛;一半人务农一半人闲着,国家就危险。所以我们重视务农,打击那些罗里罗唆、花言巧语、成群结队的辩说之徒。这些人在大街小巷,高谈阔论,搞得乱哄哄的,务农的人懈怠了,土地就会荒芜,打起仗来谁去冲锋在前。

潇: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您搞的这一套对于迅速发展国力是非常有效的。我认为,你们在土地税收政策、干部任用和考核政策等等,后代都可以借鉴,但严刑峻法、愚民抑商这些战时法西斯的政策,后代一味模仿,就不合适了。然而实际非常可悲,后代模仿更多的却是后者。

鞅:不管怎么样,我们改革十年,年年新政策出台,国家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人民有吃有喝,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全国大治,兵革大强,诸侯畏惧。我们为了向中原争霸,特在几年前把国都雍城(陕西凤翔),从西往东迁移三百里,到达咸阳,再东向二百里,就可直出函谷关,北可以伐三晋,南可以袭中原。这就是未来成就帝业的前奏。

潇:俗话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我们在热烈预祝大良造西线大捷的前提下,祝愿大良造明哲保身,功成速退,建立起比秦穆公时代五羊皮大夫“百里奚”更加完美的功业。

鞅:改革无止境,政策要延续和落实,说功成身退,很难啊。

左更:近来,舆论界有一个很不好的现象,就是对大良造经常说三道四,劝他退休,威胁说如果他不退休,早晚身首异处。大良造对这种现象表示出高度的气愤。我们的口号是,老树可以开新花,老狗可以学习新游戏。不是大良造要适应传统,而是传统必须适应大良造。

潇:好吧。再次谢谢您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鞅:谢谢。

左更:谢谢采访。

以上是潇水在秦国于公元前340年马陵之战结束后为大家报道的。

一场战斗的失败,都不是一场战斗的失败,因为后面还要有人趁着你战败疲敝而来打你。马陵大战次年,公元前340年,秦国大良造商鞅(已经改革十九年了)趁着魏国马陵新败,向秦孝公请战:

“主公,河西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秦国的领土,是秦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先君秦穆公在世时,曾经百战经营。现在魏国却趁我国内进行经济改革之机,悍然发动侵略战争,占我领土,伤我边民,掠我财富,我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我们敦促魏国尽快停止错误行径,但是魏国一意孤行,我们除了进攻他们没有其它办法。”

于是商鞅统兵进攻西河之地——这是秦*大峡谷以西,陕西东缘的一长条南北纵向的土地,诸多城邑要塞,三百年来,秦*反复争夺,本世纪初吴起为魏国夺回这个地方,并且镇守二十年。如今吴起已乘黄鹤去,魏人只好在这里修起长城。魏惠王(魏罂)看见商鞅来伐,命令“公子卯”驰赴西河抵抗。“公子卯”看名字就知道,是个国君宗族,任人唯亲来的,金玉其外,肚内草包,打仗其实不行,学问道德却是一流。

魏“公子卯”抵达西河前线,在魏长城驻扎下来,感到空前的无所事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冬日感触,使他酒兴大发。这时商鞅写来帛书:“尊敬的公子卯将军,我知道贵国马陵新败,实在不是再动干戈的时候。而且我二十年前在魏国等机会的时候,与公子您乃莫逆之交,一起探讨过头上伟大的星空和人生无穷的愁闷。日夜不绝如缕,时光偷度,想不到今天我们却在疆场相会。今天的你我,是否还追忆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使我们彼此休战?请让我恭敬地请求您,让我们双方罢兵,结盟而去吧。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呼唤,涛声依旧不见了当初的夜晚。”

公子卯犹豫,部将说,商鞅没安好心。公子卯说,那就等等看吧。

过了没多久,商鞅拔起大军,掉转车辕,准备回师。公子卯乐了,也拔营回国。走出不很远,商鞅又送来书信:“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是我一生的好友,看着你远走,我泪往心里流,相逢也只是在梦中……怎么样,有空来坐坐,临别最后一晤了!”

