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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大鳄 第三章 孙膑庞涓(公元前380年——前338年)

第三章 孙膑庞涓(公元前380年——前338年)

“自由打工者”吴起,发扬他“布衣英雄主义”精神,死在楚国以后(公元前381年),国际上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楚国的“甘德”先生仰观天象,指出岁星旁边有橙黄色小星,“其状甚大,有光,旁有小赤星附于其侧。”他其实是发现了木星的第二颗卫星,比使用望远镜的伽利略早了两千年。

甘德和魏国的石申,还贡献出一部《甘石星经》,发现了五大行星的出没、运行规律,测定了一百二十一颗恒星的方位,记录了八百颗恒星的名字,成为世界上第一部恒星表(领先希腊两百年)。

“天文”方面有新闻,“人事”新闻更爆炸——三个知名诸侯国,灭亡了。其中一个就是煊赫一方的齐国,准确地说,它是被“修正”了。

齐国的田氏,在齐桓公时代,就移民来到齐国了,叫田完,担任国家技术总监(“工正”)一职,还创造了一个成语,得到了齐桓公等国家领导人的赞赏。接下来的一百多年中,田氏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在平定“崔杼之乱”中还首倡大义。等到厚敛重刑的“老不死蜥蜴”齐景公继位后,老百姓三分之二的收入都被国君刮走了,闹得农贸市场里边也是“履践踊贵”。田氏趁机“爱民如父母”,老百姓“归之如流水”。田氏最有名的就是大斗借,小斗还,赔本赚吆喝。[1]

齐景公一死,田氏就杀了他的接班人(那个“孺子牛”的小孺子,牵着齐景公当牛玩儿的),立了自己所喜欢的听话的齐悼公。但是,齐国的反田氏力量也还不弱,反过来又杀掉了齐悼公,立了跟田氏作对的齐简公。

随后,田氏又借助吴王夫差的力量,在“艾陵一战”使齐国十万大军覆没(被吴人杀的),“国氏、高氏”这些老贵族在战斗中尽死,朝堂为之一空。田氏由此承包了齐国政权,四年后杀齐简公,立简公弟弟“平公”为君。平公混了二十五年,其子宣公继位,“尸位”了五十一年之后,其子康公又继续“素餐”了十九年。

齐康公生活作风有问题,于是在他在岗第十九年,田氏让他去海岛上住着,然后打报告给周天子,要求自己当国君。周天子的意见并不重要,列强中最强悍之“鳄鱼”魏国更有发言权。魏武侯在中原和田和搞了一个碰头会,同意田和所请,上报周天子批准,田氏成为名正言顺的诸侯。

过了七年,公元前379年(吴起死后两年),齐康公在海岛上升天了,“田氏代齐”的漫长历史过程最终完成——“田剡”先生成为齐国唯一合法的国君。

“田剡”拆掉姜子牙、齐桓公一干人的宗庙和牌位,结束了姜氏七百多年的统治生涯。岁月倏忽,去程与归途两相茫茫。在政治风浪中碰得头破血流的姜氏一族,从此算是超脱了,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塌塌实实去当老百姓了。[2]

三年后,公元前376年,同样寿命的姬姓晋国的国君“晋靖公”也正式下岗,交出他那片微不足道的自留地,分给开怀大笑的魏、赵、韩,而自己改去当庶人——就是最低一层的纳税人了。(此前他是和赵魏韩并存。)

晋国灭亡。

晋献公、晋重耳可以含笑九原了(“九原”是晋都绛城外的贵族坟地,类似现在的八宝山。后被讹作“九泉”,泛指冥间)。

饥饿的鳄鱼从岸上拖喝水的牛羚下水,就像伸手邀女伴走下舞池。

接下来,要落入泥塘的倒霉蛋就是郑国了。郑国北面远远地依靠着太行王屋二山(愚公所搬的那两个)。山西人跃过此二山南下,看见横亘的黄河,跨越黄河,就进入中原郑国的国土,遭遇第一处天险,也是唯一一个天险——“成皋地区”,南连嵩山,北濒黄河,扼住了西北人南下中原的咽喉,即是后代有名的“虎牢关、汜水关”——三英战吕布的地方。刘邦和项羽常年不休的拉锯战,也是发生在这里:中原人占领了成皋,就可以西入“关中”,西北人占领了成皋,就可以中原逐鹿。

韩国人早就看清了“成皋地区”的战略重要意义,虽然那里只是乱石荒滩,早在三家(赵魏韩)分掉智伯土地的时候,韩人就一口叼住了这个地方,并以此为踏板,于晋国彻底灭亡的次年(公元前375年),兵出成皋,灭掉郑国。

郑国,这个春秋时期夹在晋楚两国之间的受气包,如今可以休矣,从前一座青山上春花秋月无时可了的岁月,如今终于可了了。老郑庄公也再不需在地底下为了儿孙们处心积虑了。郑国这个引发南北交争的“金苹果”,如今被虫子嗑光了,只留下“郑卫之音”的流行小调,《百家姓》里“郑”这个姓,以及“郑人买履”之类被人凭白无故地笑话的成语,在史籍里。

韩国人索性把国都也搬到郑国,进一步加修,使其最终成为了周长四十五里,高十三米,墙基厚五十米的防御性坚城,矗立在“四战之地”的中原,在今天的河南新郑依然蹲踞在梭梭荒草里,号称“郑韩故城”。[3]

当时魏武侯也想把国都挪到中原来(大梁),于是攻击楚国人在大梁西南处的榆关要塞,并占领了这一要塞,但是因此就无暇照顾依赖于自己的郑国,遂使得韩国人同年灭郑。

赵、韩、魏都争着把国都挪到富饶的中原来,这样就便宜了西边秦人的崛起——没人看着它了。

到了迁都后的第二年,韩国领导人韩哀侯先生,却死在自己的新国都了,时间是公元前374年。

韩哀侯的手下,既有亲戚,也有外来打工的。严仲子就是卫国来的“职业经理人”,很得韩哀侯器重和韩哀侯大叔(相国侠累)的嫉恨——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这天在朝堂上,俩人又为了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之类的事情,口角上了。严仲子拔出佩剑就冲过去要砍侠累,被旁人搂着抱着地拉开了,嘴里还都不干不净地骂:“我说是有鸡,你小子有蛋,蛋你个头啊!”

“ing you——!”侠累暴跳如雷,“我不杀了你,我是你孙子,我是他妈鸡生的!”

严仲子回到住处,一冷静,就后怕了。侠累是执政官,国君的大叔,自己的二老板,今天把他惹了,以后还想不想在韩国干了。于是严仲子畏罪,干脆辞职,跑到人才市场上重新找工去了。

严仲子来到齐国,准备办一个猎头公司,专门挖韩国的墙角,目标就是猎到侠累的人头,砍下来当球踢(当时早就有足球了,只是中间是鸡毛,据说是黄帝发明的)。

办公司需要招人,严仲子听说有一个杀狗的人很适合当“headhunter”。

狗在远古时代的职责,跟我们理所当然预期的并不一样,狗在那时候主要负责拿耗子,第二个职责是提供狗肉——跟猪往往排名在一起。狗肉一般是“烹”着吃,也就是“锅载狗肉”,用陈年的浓汤熬着,谁来买就从锅里割出一块,香味儿飘出一条街去。

聂政浓眉大眼,猛实凶悍,叫唤起来像豹子吞虎,是血胆之人,出身不算低,至少也是士人,因为在老家杀人,躲避至此(注意不是躲官府,而是躲仇家。春秋战国时期,民间私斗最是流行,官府管的兴趣不大——当时地广人稀,想管也不容易管好。当时的官府就像金庸武侠世界的官府一样,不干涉江湖恩怨。一些民间恩怨都由自己料理,据孔子说,如果在农贸市场里遇上自家的杀父仇人,应该当场就上去跟他打,回去叫帮手,不是好汉和孝子!连孔子这么斯文的人都这么样,聂政就更别说了)。

聂政这一天正一手捏着链子,一手攥着短匕,弓着腰,瞄着眼,跟狗搏斗,地点是在农贸市场里。链子那头拴着一条猛狗,自知不是好事,嗷嗷嘶叫,腾起暴土,龇出白牙,兜圈子作势欲扑。“屠狗”也是当时表演项目啊,虽然没有罗马斗兽场那么血腥,但围观群众兴致是一样的。聂政一个地滚,欺身近前,狗爪子奔他脖子就摁上来了。聂政来了个“苏秦背剑”(对不起,苏秦还没有呢,但是这招式是对的),反手朝着狗肚子就捅上去了。因为狗蹿的劲道太大,狗肚子被豁出了一尺长的血口子,叫做“斜阳碧落”,就见狗下水们噼里扑噜都掉出来了,连肠再肚儿。星星点点的霞光和梅花,染在聂政身上。四周一片叫好,这样杀完的狗都不用多收拾肚子。狗身也借着惯性直接撞进锅里了。

聂政跑到旁边洗手,拍打身上的土,这时候严仲子就过来了:“足下的武功着实让小弟佩服,我请择日登门到府上一叙。”

过两天,严仲子就抬着酒肉,给鸡拜年来了。喝酒刚到淋漓,严仲子就掏出一百镒黄金,送给聂政的妈当寿礼。一百镒黄金合两千两,分量跟现在一个应届毕业研究生的体重,差不多,甚至更沉点儿。

聂政惊怪对方赠品太丰厚,跪坐起来固谢:“在下虽然家贫,流落东海,屠狗为业,但朝夕下来,还能够弄来些甘甜松脆的好品,奉养给老母吃。先生的厚赐,在下绝不敢当。”

严仲子把旁边碍眼的人都请他们下去避开,说:“我有仇未报,听闻足下高义,特进百金,以结足下之欢,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请你当“赏金杀手”的意思。

聂政说:“我之所以降身辱志,身居市井(市是“农贸市场”,井是“水井”,居其间就是“市井之人”)中,就是为了供奉老母。今有老母在堂,我不敢以身许人。”

严仲子使劲赠金,聂政终究不肯接受。然而严仲子还是恭恭敬敬和大侠聂政把饭吃完,尽宾主之礼,而去。

过了好长时间,聂政的老妈因为吃狗肉上火,仙逝在家中了。聂政披麻戴孝,丧期过完,感觉心中不能承受之轻。他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无人会,凭栏的意气。

聂政自语道:“嗟呼,我聂政不过市井之人,鼓刀狗屠,而严仲子贵为诸侯之卿相,不远千里,枉驾结交(自费坐着车马来结交我),而我可以回报他的,却非常浅少。没有大功可以对称他对我的枉车骑相交。严仲子赠我百金,我虽然没有要,但这表明他是深知我的。作为一个贤者,他有仇要报,而亲信我这穷僻之人,我对他怎么能够独独一句话都没有,嘿然而已呢?那是我的风范吗?当时我没有答应报他是因为有老母在堂,故不能报之,现在老母天年已终,我将为知己者用!”

