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江起岸的寒风,顺着江畔的田野蹿过来,一阵阵地刮过山岗。两栋还没有完工的楼房,用各种各样的窟窿,发出绵绵不绝的呼号。夜里的灯火不太旺,山岗下面的小城靠着零零落落的几盏霓虹灯维持着形象。
孔太顺捧着一碗方便面,蹲在地委党校传达室门前。
一辆轿车停在大门口。方行长从车里走出来,问孔太顺回不回县里。孔太顺摇摇头,说好多书要看,经不起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跑。方行长笑话他,将上大学时的劲头拿出来了,上党校读书,又不发奖学金,还是想拿第一。方行长提醒他,上政治课,只靠一边吃方便面,一边死啃书本,是出不了好成绩的,要在斗争中学习才行。方行长还有事,说了几句,就上车走了。
传达室的区师傅,正使劲掏着煤炉里的灰渣。
“我不喜欢南方的气候,夏天湿热,冬天湿冷。就像是夏天打造了一把刀,留到冬天再来割人的肉,剜人的心。”
说话时,区师傅裹了裹那件与自己眼下身份不大相称的军绿色呢大衣。
孔太顺在等着区师傅的开水泡方便面。他也不太明白,到地委党校这么长时间了,与别人的关系远不如传达室的这位区师傅。想得起来的唯一原因是,刚来的时候,他嫌开水房的水温度不够,曾经拿着在外面刚买的方便面,用传达室的开水泡过一次。区师傅当时说,若是觉得这里的水好,往后想泡方便面时,就来找他。孔太顺就真的经常来传达室。
半年前住过的地区宾馆,刚刚被改名为碧云宾馆,新装的霓虹灯格外耀眼。孔太顺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会想起那一次与缡子的奇遇。孔太顺在地委党校的日子过得很寂寞,他想同缡子联系,月芳不肯将写有缡子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给他,总是推说找不着。
孔太顺当然不相信。月芳是一个十分精细的女人,三年前就不再穿的旧袜子放在哪个角落,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孔太顺在鹿头镇的卧室,月芳半年才去一次,孔太顺有什么东西找不着了,打电话一问,月芳总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月芳提醒过他,但凡被男人救过的女人,很容易以身相许。孔太顺说不出必须找到缡子的理由,就不好逼迫月芳交出电话号码。
炉子里的火看上去也很旺,因为风太大了,老也烧不开水。区师傅劝孔太顺随便到哪家餐馆买两个菜,再来二两白酒,这种气候最舒服不过了。孔太顺将钱包掏出来给区师傅看,这个月的开销,已经超支了,再上餐馆,回头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如今像你这样节约的干部太难找了。”区师傅回头望了望没有一丝灯光的学员宿舍,他说,“我注意好久了,每次放假,学员中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是不是家庭关系不好?”
“我只担心与老婆的关系太好了,每天晚上,我这心里的火比你炉子里的火还烤人。”孔太顺说得自己都乐了起来,他再次打开钱包,让区师傅看他一家三口的照片。
区师傅将月芳多看了两眼。“是个好媳妇。她拿的钱肯定比你多。别吃惊,是你自己告诉我,她在银行工作。有她作经济后盾,你更要当个清官。”
孔太顺笑了笑:“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党校传达室的师傅也会上政治课。”
“我再问你,你在县里人际关系是不是不大好?”区师傅越问越来劲,“别的人在这儿学习,每天有好几拨人来看望,我这儿都登记着。只有两个人一道来看过你。那个姓洪的老板,像是被那位姓黄的派出所长押着,特地来挨揍的。”
孔太顺叫起来:“区师傅,我的事你怎么全知道!”
煤炉上的水壶盖突然跳了一下,区师傅赶紧将它往上提了提。“水要开了,你快饿到头了。你为什么要打人,还拉着一个警察当监督!”
孔太顺沉默一阵才开口:“我不想再说这事了!”