公子卯忍不住了,说:“好吧,既然都撤军了,和平了,那我去见见商鞅吧,吃顿饭,叙叙旧。”

公子卯不听大伙劝告,带了几个保镖,只身赴会,喝了几圈酒,商鞅就翻脸不认人了,也不讲credibility(信誉度)了,一声号令,伏兵齐出,拿下公子卯。保镖全都掉了脑袋。商鞅挥兵猛击已然群龙无首的魏师。魏军主力都是拿固定工资的,只求保命要紧(如果命没了,工资也就没了)。秦军的“锐士”则相反,打仗都是扛任务的,一场战斗砍多少敌人人头,政府事先都给每个小队下了指标,完不成要受罚,超过了则有奖励。秦军锐士一边砍杀,一边掐着指头算数,八个九个,合六十亩地啦,再砍三个人头,加上次两个,回家当小地主啦。魏人背靠黄河,无法逃跑回国,只好留下一堆人头,让它停泊在枫桥边,再也蹬不上回家的客船,只在遥远亲人的盼望中,保存着那一张笑脸。

魏军又大批死掉,加上东线桂陵、马陵被齐人杀掉十多万,魏惠王的夜晚从此被恶梦霸占。他那马蹄形的版图,失去了西边的左半蹄,只剩了右边鸡爪子。

魏惠王在大梁恨恨地说:“吾恨未听公叔痤之言。”

他指的是,当初没有采纳公叔痤的遗言,以商鞅为相;抑或是采纳公叔痤的遗言,杀掉商鞅。不知道他的悔恨,是没有杀商鞅,还是没有用商鞅。其实他更应该悔恨的是自己不应该派公子卯这样的贵族子弟,不专业的军事人员,去前线负责军事。

商鞅大破魏军,收得西河的一部分城邑要塞,秦孝公因为其功大,赐商鞅“商於”十五个城邑,地理位置在陕西的东南角,靠近中原。这样好,商鞅要想保住自己的封邑,就得拼命抗着西边的中原诸侯。商鞅得了商於之地,同时被赐号“商君”。“君”就是一种诸侯国内最高的爵位,仅比国君低一级,孟尝君、信陵君者流,都是君,可以承包一大块土地,仿佛国中之国。秦孝公对商鞅恩宠有加。(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搞卿大夫和封给封邑了,但是功劳特别大的,还有一些国君的同性恋伙伴,还是可能被封君,商鞅反的是分封制,但自己又不知不觉地享受了一点分封制的余绪。)

两年后,秦孝公为了进一步表达对商鞅的宠信,干脆卧床不起,芳龄才四十出头。

商鞅被叫到病床,秦孝公说:“商君啊……,现在社会上流行一股新的思潮。”

“请问主君,是什么思潮?”

“就是禅让主义啊,天下为公,不是一姓之天下,贤能的人海内瞩目,所以我打算把国君的位子禅让给你。”

商鞅听罢,有没有五雷轰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不得而知。不过,他确实公而无私,谢绝秦孝公的美意,扶立太子驷为新的国君。

作为战国第三大鳄鱼,秦孝公鼎力支持商鞅的改革,具有长远历史意义。

太子驷继位,他就是那个曾经在咸阳大街上倒垃圾的违纪份子。赢驷说,嘿嘿,商鞅!大良造!商君!哈!这回有你好看的了!

太子驷的老师,没鼻子的公子虔,在家里猫了十年之后,现在也捂着鼻子蹦出来了,积极揭发检举商鞅的造反企图:“商鞅,乃是魏国派来的卧底特务,野心家,阴谋家,蛊惑先君,专揽朝政,妄图一举颠覆秦国伟大政权,证据十二分确凿,不信抓来审问。”

商鞅扫荡了秦国贵族卿大夫家族,取缔他们的封邑。这些被扫荡的人,势必要开始反攻倒算了。公子虔本人,从名字上看,也是贵族。

商鞅曾用欺骗的手段抓住昔日好友魏公子卯,太子驷(此时大号秦惠文君)因此有理由怀疑商鞅品行有问题,不够讲信义,心想,这样没有信义的人,也会对我没忠心的。于是他说:“好,商鞅确实有可能不忠,我下令,先逮捕商鞅,然后调查取证!”