于是聂政竟主动找到严仲子,说:“您枉驾结交于我,我怎能不披肝沥胆,以报您的知己之情。只是因为老母为念,我拒绝了您的请求。如今老母已终天年,聂政敢问您的仇家是谁?”[4]

“唉,就是韩国的相国侠累啊,他是国君的大叔,亲朋盛多,兵卫势强,我多次发出敢死队,都未能下手。今天幸蒙足下不弃,我请多给您带些车骑壮士,以为羽翼。”

“不必,人多语失,一旦泄漏,那就将举韩国上下与您为仇,您还有救吗?”

于是“赏金杀手”(这么说是不对的,他是死报知己之人)聂政单身一人,仗剑出行。秋风湿凉的风景,浸到行路者的骨头里面,聂政进入韩城东孟,直奔相府,看见相国侠累正跟(倒霉的)国君韩哀侯,坐在堂上,开理论工作务虚会,旁边兵甲持戟护卫者甚众,堂上堂下,阶前庭内,都是“防暴警察”。

聂政深吸一口怒气,拔剑直人,像抱着橄榄球的彪形大汉,猛冲庭内的甲士,甲士纷纷跌蹶披靡,聂政如一道长虹,登堂直刺侠累。侠累遇刺有经验,抱起旁边的韩哀侯当人质(垫背的)。聂政铜剑奋击,直洞侠累前胸,侠累当即毙命。韩哀侯慌忙乱叫,聂政唯恐死得不透,再刺侠累,却误中了韩哀侯。老韩凄凉一声怪叫:“你!你!你竟敢连寡人也……也……”扑通栽倒而亡。(一说没有死,韩哀侯还想起来,旁边许异拿脚踩他,示意他装死,这才逃过一劫。)[5]

旁边的“防暴警察”这时候全明白过味儿来了,挥家伙猛攻聂政。聂政奋力大呼,击杀数十人,余者不敢靠近。然后聂政从从容容,以剑割面,猛撕一把脸皮,血肉横溅,又自掘双眼,凄惶一声如狼一般悲鸣。旁边的警察赶紧闭眼,趴地上呕吐,后边的组织新一波冲击,被聂政摸黑乱打一通,抱头鼠窜,很多甲士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

聂政仰面大笑,以剑自屠其肠,这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招“斜阳碧落”,绝腹自杀,肠子全出来了,场面极其惨烈。聂政像一截黑塔,呯然倒下,卧在了脚底的几圈死尸包围之中。

相府庭院里一片大乱。

几天之后,聂政的尸体被暴晒在农贸市场,韩国的蚂蚁发现了一座可爱的肉山,蚂蚁们纷纷奔走相告前去聚餐。政府贴出告示,悬赏购问,这个自我毁容的刺客,杀了我们的相国,他是谁?

聂政的姐姐从齐国听到消息,也跑来看热闹,一看尸体上敞开的肚子,就猜想必是自己的弟弟无疑,只有弟弟的“斜阳碧落”这一招,才能切得如此出神入化,干净利落,可惜这是切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聂政的姐姐明白,现在没有别的亲人了,弟弟这么做是不想连累姐姐,姐姐抱尸痛哭:“弟弟啊,聂政啊,为了严仲子的知遇之情,你先葬老母,后嫁姐姐,然后千里赴死,以姐姐我尚存之故,自掘双眼,残面剥皮,切腹剖肠,以求姐姐平安。但是,当姐的不忍心让弟弟死后无名——贤弟如此壮烈,我奈何畏死惧诛,埋没弟弟的一生令名!我要拼死认尸,宁我剁成肉酱,也要播扬我贤弟聂政的千秋大名!”

为人的荣誉感在她的身上又哭又闹!聂政的姐姐握起拳头,敲击大地,她仰天大呼三声,弟弟我也随你去了!然后取出预备好的利器,自杀于弟弟尸旁。一时间天地昏惨,峰峦变色,农贸市场里飞沙走石,周围观者无不惊恐,列国闻者无不骇叹。这一对英雄的市井姐弟啊,扬名于千古!

你也可以傲视将相王侯,只要你心中有一个原则(准则、信仰),你不自欺地以行动来维护这一个准则(原则),并为了维护这一个或多个原则(信仰)而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烈烈燃烧的生命。这种对准则(志意、信仰)的捍卫,使得你的人格魅力和精神高度,即便王侯将相也比不过你!而聂政不惜生命以维护的准则就是,对于知己者不能嘿然而已,要有以报之!

当时的社会架构是分封制的架构,这使得专制力度不强,因为专制不强,所以人们人格相对完整,因为人格相对完整,所以人的原则、志意、信仰也就强悍。

不管聂政的这一原则、信仰本身是对是错(它是随着社会价值观的变化而得到不同评价的),但是这种对原则信仰的执着是可贵的,反映了当时人有一种按照自己的原则(信仰)严格自我要求的精神气——严仲子走后,已经没再联络和要求聂政了,但聂政还主动找到他去按照自己的原则去报他;姐姐感动于他的精神志意的强大,不愿苟活而磨灭弟弟的令名。这也反映了当时社会架构的相对弱的专制性,对人的人格和精神准则的强大的影响。

按照古人的理解,有这种准则精神的,才是士人,而准则精神强大的,可谓“国士”(豫让被称为“国士”,后来关羽也被称为“国士”,因为他对曹操对自己的厚恩,不愿嘿然无以报之,而是舍命报之方走,相比之下,刘备从曹操那里跑了还叛乱,不是“国士”)。不光男子可以,女士也可以,女子而有士行者,则是“女士”。这也是“女士”一词的原初意思。聂政和他的女士姐姐,这一对布衣,不因自己出身卑污而丝毫减弱了对自己内心精神和准则的执着和捍卫,令人千载之下亦想慕之。

所谓布衣,就是平头老百姓,穿葛麻面料的衣裳,使用面料本色,没有刺绣。而贵族们穿的则是丝绸面料,丝绸根据经纬线质地组织不同,分为帛、绢、缣、祺、锦、琇,最细密的有一寸宽度内经线达一百五十八支,纬线达七十支。齐国、鲁国一带,是丝绸中心产地,桑麻遍野,妇女手巧,产品行销各国,有“冠带衣履天下”之称。丝绸衣服还绣上花草、鸟、兽、龙、凤、老虎,染成红、黑、紫、黄、褐。总之,实在是布衣们所羡慕的。

孙膑和庞涓这一对好朋友,就都是布衣。孙膑的先人是号称“兵圣”的孙武子(不过这事无稽可查),出生在山东阳谷县到山东甄城一带,前者是武松的老家,后者是孙武的老家。

孙膑和庞涓留学的地方,在河南淇县附近的云梦山“鬼谷洞”。这个洞高十米,进深八十米,洞口清泉飞溅,山深林幽,明朝人在洞楣题词“水帘洞”,但并不是孙大圣的水帘洞,两壁历代碑刻繁盛,额称“天开道眼,山透玄心”,不知道哪朝人的墨宝。这洞就是孙膑庞涓上课的地方,以及他们老师“鬼谷子”先生的起居室。附近还有“孙膑洞”、“庞涓洞”、“毛遂洞”,这都是学生们的宿舍了,一人一个洞,去旅游的时候可以参观。还有仙牛洞,那是鬼谷老师的坐骑——大牛的宿舍。

旅游的时候你还可以看见旁边的鬼谷祠,门楹对联是“鬼谷三卷匡隐天下,兵家七国才出一门”,评价很高的啊。这位了不起的鬼谷先生,名字叫王诩,也有说叫王蝉,王之利,还有说“刘务滋”,当然你也可以叫他王半仙,总之是个千古奇人,出身也并不高贵,据说是附近农村的一个农夫在种地的时候遇上了东海龙王的女儿,俩人抱着high了起来,怀孕以后生的(哈哈!)。这位栖岩高士,却是兵家之府库,纵横家之鼻祖,纵横大家“张仪、苏秦”都是他的学生。跟他学习得道的还有毛遂自荐的“毛遂”,拐卖儿童的大骗子“徐福”等人(虽然没有任何历史实物可以证明这一点)。

同时鬼谷还研究养气、练意,安静五脏,和通六腑,这又是道家一派了,还有他也研究数学,所谓的“鬼谷算”,又叫“隔墙算”:“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整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这其实是一个一次不定式方程(王晓波所津津乐道的东西)。

鬼谷子正经写的一本著作——《鬼谷子》,一共十四篇,据说篇篇都是假的,最后两篇还弄丢了,而今大家只拿着这种东西算命用,推测足球赛事,以及在网上用“鬼谷子金钱卦”推算爱情。不过《鬼谷子》这本书作为沟通技巧培训,还是很可用的,比如它的第一篇“纵横捭阖”,就是讲什么可以说(捭),什么不可以说(阖),嘴是心灵的门户,乱说就将祸从口出,不说就又成了可恨的老油条,要之应该说得又阴又阳,又圆又方,才是化境。第二篇“反应”,是讲聆听技巧,聆听的时候要有回应和反馈,要从言谈中听出辞意,听出弦外之音,聆听的时候还要适应甚至模仿对方的沟通风格(“同声相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的游说,才能博得人主喜爱和倾听。第三篇讲说服,四五篇讲揣摩(这是沟通前的准备工作),第六篇是进行swot分析(也是沟通前的准备,分析自我与对方的优劣势),七八篇又是揣摩分析,最后篇章又讲激励和决策。总之,西方mba教程里边关于communication skill(沟通技巧)的课程,鬼谷先生早在两千多年前的云梦山沟里就开始教了,不然,先秦的辞令学和游说技巧怎么发达到那样璀璨的空前高度呢!

