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至柔新拍的一部电视剧,无端地给毙了。
这倒是早料到的,不过连修改的机会也不给,让犯人申辩一下的权利都褫夺了,也真是太他妈的了,我都为她不平。喀嚓一声,血不沾刃,脑袋就掉了,真厉害。
她并不生气,虽然十几万元扔进水里,连个响声也未听见,但她镇定自若。“这本是在玩老鼠捉猫的游戏,透着玄的事。结果未死在猫嘴里,犯了小人。这意外死亡,太恶心了!”
我望着那张精力旺盛的脸。凡有这种脸的女人,都不太好惹。
“他们希望我急得跳脚,希望我大哭嚎啕,不!我才不听他们摆布,我是编剧兼导演,我是老板,我就愿意喝西北风,赔钱赚吆喝,要我低头求他们,没门!”
“也许还有一些通融办法吧?柔柔,别甩你的公主架子——”
我认为天无绝人之路,按行规,关键人物,悄悄地塞一点,片子吗,装模作样再剪掉一点,干吗拍那么多的光屁股镜头呢?看样片时,我就替她心里打鼓,透着玄。“你没有必要为那位投资者犯规!”
“根本不是裸露的问题,看不出来吗?就是他下的绊——”
“算了,你就服个软吧?”
“你还不知道我?要我哭,偏笑,要我笑,我偏哭。放心,我不会去求爷爷,告奶奶,不是毙了吗?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不愿再费口舌了,我也太累了,由他妈的去吧!一切一切的烦恼,由生而生,一切一切的烦恼,也随死而死。”
“柔柔,你又来你的这套禅机了——”
“我看透了,做人的悲剧,就在于明知是怪圈还拼命钻进去,而且,明知在其中扮演的不是他真正的自己,还得装腔作势地演下去。譬如我爸,甚至马上就要见上帝了,也不肯扯掉他扮的那个角色的假面具。死,本是解脱,偏不肯解脱了死,仍带着一脑门官司到阴间去,那不是白死了么?”
一个活蹦乱跳,性欲旺盛的女人谈“死”,是文不对题的。
一
我连忙倒了一杯凉白开,让她消消火。
她到我这儿来,不完全是谈她拍的被毙了的《血诫》;而是谈她的老子,一个相当负责的部门领导,我的老上级。此人,前不久,说自杀不是自杀,说不是自杀,又像是自杀地去世了。
“逝者已登天堂,就不要再去多想了吧!对和错,是和非,上帝都原谅了,你还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呢?”
徐至柔那双光亮如漆的眼睛里,透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这位出自公侯将相之家的大小姐,如今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没有单位,不领工资。她靠她编,她导,她筹钱,她找演职员,她想法把拍好的片子推销出去所赚的钱过活,钱花光了,她再去拍下一部。周而复始,忙忙碌碌,好像开心,好像也不很开心。也许因为我给她爸爸做过多年秘书,所以,她时常像旋风似的刮到我这里来,无非谈她写的本子,征求我的意见;要不,就满嘴脏话地骂一通街。
“你听着没有?”她一边宣泄,一边还盯问盘查,生怕我不在意。
“我这不是竖着耳朵吗?”
似乎我有义务必须当她的听众,没办法,谁让我看着她长大的呢!
我说,“阁下拍这部《血诫》的构思,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就不敢恭维,实在太俗。但你片子里主人公最后悲愤地死亡,想不到竟应在了你父亲身上。”
她苦笑,“其实要不是我弟弟,也许老头子不至于走那一步——”
《血诫》里的铁骨铮铮的纪委书记,当然不是以她父亲为原型的。但那个纨袴子弟的形象,却是取材于她后妈生的弟弟,是众所周知的。“小刚也太荒唐了点,可老头子也不该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怎么活不是活呢?”
“像他这样功名显赫的人,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活法,如果死,也可以是另外一种死法,对不对?”
“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跳不出他的角色了!”
……
那天,确实有点怪——她告诉我,一种说不出来的紊乱,忽然缠绕着她,弄得她六神无主。她知道,决不是太阳黑子活动期的缘故。
“难道你感知到你父亲会去世?”
“反正要出什么事的惶惶不安!”
