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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大鳄 第一章 三家分晋(公元前475年—前425年)

第一章 三家分晋(公元前475年—前425年)

晋国的赵简子先生(赵鞅),是晋国六卿里边最得意的一个。

他的爷爷就是著名的“赵氏孤儿”赵武,他是名门之后。

赵简子为了复兴赵氏,出人头地,就弄了生铁四百八十斤,把从前范宣子制定的刑书,铸刻在大铁鼎上,颁布了晋国的第一部成文法典,替代过去的“习惯法”。[1]

这一壮举,使他知名于天下(当然更多是招致守旧派比如孔子的咒骂),但是博得了晋国绝大多数新兴势力的支持,因为国君再也不能口含天宪了,宪法成了“紧箍咒”套在国君脑袋上了,大臣们一念,国君的脑袋就疼。国内各界的喝彩使得赵简子有了登上政治舞台的资本。果然,他在公元前497年(吴王阖庐在位倒数第二年),接替上任执政官“范鞅”,升任晋国正卿,执掌国政。

没执上半年,高兴还没高兴完,就卷入了滔滔没顶的六卿内讧之中,一讧就是八年之久,讧完了以后岁数也差不多了,离死也不远了。

这场内讧,最一开始,是在老赵家的内部讧。赵简子的同族亲戚赵午,把持着邯郸城。邯郸谁都知道,在河北省南部,与河南相临,就是“邯郸学步”的那个地方,本来属于卫国的地盘。但是卫国人遭到狄人的毒手,丢了都城,在齐桓公的接纳下实行东迁,原有地盘遂被西来的拾荒动物——晋国人得去不少——晋国人灭掉了它周边的赤狄各部落,也就继承了狄人的占领区。

不知道是经过什么手续,老赵家最终接管了卫国的邯郸城,由赵午把着,但是城里还有五百家卫国老百姓,却是属于赵简子名下的——是从前赵简子打卫国,卫国怕他,贡献了五百家卫人给他,他把他们寄放在邯郸。[2]

赵简子正向山西中部发展,从那里的狄人手中,抢到了晋阳,并修筑晋阳城(在太原市西南,是军事界的千年名城)。城修好了,但是还没有人住进去,因为晋国人的活动范围,都是在山西南部地区(晋南),越向北越开化的晚,越是狄人纵马的所在。所以,山西中部的这个晋阳(太原),是晋国人眼里的西伯利亚,没人爱去。

于是赵简子打算把寄放在河北南部邯郸的五百户属于自己的卫国人,迁到晋阳来借种,时间是他执政第一年。邯郸的主人赵午当即应诺,但是他的兄长们则怕惹了卫国人,就想扣住这五百家不发。

赵简子一看,自己在邯郸的存款被冻结住了,大怒,以族长身份召来赵午。赵午向西登上太行山(南北走向),走了四百里地,下到山西西南部,来到晋都新绛(今侯马),一进赵简子的宫门,就被解除了佩剑,家臣保镖全部挡在外边,然后被赵简子抓住,没过两天,就给勒死了,罪名是“抗命”。

邯郸立刻宣布紧急戒严,把全城的冷兵器对准四百里外的赵简子。“范氏”和“中行氏”是邯郸一派的赵氏的姻亲,在侯马城里磨戈,暗自准备帮忙。

形势对赵简子明显不利,家臣董安于(此人是从前的大名人董狐的后代)是个聪明人,提醒赵简子先发制人,攻打范氏和中行氏,因为这两家就在身边,随时会对我们下手。

赵简子说:“我们国君要求过,‘始祸者死’,挑头闹事的死路一条,咱得听国君的话,不能先动手。等他们动手了,我再动手。”

刚说完,范氏、中行氏举起大戟夷矛,猛攻赵简子之宫。赵简子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北逃,退守晋阳。

中行寅(从前那个跟蔡昭侯索要贿赂的中行氏掌门人,中行偃的孙子)、范吉射(上届执政官范鞅的儿子,范宣子的孙子),穷追赵简子不舍,挥师直趋晋阳城下,困城猛攻,必欲置简子于死地,以灭后患。晋阳城刚刚建成就遭遇战火。

晋阳城西依悬瓮山,东临汾水(南北流向),左山右水,而且偏处山西中部,远离晋南地区其它五卿的势力范围,地利安全,是不沉的航空母舰,赵氏战略依托的重要据点。并且,董安于在修建晋阳城时,除了夯筑的城墙异常坚固,城内宫室的柱子都是青铜的,柱间墙骨都是丈余高的荻蒿类坚韧植物主杆做成,这一切,都隐藏着深远的战略意义,在如今及此后的四十年里,晋阳城两次使赵氏避免灭顶之灾,反败为胜,最终凭借晋阳开创了战国七雄的赵国基业。

晋阳被围期间,晋国的六卿也抓紧忙活。“范氏”和“中行氏”是六卿之二,在围攻赵氏,但其它三卿,“魏氏”、“韩氏”,各自跟“范氏”、“中行氏”有过节,而“智氏”则想驱逐中行氏,好腾出一个卿位,让自己宠爱的人做卿。

于是,“荀跞”作为智氏掌门人和魏韩智三家代表,跑去对主子晋定公讲:“您说过‘始祸者死’,谁挑头作乱,必须处死。现在范氏、中行氏、赵氏三家始祸(其实是这三家互相闹内讧,不可能都是挑头者,但他偏这么说),唯独赵氏被驱逐到‘西伯利亚’去了,这样刑罚不均啊。我们请求把范氏、中行氏也赶走!”晋定公应允。

但是这三家不肯齐心协力,虽说联合征讨范氏、中行氏,并且打着国君旗号,却劳而无功。范氏、中行氏乐了,利令智昏,反而起兵攻打晋定公。从齐国跑来的流亡大夫“高强”(这人净挑好词儿当名字)赶紧劝阻他俩说:“三折肱知为良医(成语出处,意思是久病成医),唯独国君是不可以讨伐的,因为老百姓不会跟着你干的。我如今流亡到你们这里,就是因为以前讨伐国君闹的。现在三家并不和睦,你们完全可以各个击破。如果硬打国君,反倒使他们三家坚强结盟了。”

范氏、中行氏一贯觉得自己牛气,总想擅晋国之政,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偏气势汹汹地去进攻晋定公,激起国人反对。国人都帮着晋定公打这俩氏。范氏和中行氏这俩被迫逃亡去了卫国。赵简子这才得以从晋阳放了出来,回到都城新绛(侯马),时间已是当年(执政第一年)冬天。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下一年春天,智氏掌门人“荀跞”因为忌惮“董安于”的高智商,怕他帮着赵氏族,自己不容易抢到执政官的位子了,就要挟赵简子说:“咱国君说了,挑起内乱的人死路一条。这次固然是范氏、中行氏叛乱,也是董安于想对范氏、中行氏下手,才闹起来的(言下之意,你们赵氏也是“始祸者”)。范氏中行氏已经逃亡,算是得了报应,接下来您自己看着办吧。”

赵简子十分为难,虽然自己是执政官,但是刚刚被范氏、中行氏打,一度处于悬危境地,而且智氏非要栽污自己是“始祸者”,如果智氏以此理由联合其它家族并得到国君批准后来打自己,自己就要落得和范氏、中行氏一样的下场了。于是找来董安于,转告了这些话。

董安于坦然说道:“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晋国的安宁和赵氏的安定,那我何必吝惜。”于是,自缢身亡。赵简子把他的尸体陈在农贸市场示众,然后通报了智氏,算是让自己这个“始祸者”得到“应有惩罚”了,智氏没有理由再揪着自己小辫子了。晋阳城的始建者董安于先生,暴尸于晋阳或者侯马城寒风飘动的“农贸市场”上。

赵简子非常内疚,后来,把董安于陪祀在赵氏家族的宗庙里,昭彰后世,一并得到后代祭祀。

这次危难,使赵简子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国君还是要尊重的,因为可以拿他来说话;第二,要善于团结多数力量,分化敌人,各个击破,才能胜利。

于是他多次搞盟誓,拉来智、韩、魏三家,进一步孤立和打击范氏、中行氏。(这些盟誓的讲话稿,都在1965年的侯马出土了。)

