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顺从未听见安如娜如此果断地同自己说过话。
早上起来,他才决定,不管是否真有要紧的事,都得听安如娜一次。
上午十点,路过地委党校时,孔太顺让小许将“普桑”停了下来。
区师傅不知去哪儿了。
孔太顺问了几个人,都说区师傅到后山上去了。
他只好将两包新茶从窗口放进屋里。正要走,一阵风吹来几片被火烧过的纸灰。孔太顺心里一怔,马上改了主意,一个人顺着小路也去了后山。穿过一片树林,前面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哭声。走了几步又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孔太顺放慢脚步,绕过山嘴就看到,区师傅和缡子双双跪在山坡上,面前有一大堆纸钱正熊熊地烧着。山西方言很难懂,孔太顺多听了一会才明白,区师傅是在祭奠在那场奇怪的车祸中惨死的家人。
缡子将区师傅叫做二叔,她自己哭得很伤心,还劝区师傅不要哭。
见此情形孔太顺没敢作声,悄悄地退到山下。
孔太顺下车时,忘了带上手机。一回到车上,小许就说他离开这一阵,手机响了六次。孔太顺正要查看是谁打来电话,手机又响了。是月芳打来的,她对孔太顺说,有个自称是朱老师的男人,刚刚给家里打电话,听声音像有急事。月芳刚要追问,对方便将电话挂断了。月芳所说来电显示的号码,与孔太顺手机上留下的号码完全一致。孔太顺回拨过去,好半天才有一个小女孩接听。原来对方是使用省委党校附近的公用电话。
尽管陷入心情的慌乱中,但进省城后,孔太顺还不忘拐到田甜上班的地方看一看。只隔一天时间,田甜的样子就改变不小,衣服是新的,还文了眉。孔太顺不好问得太多,只是提醒她,这个世界上一切的好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孔太顺给田甜留下一斤明前茶,让她先将杨经理打发一下,等有空时自己再过来看她。
一路上尽是事,孔太顺赶到省委党校时,已是正午了。
孔太顺还没下车,安如娜就跑过来,要他赶紧跟自己走。
孔太顺让小许将车上的东西送到411室,自己跟着安如娜钻进一辆白色宝马轿车。
安如娜将“宝马”开到滨江别墅附近停下来,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标有“机密”的文件,递给孔太顺。
孔太顺才看几行,身上就有冷汗冒出来。
文件显然是针对朱太炎发表在省报上的那篇文章。其中最严厉的指责,却是针对朱太炎所引用孔太顺的话。其语气之重,让孔太顺差点失去看下去的力量。孔太顺看了半天还没看完。
安如娜急于将文件还回去。
文件是她哥哥给的,哥哥让她看看就放回去。她却趁哥哥与客人谈话之际偷了出来。
省委组织部的部长楼就在滨江别墅附近。安如娜送文件回去时,孔太顺一个人站在滨江别墅旁,面对深不见底、阔不见边的省城,孔太顺觉得自己的无依无靠有些空前绝后。虽然他想了很多,真正有用的想法只有一个:既然安如娜能将文件偷出来给自己看,安如娜也一定有办法,帮自己化解这件事。
安如娜重又出现后,孔太顺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到香港大酒店顶楼上吃自助餐吧!”
安如娜笑着说:“好哇!那地方挺有情调的!”
等到了香港大酒店,安如娜说:“你选错了地方,这儿不适合讨论与政治有关的重大问题。”
孔太顺顺着安如娜的话说:“政治问题本来就不应该和女人一起讨论。”
安如娜很开心,丝毫看不出心里在替孔太顺着急。
吃自助餐的安如娜与孔太顺对面坐着,模样大不同于以往,完全看不出是个政治前途正看涨的女干部,一件低领的紧身羊绒衫,反而将性感女人与生俱来的魅力显露无遗。孔太顺趁着拿菜的机会,从身后仔细地看过安如娜一直深藏不露的脖子。坐在对面,他又将垂在安如娜胸前的那枚铂金项链看了几眼。
孔太顺觉得安如娜穿的那件羊绒衫,与萧县长的妻子穿的那件羊绒衫很相像。他刚开口问了一句,安如娜就要他别说这些扬短避长的话,免得言多有失,露出自己的马脚。孔太顺坚持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他说这种羊绒衫,看上去就像二十五瓦的灯光,照在刚刚洗浴过的婴儿皮肤,还像十五的月亮上挂着的一层薄云。
安如娜看了他一眼后没有做声。
隔了一阵,她又看了一眼,不过还是没有做声。
孔太顺心里动了几下。正想再说些什么,安如娜忽然提起汤育林和孙萍。
“我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上个周四的晚上我上街买东西,也就半个小时,回来时正碰上汤育林从412室出来。我一时大意,进屋后,孙萍不仅没将自己收拾好,地上还扔着一些擦身子用的纸。”
孔太顺像是头一次听说那样吃惊。
“不会吧,如果都这样去想,你时常到411室坐坐,难道也有问题?”