我的老上级,姓徐名祖慈。在他生命史的全盛时期,也是个经常见报的人物。别的不说,就冲挂在屋里正中位置,他和毛泽东,还有***在一起拍的照片,便可想见他的非同小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风光了。此人种田起家,行伍出身,资格很老,级别很高,可官做得并非十分的大。虽然最后在他老婆的努力争取下,悼词写得还是相当尽善尽美的,但我知道,那种官样文章,不会有人认真当回事的。没有溢美之词,还叫什么悼词呢?就是封你一个元始天尊,太上老君,死了,还不是等于零。
我的上级一向看重这些,给我布置过,要我写出他的光辉业绩。而且时常跟我探讨他死后评价的问题。能不能成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忠诚的马克思主义战士,他很关心。我说那是干部部门的事,你两眼一闭,用不着操心了。不!他认为这是上面的看法,也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可不是等闲之事。我想这是老同志的忠诚,他对上面的虔敬和教徒对上帝的崇奉是差不多的。
“你怎么想起这些?还远着咧!”每当他谈起生前死后,我就泼他冷水。
“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不怕谈死!早晚有这一天,为什么不可以谈谈盖棺论定的事呢?”
他说过,如果大家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我也是;如果大家都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我也不是。我倒不是为我的上级吹捧,他是凭他的阶级直觉,和对上级的忠诚,接近马克思主义的。这一点天生的,胎里带的马列,使他数十年官场生涯中,没跌过跟头,不能不令人羡慕。
如果盖棺论定,老实说,徐祖慈一生最足以辉煌的,并不是他的马列和政绩,而是他的风流艳事,这是作为他部下的我,最敬服的,虽然写不进悼词,但这是最充分表现了他英雄本色的。舍此以外,综其一生,无非等因奉此,官样文章,权柄在手,享尽福禄,一个资历不浅,资质凡庸的高级官僚罢了。
是他把我打成右派,送去劳改的。然后又是他把我从太行山弄回来,隐名埋姓,为他捉刀写一些应景文章。文革开始,他见势不好,一脚先把我踢到青海,等到十年过后,又是他为我改正。
他说:“向前看吧!”
我笑笑,因为他从来说的是上面的话。他笑笑,因为他也明白,好像我跟他多年,为他服务,还算尽力,此时似乎不应该这样言不由衷,但那张当官的嘴,已经习惯了只说该说的话。
“免了吧,免了吧,老首长,你永远是正确的!”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来,这一会儿,他,就比较可爱了。
由于我长时期是他部属的原因,他的夫人,他的女儿,他的儿子,对我还算不怎么见外。还包括他们家的老阿姨,后来,才弄清楚她是柔柔的生母,徐祖慈的从未离过婚的前妻,那位几顿不喝玉米面粥就病恹恹的农村妇女,待我似乎更亲切些。
柔柔喝完了凉白开以后,翻我的柜子,问我有没有酒。
我很抱歉,未曾准备她爱喝的洋酒。
“什么破作家?”她直撇嘴。
二
她架起二郎腿接着对我开讲她的预感。
反正她现在片子砸了,老子死了,情人崩了,弟弟完了,看样子,我得破费请这位姑奶奶一顿了。不过,麻酱面即可,她不挑剔,这方面,她不大像高干子弟,像她亲妈那样随和。
也许我至今留下她小时候流鼻涕,烂眼边的邋遢印象,并不觉得她多么诱人。但据说她至今仍有一打左右的中、外国籍的追求者,围着她转,我是怎么也不相信她的魅力如此之大?也许,鱼越腥,越招猫,她确实太浪。就像她拍的《血诫》中有那么多不堪入目的裸露镜头一样,她本人也唯恐别人不知她是个四十岁成熟透了的女人似的,拼命展览自己,招摇过世。我说过她:“你没有必要穿这种妓女才穿的过分暴露的衣服!”
“我是妓女,不论穿什么,也是。我不是妓女,我爱这样穿戴,难道我就是了吗?”她性生活比较放荡,也是大家对她皱眉头的原因。
按说,不像是她这种人家,这种身份,这种大牌子弟的行止,可没有办法,她喜欢风流。比起她爸那点出息,更胜一筹,这也是我的老上级跟她掰的原因。
徐祖慈的蛮横,我是不敢赞成的,太州官放火了吧?我替他写过的有关生活作风问题的自我检查,何止一篇,为长者讳,这些大人物的过错,当然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但只许他搞女人,却不许他女儿搞男人,是不公平的。
柔柔说过,她没有男人不行,而且,总守着一个男人,也不行。
她爸吼她:“你应该当婊子去——”
“我看有的人在政治上比婊子还不如!”她指的是谁,我问过,她不说。我想不会是她父亲,但除了徐祖慈,谁能使她生出这番感慨呢?