区师傅有些不高兴:“虽然在我这面前进进出出的全是干部,但我最讨厌当干部的仗势欺人。”
区师傅提起水壶,要将快烧开的水倒掉。
孔太顺伸手拦住他:“你这个人与众不同,好像值得我信任。我可以对你说实话,但是你不能再往外说。”
孔太顺盯着区师傅的军绿呢大衣,将自己如何信任洪小波,洪小波却强奸了他的表妹田甜,自己本想让洪小波蹲大牢,可是为了鹿头镇的经济发展,又不得不放过洪小波的过程说了一遍。
区师傅很气愤:“早知如此,那天看见你揍他,我该送把刀去,将那家伙捅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孔太顺说:“用不着你的刀!如果我不是当这个破官,你老人家根本就没机会看见他活着走路的样子。”
孔太顺心情糟得不能再糟,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后来跪在舅舅一家人面前的情形,一一告诉了区师傅。他还告诉区师傅,自己刚进大学父母就双亡,这世上只剩下舅舅心疼他。舅舅家没有别的收入,为了供他上大学,他大一时,舅舅就将家里的牛卖了;上大二时,舅舅又将家里的粮食和棉花全卖了。上大三和大四时,他都不敢再回舅舅家。他怕舅舅将几间旧房子也卖了,就写信回去,说自己在省城找到兼职工作,有收入了。为了让舅舅相信,那年过年,他特地寄了十元钱回去,给小表妹压岁。其实,除了奖学金,他只是偶尔在学校外面替别人踩三轮车。做这种事还要靠运气,三轮车主有急事时,才肯让别人替一阵。顶替的人不管有没有生意,都必须向车主交钱。搞不好不但没有收入,还要倒贴。
煤炉上水壶盖又跳了一下。
区师傅没有理它,拖着孔太顺进了屋子,要同他一起喝上几杯。和所有单身男人一样,上一顿没吃完的菜仍旧摆在桌子上。区师傅从冰箱里拿出一些熟菜,合在一起放进微波炉里。没几分钟,两个人就坐在一起喝上了酒。
酒过三巡,区师傅的话多起来。他将一张全家福相片拿给孔太顺看。照片上身着检察官制服的区师傅的让孔太顺暗暗吃惊。区师傅说,自己曾是山西运城地区某个县的检察长。那一年,他开车去岳母家过年,在临近岳母家的一处险路上,迎面来了一辆运煤的大卡车。他下意识地作了紧急处置,可整个车子都不听使唤,倒过来滚下山崖。一家人只有他捡回一条命。事后,勘查的警察断定,有人在车子上做过手脚。五年过去了,但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出来。他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太多,谁都有可能报复,时间一长他也就灰心了。为了避免本地那些事情的刺激,他以“脑震荡后遗症”的名义申请提前离职休养,然后从北方跑到南方,不在本地妨碍别人的好事。
区师傅的语气一转:“孔书记,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才四十六岁,你不要总是‘老人家’‘老人家’地称呼我。你看看这相片,是出事那一年照的,才几年时间,人就老得让亲朋好友见了面都不敢相认。这都是那些想谋害我的家伙给折磨的!”
区师傅长叹了一声,也不与孔太顺碰杯,独自连饮了三杯。
孔太顺心里突然出现异样的紧张。他莫名其妙地想到:眼前的区师傅与地委区书记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血缘关系?
孔太顺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追问,南方与北方隔着那么远,区师傅是怎样找到党校传达室这份差事的。孔太顺估计区师傅也不会说。果然说到最后,区师傅明显有些后悔,就连党校内部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曾经贵为检察长,他不希望孔太顺将这个秘密揭开。迄今为止,知道内情的只有孔太顺一个人,如果将来还有人知道,那一定是他说出来的。
孔太顺连忙保证说:“检察长在党校传达室当值班员,往最小处说,也是党内机密,谁敢随便往外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区师傅拿起电话后,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区师傅的声音很温柔。孔太顺猜测对方一定是个女孩子。
孔太顺听到的全是家常话。两个人说了半个小时。
区师傅后来只对孔太顺说了句:“是侄女打来的,她怕我一个人孤单。”
重新端起酒杯后,孔太顺的手机响了。
是月芳打来的。月芳将孔太顺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通。孔太顺从没见到月芳如此粗鲁过,不等她发泄完,孔太顺就问是不是有要紧的事。
月芳反过来问:“你自己的事自己都不知道?”
孔太顺说:“我在这儿平平静静地学习,能发生什么呢?”
月芳说:“学习个鬼,县里都传遍了,地委党校要将你退回来!”