商鞅听到风声,赶紧一级戒备,在武警保护下,撒腿往东线国境上跑,到了边境地区要住旅馆,要拿出身份证登记,商鞅不敢拿,说丢了。

旅店经理讲:“那不行,没有身份证,不许入住。”

晚风寒冷地肆虐起来,商鞅急了:“英雄啊!你放我住进去吧!”

旅馆经理:“放过你?你给我一个放你的理由先!”

“你给我一个不放的理由先!”

“商君有法,不交验身份证,一旦发现,旅馆经理要连坐!我怎么敢放你住?!”

商鞅欲哭无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心说这怎么法律执行力度这么强啊!边僻野外都这么严格。只好露宿野外,在马车里睡觉,也没法洗澡了。(“作法自毙”就是从这里来的。)

好不容易跑到了边境外,商鞅对着魏国城池喊:“喂——,我是商鞅,秦国的商鞅,也是魏国的商鞅——。喂!——他们说我是你们的特务,我没处去了,放我进去!我只好找你们了啦——”

魏国人立刻紧张,报告领导,领导一想,秦国人如狼似虎,他们的通缉犯,我们怎么敢收藏,而且商鞅没少杀伤我边防军,诱惑我边民叛国逃跑入秦,他死了活该!于是上城喊:“商鞅——不好意思啦,我们这个小庙,装不了你这大神啊!——您还是另想办法吧!抱歉啦!”

商鞅走投无路,只好折向南去,回到自己的根据地,商於十五个城的封邑。

商鞅在老窝蹲了几天,风声越来越紧,秦惠文君(太子驷)绝对没有会饶他的意思。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第二天,眼圈青肿的商鞅召集私人武装,说:“咱们造反吧!”

从前的功名全不要了,商鞅的造反军矛头指向中央,向北攻打陕西华县。获得政府军增援的秦国华县地方军,以其正义之师、威武之师、拿提成之师,把商鞅击得粉碎,五花大绑地捉拿回到咸阳复命。

咸阳的“市”就是“农贸市场”,从“市”的围墙的大门进去,“市”内走卒贩夫,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都在一排排的店铺间穿梭。由于人多,这里又是一个杀人和教育群众的好地方。商鞅这一天被囚车运着,来到了咸阳“市”上。

周围人山人海,观者水泄不通,据说秦人多数并不怜惜他的死。那些受了他的利益的,感觉不到是受了他的利益,那些被他处罚的,却深深记得他的处罚。

在商鞅被勒死那一刻,他望着咸阳市上空的白云,在想什么呢?他这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也许不是他出将人相的威风,带剑封侯的豪情,二十二年为秦国绘制改革蓝图的呕心沥血,东破强魏时的群情激昂,而是二十二年前,年轻的他在魏国的相府里,以一个见习主管的身份,整日里和其他门客们一起,投壶斗棋、煮酒谈天时的悠闲时光。

一半是雍容的雪,一半是奔腾的江。来不及想得太多,在秋风宕荡的黄昏,死神拎着一条洁白的绳子,绕过千千万万的小路,找到了商鞅跪伏的咸阳市,拉起了他,把这个离家太远的孩子,带走到更远更加无穷的地方。

商鞅以身殉职,按照大官僚的死法(被缢死),全家也被灭族,似乎还不够让人解气。于是秦惠文君批准把商鞅的尸体,套在五辆马车上,一分为五。商鞅以五块body的形式,被拉到全国巡展,以警戒国民。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访民间,巡视他所治理出来的蒸蒸日上的国家。

春天的晨光,用细小的拳头,穿过树影,向马车上商鞅的body,商鞅的脊背,轻轻捶过。不管是好脾气的农夫,还是欲壑难填的商人,在秦国大地,都被轻纯的晨风梳理了,他们埋头不想,而商鞅更无言地走向更远。

商鞅虽死,但新法没有死。在他身后,西北雄浑的大地上,崛起了一个大辉煌,那就是伟大的秦国!

秦国在西陲的崛起,这是法家的大成功,是商鞅的纪念碑!