范氏、中行氏不是外人。范氏的祖先是重耳时代的“士会”,儿子封在范地而得姓,名人如范文子、范宣子(范匄、范小宣)。中行氏,先祖是重耳时代的荀林父,荀林父的儿子做“中行将”(步兵独立三军的中军之将),以官职为姓,改姓“中行”,名人有中行偃,是范宣子的好朋友。

范氏、中行氏人缘不错,但是脑子傻,不应该进攻国君。俩家跑在卫国,流亡到了第二年,由于人缘好,得到了国际各界的声援,齐国、鲁国、卫国、宋国纷纷盟会,准备武装干涉,谋救范氏、中行氏。代国的鲜虞人,虽然语言服装迥异,也跑来给范氏、中行氏打气,袭击晋国国都。[3]

同年和接下来的两年中,齐、鲁、卫、郑和鲜虞,多次联军出兵,和晋人互有攻伐。再下一年,公元前493年,齐国出粮,郑国出兵,又给流亡在朝歌的范氏输血。赵简子急眼了,统兵去断范氏的粮道,在河南濮阳和人数众多的郑国送粮军展开激战。战前,赵简子做了件创举的事情,宣布:战功卓著者,上大夫,可以授予县长官职,下大夫授予郡守官职,士人赏田十万亩。在军中当奴隶搬道具的,也杀敌立功的话,免去奴隶身份,不再当替身演员,转正。这些incentive,充分激励了那些不要命的军士的斗志。[4]

赵简子还以身作则,说:假如我带头后退,情愿领死,自缢以后再戮掉脑袋,以薄棺材素马车等等没面子的方式下葬,还不许葬在祖宗公墓。大家一听,主子这么发狠,咱也别客气了,于是挥家伙猛杀,大败郑国人,重创其锐。赵简子在战斗中被郑人击中肩膀,倒在车上直吐血,但是依旧击鼓不断。

次年,赵简子又出奇兵,攻击卫国,把范氏、中行氏赶出卫都朝歌,后者逃奔邯郸。次年,赵简子又击破邯郸,范氏、中行氏在齐军保护下逃奔柏人(晋邑)。再次年,赵简子又攻破柏人,范氏、中行氏逃奔齐国。赵简子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挫败范氏、中行氏,结束了这场为期八年的晋国六卿大角逐的运动,时间是公元前490年。这一年,勾践也结束了在吴国的“实习锻炼”(当奴隶)毕业回归本国!

赵简子,遂与韩氏、魏氏、智氏四卿,瓜分了范氏、中行氏之田,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赵简子占领了邯郸、中牟,据有了跳赴中原的重要落脚点。

范氏完蛋以后,好东西都没了,别人钻到他的废家里偷盗,只剩一口钟了,因为扛不动,还丢在那里。这人想,把钟凿碎了,一样能卖钱啊。可是又怕人听见。于是,他就捂住了自己那两个聪明的耳朵,抡起家伙凿钟——这就是掩耳盗铃的故事。

赵简子先生二三事:

赵简子性格咄咄逼人,但是也有温良的一面,比如说他收买人心。在他的封地里面,每亩的面积比国家规格大1.4倍,这意味着农人可以多打粮食少交税,吸引移民,鼓励垦殖。他还对新开垦的土地免税,特别对边区晋阳的人民,格外减税。他的亩制标准,最终被商鞅效法,乃至最终推广到了全国。这也算是一个历史功绩吧。总体来讲,赵、魏、韩三家的亩制都大,租税轻,开明节俭,因而人心归附,大家都喜欢去他们那里种地。亩制最小的范氏、中行氏先亡,也不奇怪。

赵简子还求贤若渴。要知道,在当时,官位都是被世族豪门垄断着,布衣是没机会当官的。但赵简子对于凡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出身,均设法网罗其门下。这种用人之道,被出身低微的曹操所景仰和效法,曹操发出的《求贤令》里边,专门称赞赵简子惟才是举的原则。赵简子用人不拘一格,不论品行,甚至力排众议,收服了鲁国来的“恐怖分子”阳虎,用之不疑,使阳虎深为感动,在灭范氏、中行氏的斗争中积极谋划出力,在与郑国送粮军展开的那场战斗中,献出惑敌之计,并主动请缨打前阵,威震郑人,大喊:“我是阳虎,吓死你们!”。甚至那些在敌营里服过役的人,比如范氏、中行氏属下的人才,他也并不做战犯处理,而是明令吸纳己有。

甚至远在东方的人,也有不少慕名来到赵简子门下。以至于孔子的心都动了,也想跑他那儿去找找机会呐,带着周游列国的徒弟们往晋国来。但是赵简子突然杀了晋大夫“窦鸣犊”,这位窦鸣犊先生跟孔子一样,是个保皇派,反对新贵族赵简子一类人的土地和用人政策。孔子一看这阵势,兔死狐悲,也就不敢来晋国求职了,而是对着黄河水浩叹了一下:“涣涣乎,美哉!但是我不能去了!”半途折回。

赵简子用人,赏不惜费,罚不避亲。他宠爱两匹白色骡子(少见),这东西从胡人那里进口来的新物种,不会生小孩,非常特异,赵简子把这种似马又长着驴耳朵的混血物种视为珍品,但是,当他得知手下爱将需要吃骡肝治病,当即召来厨子杀了白骡取肝。后来这位将官在攻翟战斗中,带领手下一千四百名勇士,首先冲上城去。赵简子身边还有个服务生,因为一贯向他进贡声色犬马,而没有推荐人材,最后被赵简子处死,沉入河中以示警戒。

赵简子也比较听人劝。有一次,他指挥军队攻打卫国,出于安全考虑,躲在箭矢不及之处,用盾牌罩着自己,发号施令。下边人骂他,他立刻撤掉盾牌,走在敌人射程之内,指挥战斗。

还有一次,赵简子上山,属下臣僚都脱光膀子,下去推车,惟独“虎会”荷戟行歌,不推车。赵简子说:“大胆,犯上,你是侮辱我!你作为臣子污辱主子,该定什么罪,你知道吗?”虎会说:“知道,臣子污辱主子,是全家死罪。但是主子污辱臣子,会怎么样,您知道吗?”赵简子说:“怎么样?”虎会说:“主子污辱臣子,智者不再替他谋划,辩者不再为他出使,勇者不再为他搏斗。像你,让我们推车伺候你,你这么侮辱我们,谁还为你设谋卖勇?”赵简子赶紧下车道歉,山也不上了,给大伙置酒群饮,待虎会为上宾。

还有一个人叫周舍,主动跑来求职,在门口立了三日三夜,才得到接见。赵简子问他能干些啥。他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拿着墨笔和牍版,跟在你后边,把你做得这些可耻的错事,全都给你记下来。”赵简子赶紧施礼道歉,说不该让贤人等上三天。但是这个可怜的应聘者走上工作岗位几天就死了,赵简子当众哭道:“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众人唯唯诺诺,不如周舍之谔谔。”埋怨大家不敢逆着龙鳞,批评进谏。[5]

赵简子这种广开言路,敬重不同声音的做法,也影响到了他的下属。他的车右叫少室周,是他战车上的保镖,为了保卫元帅的安全,就牺牲个人休息时间出去打架:寻师访友切磋武艺,提高自己的摔跤技术。晋阳城有一个叫牛谈的家伙,摔跤本领高强。少室周与他进行了一场摔跤比赛。少室周第一跤就被牛谈摔了个脸朝天,第二跤又被摔了个肩背着地。一连几场都输了。少室周十分佩服牛谈的摔跤本领,便向赵简子推荐,把自己车右的职位让给牛谈。主子心胸开阔,臣子也心胸开阔。

赵简子胸有大志,他主动北上,去边远地区拓展,在山西中部建立军事据点晋阳,奠定了未来赵国的坚厚基础。他还做了重要的体制改革。在他的手下,因为立了战功,或者是由于有才干,而被封官之后,都拿工资(食“禄”)。“禄”以粮食的形式支付,而不是从前的授予封地,封地世代传承。这就率先以“属官制”代替了“分封制”,以官僚体系代替世袭体系,不再有干部终身制了,管理权与产权分开,强化了主子的权位。官僚们只是来打工,不能拥有封地,也不能世袭官爵。这显然是一种进步,也打破了高官子弟类似贾宝玉之流的铁饭碗。吴起、商鞅的变法,都是步赵简子的后尘。