安如娜盯着孔太顺问了一句:“你不知道?”
孔太顺咬紧牙关说:“不知道。”
安如娜又问:“你真的不知道?”
孔太顺回答的口气更坚决了:“真的不知道。”
安如娜不再说了,她一个人慢慢地将那杯酒喝完,然后站起来一边披外套一边问孔太顺:“是你埋单还是我埋单?”
孔太顺理直气壮地说:“我请你来,当然是我埋单。”
安如娜一边走一边说:“这样说就无趣了。你应该说有男人在场,就轮不到女士埋单。”
孔太顺付完钱,一个人乘电梯赶到楼下时,安如娜已经坐在那辆白色“宝马”里,轰隆隆地拧着油门钥匙。
孔太顺钻进车里问她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一点过程也没有。
白色“宝马”沿着一条孔太顺从未走过的路跑了一阵,拐进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小区。然后停在一处独立的小楼下。
安如娜要孔太顺下车。
孔太顺坐在车内没动。
“又不是省委党校,为什么要下车。”
“难道你脖子上长着的不是脑袋吗?这是我的家。”
孔太顺从车上下来跟着安如娜进到屋里。
“没想到你也不老实。你不可能不知道汤育林和孙萍之间的事。”
安如娜还在生气。孔太顺不甘示弱。
“这也太奇怪了!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不知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就不能活吗?”
“你发誓,若是知道怎么办?”
“若是知道,就让你哥哥将我从青干班开除掉!”
安如娜转身冲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孔太顺,自己留了一杯。
“若想我帮忙你还得回答一个问题。在你的生活中有几个女人?”
“两个。一个是老婆,一个是表妹。”孔太顺说,“对老婆我是相依为命,对表妹我是感恩戴德。”
“那个妇联主任不在其中?”
“妇联主任只在我的工作里。”
安如娜突然将手里的咖啡全部泼到孔太顺的身上,大声吼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说谎竟不脸红的男人!”
孔太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他站起来,咆哮如雷地将咖啡连同杯子一道扔到安如娜身上:“我是有人格的,别人怕你哥哥,我不怕。搞不好我就检举他,说他给妹妹买香车豪宅。”
孔太顺想离开,但是大门被反锁了。
他将门锁狠狠地拧了几把,再回头时,发现安如娜站在客厅中间冲着自己笑个不停。
安如娜走过来,替孔太顺揩着衣服上的咖啡汁。
“你这个人报复心很强,我刚弄脏你,你马上要弄脏我。”
孔太顺仍旧不理她。
安如娜不再揩那咖啡汁了,她转身上楼在一扇门里消失一阵,然后让孔太顺也上去。安如娜将购物袋里还没开封的衣服塞到孔太顺手里,要他洗过澡后换上。孔太顺认出来,这只购物袋正是下雪那天,他与春到分手后看见安如娜从商场里拎出来的。像是换了一个人,安如娜极温柔地说,这衣服是专门为孔太顺买的。
孔太顺十分明白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脱下衣服,躺进那只极大的浴缸里。
流水哗哗,卫生间的门锁轻轻一响,锃亮的门把手旋了半圈后,安如娜穿着一件浴衣进来,径直走进浴缸里,与孔太顺并排躺在一起。孔太顺还没看清她躺下的样子便伸手去解胸前的浴衣。浴衣的布带被泡过后很难解开,孔太顺坐起来双手一使劲,好好的浴衣竟被撕成两片。安如娜哆嗦了一声。那只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一样的嘴唇,让孔太顺实在不堪忍受。他俯身下去,刚一接触,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只吸盘吸走了。他急促的样子,一如迫切需要找回被安如娜吸走的心肝。突然间,安如娜像遭受攻击的处女那样,天崩地裂般叫起来。那一声叫很长很长,足以让孔太顺尽情地沐浴扑面而来的五彩霞光。