孔太顺镇静地说:“不可能的,又不是上街买了不中意的东西。我是地委组织部点名让来学习的,党校没资格退货。”
月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不是在党校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孔太顺说:“别人都上省城玩去了,我留在这儿与传达室的区师傅喝酒,算不算坏事?”
孔太顺不想斗嘴,他要月芳将听到的话如实说来。
月芳却说在电话里说不清,非要他亲自回去处理。
月芳说:“反正你明天还有一天假,正好我还有别的要紧的事与你商量!”
孔太顺说:“你早点说,我正好可以搭方行长的顺风车。”
月芳说:“我是刚刚打电话找方行长,才听说的。”
回到酒桌上,孔太顺端起酒杯,也没有朝区师傅示意,头一仰,脖子一伸,便闷闷地喝了下去。区师傅听说是孔太顺的妻子来电话,就在一旁开玩笑说北方女人在丈夫出远门时,不将炕烧得太热,其实并不是为了节省柴火,而是因为女人只要在冬天的暖被窝里偎上半个小时,便非得有丈夫陪不可。孔太顺没有心思与区师傅开玩笑,他将酒杯一放,就要去找党校的领导。区师傅要他别急,只要不是马上就会死人的事,尽管往后放一放,多想想再行动绝对没错。孔太顺心想,如果自己真的不明不白地被党校退了回去,那就等于在政治上判了死刑。
又喝几杯酒后,孔太顺下定决心,然后将月芳听说的事,告诉了区师傅。他觉得区师傅当过检察长,或许在政治上有特殊的敏感,可以帮自己参谋一下。
“说句过头话,如果我有问题,县里就没有一个好干部了。”
听完他的话,区师傅轻松地控制着自己的惊讶,片刻之后突然放声大笑。
窗外的寒风与这笑声碰到一起,立即迸发出一种尖锐的带有金属质感的呼啸。他一口气笑了两分钟,嘴角全是汪汪的涎水。
孔太顺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声,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
笑到最后,区师傅举起剩下的小半瓶酒,“砰”地摔在地上。
“他妈的!老子亲手抓的烂货有几十个,没有哪个人不说自己是最好的干部!”
“区师傅,你不让我透露你的底细,你自己却在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区师傅的独自怒吼反而让孔太顺平静许多。
然而,区师傅平静下来的速度更让孔太顺暗暗称奇。
孔太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让区师傅揩干净嘴角上的涎水。
“我说的是实话,前不久,我来地区想找财政局要点钱,住在地区宾馆时,有个女孩莫名其妙地闯进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她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
区师傅像是没有听见,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离开区师傅的屋子后,孔太顺在寒风中站了好久,但是驶往江边的公共汽车却一直不见来。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了十来分钟,他愣是没钻进去,不是怕身后的区师傅看见觉得自己与别的学员一样,动步就要小汽车,而是钱包里的钱实在太少了。因为他听段国庆说过,到江边的出租车费至少要十五元,不会讨价还价的,多到什么程度就难说了。孔太顺害怕与人讨价还价,他怕万一上了出租车,会被司机狠宰一通。
孔太顺终于将公共汽车等到了。
公共汽车将他一口气拖到江边的轮渡码头上。
从省城经过地区再通往县里的公路被长江切成两段,靠着渡轮江南与江北才连接起来。回县里的人在码头上等车,比上车站还稳当。几台满载的卡车驶下渡轮爬上了北岸,孔太顺上前问有没有肯带人的,司机们异口同声地说,白天没问题,晚上不行。江上的风很大,孔太顺没穿大衣,他感到身上的毛孔被带刺的风逐一挑开,就像城里的那些烂尾楼一样无遮无拦。
一辆像黑色闪电一样的轿车,率先从刚刚靠岸的渡轮上驶下来,停在离他只有二十米的地方。孙萍从车里钻出来,带给他一个好消息:洪小波乘坐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车跟在后面,在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加油时,他们还说过话。
孔太顺心里一轻松,便冲着那辆尾灯特别灿烂的轿车努了一下嘴:“是毛毕吗?”
孙萍笑着说:“都读了两个月党校,还这么乡镇味,你就不会看看车牌!”
孔太顺一看车牌,顿时吓了一跳:上面只有一个孤单的“7”跟在一连串的“0”后面。
“这是省委常委的车吧?”