赵简子还喜欢体育运动,曾经跑出老远,带着跟班,在河北省石家庄一带打猎(即“中山国”,是白狄的鲜虞族建立的国度)。突然,蹿出来一只中山狼,这是一种有名的优质狼,因为它会说人话,但尽管它会说人话,还是被赵简子一箭射中。

狼先生负伤逃跑,终于被老好人、讲究“兼爱”的墨家分子“东郭先生”救起,装在袋子里,瞒过了尾随而来的赵家军。哈哈,这个寓言小故事不用多说了。东郭先生随后差点被忘恩负义的狼咬死,多亏遇上一个遛弯的老头给他们俩评理。老头说狼是撒谎,因为这个袋子根本装不下一头狼。狼急了,立刻蹿进袋子里给老头看——等这个魔鬼再次钻进瓶子里,立刻被老头乱棒打死。这老头是个愤怒青年啊。[6]

几年前,太原市一个热电厂在扩建施工时候,发现了一片春秋时期的墓葬。在当时一位省领导的支持下,施工者决定毫不留情地把墓区推平。闻讯而至的考古学家急了,手拉着手,用身躯挡在轰鸣而来的推土机前。这座幸存下来的古墓,仅青铜器就出土达两千多件,而古墓的主人,就是我们了不起的赵简子先生。[7]

大约这些可爱的考古学家,是东郭先生一样的柔弱而好心的人吧。东郭先生搅得赵简子丢了一条狼,两千五百年后,算是回报了他吧。

灭掉范氏、中行氏以后,赵简子在八年后又出席了吴王夫差与晋定公的“黄池之会”,跟吴国人争老大,争到不耐烦的时候,赵简子叫嚣:“天都黑了,怎么还争不出个结果!干脆建鼓整列,以死决战,谁厉害谁就是老大!”

按史书说,吴王恐惧,让给晋国人先歃血(当然,有的史书说吴王先歃血)。七年后,到了公元前475年,赵简子按照自然规律死掉了,其子赵无恤嗣立。这一年,公元前475年,被司马迁光荣地定为战国的起点,也是本书的起点,时光正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上叶。

公元前五世纪上叶的阳光,随后目睹了吴王夫差在两年后的败亡。吴王夫差眼看着不行了的时候,赵无恤还特地派出使者,想去慰问吴王,赵无恤说:“当年黄池之会,我爹和吴国人血誓,‘好恶同之’,现在吴王不好了,我得去看看。”

于是,赵无恤的使者钻入被越人层层围困的姑苏城,和神态凄凉的老吴王夫差拉了一通家常,算是仁义尽至,然后离开。

赵无恤比他爸爸赵简子来得柔和卑逊,至少外表是。这是因为赵无恤的出身低贱,是姨娘生的,而且还是来自狄国的姨娘,因为母亲卑贱,导致了自己的卑贱。甚至母亲是俘虏来的,赵简子一时情欲发作,跟她制造了赵无恤,所以只把这娘俩当下人对待,平常都上不了饭桌。赵简子也几乎没时间理他。

有一天,一个郑国著名大相师来到赵简子家来看相。赵简子赶紧把儿子们都召来,请先生看骨相。郑先生捏了半天,说:“一个能当卿的都没有。”

“妈呀,那我们赵家岂不要灭种?”

“我进门的路上,看见一个收拾柴禾的小伙子,是您儿子吗?他倒挺有上卿的骨相的!”

赵简子摸了半天脑袋,想起来了:“对对,是有这么个傻小子,赶紧喊进来。”

赵无恤进来,抱着个罐子,问:“谁要添开水?”

赵简子说:“不是要你倒水,站好了,先生给你看相。”

赵无恤被大相师揪住脑袋摸,好像小孩子被按住洗头。

郑大相师摸了半天他的脑袋,连连惊叹:“此真将军也!这骨头!这后脑勺!这腮帮子!”。[8]

赵简子瞪着眼珠子,看着这个中原与狄人的杂种,眉目似乎风致英朗,与众不同,但未来能做将军,鬼知道。

于是他把自己的人生心得,写成一篇训戒之辞,拿毛笔写在竹板上,分给嫡长子和赵无恤拿回去研读,说,都背下啊,三年后要考。

三年后,他的这个有头有脸的嫡长子,正夫人生的伯鲁,背不出来,甚至连竹板放哪都想不起来了。赵无恤却倒背如流。一问他竹简在哪,一伸袖子就给爸爸拿出来了,三年几乎没离身。

赵简子一声长叹,想不到我们赵家,却是这个杂种来继承,不过呢,我爷爷的爷爷——赵盾,母亲也是狄人,那就没什么丢脸的啦。

随后,赵简子又把儿子们都召来,跟他们谈人生、谈军事、谈治国、谈爱情,结果,谁都没有赵无恤能讲。赵无恤侃侃而谈,把这些话题发挥得淋漓尽致。

于是赵简子又招呼儿子们说:“我啊,把一个宝符藏于恒山之上,你们去找找看吧,先找到的有赏。”

于是,一帮孩子们就驾着车,前往恒山寻宝。恒山就是我们的五岳之一——北岳恒山,在山西北部,远离富庶的晋南地区,是狄人的活动区。赤狄、白狄,在长达百年的与晋人消耗战中,被攻灭殆尽,残部被压缩在恒山往东北的地区,进入河北省西部,即河北蔚县一带,建立代国。

赵家的孩子们,在恒山一带徘徊,看见这里山势陡峻,谷大沟深,道路崎岖,关隘险要(后代著名的宁武关、雁门关、平型关、飞狐关、倒马关都在恒山这里,连环相望,易守难攻,自古号称“天下之脊”。当然,悬空寺也在这里,离五台山也不远。)

大家鬼混了半天,宝符的影子也没找到,只好空手而归。只有赵无恤汇报说:“我找到了。”

“你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了宝符。恒山地势险要,居高望去,代国尽收眼底,凭恒山之险攻代,代国即是我们囊中宝物。”

赵简子从此晓得,唯独这个儿子胸有大志,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于是废掉正夫人生的儿子伯鲁,改立无恤为接班人。

等赵简子在公元前475年“溘然长逝”,赵无恤立刻继承老爸遗志,来不及脱下丧服,就远行北上,驻车恒山,观察代国的风土人情。代国,即现在的河北蔚县,属“燕云十六州”之一,在北京正西一百五十公里,河北山西交境,恒山以东,一大块沿河铺展的肥美平原上,历来是兵家虎踞,异族盘桓之地,是后代王朝抗击鲜卑、契丹、突厥的第一道北向的门户。现在是狄人的一块乐土。

狄人的生活特点有两个,一个是贪玩儿,唱歌跳舞是他们的拿手戏;另外一个就是爱美之心强烈,我指的是爱美女之心。

于是赵无恤使用美人计,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了代王去。代王很高兴,剥开这个糖衣炮弹,一看,美呀!欢喜过望,于是给赵无恤送来代国骏马(优质马种还都是狄人培育的,华夏内地的马则矮小得像驴。吃苦耐劳的骡子也是狄人培育的)。

赵无恤于是在两国边境,宴请姐夫(代王),代王毫无防范地前来赴会,乐呵呵地坐在酒席宴上欣赏舞蹈。赵无恤派出的舞蹈演员,都是特种部队的,在羽毛道具中,夹藏了青铜兵器,瞄着代王的脑袋比划。

代王频频点头,有追求,有个性,有艺术!他旁边的一个赵姓厨官,举起一个大铜勺子,说:“您别光顾了看,忘了喝酒哇,我给您斟酒。”

代王尖着嘴儿去嘬酒,旁边厨官举起一尺多长的大铜勺子,照着代王脑袋,啪地一下子就抡上去了。旁边跳舞的,挥着羽毛和兵器,扑上来也猛打,尽杀代王左右保镖。

代王临死还寻思呢,咦,这酒怪了,劲儿这么大,刚喝一口脑袋就晕得生疼。咚的一声,倒地死掉。

赵无恤轻易地夺得了北方重地——代地。

赵无恤的姐姐,听说老公(代王)被弟弟杀害了,痛哭不已,哭了三天三夜,最后拔下簪子(“笄”),磨光了,刺喉自尽,非常刚烈。代人哀之,把她自杀的地方称为“磨笄山”,至今在河北涞源县东还有,名字没改。

燕赵古来多慷慨激烈之士,赵无恤的姐姐算是第一人。这也是受游牧胡人如狄人的刚烈强悍的文化所浸染。一般人自杀都是用自缢,求个光鲜的完尸,自己看着也舒服,但赵姐姐用簪子,可见她相当暴烈激愤,歇斯底里。

