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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课① 14

从地委党校回来后,孔太顺一共只在鹿头镇呆了三天,其中一天还是去看望田永茂和田甜。另外两天,一天用来开总结会,一天用作与李妙玉等人聊天。

孔太顺名义上是在落实关于建设高山环保蔬菜基地的报告,实际上是在家休养生息。小赵写的那份报告放到哪儿了,他都不知道。赵卫东隔三差五地来家里坐坐,每一次来,心气都比前一次烦躁。眼看着年三十就要来了,来镇里要钱的人简直比到刑场看杀人的还要多。其中有两拨人最厉害:一拨是镇里欠着几个月工资的教师,一拨是夏天里被泥石流弄得倾家荡产的农民。从账面看,镇里并不欠农民什么钱,可他们照样天天在镇里喊些难听的话。镇里的干部还在暗地里形成了第三拨人,他们嘴里没做声,想要说的话,全部表现为办事效率的低下。

孔太顺迟迟不想回镇里主持工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他听李妙玉私下说过,上党校之前自己再三叮嘱不让花的那几万元钱已被赵卫东花光了。

越靠近年关,那些要钱的人情绪越激动。特别是教师们,因为不归镇里管了,他们胆子也大了许多。腊月二十那天,一批青年教师居然在镇里闹事,情急之中还将赵卫东推到办公桌的一只角上顶伤了腰。

赵卫东一气之下不想管镇里的事了。

赵卫东到萧县长那里诉苦时,萧县长反而将他数落了一顿,最后要他来请孔太顺出马。萧县长管着全县难处更多,孔太顺知道这一层意思。经不住赵卫东三番五次地登门拜请,萧县长不仅打了电话来,还亲自写了信,孔太顺只好回鹿头镇正式办公。

萧县长在信里说:鹿头镇的事没有孔大书记是办不好的!

为了印证萧县长的话,孔太顺三天之内就使尽了浑身解数。

按照往常的习惯,洪小波实际报的利润数总要比真实情况少一大截,这也是孔太顺敢在大火烧到门口时出面救险的一张底牌。孔太顺没料到洪小波的习惯改了,早早就将底牌亮了出来。孔太顺将财政所的丁所长叫到洪小波那里,三个人当面时,孔太顺将话说死,要丁所长作担保,以养殖场的名义到银行借贷款,无论如何也要将年关度过,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刚刚下定决心,外面就传来消息,从县银行到镇里的办事处,除了储蓄以外其他业务一律停办,所有账目全部集中锁入指定的金库。丁所长和洪小波去试了试,管信贷的人果然连影子都见不着。

县里的情况更不妙,财政局那几个平常没有化妆不进办公室的女人,竟然像三天没洗脸那样,孔太顺还没开口,她们就一齐叫饶命,求孔太顺发发善心,留她们一条命,就是让人贩子将她们卖了,也弄不回几个钱。不管面前的情况如何艰难,孔太顺再也没有想过要将月芳的私房钱拿出来救急。月芳有几天没见着孔太顺。两人在电话里说话时,月芳告诉他,不要打银行的主意,今年下达的紧急通知,用词虽然和往年差不多,但由于总理竖着剑眉,亲临北京的银行总部,将一些很硬的指标甩在那里,大大小小的行长都怕丢头上的乌纱帽。当然,月芳还另有考虑,她不想让方行长为难,更不想自己的丈夫在同事面前低三下四。

孔太顺将自己关在家里苦思冥想了整整两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便又求月芳将缡子的电话号码拿出来,当着面给缡子家打电话。接电话的又是那个男人。孔太顺这一次严格按缡子说的,连个请字也没用,直截了当地说:“找缡子!”男人真的一个字也不多问,大约是回头叫了一声,话筒里传来空空的回音。

缡子的声音在电话里特别好听,柔得像浮在清水里的白云。

孔太顺自报家门后,缡子惊喜地说了声:“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孔太顺如实地说:“你不是让我有为难的事时找你吗?”