也许她是泛指吧?这女人有一点神经兮兮。
《血诫》就是她这种多血质的人,所搞出来的不太正常的产品。那天,也就是她家出事的那天,她在梅地亚中心,抱着脑袋,坐着那儿发愣。别人以为她头疼,问她,才知道她在愁片子。“怎么啦?上午你还兴高采烈?”
“你们凭良心说,这片子行吗?”
“怎么不行?要荤有荤,要素有素!”
她摇头,“一部以最要得的包装,裹住最要不得的货色的片子!不是吗?”
“咦,这不就对了吗?”
她想想也是,一开始就打算玩老鼠捉猫的游戏嘛!让人既说不出,又抓不住,这才叫本事。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我有;时代的主旋律,我有;父子饮恨而别的煽情场面,我有;通过揭露那个纨袴子弟的荒唐行径,提出了教育下一代的问题,多么旗帜鲜明啊!虽然有不少儿童不宜的片断,也是为了表现那个叫翁家驹的干部子弟丑恶的一面呀!那些个屁股,乳房,和尽量往肚脐下扫的镜头,才是这部片子的精华部分,实际是靠它来卖座的。
副导演兼摄像,也是个女人,属于第五代,总想搞一些别出心裁的、而且决不怕出格的玩艺。对这位独立制片人的神经质,无可奈何。“我知道你为什么?柔柔——”
“你知道个屁!”
“你恨你那个阶层,但你血管里流的还是你那个阶层的血,堕落的翁家驹,使你不舒服,对不对?”
“胡扯——”接着她说,“也许,有些兽性大发的场面,还可以改一改。”
“对不起,请你尊重我的创意!”
徐至柔要不是心烦意躁,会说服她的伙伴节制一下“审恶”的反美学观点,不知为什么,她讨厌这个自诩书香门第的副手,你父亲有大学问,不等于你有大学问。狗屁创意,跟人家后面跑罢了。她把众人扔在那里,扭着她那丰满的屁股走了。
她就这个德行!
此时,她绝想不起自己是老板,这半天大家不干活,她是要付劳务费的。
她听到身后,不知谁在议论:“咱们这位女强人,肯定填补感情空白去了,还用说,这二八月天气——”
说她是个并不十分漂亮,但挺具有性感的女子,此话大概不错。据我所知,她小学五年级就谈恋爱,害得我的上级,只好靠武力解决。老头子自己雄风万里,却指望他女儿守身如玉,这是很典型的官僚心态。我不是心理医生,但敢肯定,这一家子,从老爷子开始,到女儿,儿子,在性激素方面,大概比较发达。《血诫》里那个纪委书记翁天健的儿子,那个性虐待狂,也就是副导演竭力刻画的人物,不难看到徐至刚的影子。
她回过身来,对她伙计们讲:“说错了吧,鄙人此刻不需要男性生殖器!”
咖啡厅里的红男绿女,吃了一惊。她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都有这份零件——”她的缺乏教养,也是出了名的。这时候,谁也不信,她是出自名门大户的闺秀。
三
她其实没有明确目标,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
说了,不需要男人,那就不必找一个情人来侍候,她和他们来往,这一条先谈妥的,她要你来,你才能来,她不想要你来,你也别来讨没趣。
这是她追求的境界,兴之所至,随意而为。
交朋友如此,过日子,做事情,闯江湖,打天下,无不如此,绝对循其自由。这是和她父亲始终合不来的另一个原因。我知道,徐祖慈一生,虽然领过兵,打过仗,开过矿,修过路,主持过相当重要的工业部门,也做过一方诸侯;可他,是不大愿意表现自己个性和见解的。上级的意志是他的意志,领导的看法是他的看法,所以,可以想象,他为什么立于不败之地。包括搞女人,我的上级,也没栽过跟头,真叫人佩服他走运。
“搞个把女人算什么?谁不搞?生活小节有什么狗屁问题?”他以一个庄稼人的经验开导我,“你记住,靠天吃饭,只有头顶上这片天,是万万不能得罪的!那样才能保你风调雨顺。”
柔柔全部的不幸,就是要跟老天别扭,你下雨,我偏不带伞,你不下雨,她倒顶着把伞满街跑,结果吃了官司,坐了牢,砸了饭碗,丢了家。眼看着这部《血诫》又得泡汤,难怪她老子总是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她也不在乎,天都不怕,会怕她老子?