占据北方山西、河北交界处的代地,战略意义非常重大,第一,它解除了山西中部太原盆地的“晋阳”城东北部身后的异族威胁;第二,代地,右临河北燕国,左临楼烦、林胡异族,借助代地,赵人可以从侧翼攻击这两地,并和南部的赵家地盘,形成呼应和对敌国的夹击;第三;代地南临中山国(河北石家庄、唐河一带),代地和赵氏南部大本营邯郸地区配合,可以夹击中山国。后来,赵武灵王攻灭中山国、楼烦、林胡,都是以代地作为屯兵基地、给养基地和出发地。

而且,代地的骏马,很好地武装了赵家的主力车骑,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古诗所谓“代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说的就是有名的代马。苏秦的弟弟苏厉,把“代马、胡犬、昆山之玉”,列为赵国的三大宝。

赵无恤以庶子的身份,做出这样轰轰烈烈事情,被后人与其父赵简子并称,赞为“简襄之烈”——赵襄子是他的谥号——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勇于革新,敢想敢干,有白手起家的创业精神,被后来的赵武灵王所想慕。

但是赵无恤取代嫡长子继位,跟宗法传统的继承制度相悖,不仅遭到别人批驳,而且连他自己也时感不安。攻灭代国以后,他把原太子伯鲁的儿子封在代地。特别是三十三年之后,公元前423年,赵无恤死时,他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是让伯鲁的儿子(已死)的儿子继位,是为赵献子。在这一点上,赵无恤可谓高尚无私,维护了赵氏家族的团结。死后他被谥为“赵襄子”。“襄”是仁义的意思——和宋襄公看齐,反映了他的仁义和当时人们对他的敬重。

有一次,赵家军夺了狄人两个城池。赵无恤闻讯,满脸忧虑,不知不觉把手里的米饭捏成了饭团(当时吃饭用手抓,菜用筷子夹)。他说:“我们一个上午拿下两个城池,这不符合客观规律啊。暴风骤雨不可能持续一个早上,中午的太阳也不过只是一会儿。目前我们赵氏的德行积累太少,进速太猛,反倒灭亡。”接着,他又以夫差的例子警惕自己,夫差的败王就是由于“屡战屡胜”,诱使夫差胃口越来越大,于是他摊子铺得太大,经营能力跟不上业务增长速度,终于消化不良,倒闭破产。

可以看得出来,赵无恤的思想是道家的阴柔,上次灭代国也是通过假装卑恭,以柔克刚。但赵无恤的这种窝窝囊囊的“守雌”哲学,被一个非常牛气的人狠狠地看不起,这人就是我们伟大的“智氏”掌门人——智伯。

智氏在晋国六卿里边,起先不是很强,但到了后期,综合排名第一(其次是范氏和中行氏,最后才轮到赵、魏、韩)。智氏的第一个先人“荀莹”是个有骨气的小伙子,他是荀林父的侄子,在荀林父指挥的“邲战”里被害得很苦,成了楚庄王的俘虏,一蹲就是九年。最后他爹荀首用战俘把他交换回来。临走,他向楚共王告辞:“我感谢你们吗?我不感谢你们,将来战场上相遇,咱还得往死里打。”

荀莹回国后,成长为晋悼公时代的晋国执政官,指挥“三驾之战”胜楚,功成而死。因为他爹的封地在“智”(山西蒲州),他改名为“智莹”,从此“智氏”成为晋六卿的“常任家族”,期间再次有人一度担任晋国执政官。不管当不当执政官,智氏手里一直握着不小份额的国家军队,以及私人武装,势焰甚炽,四传而到智伯。

赵简子死后,按照一种有意无意的轮换制,智伯成为晋国执政官。

智伯本名智瑶,人长得也漂亮,仪表堂堂(有一副美丽的丰髯)、精于骑射、六艺毕全、能言善辩、坚毅果敢,但他却有一项致命缺点,就是不仁,有点恃才傲物,喜欢虐待别人,像桃花岛上的黄老邪,霸王脾气,刚愎(这是智家世代遗传的秉性,倔强)。[9]

智伯做执政官第三年,公元前472年,他率师伐齐,表现出了果敢的军事才能。当时智伯带着一小股侦察兵,驱车观察敌营。突然马受惊了,尥着蹶子乱跑,驾驶员手忙脚乱:“报告!总司令,咱往哪跑?”

“给我往敌营里跑!不许回头!”

战车风驰电掣,直冲齐人的壁垒,冲到根儿下才算搂住。然后,智伯带着部队,在齐人警惕紧张的注视下,轻松写意地返回。

事后,智伯回答记者问:“我当时如果往斜刺里跑,或者掉头跑,都会被齐人看见,认出我的旗号,以为是我畏惧,势必出垒来攻我。所以我偏往前冲,震慑住他们。”这大约就是军事伪装中的辩证法,“己弱,而示之强;己强,而示之弱。”

接下来,按老规矩,做战前的占卜,以及祷告。但是智伯不许。智伯对记者们说:“齐人抢了我们的英丘,我是奉国君之命,吊辞伐罪。我们占了理,当然我们必胜,何必占卜。”充满了豪气和自信。

于是双方会战,齐师败绩(就是“超级失败”、“失败的二次方”)。智伯还亲自操矛,捉了一名齐将颜庚,为自己树立了勇武善战的形象。

智伯最看不起的就是孬种,典型人物就是“守雌”学派的赵无恤。

智伯执晋国政第十一年(公元前464年),智伯跟赵无恤一同出兵,进攻郑国。郑国人在巴尔干垓心被人打了二百多年,已经被打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善于揣摩进攻者意图,而表现出相应的投降、适度抵抗后再投降、强烈抵抗后再投降等多种组合方案(虽然总归都是投降,但过程很微妙的,就像陪领导下棋)。

鉴于智伯勇猛,好胜心强,郑国人遂采取百分之三十的抵抗度数后再投降的方略,给智伯增加兴致和胜利时的亮彩。他们跑出城外,弄了些“碉堡”,藏在后面严阵以待。等晋军打过来了,郑国人坚持了一顿饭工夫,觉得度数够了,就弃了碉堡,拎着大戟往回跑,自动往城门败撤。进去之后,连门也没关。

智伯满意了,高兴了,挥军猛上!

攻到城门口,郑国人不敢出来,也不敢从城头往下砸东西,城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百分之三十的度数定得太低了。

由于抵抗度数太低,过于微弱,智伯反倒犹豫了,担心郑国人有诈。城门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武器也未可知。

于是他对旁边赶到的赵无恤说:“赵军长,你带着你的部队,先给我上!”

赵军长才不傻呢,他也看出郑人的抵抗度数太低了,自己贸然进去,敌人突然把度数调高了,怎么办?于是他说:

“智总,您是总指挥,您是主将,您先请。我不能抢在您前面去进城受降,那不礼貌。”[10]

智伯一听对方不肯当炮灰,大怒:“好你个懦夫,好你个守雌主义者,一点儿勇也没有,一点儿用也没有!你爹怎么挑你这么个没用的继承人。”智伯口齿伶俐,骂人是一绝。

赵无恤反唇相讥:“我是胆怯懦弱,我是徒能忍耻,但这样才真能保全赵氏。”

“懦夫,杂种!你照照镜子,你真丑,你又丑又土。你是猪,你是狄人的骡子,驴子和骡子的杂种!”