“他刚写完一个非常棒的材料,老板一高兴,让自己的座驾送我回来。”
孔太顺又朝那辆轿车看了一眼。
孙萍说:“想不想屈尊一下,过去同他认识认识。”
孔太顺说:“不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想当电灯泡。”
“男人都是这德行,死爱面子。”
孙萍没有强求,她接着告诉孔太顺,赵卫东前几天来过地区,碰巧被她看见了,赵卫东就说是来与孔书记商量工作的。孔太顺笑起来,说赵卫东来地区,是想与区书记商量工作。两个人将赵卫东调侃几句,见孙萍想走,孔太顺赶紧将月芳听到的消息告诉她,并要她找在组织部工作的校友打听一下,如果不是空穴来风的话,背景是什么。
孙萍答应得并不太爽快。
孙萍走后,孔太顺开始一心一意地等洪小波租的车。
又有一艘渡轮载着二十几辆车靠岸了,上来的竟然全是大卡车。夜里过江的车少,渡轮也少。九点钟以后,渡轮减到半个小时一班。为了提高载运量,每一班渡轮所用的时间实际上都在五十分钟左右。快十点时,孔太顺终于望见江中心的渡轮上,有一盏蓝色的出租车顶灯在闪耀。
十分钟后,孔太顺在江岸上拦住了洪小波。
洪小波身边有位风尘女子,他见到孔太顺也不怕。
吃惊的倒是出租车司机。洪小波知道出租车司机害怕这是先前就设计好的,便将话说破,让司机不用担心,要搞钱他们有更好的办法,用不着冒险抢出租车。出租车司机还是不放心,非要孔太顺、洪小波和那个小姐全都坐在后排。僵持一阵,孔太顺只好让洪小波答应下来。孔太顺坐在右边车门旁,隔着中间的洪小波,他都能感到坐在左边车门旁小姐身上的脂粉气。
出租车从地委党校门前经过时,洪小波说:“有一阵没来看望你了。不是我不想来,是不好意思来。我就好犯个作风错误,别的方面你请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知遇之恩。”
孔太顺说:“你也不用老想着我,只要保证镇里过年有钱发就行。”
洪小波说:“这个牛皮我不敢吹。不过,你在外学习,遇到哪些人需要特殊照顾,你随便什么时候给我说一声都行。”
孔太顺说:“那好,你记一下,一共有九十人。”
洪小波说:“你还是惦记着大集体呀!家里的铁锅有赵卫东顶着,你就在这儿安心学习吧!”
这时候出租车从一片灯光中穿过。孔太顺发现有一双手像一对小白鼠那样不停地在洪小波的大腿上蠕动。他便将脸侧向车窗外边,不再说话。
半夜时分,出租车载着他们进了县城。
因为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子,孔太顺于是不肯让出租车停到自家门口。一过十字街口,他就拿上后座盖板上的皮包让停车。洪小波追到车外,问他明天用不用车,如果用车,他就将这辆出租车留下来。孔太顺毫无表情地说:“用不着。”孔太顺站在银行宿舍的院门口叫门时,段国庆的那辆“桑塔纳2000”不知为什么在身后的街道上来回窜了两遍。从县城某处还在营业的娱乐城里飘出来的抒情音乐,在大街上随风翻滚。
进屋后,见月芳仍旧是一脸烦躁,孔太顺就说:“我都不着急,你着急有什么用!”
月芳连声说他太不懂妻子的心事了。好在有多年的夫妻经验,月芳的话越是没有头绪,孔太顺越能听出月芳心中另有隐情。孔太顺将月芳给他泡的茶端起来,送到月芳的嘴边,要她别急,什么事都得慢慢做。
月芳没有喝茶,她一把抱住孔太顺的肩膀:“排了整整四年的队,眼看一分付出,就能得到一分回报,突然发现有人在前面插队,我能不着急吗!姜书记的位子一挪给萧县长,空出一个常委位子,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要是你错过了怎么办?你想不想回县里来我管不着,但是我是不想继续天天夜里守空房。”
孔太顺抿了一口茶,然后将月芳搂在怀里:“不会有几十个人,除了你丈夫和段国庆,别的人充其量只能将水搅浑。”
月芳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中午,小袁送了一只五斤重的甲鱼,不是喂养的,是他在一座水潭里抓的。没事闲聊起来,小袁说他与鹿尾镇的小车司机是战友。我多说了一句话,问段国庆最近的情况。小袁开始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他也是听战友透露,段国庆这两年送礼花的钱就有五六万元,光是在地委党校读书这一阵,就送出去近两万元现金。”
孔太顺说:“你担心我也在这样干,回头会被检察院的人带走?放心,家里的钱都在你手上,鹿头镇又没有那么多的钱供给我搞腐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好丈夫和好干部。”
月芳说:“你怎么越来越不理解我的心!其实不用小袁多说我也知道,干指头沾不起盐,不放水就浇不出来花。人家段国庆在鹿尾镇一手遮天,没人与他作对,他拿着公家的钱不当钱,大家还要齐心协力帮忙掩盖。你在鹿头镇别说送礼,就是买包烟、请顿酒,也会被赵卫东的人告到县里来。从前我也想过,将家里的积蓄拿出一两万来,由你去联系一些人。但今天听小袁一说,我人就吓呆了。一两万与人家的五六万相比,不就像是一碗水倒进水桶里!”