早先,她笑话过我:“看你对老头子唯唯诺诺的样子,真没劲!”
我只好抱以一笑:“柔柔,因为你父亲是不能把你打成右派的。”谁知后来,她比我还惨,被她父亲逐出家门。
……
真怪了,她离开了摄制组,仍是浑身不自在,不得劲,闹不清楚究竟因为什么,心绪乱乱的,怪怪的。
不是片子,也不是那位副导演,尽管那种挖掘人物丑恶心理的艺术手法,让她不舒服,不过有什么呢?她是老板,她说了算,不行,剪掉就是了。
因此,她没有道理这么不痛快,像她这年纪的女人,正是应该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候。看剧组里的几个老梆菜,岁数比她大,出外景孤衾独眠,耐不住寂寞,还要找个小伙子打打野食呢,生怕感情轮空。她不明白自己干吗烦躁?干吗厌倦?干吗五计六受?也许如同刚才所说,这天气,这季节,加上这年纪,正是如饥如渴地搂着男人不放的时候吧?
可她不是,至少那一天不是。
她喜欢听这些三流艺术家们的赤裸裸的言谈,看他(她)们彼此间明目张胆的挑逗调情。这些人,上床就上床,睡就睡,裸拍就裸拍,价钱给得够意思就行。也许她天性是属于这一群的,才搅进娱乐圈子里来吧?
虽然老胡——现在只能说是她昨天的首席情人了——曾经决心要把她拯救出来,愿意大把掏票子帮她正经搞点和她身份相吻合的事业,完全没有必要把精力和才华,浪费在这种地方,挣几文可怜巴巴的小钱。
“你完全有可能凭你老子的资本,干一番事业!”
“我不想干,可以吗?”
“可人家拍电视剧都能捞一票,你可好,不赔就谢天谢地了,那怎么行?”
“我这样过得挺快活!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快活么?”
“可我觉得你这样并不好!我的主张,要挣钱就挣大钱,要做事就做大事!”
“咱俩的关系,不就是睡觉嘛,胡先生,你管我那么多干嘛?”
“我确是喜欢你,才这样说,至柔——”
她和这些过水浮云式的情人来往,从来不相信这种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表白。“算了算了,别肉麻了!先生!”
“你这个不上轿的人啊!干吗偏要犟着呢?”
徐至柔的这位情人,我有幸见过几面,稍有来往,是一个很有背景的生意人。这年头,也很是叫人目迷五色,眼花缭乱,弄不清楚他那个公司做什么买卖?很有钱,钱多得让人害怕;很有势,势盛得也令人生畏。有时候,听柔柔损起胡先生来,“我太知道这个家伙了,他是一口一口吃共产党肥起来的,有空子可钻,他就会无孔不入。”
“那你这个共产党的子弟,跟他打得火热?”
“作为男人,我觉得他不错,就行了呗!我的人生哲学,从来只取一面,不及其他。也许,他吃共产党,我吃他呢?”
我提醒她:“小姐,此人背景复杂,后台不明,小心你别卷进去!”那时她老子未死,“你知道他是谁船上的人吗?别给你爸惹事!”
她对我大摇其头:“我只和他保持性关系,别的我不感兴趣!”但她忘了这个大千世界,特别是她所属的那个阶层,本来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联系着的。徐祖慈难道非死不可吗?钻进了这个怪圈一辈子,能指望他退出来?所以,最后只有“涅槃”了事。
“如果我爸这一生,连风流艳事也没有的话,真是白活了!好在,无论如何,他的鸡巴,还是解了馋的!”
她说这村话,眼都不眨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她后妈对她的评价,虽说过分,但不无道理。“这个女孩子,不可救药——”
“我乐意堕落,乐意下三烂,劳神你甭管!行么?”把她后妈顶得两眼发白。
四
徐至刚当然知道他姐姐的电视剧里那个翁家驹,写的是谁?他妈朱虹为此很不满意,幸而她不当审查官,不出娘胎就给毙了。“小刚,你都快成典型了!还不正经当回事!”