就这样,进攻的两伙人在城底下互相指着鼻子骂起来了,把城上的郑国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次战役,智伯抢到了郑国九座城邑。庆功会上,智伯带着几分醉意向赵无恤挑衅,使劲灌酒劝肉,就像往垃圾筒里倒垃圾。赵无恤被塞得满嘴都是,直往外喷,拒绝再张嘴。智伯干脆把酒杯扔到了赵无恤的脸上。酒杯硬硬的,撞在脸上,就像飞机撞了大楼,血立刻出来了。赵无恤的部下想动武,赵无恤却赶紧拦住,旁人也赶紧把智伯拦住护住,闹剧才算结束。

赵无恤擦擦鼻子上的酒水,示意左右坐好,说:“我爹之所以让我当继承人,很重要一点就是看中我能忍辱负重。”

一般来讲,燕赵之人受北方游牧族影响,多脾气火暴,一言不合,则拔剑相向,稍受羞辱,就刎颈自杀。像赵无恤这样,就算是相当的“忍者”了。但是在他的心底,依旧恨死了智伯,暗暗发誓要把智伯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当酒罐子,或者干脆当尿壶。

智伯执政第十七年,智伯突然想起范氏、中行氏来了。这俩氏自从被赵简子联合众卿打败,出逃齐国,已经二十八年了,估计是客死异地了,他们留在晋国的财产当然早被掠光,但封邑土地还是原封未动,因为国君不让动。于是智伯带头,叫上赵、魏、韩三个哥们,把范氏、中行氏的田产,全部瓜分了。

同年,智伯送了一口大钟给北边的小诸侯“仇犹国”,仇犹人乐呵呵地削山填沟,把钟运了回去。智伯从修好的路上挥军杀去,灭了仇犹。智伯之智常如此。[11]

由于是他带头分了范、中行的地,又灭了仇犹,智伯感觉到了自己伟大得一塌糊涂,而赵、魏、韩三个胆小鬼,纯粹是寄活在自己卵翼下,跟着自己沾光。所以,智伯就非常想给这三个吃白饭的家伙以脸色看。

次年,公元前457年,智伯跟魏桓子(魏氏掌门人,跟随重耳长征过的九袋长老魏仇的六世孙)、韩康子(韩氏掌门人,司马韩厥的三世孙)一起在蓝台喝酒。席间,智伯不仅戏弄了韩康子,还污辱了韩的家臣“段规”(具体细节不详,不排除人身污辱——比如喝尿的可能)。

智伯的家臣比较谨慎,提醒说:“主公应该防备他们报复!”

智伯哈哈大笑,豪迈地说:“我不报复他们就是好事了,这两个吃白饭的家伙。”

家臣说:“从前,郤氏、栾氏、范氏、中行氏被人灭掉,都是因为他们招惹了别人的怨恨,导致家族败亡。您今天把这两家都惹了,又不防备,能行吗?马蜂、蚊子虽小,也会咬人啊。”

智伯巴不得跟三家干一场呢,见个高低,遂不以为然。

两年后,智伯开始找茬,他派人对三家说:“我给你们帮了这么多忙,你们也都看见了。来而不往非君子也,礼尚往来才是古代圣人推崇的。我最近手头比较紧张,所以,每人都拿出些地方来,赞助给我,好不好?”

韩康子最窝囊,实力排在四卿之末,赶紧跟家臣商量,不拿出来吧,怕智伯找着了借口,正好来打。拿出来吧,白吃亏。家臣说:“吃亏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亏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等他智伯吃惯了便宜,尝甜头上瘾,就还会跟别人也伸手要。别人不买他的帐,到时候打起来,咱就有戏瞧了。”

耶,这主意不错,就当花钱买张戏票吧。

于是韩康子拿出文书,划出一个封邑(万户人口),盖上铜玺的章,送给智伯。

智伯接了,算你小子还不傻,然后把黑手又往魏桓子面前一伸:“快,该你了。”

魏桓子很想拒绝,家臣害怕了,劝说道:“人家韩家给了,咱要是不给,等着智氏来打,被韩家看戏。咱也给吧。《周书》说‘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嘛。”

于是,魏桓子也盖了个戳,交出一万家户口。

智伯看了看清单,基本满意了,但就差赵无恤了。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个硬骨头。

赵无恤是个“守雌主义者”,这固然是由于他是姨娘生的,从小自卑,养成阴柔性格。同时,赵家人的性情,从赵衰、赵盾、赵朔、赵武一脉下来,也都比较文质,心慈面软,类似大宋朝“偃武修文”的赵姓皇帝。这种家族性格刚好跟智氏的粗鲁桀骜相映成趣。

但是,赵无恤外边虽柔,内里却刚,他不准备再俯首贴耳,毅然回绝智伯的使者。他说:“土地是先人的产业,哪能随意送人?”

使者一走,赵无恤赶紧把家臣“张孟谈”叫来:“智伯移兵来打我的话,怎么办?以赵氏的力量,跟他对抗,众寡悬殊,孤木难持啊。”

张孟谈是史载第二个姓张的人(上一个是晋国的张老),张孟谈说:“晋阳是董安于修建的,城垣坚固,仓廪充实。尹铎治理那里,宽恤有恩,政教清明,不把老百姓当作蚕茧来抽丝,而是实行仁政减税。所以人们愿意效死。”

“对啊,我爹在的时候,也嘱咐我,如果出现三长两短,紧急情况,不管相离多远,也要跑到晋阳去。那是我爹在边境上新修的一座坚城。”

晋阳在如今的太原西南郊,左山右河,东有恒山、太行之险,西有汾河、黄河之固。由于它属于山西中部,远离晋人活动区(山西南部),敌人来伐,后续不继,是个很好的拥兵自重的地方。

于是,赵无恤收拾东西,避敌锋芒,率军北趋四百里,退保晋阳。《战国策》中有这么一句话,赵无恤“令车骑先至晋阳”。这标志着骑兵的出现,但还是和车兵混合编制的,尚未成为独立的兵种。

郊外的空气真好啊,赵无恤一边欣赏着盆地山景,一边在城头检查工事。晋阳城的一个特点就是“固”。城高池深、宫苑壮丽,坚固的几十米厚的城墙以夯土打造,中间还加固木桩、石础。晋阳人心也很固,百姓心无二志,不会哗变。但是,赵无恤担心城里的弓箭、武器不够用,一旦打起持久战来,就会弹尽粮绝,光有个城墙有什么用呢。

张孟谈说:“当年董安于修筑晋阳城,用荻蒿主竿做墙骨,用铜柱替代木柱。咱把荻蒿竿挖出来,把铜柱卸下来熔化了,正好用来制造箭杆和兵器。”董安于(董狐的后代,晋阳的缔造者和赵家的殉身者)的深谋远虑,继上次拯救了赵简子之后(被范氏、中行氏追赶至此),又要护住赵无恤了。[12]

晋阳这个地方,是个天生的“战地”和“攻守之场”,最招人来打了。在后来的一千四百年中,一直是万人鏖战的中心。

从汉朝起,这里一直是抵抗匈奴等异族的前线堡垒。西晋末年,刘琨喋血保卫晋阳,抵御匈奴入侵,坚持长达九年。刘琨在此败死后,五胡彻底乱华,整个北方群魔乱舞,人民涂炭。

隋朝以后,这里向内地的战略意义也体现出来了,被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誉为“龙兴之地”。他们爷俩就是从晋阳发家,起兵反隋,不管抵御突厥、政府军还是农民军,都是依托这里。什么都可以丢,但晋阳不能丢。李世民号称“晋阳公子”。

唐朝安史之乱,这里又成为政府军与叛军的争夺场。政府军大将“李光弼”被围于此,凭借坚固的城池,挖掘地道出击,抛石机轰砸,坚守晋阳五十多天,歼灭敌军“史思明”部七万余人,最终解围,扭转全国战局。

唐末的乱世,五代十国,这里又出了好几个“绿林皇帝”,走马灯似地乱换,依托“龙城”晋阳,向西鞭伐长安,向南横扫中原。

到了宋初,赵光胤、赵光义两个皇帝先后亲征这里。前者钝挫无功,折锐而返,后者则动用现代化攻城器械:以负重高达九十斤的抛石机,射程达三里的弩箭猛轰晋阳,还出现了集束发射的弩箭,火药兵器也开始应用。赵光义亲冒矢石督战,异常艰苦惨烈。守城的是北汉主刘继元,坚守五个月之久,可见该城之雄坚。

当时,宋军的抛石机日夜轰击晋阳城垣,以至于城墙伤痕累累,城头几乎没有完整堞口。好几万名弓弩手列阵于城下,一个多月时间,昼夜不息向城中射击,箭雨如飞腾的蝗虫避日,压向晋阳。一次拨付的几百万支箭矢在片刻之间往往射尽。城头飞集的箭羽如同刺猬毛刺一般,新箭都没有落脚地方。更多密集的流箭飞越城头,射入城内,仅刘继元派人以十钱一支的价格向市民回收,就得到一百余万支。

中国的守城史,未见如此壮观惨烈的。最后,五个月后,城内粮尽援绝,方才投降。余恨未销的宋太宗下令摧毁晋阳,火烧水灌,彻底拉倒。这座千年名城,从此画上一个光辉的句号,宣告正寝。(当初,建于赵姓人手里,也毁在赵姓人手里。生于泥土,归于泥土。当然这中间经过不断再造,最盛的时候分做三城,首尾二十四个城门)。