安如娜的叫声在小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响。从卧室响到卫生间,又从厨房响到客厅,每一次经过铺着地毯的楼梯时,孔太顺都觉得自己完全精疲力竭了。他看着安如娜。那女人竟懂得他的心,马上用那肉做的陷阱一样的双唇,紧紧地贴上来。那些被吸走的脏腑便一点点地回到孔太顺的体内。
孔太顺忽然觉悟到,人为什么很难抵御所谓的腐败,根本原因在于:凡是与腐败有染的东西都是人间极乐。譬如没有这单独的小楼,最好的女人也不敢放心大胆地叫床,而女人的叫床声在男人的性爱享受里太重要了。
半个小时后,孔太顺终于彻底瘫痪了。
他趴在安如娜身上喘着气说:“你可得让哥哥帮忙,将文件上说的那些狠话化解了。”
已经柔软成一床锦被的安如娜突然坚挺起来,她用力掀开孔太顺。
“你也太没职业道德了,这种时候居然说起个人私事。”
孔太顺让安如娜摸摸自己的胸脯,他说:“我这里面有块石头在堵着,不说出来,会憋死人的。”
安如娜哪有力气抚摸孔太顺,她迅速地倒在床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已经替你想好,回头有人来调查,你要显得像是受了委屈,让人觉得你是在替朱太炎背黑锅。”
孔太顺不理解安如娜的意思。
“自己都不替自己说话,那就等于是默认。”
安如娜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憨。实话对你说吧,我哥哥已经同宣传部的人议论过这事,他们都认为是朱太炎上课时将一些个人思想灌输给你了。你不了解朱太炎这人,那个书呆子,老是将别人当作小人物,自己是大人物,总想着自己要出风头当英雄,血性一来,宁可自己倒霉遭殃,也要帮人挑了担子。”
孔太顺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他从床上爬起来,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将卫生间里的化妆品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如汤育林所说的褪毛霜,更没有与男人用的剃须刀很相似的女士褪毛刀。孔太顺回到床上,放心地问安如娜怎么如此胆大,敢在家里与自己偷情。安如娜要孔太顺放心,她丈夫就是来省城了,也不会进她的屋。具体原因安如娜不让孔太顺问。安如娜的皮肤紧紧粘在孔太顺身上,孔太顺不再认为这是她刚刚刮过体毛的标志。
孔太顺说:“从现在起,你和孙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安如娜很不屑:“孙萍的性经验不少,却一天到晚装淑女。”
天黑之后,孔太顺穿着安如娜送给他的新衣服,在省委党校五栋四楼露面时,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但那些人却没吭声。只有安如娜装作刚发现似的,当众惊呼了几声。
汤育林来过,又走了,他留了一张纸条,让孔太顺帮忙通知一下全体学员,明天早上起来多喝点水,然后集体上街参加献血活动。孔太顺敲遍了四楼所有的门,大部分屋子里都有陌生人。
412室也有一个男人,看样子就是孙萍所爱的毛毕。
孙萍没有介绍,孔太顺也不问。
孔太顺将明天早上人人都得参加献血活动的话重复了一遍。
孙萍狠狠看了他几眼,忍不住对安如娜说,孔太顺对服装欣赏水平的突然提高,是不是请了形象设计师。
安如娜笑着说:“人家刚刚回家探过亲,应该是老婆献的爱心吧!”