孔太顺将鹿头镇面临的困难说了一遍,他要缡子帮忙联系一下地区财政局有关人员与自己见个面。缡子迟缓了一下才说,地区财政局的话她也不方便说,不过她可以介绍孔太顺到省财政厅去见一个叫汤育林的处长。孔太顺马上想起那个给缡子写信的男人,心里明白缡子这样做只是一厢情愿,汤育林如此薄情,绝对不会为她帮这个忙的。孔太顺就找个借口说,省财政厅离得太远,救不了近火,就算人家同意,也要等到年后才能转账到县里,不如地区财政局,一说给钱马上就能拿到手。

说了半天,总算将缡子说动了。

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缡子就回话,让孔太顺马上来地区一趟。

孔太顺将镇里仅有的两千元钱拿上一半,小许的“普桑”出了毛病后因无钱修理,瘫在家里,孔太顺一个人搭乘长途汽车,不声不响地往地区赶。按缡子的吩咐一下车他就赶到碧云宾馆订了一桌酒席,虽然是高中低三档中最低档的那种,宾馆还是要了一千元押金。

接下来孔太顺就在宾馆大堂里等缡子。眼看着天完全黑了,接下来又看着七点钟过去,八点钟来了,仍不见缡子的踪影。孔太顺朝餐厅的服务员说了许多的好话,好不容易才让她们将上菜时间推迟到八点半,仍然不见有人来。孔太顺瞅着满满一桌酒菜正发愣,有人上前来问他的名字,说是有个人打电话找。

孔太顺跑到服务台前拿起电话,一个陌生女人告诉他,缡子不能来吃饭了,财政局的人也来不了。孔太顺接过服务员给他的进餐发票,一口饭菜也没吃便离开了碧云宾馆。他傻傻地在街上转了好久,直到发觉自己又饿又冷时,才明白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孔太顺出门时走得太急,平时带在身上的零花钱刚够买一张车票,原以为可以马上从地区财政局那里拿到钱,哪里料到会是如此结局。

孔太顺到车站转了一圈,发现到各地的最后一趟班车早就发光了,候车室里只剩下几个躲避寒夜的乞丐。情急之中,孔太顺也没有谁能去麻烦,只好去找区师傅。走在路上,孔太顺一想到自己曾经在区师傅面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兑现了,禁不住的悲凉比北风还伤人。

最惨的是区师傅居然也不在。

孔太顺在大门口等了两个小时,眼看着要到半夜了,忽然看见那个通知他回县里去的校长坐着一辆小车回来了。趁着司机下车拉开车门时,孔太顺上前叫了一声,校长只说了声:“是路过,还是想起来看看我们?”孔太顺说:“既路过,也想看看你。”校长“啊”了一声,再也不搭腔了。

孔太顺后来才明白,这时候别人都是来送礼的,校长以为他是给别人送完礼再上党校来,当然对自己没好气了。孔太顺叹气地自语道:“有钱我也会送礼。有钱不送礼,同样是昧良心了。”想到这里,孔太顺又开始着急,自己空着两手怎么好回去,不说没钱过年,自己的威信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孔太顺也是在心里斗气,本可以打电话给月芳,让她与这边银行里的熟人联系一下,只要借几百元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或者就在地委党校门口等,区师傅是做传达的,不可能不回来。偏偏他不信这个邪,连党校校长都如此冷漠,孔太顺非要试试自己有没有狗急跳墙的办法。

离开党校后,孔太顺在街上瞎逛。

小城太小,时间不长,孔太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样子引起两个警察怀疑。孔太顺不想与警察发生摩擦,时间已近半夜了,孔太顺索性又来到车站,强迫自己像那几个乞丐一样躺在候车室冰凉的地面上,试试冬天的水磨石滋味。三九时节,地上的寒气比刀子还厉害。孔太顺咬着牙,躺了十分钟不到,就跳将起来。这时候,他已经在盼望查夜的警察早点来将自己带走。熬到下半夜,孔太顺走到候车室门外,看看四周没人,正要就地撒泡尿,那两个早就怀疑他的警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个警察用枪逼住他,另一个警察上来搜身,一分钱没找着,只找到一部手机。这种样子,很符合一般流窜犯的特征。

孔太顺刚被押进派出所大门,他就一身正气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哪肯相信,这个时代哪里还有没钱住宾馆的干部!按孔太顺的提示,警察们将电话打到组织部,组织部没人值夜班。孔太顺又要警察直接找地委值班室。这一次警察总算找着人了,值班的人听说后,马上叫警察让孔太顺听电话。