公元前454年,晋四卿的老大——智伯先生,要想攻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未来光辉战绩、傲人历史的城池,真够智伯受的!他的攻城武器还远远比不上宋朝呢,怎么办?智伯的时代也有抛石机,但力量幼稚,只算花拳绣腿而已。智伯咬着牙,驱赶智、魏、韩联军,仰攻三个月,昼夜激战,毫无进展。然后改作围城消耗战,一围就是两年多,晋阳城纹丝不动。

智伯开始研究,最后,想出了水淹晋阳的计谋。智伯不愧是名门贵族,吃肉长大,没有点智商,也不敢傲物啊。他看见晋阳的西边有悬壅山,晋水从那里边流出,绕过城南,这固然被当初的修城者视为天然防御,但事物不都是可以两面看嘛。

时值雨季,山洪暴发,河水暴涨,智伯和青蛙一起乐了。智伯命令士兵挖筑人工河床,修筑堤坝,决晋水入坝,以灌晋阳。

中国古代北方的第一个人工水库出现了:晋阳四周高,中间低(所谓太原盆地),大水汪洋一片,积得像一个大湖,中间是孤岛一样的晋阳城,茫茫如一片小舟。水位最高的时候,升到了离城头只有三块版的位置,眼看就灌进去了(版筑的版子,三块版,两米见高)。

这下好了。智伯约来韩康子、魏桓子,坐上小船,一起看水景。踌躇满志的智伯对着滔滔白浪,忘情地说:“我今天才知道,水也可以亡人之国呀。”

韩、魏两家顺口答应,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魏家的封地首邑(山西夏县西北)、韩家的封地首邑(山西临汾县西南),旁边也各自有一条河(任何城市都必傍河)。智伯的话正好提醒了他们,既能水淹晋阳,也能水淹我们啊。

智伯的家臣看见韩、魏两家面有忧色,认定他们要造反,回去赶紧提醒智伯:“如今赵氏像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逃。韩、魏两家看了,不但面无喜色,反倒忧心忡忡。可见跟您同床异梦。”

智伯赶紧拿这话去问韩、魏两家,韩、魏信誓旦旦:“没有哇,我很高兴啊,我发誓,我真的很高兴哇。”

智伯心想:“晋阳城旦夕可下,城一下,灭了赵氏,就可以三分赵地,他们俩各得三分之一。这是眼前立刻就可以拿的利益,他们俩不至于这么傻,要现在倒戈伐我的。”

这时候,晋阳城内一片泽国,城中水深两丈四尺,人家的灶膛里游出了青蛙和乌龟。老百姓只好爬上房去“巢居”,在房顶支起棚子。灶台也被搬上了房,“悬釜而炊”——把炉灶架在房顶,悬起来,烧火做饭,非常苦恼。不过这种苦恼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已经不需要做饭了,因为米没有了。于是,老办法又出来了——晋阳城中“人马相食,易子而食”,当兵的吃马,当老百姓吃儿子,炖着吃(“易子而食”真是我们的国粹啊)。

危急之中,赵无恤找来张孟谈:“军人都饿得骨瘦如柴了,水势再涨起来,全城就保不住了。我看,不行咱就投降吧。”

张孟谈看着主子脸上,那块青疤(智伯砸的)与屋子四壁的青苔相映成趣。张孟谈说:“您瞧我的。”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张孟谈自告奋勇,深夜缒城而下,抱着块门板,在水里划着,先后潜入韩、魏两家军营游说。

“我听说,唇亡齿寒,如今智伯灭了我们赵氏,接下来,就轮到你们俩了。”张孟谈伶牙俐齿,一番鼓动,竟在一夜之间迅速完成了阵前倒戈与利益重组。

三个人约时动手,一起打智伯。

第二天夜里,过了三更,智伯正在营里睡觉,梦见外边下雨,从卧榻上爬起来一看,不是下雨,是哗哗地发大水——衣裳被子全湿了,锅罐飘起来了。赶紧趟水出去,定睛一看,兵营里水更深,正在猛涨。“堤坝决口了,快去抢修啊!”可他哪里知道,韩、魏两家已经反水,杀死守堤军士,掘开堤坝,使晋水倒灌进智氏军营,奔涌如同海潮,哪里堵得住。

智伯惊慌不定,带着亲军,拔腿往高处跑,摸黑乱撞,正好撞在枪口上了。四方响起战鼓,韩、魏两家造反军手舞干戈,占据了一切干燥的地方以及通往干燥地方的要道,然后从两翼鼓噪夹击,猛攻智军,把他们往水里推。

而赵军(虽然瘦得像猴)也跳城出来,驾着木筏,在水面冲杀。智家兵士,腹背受敌,纷纷跌落水中,哭天叫地,狼狈一团,被杀了一夜,终于全军覆没——淹死的居多,扎死砍死的也有,死尸飘着,像满锅的馄饨,不计其数。

这一年是公元前453年,晋阳城又一次救赵氏于倒悬之灾。

一千四百年后,晋阳城再次被淹,这次的灌水者是“赵匡胤”。赵匡胤先生御驾亲征到了晋阳——上文没说完——晋阳守军有一位北汉国的名将,那就是“金刀令公杨继业”!杨继业出城厮杀,在宋军合击下狼狈逃窜,攀援绳索,逃上城去。于是,北汉军不再想出来了,据住晋阳,顽强坚守,在宋军持续几个月的猛烈攻击下岿然不动,双方伤亡惨重。

迫于无奈,赵匡胤想起春秋时代的智伯来了,也决开晋水,还把汾河也决了,修筑长堤蓄水,水灌晋阳。

在大水的漫灌与浸泡之下,晋阳南城的一段城墙崩塌,汾河水冲入了晋阳,宋军乘着小船发起了猛攻,甚至放火烧毁了南城门,就在豁口越来越大的时候,北汉军队用柴草堵死了缺口,修补好崩塌的城墙。

大水带来瘟疫,宋军自己先不行了,拼命拉肚子,只好撤走。经历四个月的苦战,晋阳又一次经受了人祸与洪荒的考验。

但是,等积水放干以后,晋阳城墙接连多处崩塌。契丹使者从旁边看见了,于是领悟出了引水攻城的奥妙:“宋军只懂得引水浸城,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如果先浸城,再抽去水,干涸以后,城墙反倒旋即崩塌。”哈哈,智伯早知道这个要领就好了。

智伯被人像落汤鸡一样捉住以后,遭到了枭首的处理。随后这个脑袋交到了官方管理的手工艺场,接受一道道工序的处理。

智伯没有立刻退出历史舞台,相反,他以一只脑袋壳的形式,继续存留在人间,被他的仇人抱着。准确地说,他的脑壳被做成了一只酒壶,每天赵无恤抱着这个酒壶啃,以报复当年被酒杯砸的宿恨。

当然,更一种说法,是把智伯的脑壳做成了尿壶。每天半夜,赵无恤内急,就不用上厕所了,从床头寻来智伯的脑壳,接在下面尿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非常解恨。

这个尿壶还是个工艺品,是漆成的漆器。随着对礼仪等级的漠视,当时的贵族们吃饭喝酒不再喜欢用沉重的青铜器了,而是开始流行漆器,因为漆器轻便灵巧,隔热耐腐。漆器的食品盒子、首饰盒子、酒杯、羽觞、漆盒、漆盘、漆笾,都是家常必备的。漆器必须以木片、竹片为胎(当然,这个脑壳做胎的,独一无二),外面用天然漆绘制出色彩生动的禽、兽、神仙、云纹、凤纹,甚至是后羿射日、人蛇相缠的故事。好的漆器光泽明亮,千年如新,并且镶金嵌玉,价值不菲,足以与玉器媲美比值。在尚没有瓷器的当时,中国当时也可以说是“漆器时代”。现在你去日本饭馆还可以看见漆器的碗杯。

智伯脑壳成了工艺品,不管是尿壶酒壶,那上面的两个窟窿是怎么处理的,令人好奇。总之,智伯身死名裂,祸延三族,着实可叹。本支的、旁支的智氏亲族,全都跟着倒了霉。杀头的杀头,勒死的勒死,土地全被瓜分。(只有智果,预见了智伯的惨败,提前改为它姓,幸免于难)。