孙萍不提这事,转身将一张周五考试的成绩表发给他。
孙萍是青干班的学习委员,考试成绩只名列第三。她说:“孔太顺你也太会考试了,连我这个学习委员也考不过你。”
孔太顺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是逼的,上大学时,不考出好成绩拿特等奖学金,就没钱完成学业。”
在成绩表上,孔太顺同汤育林一道并列全班第一。
安如娜虽然列第十九名,恰好是中游水平,却对汤育林很不服气。
“不用猜我也知道,肯定是曾副校长看的卷子,他还指望汤育林帮忙弄钱建专家楼。”
屋里的人都笑了,就连那位疑似毛毕的男人也笑了。
回到411室,孔太顺不再出门。
他觉得朱太炎会来找自己。
朱太炎就真的来了。
一见面,孔太顺就问朱太炎上午是不是打电话找过自己。
朱太炎一边点头一边直截了当地将那份文件内容对孔太顺说了。
按照事先与安如娜商量好的,孔太顺装作惊讶得说不出来话。孔太顺的样子本来就显得有些憨,佯装起来简直就像真的。
不过安如娜没有考虑到朱太炎还有一招杀手锏。
朱太炎说:“你想不想出名?这事可以像当年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一样弄成全国性的大话题。”
孔太顺知道这事闹得越大越对自己不利。
“像我这种乡镇干部,比蚂蚁还容易踩。朱老师你们搞教学科研,可以在学术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我若是多说一句话,就会少一截喉咙,多冒一只花朵,就会少一棵果树。只怪自己猛地来到省城,没有政治经验,将朱老师课堂上讲的一些东西,都当作政策法规和文件精神了——”
说着话孔太顺真的在想象:以自己的条件,一旦失去现在的机会,从此就会被茫茫宦海淹没得无影无踪。他觉得喉咙发酸,便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了。
“你不用担心!”
朱太炎果然血性上来了。
“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没你的事。大不了我不教书。你好好读一些有用的书,我对你的将来是抱着希望的。”
朱太炎拍案而起时,将汤育林的玻璃钢茶杯震落到地上,发出一串尖锐的声音。他大义凛然地走出411室。
孔太顺没有送朱太炎,他趴在地上去捡那滚到床底下的茶杯。
随后孔太顺独自上街瞎逛。
路上碰到几拨青干班的学员。他们已经知道孔太顺与朱太炎的事了,一个个主动上前向他透露消息。大家的意见完全一致,认为孔太顺只是受了朱太炎的蛊惑。也有人说,来省委党校上政治课,本来就是要让年轻干部澄清意识形态中的糊涂,说错观点不要紧,只要不坚持错误观点就行。
说的人多了,孔太顺反而更加烦躁。
他在街上给安如娜打电话,要去她的豪宅,享受资本主义生活。
为了将省委党校内突然出现的烦扰丢在一边,夜里,孔太顺在安如娜身上作了很大的投入,那张德国造的席梦思,一阵接一阵地替他发泄着内心的苦恼。凌晨一点以后,安如娜将那对如同救生圈一样的双唇紧贴在孔太顺的胸膛上,安然睡去。孔太顺在那粉红色的柔光里一直将自己折磨到黎明。好不容易睡了半个小时,床头柜上的闹钟就响了。
孔太顺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冲了一个澡。
临出门时,见孔太顺的样子有些疲惫,安如娜就问他要不要吃点补品。孔太顺不肯吃,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再吃补品,一个安如娜就不够用了。
安如娜要睡一会回笼觉,没有跟孔太顺走。
孔太顺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省委党校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正在刚刚打开的铁门后面夸张地伸着懒腰。孔太顺异常镇静地冲着他走过去,嘴里还说:“春天来了,早上真好睡觉。”年轻的保安叹了一口气后,不知嘟哝了些什么。院子里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搞晨练,孔太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完全没有反应。
回到411房间后见汤育林不在,孔太顺多了个心眼,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将耳朵贴在412房的门上,正好听见孙萍在小声叫汤育林,说是天快亮了,让他赶紧回自己的房间。孔太顺连忙退回到411房间,并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汤育林进屋后果然没有惊动孔太顺。
起床铃声一响,孔太顺和汤育林从各自的床上爬起来,什么也没问,彼此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笑意。
早饭后献血的学员们集中到一起时,才发现安如娜还没来。
