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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十六卷 §暗无天日的世界——答复王从周

今天是六月十六日。午前十一点钟,上海市上起了一种天变。大雨倾盆之后,突然阴晦了起来,简直如象森沉的黑夜。上海全市的人家都开了电灯。一街的人都在哗噪。这时候,我恰在一家印刷所的楼上,翻开今天的《学灯》,读到了一封通信:

仿吾君:

我见你教训戈乐天君,我早想同你谈谈,后来看见蔚华君的通讯,对你反抗,我觉得社会里还有说公道话的人,我便俭省一点时间,不另说话,今天又在《学灯》上看见你和沫若君给蔚华君的信,于是便不能默然了。

我留东京八年,于宣统三年,卒业帝大理科,得了理学士,我们算是同学,要我是你,必也要自称一句“前辈”“先辈”来了,但是我做不到。我们中国人跑到外国去研究学问,决不可把别人的臭东西也带了回来。所谓“先辈”,就是帝大的所有的一种臭气(我对于目前“母校”的情形并不隔阂,去年去了两次,“赤门”里的空气仍然如故)。这种臭气,我们在“一高寮”中,已经尝够了。不料你回到了中国来,把最臭而不可闻的矢橛也带回来。

其次我对于诸君还有一点疑问,诸君一向反对血和淚的文学,何以沫若君仍然要提倡与社会奋斗?仿吾君在《创造》上发表的《欢迎会》一篇,是想模仿菊池宽的作风而又不能的未成作品。“可以休矣”。我末了请你去念两句古文:“闻道有先后,学术有专攻。”

王从周(浙江上虞)

(记者按)我们决定在此处附加一个声明:

就是不料这一点儿小事惹出许多的笔墨,我们决定对于这一点,凡攻击成君文章,以后一概不登了,但成君如有答复,我们也决定不登。我们请求大家原谅《学灯》的篇幅有限,不能充分专谭此事。

把这封信和记者的按语读完之后,落了一阵大雨,暗无天日的世界也渐渐发起光来。哗噪的人声渐渐止息,排字的工人们,又在检拾他们的铅字了。我拿着《学灯》在手,一面想黑暗世界的惊人,一面更不能自已地对于近代文明生了无限的谢意。可感谢的是新闻纸,可感谢的尤其是印刷业了。一夕之内可以印出一部世界的活影,一刻的工夫可以使我们游遍五洲万国。古人说:不出户牖,知天下。[1]这句话要我们有印刷机关,有新闻纸在手里的近代人,然后才配说得出。真是多么可感谢哟!假使我们要广告自己或则痛骂别人,或则利用别人以报雪自己私怨的时候,尤其是灵便到不可思议。只消今夕落笔,明朝便可以传遍四海。真是多么可感谢哟!……暗无天日的世界,不仅是今朝的上海!

不能自已地空想了一些,外边的雨也大概住了。我往楼下去,在校对生的写字台上,把废弃了的校样翻过来,写这篇答复王从周的文字。

一 “前辈”!“最臭而不可闻的矢橛”!

我很高兴,很高兴王理学士替我证明了“前辈”一语只是帝大学生间的惯用语,可以见得仿吾并不是甚么“倚老卖俏”,并不是“拿甚么专制来压人”,我们充其量只能说他不该“把最臭而不可闻的矢橛也带了回来”。但是充其量只能说得这么一点!“前辈”,“最臭而不可闻的矢橛”!

二 “血和淚的文学”

我郭沫若反对过那些空吹血与淚以外无文学的人,我郭沫若却不曾反对过血和淚的文学。我郭沫若所信奉的文学的定义是:“文学是批判社会的武器。”[2]我郭沫若去年八月间在《学灯》上发表过《论国内的评坛及我对于创作上的态度》的一篇文字,其中只说过两句关于血与淚的话,我说:“不必一定要有红的字眼才算是血,不必一定要有三水旁边一个戾字的才算是淚。”假使这两句话便可以作为反对血和淚的文学的张本时,我倒还要请王理学士以“理学”的头脑来分析一下。

三 “何以要提倡与社会奋斗”?

我郭沫若素来是富于反抗精神的人,我的行事是这样,我的文字也是这样。王理学士要问我“何以要提倡与社会奋斗”,我一句答尽,便是“社会太坏了”。但是无论甚么人,不能妄以为我反对过血和淚的文学,便要取消我提倡的资格!

四 “想模仿菊池宽的作风而不能”!

仿吾的《欢迎会》[3],虽然不能说是大杰作,但是在我们中国现有的新剧本中,便在日本近代作家的新剧本中,那倒也未遑多让。日本的文学作品,自信还读得不少;只有这位两三年来才出了名的菊池宽[4],我只知道他也是帝大出身,他是目下顶时髦的作家,而且他还是拥护资产阶级的文学而反对无产阶级的文学的代表——他所主编的《文艺春秋》便是专门在做这项勾当,但是他的作品我却一本也还不曾念过,仿吾也正和我是一样。我们都有一种怪癖,资产阶级说好的东西我们就抱反感。[5]不说菊池宽,就是比他更流行的贺川丰彦、仓田百三[6]等,虽然颂声遍地,雷名涨天,而《超过死线》与《出家及其弟子》我们倒一字也还未曾入眼。王理学士批评成仿吾模仿甚么人,这是批评者的自由,但也应该有充分的证据;不举证据而又在“模仿”之上加一个“想”,王理学士真是善于“想”了。“想模仿菊池宽的作风而不能”!你这“莫须有”的十二金牌!可怜你的成功只赢得一个钢铁铸成的秦桧![7]

五 “可以休矣”