孙膑、庞涓捧着鬼谷子老师的communication skill课本,在云梦山石崖上,眺望着远处山鹰翱翔,聆听着山间白鹤清唳,实行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做着当万户侯的梦想。两位好朋友志趣相近,感悟超人,终于情感日密。没有什么理由,春天已先行一步,进驻他们的心中,春天暗示给庞涓的也将暗示给孙膑:“你俩都可以用心琢磨,你俩可以因为才华而得到回报。”

两名好朋友这时候正在过一段难得的平和年代:在郑国被韩国灭掉、次年又聂政刺杀侠累后的十七年里,列国无大事,鬼谷幽深的云崖之上,整日里是弦诵之音和青青子衿。

庞涓的毕业时间早,回到自己的祖国魏国求职。

魏国占据的是原来晋国的老窝——山西富庶的南部地区,几百年经营,基础最好。在魏文侯时代又锐意改革,任用李悝变法,派战无不胜的吴起将军西向夺取秦的河西地区,乐羊北向越过赵国边境灭了中山国;又东向攻齐,进入齐的长城;南向攻取楚地直至方城以北。魏国至今声威显赫,称雄中原。

庞涓见到魏罂(魏武侯的儿子),谈兵论政,自显饱腹学问,颇有军事才干,被任命为将,好好练兵,天天向上,向西打了秦国,向东战败宋人。

庞涓觉得自己忙活不过来了,就喊孙膑来给自己打工。这很好理解,就像我们谁突然拿到了一大笔钱要办公司,肯定想到先从自己熟悉信任的私人朋友里找人来帮忙,不过来是来,来了却只能打工,不能想着还像朋友那样平起平坐。

可是刚毕业的孙膑自负高才,又缺乏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工作起来总有点锋芒逼人。已经位列将职的庞涓生气了,我叫你来是干吗来的,是让你给我干活的,不是让你奔着当将军的。

但是孙膑又确实是个人才,当个智囊顶三个旅,庞涓又确实想用他。怎么办呢,庞涓想了半天,找了最不是办法的办法给自己的同窗好友用,那就是把孙膑给砍了脚,成为罪人(罪人又是永远没有进仕机会的),从而塌塌实实给自己当属僚——这就像把大马给骟了,使它失去狂躁的性格而专心地成为提供畜力的有用之才,用意是相当良好的——当然,这个比喻会把如今九泉有知的孙膑给气死。

不管怎么样,庞涓给孙膑做了截肢手术(且未打麻药),是个不坏的主意。[6]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孙膑哑巴吃黄连,脚被锯了,疼痛攻心,火烧油煎一样在床上打滚,疼了一星期过后,豆大的汗珠终于慢慢下去了,人生第一课总算上完了。此后的孙膑心情悒郁,落落寡欢,失魂落魄又不敢表现。他不想被庞涓攥在手掌里奉献一辈子,就为了换口饭吃,但是他的仕途也的确被切断了,受过刑罚之人在当时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孙膑不愿意沉沦下僚,他打算去找齐国驻魏国大使,寻求政治避难,毕竟自己是齐国人啊!

他于是瞅准空子,偷偷地来见齐使,想让对方营救自己出去。一番交谈,孙膑的才华、品格和遭遇深深地打动了对方,虽然孙膑是个无权无势的布衣,甚至连车票都买不起,对方还是愿意冒险,出资把他偷运出境,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魏国,回到富庶的东海,父母之邦。故乡月明千里,流浪的人啊,一意孤行的人啊,乐而忘返的人啊,游子的行程指向故乡。

这段故事,在明朝人的演义小说里却被改编了:庞涓暗害孙膑,借住魏罂的手砍了他的脚,又鼓励身残志不残的孙膑坐在家里当作家,给庞涓默写《九阴真经》(所谓的九阴真经,就是武学秘笈《孙子兵法》啊——庞涓做梦都喊出了这本宝贝书的名字——其实这本书在当时全国各大书店均有出售,有钱人家里都有珍藏着,不算什么绝学秘笈了,庞涓作为魏国武官最高级别的将军,应该很容易查阅到它。而且当时的兵法不下百十种,各家兵法你抄我,我抄你,其实没有什么秘密武器、核心专利。《孙子兵法》虽然比别人多上几句千古独步的句子,但似乎每一句都可以在前人和时人著作中找到对应的话,只是没他表述得漂亮罢了。而且《孙子兵法》多是讲宏观战略的,可操作性不强,看完它也练不成绝世武学,还不如参考一些细致地讲如何习武、练功、修城、造械的兵书)。

孙膑傻乎乎地开始默写这本虚无飘渺的兵法,不料庞涓性急,再三催促,引起孙膑疑心,一打听,终于明白了,狗日的老同学庞涓是想利用我啊。于是他一边烧掉他已写成的“真经”,一边装疯卖傻,摔碗骂人,狂癫不已,表现出走火入魔的症状。为了迷惑庞涓,他还爬到猪圈内,去与猪共舞,捏着猪屎嘻嘻哈哈地吃。

这时候,云游四方的墨子又从棺材板儿里钻出来了,指挥齐国人搭救了孙膑回去。这段“诈疯魔”的故事,可惜没有什么历史史料依据,而且庞涓家里也不会养猪——猪应该在郊外农民家里养,运进农贸市场卖给庞涓。

身遭厄运壮心不泯的孙膑来到东方齐国,就去田忌家里当帮闲的,陪田忌斗鸡走狗,在上流社会娱乐圈鬼混。国君“田因齐”也是个赌徒,喜欢跟手下大臣赛马,而且都是豪赌。

孙膑神神秘秘地说:“田将军,您这次尽管重金下注,我包管您赢个通吃。”田忌这人比较仁义,好说话,于是下赌千金。其他爱慕虚荣的宗族公子们和田因齐合伙,也跟着押注千金。

田忌一帮人坐在看台上,孙膑手遮凉棚仔细眺望,发现参赛马匹,大体可分为上驷、中驷、下驷三等(每驷是四匹,拉着马车跑)。孙膑说:“您拿下驷对他们的上驷,上驷对他们的中驷,中驷对他们的下驷。”

第一回合,田忌的下驷跑得最慢,一起步就落后了半圈儿,众人纷纷掩口而笑。田因齐说:“爱卿的马怕是感冒了吧!您也一定在发烧吧。以千金相赌,不是儿戏啊,爱卿翻悔还来得及。”

接下来两回合,田忌的马却像吃了兴奋剂,尥着蹶子拖着车飞跑,把众人的马车超过半圈有余。田忌从看台上“耶!耶!”地直蹦高,孙膑没有腿,就也把双拐扔到空中祝兴,互相拿起酒罐子往脑袋上喷。旁边田因齐和宗族公子们咧着嘴,交出千斤黄金,输得很惨。田因齐大惑不解:

“怎么寡人的眼睛出问题了吗?真是田忌家的车跑在最前边了吗?他的驭手哪儿请来的呀,这么厉害?”

“主君,不是下臣的驭手厉害,是孙膑给臣出的主意。”

田忌解释完,田因齐拊掌大惊:“孙先生运筹帷幄,真是神人也,引来见我。”

有人说孙膑懂得现代数学中的拓扑理论,不管这是不是贴切,但他能够以局部的失利来换取全局的大胜,确实是个战略家。孙膑最擅长的就是“造势”,认为作战的“势”(现在叫战争主动权)是可以创造和转化的。均势、劣势和优势三种状态之间,可以相互转换,只要你去调动和促成。这在他的这次赛马中体现出来了。后来桂陵之战他佯攻坚城平陵,精神错乱,马陵之战他增兵减灶,故意示怯,都体现了他从局部失利向全局主动转化。

顺便说一句,到了现如今战国时代,双辕马车已开始出现,以前都是两到四匹马拉一辆车,共用车体中间伸向前方的同一根车辕,现在一匹马就能拉一辆车,这是因为把马放在两根车辕之间。同时,此时的战国人还创制了马的胸带挽具。从前的马,挽带套在马喉咙上,马很累,闹不好就要窒息,因此车辆只能非常轻,不能实现有效运输。现在,战车马匹的系驾方式已经改良为胸式,以马的锁骨和前胸骨固定皮带,担负套索,实验证明拉重能力提高三倍!而西方则一直是传统的颈式系驾,皮带压迫马的颈部气管,跑得越快,呼吸就越困难,受罪得很,没法发挥潜力,车子没法快。据说,是两千年后,成吉思汗的大军西征,才把胸式挽具,传到欧洲。

孙膑被召到田因齐那里接受面试。第一个问题就比较怪:

“假如我方军力强大而敌人军力弱小,我方将士众多而敌人兵力不足,我们怎样指挥作战呢?”[7]

孙膑连施二礼以示恭敬,说:“圣明的君主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您自己所辖军力强大,却还要询问指挥作战事情(这体现了谨慎),这真是安定国家的根本途径啊(先拍马屁!确实比在魏国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成熟了,并且拍得有深度!)”

“一般您说的这种情势,我们的对策有一个专业术语,叫做‘赞师’。我们故意解散将士,打乱部队行列,显得阵势混乱,懈怠轻敌,这样迎合了敌方的希望,使他们不再畏惧,必定会前来决战。然后他们就要鸡蛋碰石头了。”

田因齐捋着小黑胡子,惊讶地点头,真有创意啊。

“假如反过来呢?敌人兵强士众,我们卒弱人少呢?”

“那就要‘让威’,必须把我们后队掩蔽起来,这样也留下了退路,使主力部队能够随时撤退或者转移。我们以戈矛长兵器排列在前,刀剑短兵器紧随其后,两翼布置好机动灵活的弓弩手,随时救助敌军进攻紧急的地方。后队却按兵不动,静观战变,等待敌人进攻懈怠,士气疲惫的时机,我们或进取,或转移。”

田因齐说:“怎么样打击已经溃败而走投无路的敌人呢?”

孙膑说:“这时候不要过分逼迫,等敌人寻到生路的时候再消灭它。”(也就是等他们争相逃命的时候。所以必须先放给对方一个出口,以免它困兽死斗。)

田因齐问:“怎样进攻跟我们兵力相等的敌人呢?”

“干扰和迷惑敌人,尽量促使敌方分散兵力。然后我军集中优势兵力打击他们的各个部分。这里的关键点是一定不能让对方猜对我军的意图。如果我们怎么骚扰,他们都并不分散兵力,那么我们就按兵不动,停止进攻。不要去攻击敌人故意放出来的疑兵。”

田因齐说:“怎样用很少的兵力去攻击十倍于我的敌军,这个问题是加分题,可答可不答。太难了。”

“这种时候的原则就是进攻敌人防备最差的环节,在敌军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击。具体操作全靠临场表现,在这里没法多讲。”

田因齐点头,问:“占据了有利的地形,部队也显得严整,但与对手一交战却打了败仗,这是什么道理呢?”(齐国前几年跟赵魏韩交手,老是吃败仗)。

孙膑说:“估计是他们的布阵没有准备精锐的前锋部队。”(孙膑最拿手的是布阵,他说阵形要像宝剑,一定要有剑锋,有剑把。没有精锐的前锋部队(剑锋)就无法重创对方。还要有剑把。没有剑锋剑把,即使是勇士孟贲也无所用武。)

田因齐说:“要想使普通士兵随时听从指挥,该怎么办?”