当我们向西眺望,就在商鞅死的那一年,公元前338年,希腊地区的马其顿王国也在崛起,并且在这一年跟希腊城邦发生了大激战,灭掉了伟大的希腊。

关于马其顿、希腊、波斯三者之间的关系,我们需要罗唆一下。

在我国春秋时代的后期,亚洲中部的伊朗高原上迅速崛起了一个民族一一波斯。在居鲁士、冈比西斯、大流士三代领导人带领下,波斯人南征北战,建立了崭新的波斯帝国,时间约是公元前550年,孔子那个时代。这个帝国凭借强大的武力一举终结了三大文明古国——古代两河流域文明、古代埃及文明、古代印度文明。波斯人是如何终结这三大文明的,我不想细说了,总之,这些绵延了三五千年的古代文明,竟然随着波斯的入侵而完全熄灭了,时间是公元前六世纪期间,中国的春秋时代末期。

中国的文明,虽然起步晚于三大古文明,但凭借其西侧高原荒漠以及雪山绝域的保护,一如既往地流传不息。

波斯灭掉三大古文明,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地跨亚非大陆的庞大帝国,西至埃及,东到印度。波斯帝国的地毯,通过当时的早期丝绸之路,送到了春秋时代的中国。波斯人同时也惊叹于中国所传来的丝绸。但波斯没有选择进攻中国,而是向西直接威胁欧洲,与希腊人展开了四十年的长期恶战,史称“希波战争”,时间是在公元前479年,也就是春秋末期,吴王夫差败亡的时候。

波斯王“大流士”倚仗新组建的海军和几十万陆军,从亚洲向欧洲地中海畔希腊城邦的希腊人发动恐吓,索取“土和水”。希腊人则把波斯使者投入井里,让他自己去拿。接着,希腊人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先以一万余人击败波斯十万大军(是为马拉松战役,报捷者从马拉松战场奔跑四十公里把喜讯传到雅典然后累死)。接着发生温泉关战役,希腊城邦中的斯巴达士兵以区区三百人扼制波斯二十万大军的进攻,三百骁勇善战的勇士坚守关隘三天三夜,直至全部阵亡,其惨烈和悲壮闻名中西。

“希波战争”最终以波斯失利而告终,保卫了欧洲东部的希腊文明,扼止了波斯人的扩张,迅速崛起的波斯也走向下坡路。这一段慨而慷的历史,被一个叫做“希罗多德”的希腊流浪汉记录成册。这位希罗多德因为作风问题(写黄色小说)被祖国驱逐,在世界各地游荡,采集历史见闻,终于写成了伟大的history一书,成为西方的历史之父。

紧接着,到了公元前431—前404年,我们的战国初期,三家忙着分晋的时候,希腊半岛也搞起了内战,雅典和斯巴达两大阵营互相打起来,爆发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璀璨繁荣的希腊城邦抵抗不住骁勇坚毅的南方斯巴达人(在希腊半岛南部,也是希腊邦国之一,野蛮好斗,有点类似我们的楚国)。雅典投降。

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战火燃遍了希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使得整个希腊由盛转衰。等着被北部的马其顿王国所征服。

马其顿王国是希腊的终结者。马其顿也是希腊城邦国家之一,位于希腊北部,但却被希腊人视为蛮族。这和秦国有着绝妙的相似。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有办法,搞了一些类似商鞅的社会军事化、战时法西斯改革,走向帝国扩张之路。希腊地区最富盛名的学者、思想家、别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而他吃饭是为了活着(意思是不在享乐)的“亚里士多德”先生,也像同时期的商鞅那样,跑到马其顿来帮忙,当了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的老师,教授他《形而上学》和《植物学》。据说当时人不注意保护牙齿,有四分之一的人用树枝代替牙刷。先从树上折下铅笔粗细的枝,去皮,咬啐,然后在牙齿上强烈移动。它把牙刷和牙膏合并一体了。而亚里士多德老师则建议亚历山大用一块布擦牙(因为当时没有牙刷)。

亚历山大接受老师的栽培,学习哲学、政治、伦理,以及动物学、植物学、物理学等当时常人难以接触的第一流学问。他的教材《伊利亚特》是老师专为他编写的。亚历山大十分珍惜老师这本书,后来远征东方时仍把这本书带在身边,睡觉时,和短剑一起放在枕头下面。