孔太顺没想到在电话里与他说话的人竟然是孙萍。

孙萍问清情况后,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声。

孙萍要警察将孔太顺放了。警察不肯,要她带上能够证明他的身份的证件亲自来一趟,或者通知上级主管,再由上级主管通知他们。孙萍正在电话里生气,孔太顺又想起了区师傅。他对警察说还有一个人认识自己。

警察挂上电话不到十分钟,区师傅就赶来了。

区师傅将孔太顺领回到党校传达室。

说起事情的原委,孔太顺将衣服解开,让区师傅看身上被警察推推搡搡弄出的十几处伤痕。区师傅叫孔太顺不要想着去告警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谁想图一时之快谁就会落得个后患无穷。区师傅责怪孔太顺没来找自己,孔太顺将自己在党校门口碰到校长的事说了一遍,还说自己怕区师傅也像校长那样,见没有过年的礼物就不理睬自己。说话间,孔太顺连打了两个喷嚏。孔太顺说这是镇里那些急着要钱花的人在骂自己。

区师傅让孔太顺在大床上睡,自己支了个行军床睡在一边。

天刚亮时,孔太顺感到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

孔太顺没有惊动区师傅,他爬起来找水喝时,觉得自己的头重得像是换成了牛头。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已不如那些能忍饥挨冻的乞丐了。勉强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后,孔太顺在恍惚中回到床上,还没碰到枕头,人就睡着了。

朦胧中,孙萍好像和别的什么男人一道来过。

孙萍的手大约还在他的额头上摸了几下。

孔太顺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在区师傅的屋子里。屋子里多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正在打盹的区师傅也醒了。聊了几句他夜里发高烧的情况后,区师傅端上一碗稀饭。孔太顺喝下去后,便要起床。

区师傅将他按在床上说:“地委已安排了一台车,送你回县里去。”

孔太顺一听就急了,说:“我空着两手回去,那些领不到工资的人,会将我身上的肉割下来过年。”

区师傅说:“你也别急,既然地委能派专车送你回去,说不定也会解决你所面临的困难。”

孔太顺想了想后又说:“我要再给缡子打电话,要她说清楚骗人的理由。说不清楚的话就要赔我一千元钱。”

区师傅指着桌上的康乃馨说:“缡子来过了,这花就是她送的。缡子让我告诉你,她没有骗你,是因为有个能管着她的人不让她做这种事。而且,那个能管缡子的人,也不希望孔书记你学那些惯于钻营的人专找歪路走。”

区师傅掏出一千元钱:“这是缡子找宾馆要回的那顿没有吃的饭钱。”

孔太顺拿过钱后有些不相信地说:“这个缡子也太神通广大了。”

区师傅突然问:“上次离开地委党校时,你也要找缡子,这一次你又找她,看样子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孔太顺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曾经有个女孩钻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的话吗?这个女孩就是缡子。”

孔太顺一点点地将认识缡子的经过说给区师傅。区师傅越听越不高兴。孔太顺一边说一边想着缡子曾经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胴体,没有发现区师傅表情的变化。

突然间,区师傅低声喝道:“别说了。”

孔太顺一抬头,区师傅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啦,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过了一会,区师傅才开口说:“我是在提醒你!你好像一点正义感也没有,像是在津津乐道!”

孔太顺说:“怎么可能哩,我还在想要是哪天碰到那个叫汤育林的家伙,一定要替缡子报这个仇!”

区师傅问:“你连汤育林都认识?”

孔太顺一愣,马上明白自己不应该将汤育林说出来。他只好编了一段话说:“我哪里会认识汤育林,是那次缡子离开我的房间后,有几个人打电话来,说是找省财政厅的汤育林汤处长,我才知道缡子要找的人是谁。”

区师傅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瓶子,嘟着嘴喝了几口。孔太顺以为是什么饮料,等到区师傅又坐到面前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区师傅长吁一口气说:“我们说正题吧!其实比鹿头镇困难的乡镇全地区有好几个,就因为那些主管干部从一开始就将腿脚伸进歪门邪道里,招致区书记的反感,认为这些干部无能又无德,不敢给他们钱,怕他们拿到钱后吃了喝了送了。”