孙膑回答:“请平时也坚守信义。”(指挥者平时要赏罚必信,平时说话要算数。)

田因齐说:“齐国的学者们教我如何强兵,有种种不同的意见。有的教我用教化民众的办法来强兵,有的教我用散粮于民的办法来强兵,有的教我用清静无为来强兵,依你之见,应该用什么办法?”

孙膑回答:“富国。国家富足了,才能真正做到强兵。”

田因齐大叫:“了不起呀!您谈论起用兵打仗,真是精妙绝伦,不能穷尽,寡人服了。”

旁边田忌却不服了:“我也来请教,赏赐和处罚,您说,是不是用兵打仗最关键的事情?”

孙膑说:“不是。赏赐,可以用来激发士气,使士兵们舍生忘死地战斗;处罚,可以整饬军纪、士兵敬畏上级,听从指挥,却并不是打仗最关键的事情。”

“权力、情势、计谋、诡诈,是用兵打仗最紧要的事情吗?”

“绝对不是!它们可以促进作战的最后胜利,但并不是最打紧的。”

田忌颇有些忿忿不平,脸色也涨红了:“赏赐、处罚、权力、情势、计谋、诡诈,六个方面,都是擅长用兵的人所必备,你却说这不是用兵最紧要的事情,那你说……”

“必攻不守,是用兵打仗最紧要的事情。”孙膑说。

“必攻不守”的观点深刻体现在了孙膑未来的围魏救赵之战中,被他判定为战争的最高境界。也可以说,诸葛亮也是这种路子啊。呵呵。

采取主动进攻,而不作被动应战或者防御,才能调动敌人,获得战场主动权。必攻不守还有战略层面的意思:齐国背负大海,没有险要山川以为防御,所以孙膑不主张国家防守,而是主动进攻中原,以攻为守。(可以说,日本国也是这个路子啊。)其实,在中国历史上汉族与北方异族的战争中,最缺乏的就是必攻不守的战略思想了。

田忌接着又问:“锥行阵是作什么用的?雁行阵又有什么用?精锐部队,怎么用?设置机动灵活的弓弩手干什么?飘风阵的阵法有什么用呢?徒步作战的普通士兵又该怎样用?”

“锥行阵法,可以用来冲击敌军的坚固防守,捣毁敌军的精锐部队。雁行阵法,可以用来猛击敌军的侧冀。精锐勇士,可以穿插敌阵斩杀敌将;机动灵活的弓弩手,可以投入以逸待劳的战斗,盯着敌兵不放松;飘风阵的阵法,可以用来……,徒步作战的普通士兵,可以用来……”[8]

孙膑又说:“士兵执行命令,需要识别不同意义的彩旗和徽章(佩戴在身上的);战车运载将士,要插上不同标志的旗帜来区别队伍的类别和等级;编组队伍的时候,要考虑士卒们的邻里乡亲关系;任命分队长官,要照顾乡土地域情绪。大举进攻敌军,要运用如大而有力的阵势;搔扰使敌疲困,可运用围追堵截,困而不打的阵势;以弓弩对付敌军,要使用变幻如云的阵形;围困聚歼敌人,可布置流动缠绕困敌之阵;阻击敌军精锐的前驱,要封锁敌人进攻的道路;追杀溃退的敌人,要留有出口;援救被困的友军,要强行猛攻敌阵;呐喊助威,鼓噪而行,要注意交错行动。”

“为了隐蔽军队的行踪,要选择在半环形的山地行军;在荆棘蔓延的地方行军,要把军队散布为委婉曲折的阵形;开阔地带,可以布置出人字形的雁行阵对敌;在山林绕行,一定要让队伍曲折相从前后有序;安营扎寨,要安排巡逻打更通宵达旦;夜间警戒,要凭信物符节检查通告;趁黑撤军要使用书简来传达命令。轻装突进,千里跃行,可以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夹道地形伏击敌军;袭取敌国的城邑,能借助于水攻那就大事告成;每攻占一地,要就地掠取,充实粮草供给,这才有助于进一步的胜利。”

这些都是孙膑在《孙膑兵法》中“答威王问”的对白(其中少量省略号,是因为竹简破损了),而威王,就是田因齐,他在二十年后自号为王,即是著名的“齐威王”,跟老周天子一个待遇了。

田因齐刚上台的时候(公元前356年,孙膑来齐国的两三年前,他是田姓第一任国君田和的孙子,田和三传到他),是打死也想不起称王的,当时田氏代齐不久,国内政局不稳,民心未能尽附;赵、魏、韩又从外部屡次伐齐,攻入齐长城;老冤家鲁、卫两国又对其狂啮不止。齐国一度出现了“诸侯并伐,国人不治,江河日下”的局面,闹不好要亡国。

田因齐大哥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忘形,狂纵无度,每天吃喝玩乐,弹琴唱曲,不闻朝政,一混好几个月,有事全是大臣们应付。

他媳妇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注意不是项羽的虞姬),就找他提意见:“周破胡是个阿谀工谗的大臣,北郭先生多才多艺,您得引进贤人,叱退奸小啊。”

周破胡立刻在外造谣:“虞姬小的时候住在巷子里,和北郭先生私通,所以现在说北郭好话。”

于是田因齐起了疑心,把虞姬锁在九层高的楼台之上,派人审问奸情。在周破胡的贿赂下,虞姬被定了罪。

虞姬在复审的时候,申诉自己的不白之冤,说出了那句名言:“瓜田不蹑履,李下不正冠,我不懂这个道理,推荐北郭先生,引起嫌疑,我活该啊!”[9]

于是,田因齐大悟,赶紧放了老婆虞姬。他还举一反三,从此怕着了别人再来蒙蔽自己。

这一天,一个叫“邹忌”的家伙,抱着吉他来找田因齐了。邹忌身长八尺有余,形貌昳丽。战国时代一尺相当于今天0.23米,八尺等于今天的一米八四,是当时男子的标准身高。田因齐一见这个美男子就先有了好印象,说:“你会干什么啊?”

“听说主君您爱弹琴,我特来拜见,为主君抚琴。”

“我正愁没解闷逗乐的呢,寡人倒要听你弹一曲听听。”田因齐说着,吩咐左右摆上几案,将琴安放好。

邹忌坐在琴前,熟练地调弦定音之后,把两只手放在琴弦上,叮叮当当弹了一会儿。田因齐听了还不错,让他去旁边右厢房里住下,准备有空就交流交流琴艺。

过了没一会儿,田因齐没事儿干,就自己也弹起琴玩起来了。邹忌推门而入,开口就说:“窝靠!主君弹得真好哇!”

田因齐立刻勃然不悦,去琴,按剑——按剑就是拔出剑来杀人前的动作,说:“这位先生,你刚刚被我收留下,还没听两声,凭什么就夸好!”又怕别人骗他了。(是不是因为被收留而讨好我啊!!)

邹忌说:“我刚刚听到您弹得,大弦似春风浩荡,好像是个国君一样;小弦如山涧溪水,好像是个国相一样;您把弦按下去深,释放的舒展,好比政令一样;您的大小五弦和谐以鸣,相互加益而回旋不相害,好像和谐的四时一样。所以,我说您弹得好啊。”

“呵呵,”田因齐淡笑道,“算你善于谈论音乐。”

“何止是谈论音乐,那治理国家和安定人民,也在其中啦。”

“哦?”田因齐又勃然不悦了,你又来蒙事儿,“治理国家和安定人民,又跟这琴瑟弹奏之间能有什么瓜葛!你给我说说看!”

邹忌说:“大弦似春风浩荡,这是国君应有的境界;小弦如山涧溪水,这是国相的最高标杆;把弦按下去深,释放的舒展,这是政令的施行原则;大小五弦和谐以鸣,相互加益而回旋不相害,这是对四时的要求。弹琴弹得虽然回还往复但是不乱,这是用于治理昌盛时代的办法,有的地方弹得细细相连但是不断,这是度过难关存亡的策略。所以,人们说:琴音调而天下治,懂得弹琴的道理就懂得治理天下的道理,能弹好琴就能治理好天下。那治理国家和安定人民的办法,最像是弹奏五音不过了。”(看看北京家里的《史记》是怎么翻译它的。)

田因齐乐坏了,这家伙真懂啊,真有水平啊。于是俩人就从弹琴而谈起了政事,一连谈了三天。当即(一说三个月后),田因齐就把邹忌任命为了齐国相国。

这就是“邹忌鼓琴说齐王”的故事,一时传为美谈,邹忌因此得官。当然这跟从前伊尹敲着锅说商汤,是一个意思,都是穷乏之人自达(自荐)的一个办法。

先从弹琴或者做菜说起,慢慢说到国家政事,就像卖大力丸的,先练套把式吸引眼球,然后再说正经卖药的事。国君一高兴,就让他来当药房主任了。

由于邹忌的相国当上的太容易了,一些“稷下学宫”的人就都不服(稷下学宫是齐国的一个官办知识分子训练营)。于是稷下学宫一个身长不满七尺(一米五四以下)、滑稽多辩叫做淳于髡[10]的家伙(从名字上看可能还是个秃子),带了七十二个稷下学宫高级知识分子,一帮人跑来踢馆了。

淳于髡上来就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怪语:“我有几句心得要告诉相国您。狐白裘上,补丁了一块老羊皮,您说,这怎么样?”

新任相国邹忌说:“我明白,我不会把不肖之人混杂在贤人之中使用。”

淳于髡说:“车轴如果做成方的,想放进圆的车毂(轴承)里去,当何如?”

邹忌说:“敬受教,我会严加管理我的门下,不敢留一些杂劣的宾客。”(门下若有杂宾群小,则忠信方直之言不能进。另一个版本是淳于髡说:“棘木做的车轴,上面涂着猪油的润滑油(意思是很光滑了),放进方的车毂里,却不能良好运转。”邹忌回答说:“我会恭谨地侍奉国君的左右近臣。”意思是恭顺变通。)[11]

淳于髡又说:“三个人共牧一个羊,羊吃不到东西,人也得不到休息,又是为什么?”