这位少爷,淡淡一笑,他对整个世界都有一搭,无一搭,会在乎这点屁事?
看毛片时,在屏幕上那个整天躺着,懒洋洋的家伙,只有见到漂亮女人才提起精神的样子,在座的人无不发出会心的微笑。我知道,无论他妈怎么煽动,他也不会当回事的,因为他不愿累一点自己,动脑筋不也需要力气吗!他懒得恼火,何况是他姐姐。
我始终怀疑这小子的智商,或是脑子里有些什么问题?更多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说像白日做梦,也许夸张,但对什么都不感到兴趣,包括他在这个世上活着。人,长得满英俊潇洒,但皮囊里却像装进了一个废物似的。
这样说也未必全面,小刚精明时,还是并不傻的,到振作时,也能精神抖擞一番。不过,跟他处久了,就会发现他经常怔怔地看着什么,听着什么,甚至说着什么,我敢保证,其实那一片刻,他脑海里什么也没有的,空空如也。
“你怎么啦?小刚——”
“我没有怎么呀!”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啊!”
“你总得有一种感觉吧?”
他说不上来。
“难受?”
“不难受啊!”他回答我。
“那么好受?”
“也不好受!”
当然,这也是我问,他才给面子答复,换个生人,他连理都不理的。那种世袭罔替的派头,养尊处优的神气,颐指气使的习惯,凡人不理的傲慢,不用问,一看便知道是属于高等贵族阶层里的人。所以那天他被他姐姐硬拉去,在试片室里,和基本上是平民的一拨人,看了半天《血诫》,眉头一直皱着。我了解,他那满脸的不悦之色,并非对片子,而是对这拨人和这拨人的气味,不习惯。因此他姐的片子,我估计,他留不下一个画面的印象。
即使他聚精会神,你放心,他脑子里也是空的,看等于白看。
柔柔说过,要是让她来诊断的话,小刚肯定患一种怪病,叫“脑空洞”。她和她副手对片子的争论,焦点就在以怎样的视角来看这个脑空洞的宝货。虽然,他在电视剧里的名字,叫翁家驹。她认为他所以如此,是一种精神上的空虚所致,不是动物本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古人早已说过的了,翁家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
这位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的助手,我也多少接触过,属于傻狂一派。老头虽是一流学者,但女儿却只是一个三流艺术家。那一副卓尔不群的神气,好像是超一流的人物。
柔柔反驳:“不对,无论如何,他是那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嘛!还不能描写成一个色狼!他可能在某种时刻,需要一泄为快,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女人,也许这是动物本能;某种时刻,他也可能是真的情意缠绵,是正常人对于爱的追求。这样对于人物的刻画,不就更丰满全面了么?”
我觉得这位大小姐的话,不无道理。可她的助手,崇奉荀子的“性恶说”,她认为是翁家驹的恶的膨胀结果,从本质上看,他已经是兽而不是人。“柔柔,人和兽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
柔柔问:“难道换个角度,写他的另一个或许是善的侧面,不行?”
这位助手讽刺她的门第情结,不能超脱她对那些假贵族的同情心,莫名其妙。
“假贵族?”我头一回听说这个新名词。柔柔笑了,她告诉我,“我的这位助手大人,那种可笑的高等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挺让人讨厌的。认为像我们这种人家,实际上不过是比自由市场上的个体户,农村中的万元户,早暴发了五十年罢了。你猜,对于老头子的评价是什么?别看当了那么大的官,坐奔驰车,也还是农民!”