孔太顺说:“你的智商怎么突然变低了?现在人家都在想着如何既要替送了五六万元的人办事,又要落个好名声。你这一去——正好,他就用这一两万元将你卖给检察院了!”
“我还没呆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只有七八万才能打倒五六万。我是想,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找我要钱。我也想通了,只要你开口,这八万元存款,你想怎么花都行。”说到这里,月芳心疼地流出眼泪来,“你辛辛苦苦干了这些年,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输给了段国庆,不说你不甘心,就是我也不甘心。这些年我一个人领着儿子,将女人最好的时光全耗在一间没有男人的空房里,不就是想自己的丈夫能早点升职,回到县里,在一起过更好的日子?”
“我要是为了升官送别人一分钱,我就是三陪小姐养的!”
为了不让月芳再提这事,孔太顺主动问她地委党校要他退学的消息是从哪里听说的。
月芳告诉他,这消息的确是从方行长嘴里传出来的。方行长又是听萧县长的妻子说的。而萧县长的妻子则是听县委组织部干训科王科长说的。王科长是从段国庆那里听来的。前面这些关节都是真的。到了段国庆这里,就复杂了。萧县长的妻子问过丈夫,也问过段国庆,萧县长是从段国庆那里听说的。反过来,段国庆又说自己是从萧县长那里听说的。
孔太顺不再认为这事是空穴来风了,但他需要一个理由。
孔太顺和月芳一起想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其理由何在。
后来,月芳竟然想到上网的事。月芳上班时,经常用银行的电脑上网看一些小道消息,很多人遇到窝火的事没地方发泄,便将这事背后鸡鸣狗盗的把戏,全都贴到bbs上。前几天,月芳就在上面读到过不知是谁贴上去的省委党校青干班前七届学员中一部分人的家谱。
孔太顺问月芳,有没有在网上发现与自己有关的帖子。
月芳说,她搜索到几条与孔太顺有关的帖子,打开一看,却是不知道什么人写的武侠小说中的一个英雄人物。
孔太顺一笑,月芳也跟着笑了。
夫妻恩爱一场后,孔太顺还是睡不着,便爬起来,披上大衣到外面去透气。
他们家住在一楼,没有阳台,但有个小院。孔太顺打开后门站在院子中间。银行值班室的大钟报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娱乐城仍在为那些迷恋的男人歌唱着。山里的风比江边的风更苍劲,那只叼在一个不知为了何事匆匆赶夜路的男人嘴里的烟头,在风里竟被吹成一个火把。两边都是楼房,小院就成了风口。孔太顺刚一站定,就听到四周全是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这场风来得正好,丝毫没有躲避。
在风里,他的思绪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孔太顺不仅想好了明天要到县委机关里去找谁,还想到应该抽空去一趟鹿头镇。
在黑乎乎的天空下,孔太顺一想到区师傅居然是一个本该年富力强的检察长,便心惊肉跳。单凭这一点,孔太顺就觉得段国庆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对手。他不相信传达室访客登记簿上数十个与段国庆有关的人名,以及段国庆三天两头就在外面玩到凌晨才回的记录,会被一个干过检察长的人当作废纸扔掉。孔太顺还免不了想象,等段国庆得知区师傅的真面目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有一阵他将区师傅与陶乡长的预测联系起来,能够幸运地得知区师傅的底细,也许真是一种憨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