(呵呵,这个我也能答了,这是讲岗位编制的,一个岗位上的编制(人数),不是越多越好,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增加人,边际效益反而下降(指新人带来的新效益下降),就不划算了,所以要控制在合理编制上,不要再多。牧羊这个岗位最合适的编制是一个人,如果人多了,边际效益下降,多余的人创造的价值在减少,和三个和尚没水吃是一个道理。当时中国还没有和尚,所以说的是牧羊。)

邹忌也应声而答:“我敬承诺,要减吏省员,使他们不去扰民!”

好嘛!邹忌对答如流。淳于髡一帮人,一开始神气倨傲,而邹忌客气谦卑,随着对答的进行,邹忌越来越倨傲,淳于髡则越来越卑下。

淳于髡一身冷汗走出门口,对跟班的七十二人说:“这个人好厉害啊,我说了三句隐语,他应答之迅速直好像声音的回响一样!(“响应”一词的来源。)这个人啊,真是了不得啊!我估计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封侯的!”——服了!

不久,到了第二年,邹忌果然被封为了“成侯”,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my zone——下邳封地。而刚才淳于髡说出的话,就是隐语,不说穿了,但有自己的意思,看对方懂不懂,对方的答言中就体现了他懂不懂我的话,这是知识分子比拼内力的一种方法。

新相国邹忌,也用类似讲隐语(故事)的办法向国君说话。他随后公布了自己的私生活,以自己如何被老婆、小老婆和宾客留须拍马的生活实景开导田因齐。

邹忌问:“我孰与城北徐公美?”——这一天早上,他(邹忌)揽镜自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哇,我长得好帅帅啊!形貌昳丽,一米八零有余,我孰与城北徐公美?”我和城北的“帅哥徐”比较起来,谁美。

他老婆赶紧说:“当然您美啦,帅哥徐怎能跟您相比。您美的紧!帅哥徐何能及公也!”

他不太敢相信,于是又问自己的小妾,小妾们齐声大喊:“您帅呆了!君美甚,帅哥徐何能及君也!”

然后他又问自己的宾客(门客),宾客们也说:“帅哥徐不若君之美也!”

可是,有一天真的遇上了帅哥徐,邹忌一看,比自己美得霞光万丈。邹忌一照镜子,自己更是逊得屁滚尿流。

邹忌夜里一想,明白了,原来我的老婆小妾和宾客们,他们都是有求于我,才使劲蒙我啊。立刻跑去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田因齐。

田因齐大悟,下诏求谏:“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谤议于农贸市场者,受下赏。”群臣进谏,门庭若市——大家挤在门口创造成语“门庭若市”:在宫门排起了进谏的长队,好似去商场抢购降价空调似的。

燕、赵、魏、韩闻之,都害怕了,皆朝于齐。田因齐遂有“战胜于朝廷”之誉。

然后田因齐平反了一批冤假错案,除了前面针对老婆虞姬的,还有“即墨大夫”,因为这个人治理即墨成绩斐然,却不知道奉承宫廷官员,所以年终绩效考核不合格,田因齐派人下去做了调查,发现即墨田野开辟,民人丰足,于是给他平了反,还嘉奖了一万户赋税给他,作为涨工资。

田因齐痛恶弄虚作假,他一再告诫大家:“要改进工作作风,真抓实干,密切联系群众,不搞本本主义,照抄照转。下去后蜻蜓点水,道听途说,是很难了解真实情况的。有些人喜欢出名挂号,显山露水,热衷于搞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要彻底根治虚假。”

为了彻底根治虚假,田因齐又派人下去调查“阿大夫”的地盘,看见这个绩效考核优秀、左右和大臣们都交口称誉的官员所管辖地区却是田野不辟,人民冻馁。于是当着各级地方领导的面,把鬼哭狼嚎的“阿大夫”给烹了,平时交口称赞阿大夫的,也一同入锅当了作料。(阿,就是山东阳谷县一带。)

田因齐还招贤养士,在国都临淄的西城门稷门外设立“稷下学宫”,士人云集,盛极一时,知识分子都有了可以睡觉的宿舍和胡侃的教研室。齐国面貌焕然一新,国力随之强大,从此“诸侯闻之,莫敢致兵于齐二十余年”。

公元前355年,齐国领袖“田因齐”继位第二年,接待了一号强国“魏国”的来访领导人魏罂(魏文侯的孙子)。

魏罂岁数不大,还比较贪玩,田因齐就陪着他郊猎。魏罂玩得一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你们贵齐国也有什么国宝吗?”

田因齐攥着小黑胡子说:“无有。”

“不至于吧,寡人鄙国虽小,尚有直径一寸之珠十枚,光泽夺目,串起来,照亮前后十二乘华车。贵大邦岂无珍宝?”

“我对国宝的定义与您不同。”田因齐站在郊猎的车子上说,“我有大臣檀子,镇守南城,楚人不敢犯,泗水小国十二个,前来朝拜;我有田盼,镇守高唐,赵人不敢入黄河捕鱼;黔夫守北境,燕赵之人纷纷投诚;还有警察总监种首,是盗贼的克星。这四个人,是我们齐国的国宝,照耀千里,岂止十二乘车子。”

魏罂面有惭色,嘿然无语。

魏国这几年的国力,比三十年前魏文侯、吴起时代,依旧在加速度增长,使它如今像一头坚硬的鳄鱼,横卧于陕西、山西、河南三地,东西方向扁长,南北狭窄。

从布局上看,魏国版图呈马蹄形;马蹄形的北面,背负着雄心勃勃的赵国,占据山西、河北中北部;马蹄子的芯子里边(南边),包着可怜的小韩国,在中原郑国定都。赵、魏、韩三国依次自北向南排列。

但是讨厌的北方赵国也把战略中心南移,跃过魏国的“马蹄”东缘,以“邯郸”这个钉子(河北省南端),楔入中原(河南省),并且多次组织运兵,把矛头指向卫国,压迫卫国入朝,直接和魏国抢食。

邯郸这个地方,还割断了魏国对其北部飞地的控制,这块飞地就是乐羊当年打下来的“中山国”,躲在邯郸的北面,乘机又光复独立了。(趁着二十多年前赵国伐卫魏国来救进行混战的机会)。

魏罂打算复夺中山,这就意味着先取邯郸,不仅能阻赵南下,且能北取中山,东括卫地。于是,魏罂访齐(这次访齐大约也是为了说好,别让齐国干预我伐邯郸吧)归来次年(公元前354年),遂派出大将庞涓,率魏军进入赵国,展开对邯郸的围攻。

庞涓对邯郸的围攻长达两年,总动员兵力在十万以上。

春秋时期的城濮之战、邲之战,胜负一天就见分晓,鄢陵之战也不过二日而已。战国时代则不同,步兵成为军队的主体,大规模的车步兵的野战和包围战代替了车阵的冲击战,战线延长了,战场扩大了,部队增多了。

这次魏罂攻邯郸,他的大夫季梁听说了以后,还赶紧跑来劝阻,还讲了一个南辕北辙的故事:一个人自夸盘缠多,马匹好,驾驶员技术精良,于是他沿着北去的大道,想去南方的楚国。这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打邯郸和您想王霸天下,就是南辕北辙的事情,您出去打仗愈多,离王霸就愈远。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因为频频战斗会消耗国力,穷兵黩武必定亡国,夫差就是骤战骤胜而亡国。不过,他这个例子举得不严密,当时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如果一直向北走,穿过俄罗斯,经北极过北美洲到南美洲入南极大陆,渡过太平洋,还是可以从海南岛最终到达楚国的。

不管怎么样,魏罂不听季梁的劝谏,照旧命令庞涓去攻赵国邯郸。这也是因为这些年赵国太嚣张,左逼齐国(多次攻齐),右按魏国,东南不断侵割卫国,还一定程度地折服了宋国,天下士人都有了“我们不得不拿着档案去朝赵国之君”的惊叹,列国惧赵,赵国威胁了列国的安全格局,所以如果一有人提议打赵国,早晨定下来了,晚上就愿意出发。而且据说楚宣王跟诸侯会盟的时候,鲁国、赵国使者都献酒于楚王,赵国这个地方的酒素来比鲁国的厚(度数高,好喝),楚国的司仪官因此跟赵人私下多要一些酒(做自己的回扣),赵人不给,结果这司仪就把鲁、赵的酒给掉了个个儿献上去,楚宣王一看赵酒薄,气坏了,这是藐视我啊,于是也嚷嚷着要打赵国。魏罂觉得自己顺应这个形势打赵国,不会遭到列国的干预和破坏。

魏罂出发前还想从东南边的宋国征兵。宋国怕着赵国(赵国这么强,大约也跟赵烈侯从前做了一定的改革有关),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干脆派人去请示现任赵国国君赵成侯,问自己该怎么办。赵成侯说:“这个嘛,你们宋国不如魏国厉害,没法抗拒魏人的命令,寡人知道。帮着削弱赵国而强大魏国,宋人也一定不愿意这么干(因为宋国跟魏国接境更多,魏大更欺负它)。那么,我到底该怎么要求你们才好呢?”最后,按照宋国使者的意见,宋人还是跟着魏国出兵了,但是进了赵境,围了一个赵城就不动弹了。魏罂很高兴:“宋国人替寡人出兵打仗啦!”赵成侯也很满意:“宋国人意思意思一下也就完了。”

就这样,魏国大举对赵国出兵了。

这场战斗,从时间讲也是赵国人先挑起来的。本年(公元前354年),先是赵成侯出兵进攻卫国,攻取河南长垣、富丘。魏国出兵救助卫国,魏将庞涓先在三梁打败了赵国十万大军,接着很快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顿时陷于危急之中。邯郸攻守的持久战开始了。

“邯郸之难”初期,赵国拼力抵抗,同时急派使者向楚国求援。一向不狡猾的楚国人这次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做法。但是也许两虎打不起来,赵人自忖不是魏国的对手,就可能讲和。楚人生怕赵人投降,于是想出更为狡诈的办法,派出少量志愿兵北上,援救赵人,鼓励赵人与魏人接战。

赵使者看出了楚人的诡计,回国复命时说:“楚人想等我们与魏国两敝之后,从中渔利(事实也确实如此,楚国后来抢占了河南南部地区的一些庄稼地)。所以他派出的军队是敷衍和欺骗我们的,根本不足以斗魏,我们还是趁早割地向魏国请和吧。”

但赵成侯不愿意跟丑陋的魏帝国主义讲和,他对楚国救兵抱有很大幻想,于是邯郸保卫战就进行得非常激烈。这个矗立于河北、山西、河南交境的古城,人民战死无数,四周天空阴沉,城中民房十室九残(都扒成石头砸城外去了)。