区师傅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突然不说了。

孔太顺没有多想,他说:“党校真是个教育人的地方,区师傅只是帮忙看看门,就对全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区师傅叹息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鹿尾河、鹿头河本是一条大河的两个支流,可是两个镇里的负责人却完全不一样。我很高兴你孔太顺没有跟着段国庆的样子学,从这一点来说,从党校提前回去正是你最大的收获。别看段国庆现在玩得这么转这么顺,在政治人格上他已经玩完了。”

区师傅斩钉截铁的样子让孔太顺看着舒服了不少。

午饭后,孙萍亲自押着一辆黑色奥迪轿车来送孔太顺。孔太顺一见奥迪轿车上挂着本地区的一号车牌,以为这是区书记的座驾,死活不肯坐。区师傅告诉他一个常识,一号车通常被用来担当接待任务,并不是一把手坐的。尽管如此,孔太顺上车时,还是忐忑不安。

在路上,孔太顺才知道孙萍已经是地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了。

孙萍说:“区书记知道你做的奇事后,一连说了三声难得。你的好运要来了。”

孔太顺说:“我这么弱智,真有运气来了也搞不清楚。”

孙萍说:“其实领导心里喜欢的从来是一些弱智的智者。”

孔太顺到家后,一碗热汤没喝完就得到消息,春节期间,区书记将要亲自带队来鹿头镇慰问。

到了那一天,区书记却没有来。带队的人是孙萍。

孙萍将八万元救济款交到孔太顺手里时,还转达了区书记对他说的一句悄悄话。区书记要他不要有事就打老婆私房钱的主意,老婆的私房钱是领导干部工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的保证。孙萍小声告诉孔太顺,区书记对田永茂一家很关心,私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托她捎给田永茂。孙萍不要孔太顺出面,自己叫上李妙玉,让司机开车,直接送她们去了田永茂家。

区书记没来,准备搞保卫的黄所长没事干。

黄所长在四周瞎转时,发现给慰问团开车的司机有点不地道,到处找人打听孔太顺的情况。孔太顺听说后,瞅准机会看了一眼,开车的司机竟是区师傅。孔太顺赶紧退回来,催着小赵他们,尽快将慰问金发给每一个受灾的农民。

孔太顺本来想在慰问团要走时上去与区师傅打招呼。

想不到区师傅会提前暴露身份,主动站出来,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孔太顺脸上露出来的惊喜,一点也没掺假。他毫不客气地挤上车不说,还当面打电话给月芳,说在党校学习时认识的老朋友区师傅来了,让她准备点表示心意的东西。

车进县城后,孔太顺让区师傅将车停在自家门口。月芳从屋里抱出一只青花小坛子,放到驾驶室里。区师傅问坛子里是什么。孔太顺当然心里有数,回答说,是家里的镇宅之宝。区师傅正要拒绝,月芳解释说,坛子里是她亲手用麻油泡的酸豆角,她想了又想,只有这种东西才能表达谢意。因为不是区师傅心地善良,只怕那天夜里孔太顺会冻出大毛病来。

区师傅连声说:“好好,越到过年这种东西越金贵。”

地委突然派下来的慰问团,在县里引起很大反响。萧县长的妻子好几次找月芳聊天,一聊就聊到这件事上。孔太顺知道,别的人也会趁着拜年的机会,来家里打探风声。

大年三十早上,他将月芳娘家的人全都请来家里一起吃年饭,随后就带上月芳和儿子,躲到田永茂家去了。

初一上午十点,本地电视台开始直播地直机关团拜会的实况。电视里区书记照着讲话稿正读得挺顺当,忽然将那叠纸扒到一边,不指名地讲起田永茂一家为改革大业忍辱负重的故事。只听区书记大声说:“我们有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

孔太顺心里不禁“咔嚓”一响,他将区书记的表情细看了一阵,发现有一股隐隐的愤怒和憔悴。

看完电视后,孔太顺打电话给区师傅拜年。

聊了几句闲话后,孔太顺说:“我在电视里看见区书记心事重重的,该不是有重大事件吧!”

区师傅用一种隐隐作痛的语气说:“我也觉得区书记这个年过得并不快乐。可能是他家里有不痛快的事吧!”

孔太顺追问道:“区书记又不愁家里有人下岗,有什么不痛快的!”

区师傅不高兴地说:“孔书记如果这样想那就太幼稚了。”

孔太顺不敢再说这些,连忙换了个话题问:“舅舅家的事我只告诉过你,区书记为什么会知道,还在团拜会上大讲特讲?”