一千五百年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说:智瑶的灭亡,在于他才有余而德不足。司马光认为,官员的绩效考核,应该考核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两维坐标,而且态度要给更大的权重。才有余而德不足是“小人”,德有余而才不足是“君子”,才德兼备是“圣人”。才德兼无,那就罪该万死了。

而小思想家庄子在他的书中说:“美貌、长髯、高大、魁梧、健壮、艳丽、勇敢、果断,八个方面都超过了别人,就会因此而骄纵傲人,以致于使自己陷入困境。”庄子这话讲的是万物变化,优势、劣势相互转换的道理,用在智伯身上也正合适。智伯的优势,使得他骄纵,反倒变成了致自己死的劣根,这也算是道家的“福兮祸之所伏”吧。所以,按庄子的意思,有才使得他骄纵,骄纵使得他无德。它把这两个坐标连起来研究了。

而“守雌主义者”赵无恤的胜利,则是一贯遵循了道家“以柔克刚”的哲理来办事。知道自己能不足,于是也谨慎不瞎折腾,于是就有“德”(不是狭义的道德啊,而是指按规律和道义办事),于是就成了优点,于是就成功了。

智伯败死,国亡地分,为天下笑。但是,智伯引水冲灌晋阳的水渠却保留下来了,用做灌溉,到现在还有,称作“智伯渠”,泽被晋阳附近的人民。[13]

赵无恤遂把晋阳作为首邑,公元前五世纪下半叶,他一直在这里办公,直到27年后死去。办公期间,他为了方便群众,还在智伯渠上修了一个石桥,让人们交通。但这个桥差点要了他的命,因为这桥就是后代有名的“豫让桥”。

豫让的大名,由于司马迁的吹捧,无人不知。他原创的名言是“士为知己者死”。

豫让出身于大侠家庭(但他更像一个日本忍者),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晋国大侠毕万,担任晋献公战车上的保镖。他的爷爷也是大侠,叫毕阳,是晋国有名的侠客,具体事迹不传,总之一说毕阳,晋国人大家都知道是谁了。豫让一出场,大家都说:哦,这是毕阳的孙子,我知道他爷爷的。总之,他自己却没有什么名。

豫让,先去投奔范氏,但不太被当回事;后来又侍奉中行氏,还是默默无闻。于是他有点变态。最终跑到智伯家当差,才得到尊重、信任——“智伯宠之”——注意,这是一句比较暧昧的话。

按马斯洛需求曲线,豫让对self-esteem看得最重要。智伯给了他尊严,他也要还智伯以尊严。

智伯在“水淹晋阳”之役,功亏一篑,掉了脑袋,死后变成了工艺品。树倒猢狲散,智伯的手下人纷纷投奔赵无恤家去当差。豫让非常愤怒,他逃入山中,狠狠发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智伯是我的知已,我要为智伯美容——对不起,报仇!”[14]

豫让更名换姓,混在一帮劳改犯之中,钻进晋阳城的宫殿里,参与装修厕所。这是奴婢的工作,而奴婢这个行业,都由罪犯提供人力资源(当然战俘也可以,穷困潦倒的人也可以自卖为奴)。

豫让拿着一把涂墙用的瓦刀,站在厕所里抹墙。瓦刀的刃被他偷着磨得锋利逼人,一挥必杀,专门对付人脖子。豫让每天恭候着赵无恤大驾光临。(韩庭赵厕,吴宫燕市,这都是侠客活动的地方。)

即使英雄也要上厕所啊。赵无恤这天亲自来上厕所。刚蹲下,突然心脏惊悸——早搏。这是一种心灵感应,赵无恤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杀气——久经战阵沙场的人,都有这种敏感。“有刺客!——”

保镖们立刻冲进来,“刺客在哪,刺客在哪?”把远处假模假样干活的豫让当场揪住,衣服扒光,挖出手里改制后的瓦刀。瓦刀的刃闪着青荧渴血的光芒,跟这小子眼里的光芒一样。刺客就是你。

大家平静下来,一瞧,咦,这小子不是毕阳的孙子嘛?怎么干这勾当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豫让。”

“噢,是吗?哼哼,就你也配来行刺我们主子?”

“算了,我知道了,放他走吧!”赵无恤吩咐。

“走?”

“放他走。哼,下次再干的时候利索点,不要再给你爷爷丢脸了。记住——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还不快走!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我们就——吭。”

豫让被气得鼓鼓的,爬起来,接过衣服出去。

旁人赶紧追问赵无恤:“主子,他这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放他走呢?”

“我知道。但是自从智伯死了,姓智的人也都被灭族了,一个后人没留下。这小子能为主子复仇,也是个义士。以后我避开他走就是了。我们走。”

赵无恤站起来,系好下裳。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厕所。

赵无恤最看中臣子对上级的忠贞了,所以对豫让网开一面。当初,晋阳被围的时候,赵氏变得危殆,赵无恤的很多手下失去了革命信心,都想投敌了,见了赵无恤礼数上也都怠慢了。唯独一个很笨蛋的人,对赵无恤严格执行臣子礼,一丝不苟。赵无恤最后胜利出围以后论功行赏,把这个寸功未立的给予首赏,比张孟谈还高,还给大家解释了这么做的原因——以鼓励大家忠于主子,这才是一个家族或者王国,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这也表达了战国初期的统治者开始意识到强化君权的必要。而要想建立一种文化(比如说忠君文化),就必须不断树立榜样。

行迹暴露以后,行刺更加困难了。豫让苦闷的很。

豫让不像专诸、要离那样,经过魔鬼训练营的培训,有政府高官的指点和强大的政治势力资助。他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自费去杀人,吃穿和武器以及收买打点别人用的钱,都得自己出,而他要去挑战的,却是一个伟大诸候国的开创者。

小伙子豫让有股子倔劲儿,他用古代剃须刀,剃光了自己的胡须和眉毛(就像拉登一样,整了容,大胡子没了——古今恐怖分子一也)。接着,处理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用漆。当时做漆器用的是天然漆,植物精华,从“漆树”上割采下来,比现代家装材料更环保、更健康。但是为了调出颜色,也要加入氢氧化铁、朱砂、铅粉、金粉、银粉,凑成各种色泽,那就对身体不太好了。

豫让于是把生漆涂在自己身上,包括脸上。漆虽然很环保,但毕竟不是护肤品,这么一滥用,皮肤就溃疡了,接着肿胀变形,癞疮遍体,像麻风病人一样。豫让的浑身上下每一毛孔里边,都滴着生漆味儿的血和报仇的字眼。这种疼楚都不是常人能够经受得了——这回终于超过他爷爷了(儿童切勿模仿)。

一切收拾完毕,豫让心满意足,跑到大街上行乞,结果,连他的媳妇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媳妇说:“咦,这新来要饭的是谁啊,怎么说话声音这么像我老公哇。不过他不会是我老公的。我老公在外面做官呢。”说完,走进市场买菜。

豫让一听,坏了,我的声音还像豫让。豫让赶紧变声,采取的办法是吞炭,把冶炼青铜器使用的木炭,塞到嗓子眼里,去烧嗓子。嗓子一冒火,声音变得沙哑吓人,像个鬼。

他妻子买菜回来,路过一看:“咦,怎么牙齿还像我老公啊?”

哎呀,老婆!完了没有!豫让赶紧用石块又敲掉了自己所有的牙齿,满嘴喷血,这回连媳妇也认不出他来了。

但是,有比媳妇更熟悉和了解他的人,那就是他的铁哥们!