这期间,“景舍”带着楚兵开拔出来了,但只是装样子,鼓励赵国人跟魏帝国主义使劲打的,互相消耗的。他的军队只是磨磨蹭蹭,装装样子,等着时机到了,好去抢庄稼地。

“邯郸之难”第二年,赵人等不及楚兵了,向齐告急。

貌美高个儿但是智商微弱的中年男子“邹忌”同志(如今是相国,文官之首)主张撒手不管,齐国应当置身战争之外。

段干纶则建议趁火打劫,但不要去邯郸之郊,而是南攻襄陵(河南南部睢县),以陷魏于两面作战之困境,以使魏国疲敝,等魏攻克邯郸,人马疲劳,我再乘机去拣些剩落。

田因齐当即选派孙膑为统帅,出兵拣剩落。孙膑已不那么意气张扬了,接受从前被庞涓膑脚的教训,极力推让,要求从前的主子“田忌”作大将。

“我是刑余之人,不可为将。”

于是,国君宗族亲戚田忌为大将(出身好,大家服气),田婴为副将,孙膑为军师,坐在一辆黑咕隆咚的车子里(诸葛亮在小人书上装酷,也坐车,手拿羽扇,可是敞篷的),率军八万,离开夏蝉高鸣的临淄。

这支帮忙的军队开出国都以后,却不知道开往哪里好。

田忌说:“魏军攻势凌厉,邯郸岌岌可危,盼望救兵如大旱之望云霓。我们还是按领导的意思,直趋邯郸,寻找魏军主力决战吧。”

孙膑放下扇子说:“解开纠缠的绳子,不能乱抓一气,给人劝架,不能自己也跟着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军师怎么个‘批亢捣虚’法。”

“魏国攻赵多年,轻锐士卒枯竭于外,老弱病残疲敝于内。我们应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庞涓必然松开赵国(他是睡在我下铺的哥哥,我了解)。赵国如此则得救。这样,我一举而解赵之围,且收利于魏也,抢它魏国一些地方。”

这就是伟大的“围魏救赵”,调动敌人、出奇制胜,牢牢把握住战场主动权。

大梁是魏国都城,重中之重,但由于劳师在外,防守必然空虚,齐军乘隙直捣大梁,魏军就不得不回师救都。魏军在久战之后,回师自救,马不停蹄,必然会造成士卒疲惫,军心涣散,战斗力也会随之削弱,从而造成齐国十分有利的作战形势。这种案例在春秋时代的中原战场上多次预演过的,只是田忌这些人纨绔不读书,不会总结借鉴而已。

于是齐军神速进入魏境,田忌说:“坏了!”

“怎么坏了,将军?”

“坏了,我们不能去打大梁(魏国新迁的都城,在河南开封,河南省中部,八年前从山西安邑迁来),庞涓既然来救,也许我们打不过他,打不过他的话,这不白添了些当陪葬的,到时候邯郸也丢了。”

孙膑一看主帅刚从左倾冒进滑为右倾投降,说:“不怕,我们可以让庞涓先骄傲轻敌起来,到时候就能打败他。所以在打大梁之前,我们先攻打平陵(在河南省东部,大梁东一百公里),平陵这个地方,人多,甲兵强盛,南有宋,北有卫,易守难攻,而且粮道容易被断。我们打平陵,庞涓一定笑话,骂我们神经错乱,不懂兵法。这样,他就会轻视我们,一方面他会呆在邯郸继续消耗,另一方面,他未来回来时,轻视我们,我们就有机会了(放心,我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我猜得对他)。”[12]

田忌一听这么安排,将信将疑,不知庞涓会不会真轻敌而战败,如果不是,我们就难扛了。你是睡在他上铺的兄弟,我们可不是,到时候他打我们不打你。

当时齐国的主力叫“五都之兵”,是从五个大都(城)征发的士兵,由这五个都的都大夫领着,这次全来了。孙膑问:“五个都大夫,哪个最不识事,最笨?”

田忌说:“要说最笨的,那就是齐城和高唐的了。”

于是孙膑派出齐城大夫、高唐大夫两位愚笨无能的大夫,一路招摇着去打平陵,大张旗鼓地行军,被魏境内(河南中北部也是魏境,马蹄子东段)的魏军发觉,环涂和夹苣两地魏军从背后包抄齐人。齐城、高唐两位都大夫率部攻打平陵的时候还故意采取“蚁附”这种愚笨的战术,死了很多人也上不去,这时候后面包抄的魏军来了。齐城、高唐的部队大败,这俩倒霉的大夫还都战死,总之齐军显得不堪一击。前线的庞涓遂认为齐军肾虚无能,不值得重视。

接着,孙膑再派战车部队,向西直奔魏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河南东部),这样是为了使庞涓震怒,震怒于这帮齐军居然敢来打我的老窝。同时孙膑命在这些战车后面只跟进少数稀稀拉拉的徒步,给魏军造成齐军兵力不继的错觉,进一步使庞涓轻敌。庞涓怒而轻敌,未来回救大梁时,必然其求战取胜心切,而且有可能会急行军。而急行军,这种快速的运动,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被对方一下子绊倒。总之,且怒且轻敌,这样不冷静的情绪下,未来只能等着倒霉。

看得出来,所谓“围魏救赵”的说法其实是不准的,孙膑的一系列活动,以及事前段干纶的建议,都并不是为了使得庞涓大军脱离邯郸,给邯郸解围,而是先做准备活动,等着庞涓占领邯郸疲敝已极时,再借助这些准备活动的铺垫,一举将庞涓击败,为齐国谋得好处。齐国人的待敝而图的想法和楚国人是一样的。

这时候的庞涓正在拼命攻打邯郸,就像突击一个两年未完的作业。在背后蠢蠢乱动的捣乱军队围观下,庞涓并不甚介意地在邯郸城下打到秋天,终于不负众望,占领了这座只剩瓦砾堆的城市,然后草草地接受赵人投降(国君已经转移了),急忙回军,以救大梁之危。

说“急忙”也不准确,他“急忙”确实是他回军很快,但他并不是因为害怕大梁出闪失,而是愤怒于齐国人居然敢来偷袭我们,又轻视于这些齐国佬的作战技艺和兵员数量都不行,所以返回大梁时,行军速度极快,试图一举把这些可恶而又无能的捣乱军给打入地下,击成粉碎。

其实,攻击大梁的只是齐军的一部分轻兵,目的只是诱庞涓在怒和轻敌的状态下星夜回师,这时齐军的主力却都埋伏在开封以北五十公里的桂陵(河南长垣),准备伏击魏军。(这与其说是“围魏救赵”,不如说是“落井下石”。)

受孙膑迷惑,庞涓果然急躁,从河北邯郸南下时,督促魏军日夜兼程,把辎重也丢下了,每两个驿舍才休息一次(“兼趣舍”),行军三百里,直趋大梁,希图尽快把那些没用的齐国人一拳揍死在大梁城外,而不作正规大战前的必要调整和准备。

就这样,庞涓在红色的霜林中迅速急行军,离大梁还有五十公里时(桂陵地区),正轻率、迅速、愤怒、疲劳地行军着呢,毫无防备,一下子中了齐军主力军八万的埋伏和截击。齐、魏“桂陵之战”大爆发!

齐魏两军作战序列:

齐军

将军 田忌

副将 田盼

军师 孙膑

兵力 车步兵约8-10万人(含宋、卫友军)

魏军

将军 庞涓

兵力 约8-10万人

孙膑对于汹涌而来的,长途跋涉的,疲惫不堪的,倒霉催得的魏军,利用桂陵地形,摆下“八阵”伏击待敌:三军各布成方阵,“薄中厚方”(中央兵少,四周兵多),中军与上下军梯次配备,中军居前,上、下军居后(呈簸箕形,可以称作“八门兜底阵”哈!)。孙膑将八阵的每一阵,都区分为先锋队和后备队,以各阵兵力三分之一担任初期作战,三分之二担任机动。

庞涓站到高处,亲自观察齐军兵力的部属,对齐军竟然有大批主力突然在这里出现,并且齐军将领竟能弄出如此严整井然的阵式,大为惊奇,为避免军心士气波动,他仍决定向齐军猛攻。庞涓做成三个攻击纵队,吆喝叫喊着,向他们眼中愚蠢无能的齐军冲去,猛扑齐人“簸箕阵”的中央和两翼。庞涓亲自督动近卫精兵,作为后应。

金秋大地,人生苦短,跑一跑吧,一点都不热。魏军穿着长期鏖战,破破烂烂的征衣,拖着两个驿站才休息一次的疲劳身躯,像一群叫化子扑向垃圾场,但是刚刚拔取了邯郸,所以锐气旺盛,狂呼乱啸,不久就突破了齐中军第一线,齐军纷纷向两侧移动。

庞涓大喊大叫,原地直蹦,像一个赌徒摇中了五百万,他看见齐军受魏军攻击,像退潮一样分裂向两侧,他知道,数万人的军队一旦发生摇动,是根本收不住脚的,很快就会演变成溃乱。他这么一高兴,就想所有本钱都押上台面,为了扩大战果,遂把手中的精锐全部投入交战。魏军攻势更加雄劲,不料,向两侧移动的齐军又回身反击,齐军各色旗帜,突然纷纷移动,金鼓笳铎齐鸣。瞬间之间,变化万端,搞得魏军南北不清,晕头转向(这都是“齐军八阵”错落有致的进攻造成的啊——善于使用阵势,孙膑是战国第一带头人)。

魏军两翼逐渐失去掌握,中军更被四面包围。魏军将士奋勇苦战,死伤遍地。庞涓擂鼓,像红了眼、心不甘的大赌棍。

酣战之际,齐军中间突然出现“军师孙”的旗帜,给庞涓精神上震动极大,他手棰茫然落地,下巴脱臼,才发现指挥齐军作战的竟是他“上铺的克星”——老同学孙膑!

庞涓精神崩溃了,本来就自知不如孙膑,这时看看战场上的人也没救了,只好率众突围。十万魏国大军,能跟上他逃跑的没有几成。更多的人征战累了,不想再走了,就在青草地上躺下来,回归大地老妈吧。青铜武器刺杀出的红色小溪流淌着,数万人的尸体倒扑盈野。[13]

庞涓率兵奋战突围,除少数亲兵外,死伤殆尽,十万大军,残存不到三成。庞涓伤感不已,承认自己的兵法学识与指挥艺术远不如孙膑,自己勉强脱逃,将全部车辆、军实辎重和所得赵国城邑丢失,还遗弃无数伤残官兵。这是魏最大的一次失败。齐人声威大振。

也有说法,也就是孙膑自己在《孙膑兵法》中说,庞涓在此次大战中被擒,在监狱中睡了几年,最后释放回国,或者是越狱逃跑。

桂陵之战,军师孙膑算无遗策,运动巧妙,使魏罂被迫与赵国议和,返还邯郸,两年邯郸鏖战,功败垂成,而齐军则继续乘机在魏国东境乘胜攻城略地,试图弱魏。孙膑围魏救赵,成为千百年来人们争相传诵、脍炙人口的美谈!