我掩饰不住我的惊讶,不得不承认这位我不敢恭维的三流艺术家,见解独特。尽管她一眼高,一眼低,表情总是夸张。谈起她那位令尊,好像谈孔圣人似的;谈起她电影学院的同学,谁是她师兄,谁是她师姐,好像那些人进军奥斯卡,她也跟着水平高了似的。不过,她对徐祖慈的看法,倒比我这当过多年秘书的人,看得透彻。
《血诫》里的翁家驹,那种一见稍稍齐头整脸的女人,便像发情的动物,迫不及待地敢脱裤子的情景,还真不像是小刚的行止。某种程度上说,柔柔恐怕把她爸爸的一些细节,也当作《血诫》素材的。
半点也不冤枉我的这位上级,他是属于登徒子一类的。
问题在于他的美学水平太低,气得朱虹当我的面损过他:“哪怕找个像样的,为此写份检查也值!你这个人哪,只要是女人,不管香的臭的,实在要不得——”
有什么?有什么?老头子私下对我说过,在村里,年轻人往高粱地里拖大姑娘小媳妇,那有多少讲究。由此可见,徐祖慈后来成了正果,在性观点上,仍持当年还是个泥腿子时那种大河不择细流的泛爱观点,是女的就行。真是不改初衷,始终保持英雄本色不变。
为徐祖慈这些生活小节上的极不检点,高层领导也是恼火他的,“什么东西?你是公鸡吗?逮着母鸡就往上爬?”念他没有别的什么错,而且他对上面的虔敬,到了难能可贵的地步,也就不忍深究了。总是举得很高地要重重摔他一下,但结果还是轻轻放下来,交一纸检查了事。
于是,他把我叫到他家的书房,关上门,布置任务。这时,狗屁长官架子也没有了,说的也不是官话了,嘿嘿一笑,“他妈的,又惹麻烦了!”
我当然心领神会,问他:“这一回是写得深刻些呢?还是敷衍一下?”
“跟上回口径一样,就行了!”
此刻的他,那张紫棠色的农民面孔,憨憨的,土里土气的,看上去,挺亲切。
但他女儿出了类似的问题,可就不依不饶。小学五年级谈恋爱,是早了些,骂两句也就足够了,至于到体罚,饿饭,关禁闭的程度吗?我一直把他作为小说人物研究,他对于下级,绝对是粗暴的,对于他的前妻和前妻生的女儿,有时是相当无情的。我想这是否与他对于上面过分的敬奉而失去自我,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失衡,需要补偿有些什么关联呢?
徐祖慈如今躺在八宝山了,我不该说一个死者的坏话,细细琢磨,此公活得其实挺难心的。要是我说他的“无我”后面,是极端“有我”的话,他会从骨灰盒里跳出来骂的。若是他认准一条,要“无我”就彻底“无我”,要“有我”就干脆“有我”,也许,最后不至于死在了既不能完全“无我”,也不能索性“有我”的痛苦折磨中了。
不也可怜吗?
他不知怎么弄死自己的?朱虹坚决不同意作尸体解剖,当然是正确的决定。否则,悼词怎么下笔?生前死后的事怎么安排?于是,顺理成章地备极哀荣,一个完人又离我们而去。我记得,我受朱虹之托,坐阵在印刷厂,看着那一份份生平事迹从胶印机里吐出来的时候,那徐祖慈的标准像,流水似的涌在我眼帘里,似乎他活了一般,仍是那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不禁冒出一个疑问:
“他是他吗?”
五
我直到提笔写这篇小说时,也未能悟解开老阿姨那番话,是她做母亲的牢骚,还是理解徐祖慈的一把钥匙?
妇救会长是个极温和、极善良的女人,胆小怕事,细声细语,谁也无法相信她亲手毙过叛徒,杀过日本鬼子。我问过她,以为不知该如何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哪晓得她的解释很泄气,一点也不“革命”。她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死到跟前了,你不下狠心杀人你就没命,不杀行吗?”
这位革命资历不亚于徐祖慈的老大姐,跟他风雨同舟多年,进城后,成了徐祖慈家里的一个没名没分的阿姨,在这家里过着胆战心惊,谨言慎行的日子,让我无法理解。有时她同我聊天,忍不住也问过的,“你像坐牢似地关在厢房里,算怎么回事呢?”
“他不肯让俺走的——”
“为什么?”
“他要撵俺的话,他还算个人吗?老领导还活着,他没这胆子——”这也许是对的,徐祖慈对于上面,绝对是毕恭毕敬的。而且,据说,要不是妇救会长,徐祖慈很可能走打家劫舍,落草为寇的路,也就成不了正果。倒是这个女人,“是俺让他走上精忠报国的正路!”
然后,她说了这句发人深省的话:“你真是想不到,一个怎么不成气候的主儿,终了成了气候,你说,这共产党也真是行,对不?”