亚历山大显然接受了老师的一种信念:只有希腊人才能享有自由,其他民族,特别是亚细亚人,都是天生的野蛮人,只能当奴仆,受西方文明人的统治。亚历山大后来成为扩张主义者,凭借武力称霸世界,不能说和亚里士多德的教导没有关系。

希腊北部的马其顿大搞军事化,对外扩张,在希腊半岛引起了一片惊慌。在公元前338年,商鞅去世的那一年,希腊城邦的“帮主”雅典组织了一个反马其顿同盟,但这个同盟毫无作用,雅典虽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却无法在陆地上拔去马其顿陆军的一根毫毛。当马其顿大军节节南下时,希腊“反马其顿同盟军”根本受不了训练有素、行动如一人的“马其顿方阵”冲击。在凯洛尼亚城附近,雅典联军惨败,战死千余人,一半多人被俘。在此战斗中,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的年仅十八岁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出风头,击溃了希腊盟军中最精锐的底比斯神圣军团,正式敲响了希腊独立城邦的丧钟。

次年,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亲自主持召开了“泛希腊会议”,相当于秦始皇登基,宣布了自己的希腊霸主地位,璀璨的希腊文明到此over。希腊的兴起和告吹,基本相当于我们的春秋战国时代。古希腊和同时代的古中国,是世界东西辉映的双璧。

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不满足于统有地中海北岸的这些希腊城邦,还想雄心勃勃地向东攻打世界上最大的帝国——波斯帝国。波斯人在居鲁士、冈比西斯、大流士领导下,建立起地跨亚非两洲庞大的波斯帝国,吞灭了四大文明古国中的三个,至今已经有两百年历史。但是历史并没有给予腓力二世更多时间,他由于移情别恋而被失宠了的老“同志”(同性恋情人)当胸刺死。于是,二十一岁的王储“亚历山大”登上王位,成为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对老爹留下的异母儿子们,进行了细致的清洗,不管是新生婴儿,还是智力不全者都不能幸免。

公元前334年(商鞅死后第四年),二十一岁的亚历山大继承父亲余烈,开始远征波斯,他带着三万五千希腊联军,步兵以老爹创造的“马其顿方阵”为主,骑兵以希腊帖撒里亚骑兵为主,还有他最精锐的马其顿近卫骑兵,从他所控制的希腊半岛出发,东渡博斯普鲁斯海峡,踏上亚洲的土地,开始进攻波斯。他如此酷爱远征,以至于一直到死都再没有时间回到老家希腊。

这时的波斯从北非埃及、西亚、中亚一直到南亚印度,纵横一万里,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帝国。其广袤的国土和四千万人口,比当时的中国更盛大,财力资源丰富无比,这也是招致亚历山大兴兵远征的原因。亚历山大看中的就是它的财富。

波斯边疆省份的三位总督,包括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驸马,联兵四万人,迎战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的方阵如此坚强可怕,骑兵如此迅速凶猛,第一次冲锋就把他们打得溃不成军。亚历山大亲率近卫骑兵冲锋,手刃两位波斯总督,自己的头盔和帽缨也被其中一位波斯总督的战斧劈掉。另外一位波斯总督在亚历山大身后偷袭时被亚历山大的部将杀死。

不久,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集结了一百万步兵,四万骑兵,二百辆安装了大镰刀的战车和十五头大象,展开伊苏斯会战(当然这个步兵数据被夸大了,应该不会超过战国时代经常动用的二三十万规模)。为了方便战车和骑兵冲击,他还铲平了高拉美加的地面,决心在这里拼死一战。

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希腊士兵不到五万人马,只好把方阵全部疏开形成一百二十纵列,两翼各部署二百骑兵。命令近卫军(重骑兵)把长矛直竖,听到命令时把矛头向前作冲锋姿势,一排排的矛头先向右、后向左摆。

军容严整的“马其顿方阵”是重装步兵,全身披挂着青铜头盔、胸铠和胫甲(护腿),手持盾牌、利剑和长矛,武器分量比波斯人手中的短剑要沉重得多。亚历山大指挥上万名方阵士兵,吹着笛子前行,步伐矫健,然后又向左向右转,朝左右两翼交替回旋,在很短的时间里表演了各种队形变换,当敌人看得正要发笑的时候,他亲自率领左翼发动强力进攻。