所谓的“武卒”,就是魏国的常备兵,不同于临时征召的兵丁,这些人都是“多力者”、“利趾者”,严格挑选严格军训,以当兵为业。常备兵制度还与军功制度相结合,一人入伍,全家光荣,全家免除赋税徭役。齐国的常备兵称作“技击”,斩获敌人一个手机(对不起是首级),给予黄金一锱(八两)的奖赏。

魏国有“武卒二十余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合计七十万(战国后期记录),此时则是“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虽然桂陵死掉十来万,但是元气未伤,余威尚在。

桂陵之战结束后,楚国景舍抢了魏国在河南南部睢、秽之间的土地。桂陵之战的第二年,公元前352年,田忌、孙膑的帮忙军围攻魏齐要塞“襄陵”(河南睢县),参与围攻的还有宋、卫联军,试图敲碎魏国东向防御的大门,乘魏弊而收利于魏。

同年,正在推行商鞅变法的秦国(已经推行六年)也趁着魏国新败而出动,秦大良造“商鞅”亲自将兵,越过黄河,包围魏在山西西南的旧都安邑,并拔取之,后又夺取魏在西河之地以北的定阳(延安东南)。(“南辕北辙”的预言已经快浮现成为现实。)

魏国这时候慌了,不得不联系包在自己马蹄子中的韩国,与韩军联手,东向击败齐、宋、卫联军。齐人被迫与魏讲和。次年,魏又返还邯郸给赵国,与赵人议和息兵。魏安定了山东各国之后,次年又向西发动反攻,不但收复安邑、定阳,还做出联合诸侯谋攻秦国之势,使秦孝公寝食不安,被迫与魏讲和。

魏、齐、赵、秦诸大国之间的这场战争,历时五年之久,魏国虽然在桂陵吃亏,却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在公元前344年(桂陵之战后第九年),魏罂召集了十二个诸侯于大梁东南逢泽开会,会后率领十二家诸侯朝见天子,然后自封为王,是为魏惠王,成为战国历史上首位自立为王者,魏罂(魏惠王)的霸业这时达到了顶峰。

魏惠王称王带来的好处就是齐、楚的愤怒。齐、楚都伺机采取行动,毁掉魏国。大厦将倾的魏国此刻回光返照,倒也风光无限。

魏惠王称王两年后,公元前342年,魏国兴兵大举进攻韩国,攻击河南汝州西南的南梁(韩地)。韩国远非魏国的对手,便向齐国请求援助。

这次相国邹忌没有反对出兵,于是田因齐召集大臣商量:“我们是早点去救好,还是晚点去救啊?”

大夫张丐说:“救人要趁早,不然韩国就臣服于魏国,当了魏的小弟了。”

田忌这时候智慧突然提高了,说:“不可。现在韩魏之兵相互尚未疲敝,而我们去救韩,等于代韩国而受魏国之兵,等到齐魏两败俱伤,韩国力量尚强,我们反倒要听命于韩国,受制于韩人了。所以我建议,现在向韩国表示愿意支持他们,让韩魏互相激烈拼杀,待到足够晚的时候,然后再出兵攻击疲惫之魏,解救危亡之韩,这样国家被韩魏看重,利可以获得,名也可以抬尊。”

于是,韩国使者带着田因齐的口头鼓励又回到了中原战场。韩国自以为有了后盾,遂连续向魏发动五次强大反攻,虽给魏军以一定削弱,但“五战不胜”,陷入了危亡之境。看见投资资金老是不到位,已经烧钱烧到山穷水尽的韩国,只好拼命催促齐国迅速出兵,甚至想把整个韩国(网站)抵押给齐国(“委国于齐”)。齐国的重要地位越发凸显了,而这时魏军相对疲敝,出兵得到的“名”“利”也大一些了。

次年,田因齐遂以田忌为将、田盼为副,孙膑为军师,出兵援韩,穿插河南东部,直趋魏国在中原的“大上海”——大梁,调动魏军释放韩国。

由于庞涓大兵被胶着在二百里外的南梁(韩境),于是齐军只遇轻微抵抗,如入无人之境。魏惠王感到形势严重,即令庞涓停止对韩战争,再追加给庞涓以“倾国之兵”,以太子魏申为上将,庞涓为将,统率十万大军,从南梁东北上二百里,迎击逼近大梁的齐国入侵军。

这一次同桂陵有所不同,魏军来势凶猛,实力甚强,并且是主动迎击,准备充足。在强敌面前,贸然决战是错误的,齐军准备放弃大梁,主动撤退,于运动中选择有利时机和地区,打击敌人。

庞涓本来拎着家伙,斗志昂扬,声势汹涌,准备保家卫国,一雪前耻,突然发现齐军调头,向东北逃窜,有回归山东的意思。

这时候庞涓有两个选择,一是驻扎大梁,肃清入境齐军即可;二是追赶齐军与之决战,彻底催毁齐军主力。因为贪功求大,或者是魏惠王受齐国反复骚扰气愤已极,想彻底教训一下齐国,庞涓选择了战略进攻。

公元前341年的入秋,魏国大兵在野山乱滩上飞驰,但见飞云过天,变化万状,中原北部的天空一日比一日高远,秋天仿佛一只花鹿,踩在士兵们的额头上,活着多么好,世界多么好。

魏人已经从河南中部的大梁(开封),追到了临近河北境内。孙膑在被追赶的路上对田忌说:“三晋之兵向来悍勇,轻视齐人,齐人号为怯懦,善战之人应该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云,百里疾行趋利必蹶上将,五十里趋利疾行有一半军队都有掉队。”(成语“因势利导”,根据对方的“势”来布置引导和推动它变化。)

于是,庞涓在继续追赶的时候,再看齐兵留下的营地,军灶数量由第一天的十万个,减至第二天的五万个,第三天的三万个(准确地说,是供十万人吃饭的灶,五万人吃饭的灶和三万人吃饭的灶。齐国十万大军,不是一人一个灶)。

庞涓摸着灶台,欣喜若狂:“我就知道齐军胆怯,入吾地三日,士卒逃跑者过半矣。”

于是庞涓舍弃步兵主力和给养辎重,只率领数量有限的轻锐(战车兵),一天走两天的路(“倍日并行”),日夜兼程,猛追齐军。

对于急着赶来送上自己脑袋的庞涓,孙膑预计他到达马陵时间为薄暮。秋天十月天黑较早,马陵道狭,旁多阻隘,可以伏兵,地点是在河北省南端的大名县地区(现在的邯郸地区)。

于是齐军砍倒路旁丛树,纵横投置,堵塞通路;把砍割来的带有尖锐芒刺的蒺藜,在道路两边堆积,充作沟堑;把战车队编在蒺藜后面,充作壁垒;车上作战的大盾,充作壁垒上的堞(女墙);手持弓箭的射击手,紧靠在堞的后面;手持长柄武器的战士紧列在他们后面,随时准备战斗。短柄武器者在后侧机动配置,随时阻截敌人的逃跑,给残兵伤兵补上一“刀”。

然后把侦察兵撒到五里之外,以规定的信号向作战部队报告敌情。有的哨兵隐藏在树上(看得远啊),用“方”的信号(大约是旗子)示警,地面的哨兵用“圆”的信号(大约是鼓)指示敌情。

根据这些情报,孙膑预计庞涓是薄暮到达。于是,孙膑还特意选择了一棵大树,剥去树皮,上书“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接着,齐军做了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件事,埋伏了一万只弩机,夹道而伏,规定“暮见火举而俱发”。

弩这东西不同于弓,弓的优点是轻便、快速,缺点是一旦上了箭,拉成满月以后,必须旋即发射,不管瞄得准与不准——因为你老不发射的话,胳膊就要累酸了。

弩却把这种“势能”储存起来,把拉开的弓弦固定在与弓体垂直呈十字形的弩柄上,从而使人有时间从容瞄准,还有瞄准器(望山,上边还有刻度)可以帮助你。一扣扳机(悬刀),箭就出去了。而且可以两只手端持着弩,节省力气,可以瞄得更准。缺点是上弦比较费力气,上得也慢。在冲锋和突袭敌人时,不如射击来得快。所以弩主要用于防守,特别是像今天这样的伏击。射击的连续性依靠几组射手轮番射击,按照兵书,弩一般是采取“迭射法”:前后排成三行,第一行发射时,第二行准备,第三行装箭。第一行发射完毕退至第三行位置装箭,第二、三行递进发射,循环往复。这跟欧洲人排成三排使用火枪循环射击,是一样的啊。

一万只弩在马陵道上全部上好了弦,像捕耗子器那样架了起来,和善射的弓弩手埋伏在草丛中。

如果每一米伏设一只弩的话,一万只弩可以排出一万米长,可以包围二十五个足球场。弩的劲道也非常大,人们挖空心思,做成了用胳膊上弦的“臂张弩”,用脚蹬着上弦的“蹶张弩”——具体是用脚踏住弓干,双手握弦,借助腰引的力气来拉开弦,装上箭,一种比一种发射的远,力道大。甚至还有用老牛上弦的大型弩机。甚至战国时期还做出了“床弩”,就是给弩装上绞盘,用几十个人合力扭动绞盘,拉弦上箭,射程极远,五六百米,无坚不摧,简直就是导弹。

魏军有十万大兵,躺成死尸的话,一个body占两平方米,正好可以躺满三十个足球场。考虑到还有很多掉队的,他们再挤一挤的话,二十五个足球场也够用,刚好被这一万强弩围住。

果不出孙膑所料,庞涓的轻锐战车兵在黄昏之后进至马陵的狭窄山径。丘陵地带,林木茂密。这时他和他的部队人困马乏,极度疲劳,却发现前面道路被阻塞。庞涓命令,立即排除障碍,继续前进,并亲到前方视察。