说话时,好几个人同时拿出手机,给安如娜打电话。拨了一通,才发现安如娜的手机关了。汤育林要孔太顺去找一找,孔太顺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他说自己对省城的情况一点也不熟,出了党校大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安如娜又没有留口信,真要找她,最好是打电话到省委组织部,问她哥哥。孔太顺一提省委组织部,大家便异口同声地表示,不用找了,让孔太顺替安如娜献血就行。
孔太顺大声说:“这种办法才是切实可行的。”
一行人到了停在大街上的采血车旁。
事先安排的几个记者,围上来采访。
汤育林一边对记者介绍青干班的情况,一边让孔太顺第一个捋起衣袖献血。孔太顺献完250cc血后,觉得有些头晕,他以为是昨晚在安如娜那儿太销魂了,休息一下就没事。转了一圈,等大家都献过血了,他又上前,真的替安如娜献了一次血。
孔太顺离开采血车时,看到学员们都在笑。
孔太顺正想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眼睁睁地看着偌大的城市,倒扣过来,砸在自己的身上。
时间不长,孔太顺就苏醒过来。采血车上的女医生替他量过血压,并往静脉里推了一针葡萄糖,很有把握地说没事,只是太累了的缘故。汤育林笑着对那位女医生说,孔太顺出来学习一个月,才回家陪老婆睡一晚,一大早又被紧急召回省委党校,当然会累。女医生自然不怕这种话,她说,如果是自己的老婆,累一点没事,就怕还有小三、小四,那就是荒淫无度了。汤育林知道说不过女医生,赶紧从献血车上跳下来。
私下里大家都认为,一定是那篇被朱太炎视为绝代佳作的文章出了问题,让孔太顺过于紧张了。
献血回来,孔太顺没有去上课。
他在房间里一直躺到上午的课快上完时,才听到安如娜的声音。孔太顺走后,安如娜一觉睡过了头,将献血的事错过了,更不知孔太顺替自己献血时晕倒了。孔太顺将她叫到房间里,将经过说了一遍后,安如娜感动得不停地用孔太顺最喜欢的嘴唇猛烈地吻他。
二人正在说着甜蜜的话,曾副校长匆匆跑来了。
曾副校长通知孔太顺,要他做好准备,下午有个调查组,来找他了解情况。
孔太顺心里很紧张,又觉得头晕。
安如娜有些过意不去,当面对曾副校长说:“孔太顺是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的优秀学员,要是连他都出问题,恐怕就是党校领导的问题了。”
曾副校长被这话镇住了。
安如娜进一步将自己从哥哥那里听来的一些话挑明了。她说,社会上的各种传言远比朱太炎写的文章厉害,从上到下,领导们一直都谨记兼听则明的道理,也不再追查政治谣言了,党校本来就是党内民主政治的自留地。如果真是学术问题也罢,最不应该的是有人与朱太炎勾心斗角,而拿这篇文章说事。
孔太顺没想到安如娜会说出如此厉害的话。
为了掩饰突然出现的尴尬,曾副校长故意慢吞吞地表示,不管发生什么事,党校都会尽力为学员说话的。
曾副校长一走,安如娜就告诉孔太顺,原先她还有所保留,不想明说,举报朱太炎的人就是曾副校长。想不到他非要将这事闹得天大,自己也不想给他留面子了。孔太顺真的恍然大悟,之前他也看出来,包括对待汤育林的态度,曾副校长和朱太炎完全是水火两重天。孔太顺没有想到谁像朱太炎,但他早就发现,曾副校长与段国庆在为人做事上,太相似了。
一想到连省委党校的人都有倾轧,孔太顺又觉得汤育林的一些做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从最偏远的乡镇,登上这座令全省乡镇干部眼红的大舞台,如果没有一些收获,岂不是太浪费政治资源了。
孔太顺情不自禁地向安如娜表示,与她的相识相知,是自己来青干班最为重要的考试。
安如娜很开心地回答,至于孔太顺能在这场考试中获得多少考分,现在说的都不算数,要等到三五年之后才能确定。
为了陪孔太顺,安如娜也没去上课。
下午四点钟,一个四人组成的调查组才来找孔太顺。
带队的焦处长与安如娜很熟,他让手下的人同孔太顺谈话,自己去412室同安如娜聊天。
按照安如娜教的,孔太顺一口咬定,自己来青干班之前就想好了,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犯错误,也要将有疑问的观点表示出来,能在政治课堂上解决的,当然很好,实在解决不了的,起码能与老师和同学们发生一些思想撞击,然后再在社会的政治课堂上寻找答案。
调查组的人似乎并不认真。
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对孔太顺说,关于调查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有人主动向孔太顺暗示,如果不是省委党校内部的人非要小题大做,省委才不会管这种事。
调查组的人所透露的信息,与安如娜说的基本一致。
孔太顺心里的自信得到很大恢复,他说,自己无所依靠、没有后台,侥幸受到重视才进了这个青干班,由于觉得机会难得自己就拼命想多学一些东西、多接受一些乡下很难见到的新思想。如果自己真有认识问题,那正好说明,过去上级领导只知道拿着鞭子撵着乡镇干部拼命工作,却不关心他们的学习与成长。
说到这里,孔太顺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调查组里有人冲着他轻轻地鼓了一下掌。
那两个没鼓掌的人则微笑着说:“你孔太顺捅了这么大的娄子,竟然还认为是省委的过错。”
孔太顺越来越理直气壮了。他说:“本来就是这样,对基层干部,关键是看他们做得对不对,而不是说得对不对。”
又坐了一会,见焦处长还没过来,有人走到门口,冲着412室叫道:“焦处长,该作总结了!”