这个铁哥们以前是他的同僚,现在已经投靠赵无恤了,在大街上走,一眼就认出了豫让。昔日的好友变成这个样子,看着怎能不心酸。铁哥们铿然泪流。以手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擦面,说:“豫让啊豫让,你何苦如此,何苦如此摧残自己呀。凭借你的才能,去侍奉赵无恤的话,必定得到亲信重用。何愁飞黄腾达。你真要报仇,到那时也可以呀。”

豫让笑了笑说:“我如果委身侍奉赵无恤,那就要忠于他,再刺杀他,就是不忠啊。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让天下后世的人——身为人臣而心怀二心者,感到无比惭愧!”(话说得好啊!激壮慷慨。可惜啊,后世两千多年过去了,心怀二心的人,何时惭愧过啊。)

终于没过多久,赵无恤出行。队伍前呼后应,旃、钺、戟、盖,格外显眼。

豫让怀藏利刃,满身癞疮,垢头散发,神色安详,静如山岳,目光诡秘,在石桥下等待着赵无恤,等待着自己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辉迸发。

车上的赵无恤看着自己治理的城市,短短两年时间,晋阳已从战火浩劫的余烬中站立起来,恢复元气,老百姓丰衣足食。人们熙熙攘攘,在车队前后鱼贯。(那时候官僚出行,没有严格的鸣锣开道和清道制度,当然杂人也不能无故太靠近)。

赵无恤的车队来到桥头,扬鞭向前。就在这个当口,豫让从人群闪出,出现在马车前侧,装作也要过桥的样子,向车队挤过去。

赵无恤的马没见过麻风病人,被豫让的模样吓惊了,一声咆哮,嘶吼高鸣,鬃毛狂扯,前蹄腾跳,飞起一人多高。赵无恤的第一反应竟是:没得说,此人必是豫让也!

护兵赶紧组成人墙,叫唤:“护主——拿人!——抄家伙!”一阵奔跑,尘土飞扬。

大家万分激动,忽地一下就把豫让围起来了。豫让本来希望自己毁形之后,降低敌人的提防,能够混到赵无恤近前,伺机下手。不料马儿一闹,加上赵无恤眼尖,十几步外,就被识破了。

豫让站在人环中,不动,三分像人,十分像鬼!不错!我就是豫让!

赵无恤以手招之:“豫让,你过来——”

豫让在人环包围中移动过来。

“豫让,你上次行刺于我,为智伯竭忠尽义,算是一举成名。晋阳城里,乃至列国,都知道你的名气了。你也够了,还要干吗?!”

“为智伯报仇。”

“哼,我问你。你从前侍奉过范氏,范氏灭亡,你怎么不复仇?你又侍奉中行氏,中行氏灭亡,你怎么又不报仇!智伯尽灭范氏、中行氏,你反倒效忠智氏。呵呵,就是这么当忠臣的吗!你怎么解释!”

豫让一愣,略想一下,抬头说出了士人的肺腑之言:“我侍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固然以众人报之。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慨哉斯言,赵无恤很受震动,诧异之余,也被感动了,喟然叹息,乃至下泪。最后他说:“嗟乎,豫子!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已经饶过你一次了。你好自为之吧。”

豫让明白了,今天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他说:“前者您宽赦我,天下莫不称您贤。今天我自当领死罪。”

豫让转过身去,又转回来,说:“最后一件事,我愿请领您一副衣袍,以剑击之,以致报仇之意,虽死无恨。”

赵无恤被对方的侠义精神所震撼,壮之!当即脱下外衣以成全豫让的志节。豫让拔出怀剑,跳起来大喊,连击三下:“智伯!我报你于九泉之下了!”说完大叫一声,举剑自裁,血流五步。此时天地为之变色,英雄气绝,足可发人一大哭!

赵地举国之志士闻之,无不掩面而泣下!

豫让死掉的那个石桥——“豫让桥”,至今还有,在太原晋祠附近,喜欢凭吊怀古的人,旅游时候可以打听。

豫让和专诸、要离、荆轲,并为千秋侠烈之客,他虽败犹荣,扬名青史,他那“士为知已者死”的人生信条,更是影响深远。

“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这是战国士人的表白。我的心不是石头,它不能随便被人搬转,我的心不是席子,它不能随便被人翻卷。他们珍视自己心中的“志意”(信条、原则),不许它们被“转卷”,甚至以生命来捍卫之,这正是其千古可敬佩之处。而豫让心中所珍重的志意(信条、原则)又是什么呢,就是他说的那句“士为知己者死”。豫让不惜忍受万般痛楚乃至献出生命,以维护这个信条不被“转卷”。这种对信条的固执的坚守,正是其高贵人格的魅力所在。一介布衣的人格力量,可以折服王侯将相(譬如赵无恤),他们在追求精神志意的完整上,站到了王侯将相和常人所不能达到的高度!

可惜的是,士人这种对“志意”(信条、原则)的高度追求,在后来的皇权社会里漫漫淡化了。因为皇权社会是高度专制的体系,这种体系,剥夺了人们的精神自由和人格的独立完整,也就把人们捍卫心中原则的这种傲骨,渐渐蜕化成了对皇权和专制体系的媚态和奴性,堕落为对内心信条原则的忽视和漠视——专制下,人格完整和精神自由都没有了,对内心信条和准则自然也就淡漠忽视了。豫让以死来捍卫和兑现其心中信条的侠烈高贵之气,遂成为历史绝唱。

然而,人们做不到这一点,不妨仍然留念和敬佩着豫让的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刺客精神对人们的震撼,它不是不畏强暴,而是内心坚守自己的“志意”,不惜为之献出生命,这是刺客最震撼我们的地方。

但是到了明朝初年,在历代褒扬豫让的文章中,却出现了反对的声音。反对者,就是那个被燕王朱棣割了下巴、灭了十族、凌迟处死的硬老头——“方孝儒”老先生。方老师不喜欢豫让之极,他在《豫让论》中,对豫让进行了恶狠狠的批评:

“当智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豫让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智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

大致意思是,豫让沽名钓誉,不能规谏主子于危难萌发之前,徒是争死于其后,附于刺客之流,不足以当国士。

其实,你焉知豫让事先不曾规劝过智伯呢?

这个脾气之刚烈的方孝儒老头,可是,他老人家自己呢?他也没对建文皇帝帮出什么好忙,当反叛大军杀过来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深宫里和皇帝彻夜谈论先代礼仪。等到皇帝败亡,他也只是逞能,骂街,朱棣不想杀他,他就使劲骂,最后把自己和十族人全部搞死,跟豫让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不如豫让能砺志复仇。

自从宋代理学盛行以后,儒者往往高悬道德标准以苛求别人。以过高标准来苛求,任何人都可以被指责,结果形成了“三代以下无完人”的局面。这样“悬旨过高”,导致大家即便踮起脚尖,蹦起来,也够不着这个标准,实现不了。靶子立得太高,谁的箭也射不上去了,索性不射。目标不是achievable的,就没了激励性了,大家索性放弃标准,放任自流。但口头上还是要尊重标准的,于是满嘴仁义道德,实际贪鄙作奸。标准成了骗骗别人骗骗自己——互相骗的虚文(只在处理寡妇贞妇问题上才认真实行),终于把后来的中国人培养成了爱走形式主义和口心不一的好习惯。宋代大儒难辞其咎也。

公元前五世纪下叶,我国的疆土趋于安宁。继公元前453年的“水淹晋阳”以后,整整半个世纪,全国没有大战。期间,公元前425年,赵无恤死去,传位给大哥“伯鲁”的孙子,并且一直从伯鲁孙子这条线传下去。(没有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以补偿和感谢从前被爸爸剥夺了继承权的大哥伯鲁。)

说是没有大战,但也有大变化。在此期间,公元前434年,晋幽公继位。晋幽公年间,赵、魏、韩三家垄断了晋国五十个县以上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口和兵员,而晋幽公只剩下区区新绛和曲沃两个城,因此反倒去朝拜赵、魏、韩三家卿。

当战国初期古朴直烈的中国人们享受着鳄鱼孵化时期的短暂平静,同时期的希腊,则爆发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在战争最一开始,公元前431年,雅典执政官“伯里克利”向全世界鼓吹:

“我们雅典人拥有一个优越的体制,她使得我们不必去羡慕别的国家,这不是一个模仿他国而制定的体制,而是一个异国都想效仿的体制;这不是一个由少数人统治的体制,而是大多数市民参与的体制,这个体制就叫民主制。

在这个体制下,全民拥有平等的权力,为我们社会做出贡献的人,他所得的荣誉只与贡献大小有关,而与其出身、地位无涉。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他所应得的荣誉不会因为他的贫穷而被剥夺。”

也就是说,希腊城邦由贵族政治,已转向了平民政治。

这篇骄傲的演讲被接踵而来二十七年漫长的海陆大战所诘难,璀璨繁荣的“雅典城邦”陆续被骁勇坚毅的斯巴达人摧毁,雅典投降。长墙工事被拆毁了,“提洛同盟”瓦解了。战争的消耗使整个希腊由盛转衰,等待他们的将是北方马其顿人在“亚历山大”国王领导下,未来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