通常,在受到攻击的情况下,每个步兵总是向身旁战友左手所持的盾牌靠过去,以寻求多一点安全。所以,亚历山大当然要率兵冲击敌军左翼,以加快其向右的自然性移动,形成崩溃。

波斯人把大象和五十辆战车又突出在最前方,骑兵放在第一线,步兵放在第二线,皇族部队居中。左右两翼都安排了突击用的骑兵,另外左翼有五十辆战车,右翼有一百辆战车。

大流士命令左翼骑兵出动攻击,迎战亚历山大的攻击部队。大流士又担心对方进攻部队离开铲平地域,会使战车失去作用,就匆忙改命战车冲向亚历山大的中心步兵方阵,但被马其顿方阵军用标枪、弓箭和长矛打退,波斯骑兵也被马其顿右翼骑兵击退。

波斯人的一支骑兵迂回到马其顿军背后,由于亚历山大留下了两个纵队作为预备队,打败了迂回的波斯骑兵。大流士两次不能得手,又调羽林军骑兵再次攻击马其顿军的右翼。就在这时,亚历山大看准敌阵中央出现的空洞,亲自率骑兵向波斯人的中军冲锋,步兵方阵也挺着长矛跟进。大流士三世大惊,眼看敌人接近自己的鼻子,居然转身逃离战场,其他二十四个部族看到皇帝逃跑,立刻大乱,骑兵、战车和大象践踏着步兵,争相逃命,死人不计其数。马其顿人从后面赶杀过来,大获全胜。

亚历山大以仅仅伤亡数百人的代价,歼灭波斯军三十万。大流士的母亲、妻子和两个女儿被俘,辎重全部丢失。这场战役发生在西亚两河流域,亚历山大乘胜南下夺取两河流域的名城巴比伦,随后又占领波斯都城苏萨,摧毁大流士政权。他对波斯财富垂涎三尺的艳羡如愿以偿,掳掠的金银和其它战利品无数,光是用于驮运财宝回希腊的骡子大约就有两万头,骆驼五千只。

皇帝大流士三世在被追击中遭到部将谋杀,波斯帝国土崩瓦解。波斯帝国是个昙花一现的、跨地域的、多民族捏合在一起的巨大怪物,根本就很难一心抗击外侮。波斯灭亡了,但是波斯这个词没有消亡,一直到了汉唐时代,中国人还管中亚、西亚的外国人叫做波斯人。亚历山大仅用三年的时间,完成了从前希腊人几百年不能实现的愿望,吞灭波斯帝国,第一个把长枪投到了亚洲土地上。

接着,亚历山大继续东进,目标是波斯在南亚的殖民地——富庶的印度。亚历山大一路攻毁坚城,还动用了高达一百五十英尺的攻城塔,最终占领了印度河流域,企图进一步征服恒河流域。但是士兵们远途苦战已经九年,非常想家,被疟疾毒蛇更是弄得疲惫不堪,拒绝继续前进。亚历山大于是从印度撤兵。这一年,中国的张仪正张罗着让秦惠文君(太子驷,车裂商鞅的那位)称王。如果亚历山大全面占领印度,继续前进,经缅甸云南,就可以进入四川。他可以沿长江东去,遭遇楚怀王,或是翻秦岭北上,与秦惠文王激战。呵呵,到时候就热闹了。

马其顿重步兵方阵强悍有余,灵活不足,与速度和战力俱佳的战国车兵相驱逐,后者又配置了高密度的强弩,谁胜谁负,未可知也。但是亚历山大还有几千骑兵,这是当时中国所没有的独立兵种,恐怕中国要吃亏。不过,从兵员上讲,秦人的几十万大军,比亚历山大的几万人,占据优势。

亚历山大返身西去,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挥师南入非洲,征服埃及(这里也是波斯的殖民地)。埃及人因痛恨波斯人统治,痛痛快快地投降了亚历山大,宣布亚历山大为阿蒙神之子。至此,用短短十三年时间,亚历山大接管了波斯帝国地跨亚非欧三大陆的辽阔土地,加上他原有的欧洲地中海北岸的希腊,成为空前绝后的伟大帝国。