焦处长回到411室,简单地问了几句后,就开始安抚孔太顺,要他别背思想包袱,该怎么学习还要怎么学习。孔太顺将调查组一行四人送到楼梯口时,那个曾经鼓掌的人忽然哎呀一声,说是茶杯忘在屋里了。
那人回孔太顺屋里找茶杯,其实是有话要说。
进屋后,见身边没有其他人,那人才说,朱太炎此前已将一切政治责任承担下来。还说朱太炎是条好汉,孔太顺能遇上朱太炎做老师绝对是福气。
孔太顺十分感动,他突然觉得,如果完全听安如娜的,自己就太不像个男人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孔太顺马上想到月芳,如果妻子在身边,一定会让自己站出来,何况自己说过的那些,写过的那些文字,还有朱太炎后来形成的那些观点,根本就称不上政治错误。
孔太顺往楼下送调查组的人时,到处都能碰上青干班的学员。
出了宿舍楼,外面的学员更多。哪怕是背过去的人,后脑勺上也有一双眼睛在瞪着孔太顺。
孔太顺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
于是,孔太顺冲着正要上车的焦处长他们大叫一声:“等一等!”
孔太顺在冲动之下说了些什么,大部分是安如娜和孙萍,还有汤育林等人帮忙回忆起来的。在当时,孔太顺只顾逞一时之快,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在场的曾副校长和朱太炎等人根本拦不住他。
经过回忆,孔太顺想起来,自己确实当众厉声告诉调查组的人,自己先前所写的心得体会,以及后来在一些场合上所说的话,在鹿头镇时就说过无数遍,其中不存在受朱太炎影响等因素,虽然在来省委党校之前,自己在互联网上读到过朱太炎的文章,那也是因英雄所见略同。
大家都觉得,孔太顺先前就说过,后来又被朱太炎引用的话——中国有这么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除了语气狠了点,没有一个字是不正确的。
孔太顺在调查组面前说的话并不多,时间上顶多才两分钟,却让在场的人备感惊讶。孔太顺也不去想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说完之后,转身就回房间。
最先追上来的是汤育林,他一进屋,就给了孔太顺一拳头:“有种,像咱们男人!”
之后又来了不少人,包括那些一向瞧不起孔太顺的人,都来夸他,就凭孔太顺这一举动,这一届青干班的名声,肯定要超越前几届。
安如娜反而是最后才来。在她之前是孙萍。
孙萍带来朱太炎的话:因为有孔太顺这样的学员,哪怕在党校教员这样的位置上呆一辈子,他也觉得值。
安如娜最后来,是因为那位焦处长,都上车了,又跳下来,将她叫到一旁,反复问孔太顺的情况。焦处长特别问到孔太顺,是不是一向性格如此张狂。安如娜说,孔太顺本来是一只兔子,因为被人追得太急了,才回过头来与人拼命。
汤育林是当班长的,当然最了解党校内部的情况。所以,他马上表扬安如娜,不说兔子被追急了也会咬人,而是用拼命这一概念。无形之中,就让别人体会到残酷倾轧之下每个当事人的状态。如果说咬人,不仅小气了,更重要的是不能体现社会政治的危险与强度。
孔太顺等了好久,才得到与安如娜单独相处的机会。
实际上,安如娜已在第一时间将孔太顺对调查组公开发难的经过,用手机短信发给了哥哥。她哥哥只回复了四个字:说得精彩!