区师傅平静地说:“我也听到那段话了。他又没指名道姓,干吗要当成你舅舅家的事哩,其实这样的事到处都有。”

放下电话,孔太顺站在那里发愣。

月芳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怎么啦?”

孔太顺说:“这个区师傅,该不是与区书记有什么关系吧?”

月芳说:“刚才看区书记在电视上发表讲话时,我就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年前见到的区师傅,他与电视上的区书记长得很相像,按照常理,他俩应该是兄弟。”

孔太顺想一想也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他说:“如果真是这样,以后的事就有些意思了!”

月芳将这件事在家里说开后,最高兴的人是田甜。她还希望,从前好风总往鹿尾镇刮,好雨也只往鹿尾镇下,今年开春后,好风好雨恐怕都要降临到鹿头镇了。

一直到初三下午,孔太顺才在县城里露面。

他一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没想到电话是邻县陶乡长打来的。聊了一阵各自的情况后,陶乡长说,他正好也看了地直机关团拜会的电视直播,他觉得区书记的话讲出了分量。可惜这些话不知道被谁反映上去的,大年初二就有更高层的人发话,说区书记的说法很不谨慎,据说区书记已经作了口头检讨。孔太顺觉得这样的话应该是段国庆传播的。问过后果然如此,真的是段国庆打电话拜年时,主动告诉陶乡长的。

月难熬,年好过。乱哄哄的春节一晃就过去了。

月芳趁孔太顺初四出门拜年时,上街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摆在孔太顺的写字台上。孔太顺回来后,猛一看见,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上网搜索。网上果然有好几个损区书记的帖子。孔太顺还搜索出那个有青干班学员家谱的网站,每次用鼠标点击它之后,便有一个提示跳出来说:你所寻找的网站可能因为违反某种约定暂时无法使用。孔太顺还将从段国庆那里得知的省委党校的“朱太炎”输入搜索引擎,各种网站与网页中有九十四条关于朱太炎的目录。这些目录中能打开的没有超过二十条,且内容多为重复介绍朱太炎在一九八八年因一篇名为《半个地球的思考》的文章而获得社会科学进步奖的情况,剩下的则全用各种说明打不开原因的提示来搪塞。

初七这天,孔太顺仍在网上泡着。

月芳抽空将那些上家里拜年的人送给儿子的压岁钱清点了一遍。扣除自己给出去的压岁钱,多收了八百八十八元。月芳有点不相信,很快又清点了一遍。毕竟是在银行当会计的人,这点钱哪会出差错。月芳很兴奋,不仅因为这个数字很吉利,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家第一次在压岁钱的收支上出现盈余。

月芳告诉正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的孔太顺,说今年一开始就有好兆头,肯定会发发发。孔太顺通过链接在雅虎台湾和雅虎香港里的几个网站,心情沉重地浏览到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月芳的话只让他勉强笑了笑。月芳忍不住说孔太顺你真的是个憨人,别人一直想颠覆中国,当然不会说好话,就当这些是党校政治课中的反面教材。

孔太顺在网上一直呆到深夜,还是月芳强行将电源线拔掉,提醒他明天要到鹿头镇去上新年的第一个班。

孔太顺刚从网上下来,电话铃就响了。

月芳接电话的神情与以往不同,问了一句后,马上就将话筒交给孔太顺:“缡子找你!”

孔太顺有些不相信。他迟疑地接过话筒,还没有完全贴近耳朵,缡子的声音就软软地飘过来。缡子问孔太顺家的电话为什么整天都在占线,是不是区书记给了他意外惊喜,惹得全县的人都在给他打电话拜年。

孔太顺解释说自己在学习上网。

缡子说:“我有话要告诉你。”

孔太顺说:“什么好事呀?”

缡子说:“你真不知道?地委要你去省委党校青干班深造哩!”

孔太顺说:“别开玩笑,我还在过年哩!”

缡子叹了一声:“真没劲,还以为能趁机扫扫你的兴。没想到倒成了报信的。你们县是怎么搞的——地委可是要求昨天就通知到人!”