要叫我们“休”,除非叫我们死!人的才力,谁也是不能量定谁!一篇文章即使“未成作品”,只要刻苦不舍,愚公都还可以移山呢!我在此诚恳地忠告你的是:你在理学方面尽管深造,纵使明知自己不能成为格里略[8]、牛顿、爱因斯坦[9],一点也不要“休”,好使我们未来的科学界渐渐进步;就要兼做文艺批评家,也不要写这样“莫须有”的文艺批评来诬人欺世,乃至耗损你的时间。

六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这两句韩退之《师说》上的话,不劳教训,倒是在小孩子的时候早就念过的了。“术业”还被你误成“学术”,这或者不会是印刷者的错误吧?“闻道有先后”用在此处倒不知道是甚么教训?韩退之的意思,是在说师弟之间,本无贤不肖的根本差别,仅于闻道上有先后之殊而已,此正学籍上所谓“前辈、后辈”,而王学士一方面骂人不准用,一方面却引用这句话来教人,大约在王学士的鼻官,中国人的矢橛便是最香而可闻的了?

至于“术业有专攻”一句,这所含的教训是很明了的。王学士的意思是说仿吾和我们中一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学文学的人,便不应该从事于文学的创作和批评了。

这一层,倒不仅王学士是在这么想,社会上很有一般人都在这么想。这层常套的错误思想,我们在此倒不能不把它破除一下。

第一,精神的活跃——人的精神不是一团死物,有的想向单方面发展,有的想向多方面发展。这种的发展谁也不能限制谁!任意举几个例吧:德国的大文豪歌德是学法学的人,许雷[10]是学医的人,俄国的契和甫也是学医的人,戈里奇是劳动者出身,地质学家的克鲁伯特金是无政府主义的倡首,眼科医的柴门和甫同时是世界语的发明人[11],便是生物学家的杜里舒,现刻也在我们中国讲哲学,而“理学士”的王从周也对于成仿吾的《欢迎会》在做文艺的批评。

第二,分工的利弊——近世分工的制度应用到了任何方面。譬如一个针也要用几项人才能打出。甚么人选材,甚么人炼铁,甚么人制尖,甚么人穿眼……。各项人的职业固定在一种畸形状态之下,合拢来可以打出一个针,分开来连一个针也打不出。惯会穿针眼的人尽管去穿,我们要求一个能做全针的人,甚么人也不能说我们是狂妄。

第三,中国的现状——有材而不用,本是中国社会的常态。要想用世,只好自己去钻营。因此稍有节概的便只好赋闲而终老。请问:在外国学了科学回来的人,有甚么地方可以继续研究?中国有几处科学的研究所?有几处理工农医的大学?……所以现在与其责备学者荒废自己的专攻,应该攻击不许学者立足的腐败的中国社会和鬼闹的中国政府!

第四,专攻文学的人材何在?——我们中国素来是重文的国家,然而同时也是轻文的国家。在古时候求学是想做官,文艺是雕虫末技。就在现代学法政去做官的人,天下皆是;然而专攻文学的人究竟有几个在那里?据我所知道的,虽很有几位朋友对于文学在做献身的研究,然而他们的窘况也窘到不可思议。高明人都想升官发财,谁肯来走这条清寒的路径呢?这条路没人走,我们也只得勉强来走。我们不曾把我们的文字来做过买卖,我们只把我们的文字来表现人生,这是谁也不能禁止的。

把这几条答复写完之后,外面的雨又淅零零地滴落下来了。我想我这几条答复,若要直接寄给王学士,而王学士的住址我不知道。《学灯》呢?不消说那位掌灯的记者已经很公公正正地筑了一座金城,我们是不许擅入雷池一步了。没有法子,只好请楼上的兄弟们替我排在《创造周报》的第七期上了。

唉,梅雨时期怕已快要过了吧?

1923年6月16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六月上海《创造周报》第七号。

〔附记〕查“王从周”实无此人,有时事新报社的人告诉我们:那篇文章是张东荪捏造的。

[1]语出《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

[2]这一句,最初发表时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

[3]独幕话剧。载一九二三年五月《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

[4]菊池宽(1888—1948),日本作家。初以戏剧创作为主,后转向小说。著有独幕剧《父归》、小说《忠直卿行状记》、《真珠夫人》等。

[5]这一句,最初发表时为:我们都有一种怪癖,一般都说好的东西我们都不敢相信。

[6]贺川丰彦(1888—1960),日本基督教社会事业家、学者、作家。著有《突破死亡线》(即《超越死线》)、《射太阳者》、《圣经社会学》等。仓田百三(1891—1943),日本剧作家、评论家。著有《出家人和他的弟子》等。

[7]秦桧(1090—1155),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南宋宰相,主张降金,曾以“莫须有”的罪名加害抗金名将岳飞。后人修建岳飞庙宇,特铸秦桧等奸贼铁像跪于庙前。“十二金牌”原是传说中秦桧为调岳飞回京假造的圣旨,这里借指王从周“想模仿菊池宽的作风而不能”(正好十二个字)的诬蔑。

[8]格里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通译伽利略,意大利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经典力学和实验物理学的先驱者。著有《两种新科学的对话》等。

[9]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生于德国,一九三三年因受纳粹迫害而迁居美国。物理学家,相对论的创立者。

[10]即席勒。他生于医生家庭,早年学过法律,又改学医,并成为著名医生。

[11]柴门和甫(lazarus ludwik zamnenhof,1859—1917),通译柴门霍甫,波兰籍犹太人。职业是医生,但毕生以业余时间从事世界语工作,是目前流行的世界语(esperanto)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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