安如娜将哥哥发来的短信给孔太顺看时,顺便吻了他一下。
安如娜还说,孔太顺今天下午演出的这一幕,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时候,孔太顺想起来那个将茶杯故意忘在自己屋的人。
说起来,安如娜也不认识,便用手机发短信问焦处长。
焦处长回复说,那人姓朱,是省纪委的一个副处长,一向喜欢将本省不让公布的事往《南方周末》上捅。这本是公开的秘密,奇怪的是省委不仅没有把他怎么样,还一再让他参加一些敏感事件的调查。焦处长还关心地提醒安如娜,日后碰到这个姓朱的,一定要小心。
安如娜一边回短信,一边嘲笑焦处长是草包一个,除了精通拍她哥哥的马屁,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连她都明白,姓朱的这种人为什么还有市场:说到底政治就是玩平衡,姓朱的这类角色,就是失衡时救急的那只砝码。
安如娜要孔太顺放心地睡一觉。
焦处长在发给安如娜的最后一条短信中说,省委组织部和宣传部已经商量过了,朱太炎是要处分的,其他的人一律不再追究。
调查组走后的那个星期,全是朱太炎的课。
朱太炎简直是在打一场像上甘岭战役那样的绞杀战。那劲头是要与青干班全体学员们拼命。除了正常的课程外,每天晚上还要补课。补完课又有作业,而且限定第二天早上由汤育林收齐了交到他那里。汤育林早上交给朱太炎三十八份作业,到晚上自习时,朱太炎就将已经改好的作业,一一发回到每个学员手里。学员们的脑子像是被洗过一样,里面装的全是列宁与托洛茨基、布哈林与斯大林、毛泽东与***等几组历史人物的思想学说,先前的那些业余爱好一点也没有了。
紧紧张张地学了几天。周五午餐时,大家总算想起来有一个周末在等着自己。
汤育林带头策划,全体学员们去一个叫蓝湖度假村的地方放松一下。大家正在高兴,孙萍不知从哪儿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下午要进行共产主义运动史课程结业考试。汤育林不相信,打电话问曾副校长是否确有其事。曾副校长断然说在省委党校,他不知道的事就是没有的事。
孔太顺觉得按朱太炎的个性,这时候安排考试是有可能的。大家放心地睡午觉时,他一个人趴在笔记本电脑上,将朱太炎推荐过的几篇文章搜索出来,认真读了几遍。然后又用电子邮件,将几篇文章发给安如娜,要她抓紧时间学习一下。
睡完午觉起来,汤育林他们全傻了眼。
走廊上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下午三点举行共产主义运动史课程结业考试。
大家硬着头皮进了考场。朱太炎亲自将试卷发下后,像菩萨一样坐黑板下面盯着大家。孔太顺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才将试卷做完,剩下的时间还不够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出考场不到二十米,就有人开口骂朱太炎,说省委怎么不早点将他处分掉,留在这儿一天,就让他们难受一天。
汤育林要大家横下心,反正已经考成这种样子,不如玩个痛快。他自己却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并且很有信心地对孔太顺说,省委党校这帮人不敢让自己考试不及格。
天黑时,青干班三十八名学员,全都上了汤育林从省公安厅弄来的一辆大客车。
蓝湖度假村离省城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住下后,汤育林到孔太顺的房间里看了看,然后笑着说,其实只要三十六个房间就行,他和孔太顺不用另外安排房间。孔太顺听懂了汤育林的话,他正色地回答,不要以为自己风流,天下男人全都风流。为了让汤育林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一连两天两夜,孔太顺只是吃饭时与安如娜坐在一起,其余时间,一直很警惕地不使自己落入必须单独与安如娜呆在一起的境地。为了不让安如娜夜里给自己发短信,孔太顺甚至故意当众让自己的手机掉进水里。
从蓝湖度假村返回的那天,汤育林信以为真地表示遗憾,孔太顺如此不肯与安如娜来点浪漫故事,真是太不给上帝面子了。