亚历山大起家于马其顿王国,因为自认为是地中海畔希腊城邦的一员,所以亚历山大对希腊人和希腊文明采取弘扬政策。希腊文化随着亚历山大的马蹄践踏所及之处,传播开去,覆盖了印度、埃及、亚欧的本土文明。西方世界从此进入希腊化时代。这大概是亚历山大发动这次地球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唯一积极后果吧。亚历山大尊重希腊文化还表现在他在希腊期间,曾专程拜访了乞丐一样住在木桶里的“犬儒主义者”第欧根尼。

亚历山大说:“第欧根尼,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

第欧根尼——这位西方的庄子回答说:“我的要求就是,请你站开一点,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亚历山大没有被激怒,他意味深长地回答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愿做第欧根尼。”

最后,三十二岁壮年的亚历山大,在东西征战十一年以后,莫名其妙地死于从埃及返回欧洲的路上。大约他是喝了毒酒吧,不过谁也说不清,一次宴会后他就开始肚子疼,经过一番痛苦,旋即而亡。(再伟大的人,也会有软弱的肚子啊!)这时候的中国,正是我们秦惠文王和张仪开始连横攻略的时候。

亚历山大地跨“亚非欧”的庞大帝国在他死后立刻分崩离析,并不比从前庞大的波斯更长久。亚历山大的部将割据了希腊、印度、两河流域、埃及诸多地方,分别叫做安提柯王国,孔雀王朝,塞琉古王国,托勒密王国,各自有各自未来的命运。

亚历山大死后,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由于受希腊人反感(因为他给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当老师),而靠山亚历山大又死了,就被迫去了马其顿,并于次年死在那里。

我曾在美国校园里见过亚历山大的一尊雕像。他正襟危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衣袂生动,神色超然,宽大的手臂扶在石柱上,背后是浮雕的窗棂和繁饰的柱石,另一只手,将一块石板,拄在膝盖上。虽然他的庞大帝国在他死后立刻分崩离析,但亚历山大一生建立起七十多个殖民城市,他的名字甚至用来命名远在埃及的海港。他的后继者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建立起一座高四百英尺的灯塔,被时人誉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一直耸立了一千五百年,为水手们指引暗夜中进港的路线,甚至中国的史书上都有记载。白天,塔顶用一面镜子反射日光,晚上用火光引导船只。

最后说说亚历山大战无不胜的马其顿方阵。它是在希腊方阵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与中国古人相比,欧洲古人似乎更爱走极端,做秀成分多于实事求是:喜欢弄出沉重的方阵,在盔甲装备的分量上傻卖力气。马其顿方阵比希腊方阵更纵深、更庞大,士兵都是重装步兵,有十六层长枪,枪尖向着前方,搭在前排人的肩膀上,枪长六七米,是中国战国矛的两倍,整个方阵像一只刺猬一样缓慢移动,并且前五排的枪尖都能伸到第一排的盾牌前面而一同参战。这样的长枪必须双手持用,故此,盾牌很小,是挂在脖子上的(滑稽啊,像挂在脖子上的骨灰盒)。枪的尾端也有锋刃,防你从后边上来。因为阵形密集,阵内没有活动的余地,你最好的姿势就是站直了,以免趴下被人踩死。

秩序至关重要,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阵里的人也不能乱跑,跑就首先死。事实上,那时的战死者多不是被砍死,而是被践踏致死。

方阵的两翼有轻装步兵以及骑兵的掩护,三个军种完美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整齐划一的整体。马其顿方阵就像一台不可抵抗的机器,凭借这个,马其顿人先后打败了希腊和波斯。

但是这种马其顿方阵也有致命缺点,就是机动性能较差,无法与孙膑兵书中追求的灵活机动、变幻无穷的十阵媲美。士兵们在方阵里只能正步走,没个性,最终它后来是败给了更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

孙子兵法阐述了“以正合,以奇胜”,总体来讲西方人只停留在“以正合”的阶段,没有东方的奇变色彩。导致后来他们被成吉思汗的奇谲机动,扰乱了阵形,杀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