心惊肉跳的孔太顺稳了下来:“缡子,乡下人过年一直要过到十五。请看在曾经帮过你的份上,别拿我开心。”

“我说的全是真话。我知道,你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干部,人人都想进青干班。从青干班出来的人一个个前程似锦。”缡子在电话那边淡淡地说,“过了今晚,会有很多人来祝贺你。对你我没有祝贺。我只想下次见面时,你还能像前一次那么纯朴。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孔太顺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指穿衣服的样子,还是没穿衣服的样子?”

缡子咯咯地笑起来。

孔太顺继续说:“上次你送的花,我还没谢过哩!”

缡子说:“不用,那花只有一半是送给你的。”

放下电话后,月芳不等孔太顺复述,就将手臂箍着他的脖子上。狂吻一阵后,月芳的胸脯越来越挺,腰肢越来越软。孔太顺身上的精血顿时沸腾起来。

他抱起月芳,刚放到床上,月芳忽然叫了起来。

“不行!有问题!”

孔太顺吓了一跳。

月芳从床上站起来说:“县里到现在还不通知你,这中间肯定有人捣鬼。”

孔太顺猛醒过来。两个人商量一阵,觉得段国庆最可疑。月芳自告奋勇,冒名往鹿尾镇办公室打电话。段国庆果然不在。月芳学说的省城方言很地道,接电话的人不敢多问,只回答说,段国庆早上就坐车出去了。月芳随即找到小袁,让问问给段国庆开车的战友现在哪里。小袁很快就回话说,给段国庆开车的战友正在从地区返回县城的路上。

孔太顺果断地拉上月芳,本想去组织部干训科王科长家,可他们已经上门拜过年了,一时半刻找不到别的理由。

这时,天上开始飘起雪花。

王科长家的院子里,一只巨大的烟花冲上夜空,将附近的天空全照亮了。孔太顺一咬牙,拉着月芳往回走,他就不相信,小小的段国庆有能耐扭转地委的决定。孔太顺的气魄感动了月芳,她将丈夫的手臂紧紧挽住,很依赖地偎在他的胸前。

路灯下面有些麻麻点点的东西在飞翔。

“是不是要下大雪了?”

“下大雪好。过年不下大雪就不像过年了。”孔太顺不想逛了,“回去吧,我们还有任务没完成。”

月芳脸上的红晕在夜色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狂欢之后的孔太顺睡得很踏实。

一觉醒来,见月芳将被窝举起来,妩媚地亮着自己丰腴的胴体,还以为自己只是打了一个盹。孔太顺明白,月芳心里仍旧很兴奋,便附在她耳边说,只能速战速决。月芳听罢连忙钻到他的怀里。夫妻俩在被窝里热血沸腾了一阵,这才正式起床。

孔太顺要去鹿头镇安排开年后的工作,一出门就碰见黄所长。

黄所长是来接孔太顺的。镇里的“普桑”还没修好,孔太顺只能坐黄所长的三轮摩托车。

地上的雪很厚,满世界的雪景伴着寒风铺天盖地而来,好久不见下这么大的雪了。鹿头河与鹿尾河交汇后形成的鹿河绕城而过,只剩下一条窄得发暗的水线,过冬的小麦与油菜全被埋进雪里。

孔太顺说:“今年一定会是大丰收。”

黄所长说:“丰收有什么用,越丰收老百姓越没有钱花。”

黄所长一分心,正在上坡的摩托车扎进一座雪堆里熄火了。

孔太顺跳到雪地里,一边推车一边对黄所长说:“我在地委党校学习时,中间回来那一次,其实是想托你调查一个人。”

黄所长说:“怎么没听到你吱声?”

孔太顺的喉结上下滚了几下才说:“还记得那次你问要不要知道赵卫东的隐私时我说的话吗?还是那样好,如果一见到姓区的人就以为与地委区书记有关系,那我就活得没人味了!”

黄所长看不清头盔里孔太顺的表情,他说:“我也实话对你说,区师傅开车来鹿头镇时,我就认定他是有来头的。我不愿对你说,是怕你走上那条不归之路!”

孔太顺嘴里说着谢谢时,心里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他取下头盔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黄所长看了两眼,一使劲就将摩托车从一处雪窝里推出来。寒风里忽然飘来梅花的芳香。

“我不喜欢这种花!它太脆弱了,除了冰雪别的什么也抵挡不住。”

公路旁一栋漂亮的小楼前开满晶黄的腊梅。黄所长数落的就是它们。

孔太顺领悟了半天才觉得黄所长的话有种特殊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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