于是他走近了自己的墓碑,新作的,上边还散发着植物剥了皮以后的清香,那是一棵发白的大树干,隐约有着字迹,但昏黑难辨。

庞涓耳听山风呼啸,似有千军万马袭来。虽然内心发怵,还是命人举火照明。

“此树下……什么?死于……庞涓死于?!啊!中计啦!——约束队伍,快后撤——!”话没说完,齐军望见火光,万弩齐发,箭如骤雨。那些蓄势待发的弩机,将一万支,两万支,三万支瓢泼一样的箭雨注向狭道中的庞涓纵队,就像满天蹦跳的雹子,砸向秋林瑟索的树叶。魏军马匹绝命嘶叫,战士纷纷僵扑碾卧于乱箭之下。铮铮鏦鏦,弓弦弹射,好像四野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

山路里的兵马,成为了蝗虫们啃着的一盘菜。士兵们纷纷跌下战车,以各种美妙的姿势落地毙命,就像秋天的树叶飘摇而下,被箭雨扑扑地射着。因为舍了后面的辎重(里边装着甲衣),所以魏国战车兵装备轻便,根本扛不住流矢,人仿佛轻絮白纸,被箭雨攒得七零八落。大马则比较扛射,皮厚,但弩箭穿透力巨大,近距离可以射透老牛,马们很快成了主人的陪葬。

侥幸未死的战车兵前突后撞,前突却是荆棘乱木障路,后撤导致自相冲撞,队伍大乱,魏军完全崩溃,无论庞涓怎样喝令布阵,都已无济于事。

特别是那些“减灶”减下去的七万齐兵,如今也全都诈尸出来了!魏军寡不敌众,单听鼓声惊天动地,漫山遍野的齐军,猛虎一样,冲下来,举起武器,继刚才弩箭的火力铺垫之后,把这些疲惫不堪的几万魏军,拍入地狱。这些来自异乡的职业军人们,饿着肚子喋血成泥,临死连一顿晚饭都没吃上。

庞涓身负多处箭伤,流血染衣,自知智穷力竭,无处脱身,遂拔剑刎喉而死,临抹的时候愤愧而骂说:“遂成竖子之名!”(“竖子”当然就是睡在他上铺的孙膑了)。

风改换了吹拂的姿式,风中的新愁旧怨,该怎么改换它。

曲不成欢惨分别的兄弟相残的故事收场了。

齐军主力整集队伍,迎接魏军后续部队。“魏太子申”接住齐兵一场血战,并无斗志,结果连自己都当了俘虏,前后十万参战部队占据三十个足球场,躺得满满的,满山遍野,都是断气和正断气者,全军歼灭。魏国的有生力量于此役遭到致命摧毁,从此失去战国首强的地位。

扳倒了首强,孙膑从此一役名显天下,蜚声列国。

孙膑,其实创造性地提升了运动战的军事地位(“必攻不守”)。从前,秦穆公千里袭人,蹇叔就以为“运动战”、“奔袭战”是死路一条。如今车、步、骑相结合的野战行军以及给养输送都有了长足进步,运动战变得现实可行了。马陵之战,就是典型的大规模机动作业,迷惑敌人、调动敌人,最终消灭敌人,出奇漂亮。运动战——在运动中迂回、包围、奇袭、伏击,从此成为新的时尚。

田忌、孙膑凯旋归国,得到了漂亮男人“邹忌”(文官之首)的热情嫉妒。邹忌为相,田忌为将,俩人本来就不相悦,就跟天下所有的连长和指导员似的,价值观不同,一个好打仗,一个好政治建设。邹忌本来是不建议出去救人的。第一次救赵他就不赞同。但是他有一个大嗓门的狗腿子叫杜赫(好像是外国人),教他:“您应该替主君谋划攻魏,这样必定以田忌为将。如果胜了,那就是您谋划的功劳,败了,田忌就要被问罪!”于是这次救韩伐魏,邹忌就持积极赞同的意见。

不料这次田忌打胜了,邹忌鼻子气歪了,问自己的门客杜赫:“你怎么策划的?他打胜了,我有什么功?他的功岂不更大!”杜赫嘿嘿一笑,这您别怕,他功大才好呢,看我的,于是大嗓门的杜赫拿着黄金,跑在临淄大街上算命:“我是田忌家的啊,我们主子爷连战连胜,声威天下。我们主子爷想干件大事,能干成吗?给我算算!”

这么一嚷嚷,田因齐就听见了:“田忌要干什么大事啊?是要割我的脑袋吗?”

田忌在回国的路上还不知道呢?孙膑经过多年的政治考验,以及自己失去双腿的教训,从黑咕隆咚的车子里,挑起帘子,告诉田忌说:“将军,你能干一件大事吗?”

仁义厚道的田忌说:“什么大事?”

“我们不要解下兵甲,请老弱之徒扼守住亢父要塞,以一当十,以十当百。然后我们背依泰山,左临济水,右凭高唐,以轻锐车骑突袭临淄之雍门。杀进去驱逐邹忌这个坏蛋,博回国君对您的信任。”

“我干不了这样的大事!说白了。”

“那我们看来是回不了家了。”

果然,部队到达临淄,田忌已被宣布为国家叛徒,只好携了孙膑,南走楚国。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田忌想争个鱼死网破(毕竟老婆孩子一家都在临淄呢),于是率其徒攻打临淄,要求交出邹忌。攻了半天,哪那么容易(邯郸攻了两年都攻不下)。田忌无可奈何,身后的勤王部队又来包抄他了,只好落荒而逃,跟孙膑远走楚国。

邹忌说:“看,我的预言多准确啊,田忌果然造反了。”

唉,这个身高一米八零,形貌昳丽的大美男子邹忌,心眼儿却是小如芥子啊。

而田忌、孙膑的失位,也跟吴起之失落于魏国一样,不光在于旁人的谗言,也在于他们主子对他们的排斥。树大招风、族大逼君、功高遭忌,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君权加强后古往今来的不朽规律啊。

后来,齐宣王继位,又老又美的邹忌失宠,自然死亡。而齐宣王又是个仁义的人,田忌、孙膑应齐宣王之召,随着深秋的落叶一起返回故国。

孙膑也已经出名了,晚年的时候,他开始在轮椅上写书,伴着孤灯,这就是他的《孙膑兵法》。

与《孙子兵法》不同,孙膑主张打攻城战和运动战,在传统正规列阵野外战中,他也加进了对“阵形”的重视。孙膑论说的“十阵”是中国冷兵器时代最完备的阵形大全,详细论述了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行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火阵、山阵的摆法和使法。

《孙膑兵法》的主要思想是“必攻不守”,从而引出了对运动战的重视,桂陵之战、马陵之战,都是在敌人处于运动状态时借助地形对之予以伏击和歼灭。这既不是野外列阵战,也不是攻城战,而是一种孙膑首创的战法,可以叫作运动战,是军事史上的创新。这种运动战战例在战国时代并不多,但是解放军却擅长。在朝鲜战争期间,志愿军用得也很多,使美国人很不适应。走着走着山路,就被两旁山岭上冲下来的志愿军分割、包围,歼灭光了。而运动战最看重的,就是要调动敌人,使敌人处于运动状态,以便下手。

运动战要利用地形,所以孙膑对地形地物也重视有加,孙膑告诉我们说:“绝水、迎陵、逆流、迎众树,皆杀地也。”——渡河作业,逆水作战,仰攻山陵,以及迎攻茂树林,都是凶险之事。而什么地方吉利呢?凭依峻峭的山岭胜过圆缓的丘陵,丘陵胜过土坡,土坡胜过土丘。这就蛊惑了三国马谡,马谡非要在山上扎营才觉得安全,结果罪失街亭,掉了脑袋。

也不知马谡是怎么读的书,其实孙膑说峻峭的山陵好,可以使敌人“迎陵”,但并没有说非得上山。当初,孙膑在马陵之战就是埋伏于山下的道路两旁而不是上山去守的。

另外,我们从孙膑这里还学到:打仗不是简单地排好了阵,互相冲上去猛砍猛杀就行了。《孙膑兵法》有云,用兵打仗讲究五种动向:前进,是一种动向;后退是一种动向;向左调兵是一种动向;向右调兵是一种动向;静静地按兵不动,也是一种动向。善于用兵的人调度军队,一定要四路通畅,五种动向巧妙运用。孙膑要求,前进时不能让敌人拦在进路上;后退时不能让敌人截断退路;左右调兵不能陷入阻碍;按兵不动静止原处,也要给敌人造成一种威慑力。这都对指挥官提出了很高的素质要求。反过来,对付敌人就要使敌人的这五种动向都不得通畅。预见敌人想前进,就给予迎头拦击;敌人要后退,就提前断绝归路;敌人想左右调兵,就让他们陷入羁绊。

最后说说魏国的失败。魏国的失败,除了它的大王贪功好战,南辕北辙,从地理位置来讲,魏国也吃亏。魏国处于内线作战,四面受敌,东为大齐,西为远秦,北为强赵,南为强楚,都是它的硬敌。德国为什么经历两次世界大战,都不能称霸,就是因为它总是处于内线作战:左边是英法,右边是苏俄,两线作战搞得它挠头焦心。而英国、美国能相继称霸,就是因为远离中心大陆,处于外线。

魏惠王(魏罂)当初的都城本来在山西安邑,如果继承魏文侯改革带来的首强优势,依托吴起的河西之地,西向攻秦,得陕西之土,据崤函之险,以具有“四塞之固”的陕西关中为根据地,然后向东俯冲中原,就可一并而得天下,这是上策。周武王、秦始皇、汉刘邦都是这样得的天下。中策则是北向兼并赵国,尽得山西土地,然后依靠山西黄土高地,南下驰骋中原,也是好办法,这是唐朝开国的路子。总之,挟西方或北方厚土,以窥中原,进行外线作战,是最占地利优势的。而魏惠王在第九年时(公元前361年),采取了从山西安邑迁都中原的下策,于是东与齐,南与楚,北与赵,西与秦,四面为敌,被动从事内线作战,落到了从前郑国的地位。魏惠王又喜欢穷兵好战地出去打仗,以一国之力而主动出击,攻赵伐韩战楚谋秦,以为这样就能建立霸业,结果“南辕北辙”,越打离开霸业越远,几个回合下来,两次受挫于齐国,终于战国首强的地位快要完蛋了。乐羊、西门豹、吴起、魏文侯一班豪杰君主为魏国枉然打下的优良基础,成为永远的明日黄花。

我们知道,鳄鱼生命力顽强,可以一年不吃饭,可以潜伏水底两小时不呼吸,可以取代重达数吨的恐龙而在地球上横行两亿年。但是我们尽管千呼万唤,魏国却再也没有复苏,它的光彩沉没于大地。这条鳄鱼之沉没,等于给秦国势力东进举行了奠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