那两天大家没花一分钱,却玩得很愉快。
共产主义运动史结业考试成绩公布后,青干班学员一片哗然:除了安如娜和孔太顺,其余三十六人,尽数不及格。
大家一致认为,出现这种情况肯定是授课老师有问题。
好在对朱太炎的处分随后也公布下来了。正式的说法是党内警告,之外还有非正式的,停止执教半年。
曾副校长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消息时,全体学员一齐站起来鼓掌,都说如此英明的决定,太值得拥护了。曾副校长还宣布过几天重新考试共产主义运动史,然后将两次考试成绩加起来取平均值后记入档案。
孔太顺觉得政治的学问真是很深。
曾副校长他们让朱太炎抢着将课上完,再宣布暂停给青干班学员授课,实在是平淡之中颇见新意的一招。如此技巧,若能熟练掌握,不露痕迹地运用到日常行政事务中,那才是最高明的政治课。
孔太顺依然每天到小吃摊上吃一碗素面。
不上课了,朱太炎有更多空闲时间到处转转。
孔太顺在小吃摊上碰见朱太炎几次,朱太炎说他正在做一项有实践意义的研究。朱太炎将有实践意义的研究这话重复了两遍,每一次说它时,眼睛里都放射着一股逼人的光芒。
孔太顺真的有些害怕朱太炎了。
每次上安如娜家过夜他都提心吊胆,害怕被朱太炎从什么地方窥见。他越来越清楚安如娜是这帮学员中最不可或缺的巨大的无形资产,如果能让安如娜的哥哥替自己说上一句话,就是区书记也得闻风而动。除此之外,孔太顺也实实在在地留恋那座小楼和安如娜魅力无穷的嘴唇与身子。
田甜那里他打过几次电话,听声音田甜挺高兴的,孔太顺也就懒得过江去看。
这天晚上,孔太顺正在那张德国席梦思上,与安如娜进行事后的嬉戏。萧县长突然打电话找他。
萧县长这次是真急了,他以为自己很有把握弄到钱,所以先将抢修县内几座有隐患水库的专项资金,挪到省里并没有立项的水文站建设上。眼看雨季就要来了,省里肯定会派人下来检查,到那时,还没有别的资金补进来,肯定要出大问题。
孔太顺不敢说自己根本没有与汤育林说这事的打算,他借故说,自己与汤育林闹了点误会,私人关系出现问题,虽然依旧同住在411室,实际上已经成了板门店,明里暗里都有三八分界线划在那里。萧县长断定孔太顺在玩花招耍弄他。孔太顺没办法,只好将汤育林与孙萍偷情,被自己撞上的经过如实告诉萧县长。没想到萧县长更有理由了,说这样不更有理由要挟汤育林。孔太顺差点急出毛病来,好在突然想起李妙玉说过的话,他说,这种事一旦过去了,只要他们穿上衣服了,转过身来矢口否认,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别说要挟,弄不好还会被其反戈一击,落得一个诽谤罪名。萧县长在那边一阵冷笑,说孔太顺这些时的课上得太好了,很快成为自己的对手了。萧县长最后说,事情就是这个事情,能不能办,就看孔太顺的态度,他相信孔太顺若是态度好,就是给汤育林磕头,也会替他办好这件事。
孔太顺没想到萧县长为谷云的事如此不顾常理。
因为这事,孔太顺没有在安如娜家里留宿。
回到省委党校时,正好碰上汤育林破例没有出去应酬。犹豫了一阵,孔太顺终于将修建水文站的报告递到汤育林手里。汤育林看了一眼就说,萧县长和孔太顺简直是一只魔兽,张着血盆大口想将他一口吞下。
孔太顺见汤育林有将报告退回来的意思,就抢先说,萧县长已经放出话来,如果没有要到这笔钱,就算是读完青干班了,孔太顺也得在省城继续呆着,直到将钱要到手为止。孔太顺还咬着牙说,孙萍不是想弄一套房子吗,萧县长已经给了话,到时候可以适当地多给一些回扣。
汤育林虽然面露难色,总算将报告收了下来。
由于这件事没有办好,孔太顺不敢回县里去。
月底该回家时,他让小许用“普桑”将月芳和儿子送到省城。
邓松从洪小波那里得到消息,提前去宾馆给他们开了三个房间,加上田甜,大家在宾馆里美美地住了两个晚上。有件事让孔太顺很惊讶,与李妙玉大不一样,听说月芳要来,安如娜不仅不吃醋,还主动提出来要孔太顺养精蓄锐。安如娜知道,孔太顺婚后从未带月芳来过省城,她特意提醒孔太顺,这一次月芳来省城,肯定会有很强的欲求。正是这一点提醒让月芳过得很满意。
让月芳不痛快的事只有一件:她发现田甜学会了抛媚眼。
月芳要孔太顺早作预防,别让田甜再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