这句话,很耐人寻味的。
后来,柔柔出了事,抓在公安局。她为她的亲生女儿求他,只要徐祖慈努努力,有可能不判刑的。因为案子涉及到外国记者,有间谍嫌疑,风险太大,生怕沾包,他断然拒绝了。不管就不管吧,反过来怪罪她给他生下这个孽根,起小就不是好东西。
她头一回高声朗气地说:“听着,徐混,你以为你是正经庄稼?”
我想她叫的那名字,大概是这个“混”字,不可能是“昏”或者是“荤”,八成是我首长早年的绰号吧?但无论哪一个字,都不甚雅,也就不好打听了。不过妇救会长那双冒火的眼睛,使我相信她曾经杀过人,而且那一时,那一刻,她百分之百地怀有杀人之意。只不过,她的类风湿病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叹了一大口气,跌坐在那里。好像没过多久,柔柔还未服刑期满,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革了半天命,革出这么个结果,丈夫那样,女儿这样,自己又如此不明不白,大概是她始料不及的吧?她死的方式也比较特异,是上吊而死,但她没有吊死在自己的厢屋里,而是挂在徐祖慈住的正房门口,我至今琢磨不出这个行动困难的女人,怎么实现如此壮烈的死亡的?
直到今天,柔柔也不晓得她母亲怎么死的?知道死情的只有徐祖慈和他的妻子,加上我,共三个人。侯门似海,是很容易掩藏起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自然至今对她瞒得死死的,若是柔柔了解真相,还会这样惦记着对她和对她母亲,可说是相当残酷的父亲吗?
但她却坚信是第六感觉在提醒她,说她料到了她父亲会死!亲情,也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都想不到,光天化日,我闻到了一股尸臭!明白吗?我差点在大马路上嚷出声来。这死人味让我想到我爸会死!”
“胡扯,首善之区,你别精神兮兮了!”
“没有错,就是那种让人恨不能连肠子肚子都呕吐出来的气味!我熟悉。”这话不假,柔柔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去过唐山地震灾区。就在那时,她不和任何人商量,一走了之。理由只有一条,她说她受不了那股气味。部队看她老子面子,摇摇头,干部子弟,由她自便了。根本没有追究,也不想追究,徐祖慈却来劲了。我劝过他,上帝都允许年轻人犯错误的,闹个小姐脾气,不辞而别,就算是开小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徐祖慈天翻地覆吗?就差五花大绑了,派人押女儿回部队。他也不想想,他女儿要是吃这一套,也就不是她了。老头子要毒起来,绝情得很,不走,好,一分钱也不给。柔柔大手大脚惯了,以为这一招能降住。我对朱虹说,你们用红旗车,天天接送小刚上贵族中学,百般娇惯,无所不依,相比之下,老头子这样惩罚柔柔,太过分了。
朱虹不是很坏的后妈,但却是一个有臭架子的首长夫人,她支持丈夫恶治一下这个不听邪的野马。“要她明白,我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老百姓家庭!”
柔柔才不买帐,当面问过他:“你别后悔,你是在逼你女儿去卖淫!”
老头子没有估计到他的女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以为她不会卖,但谁能规定这个自信任性的女孩,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呢?
六
这一点,徐至柔可能像她还在当妇救会长的娘,尤其那双冒火时敢杀人的眼睛,漂亮,然而凛冽。
杀伐果断,自信到固执,甚至认死理。譬如她这部《血诫》,你就捞政治资本,社会效益,官方一叫好,来个摊派推销,还愁捞不回来?我劝告过她,在中国,有的事情是不宜拔头筹的,弄不好就会把自己装进去。“坦率地说,柔柔,演员要裸,是想出风头,副导演要裸,是想成名,你赞成哪门子裸呢?”
“没有一些刺激性的东西,谁看?找挨骂呀?”
“非裸不可?”
“胡先生绝对是个大玩家,他就爱跟我党玩老鼠捉猫的游戏,越危险,他越肯掏钱!”
当时,我就只好祝她走运了。
结果,由于她家接连出了事,祸不单行,这部片子也就跟着毙了,救都没法救。我不敢吹我有先见之明,“柔柔,别怪天,别怪地,是女人的臀部把你的《血诫》,引上了法场——”
她先摇头,因为事实并非如此。但想了想,噗哧乐了,不过笑得有点苦涩,她承认,祸由那个叫小豆包的女人屁股而起,倒也不假。
“小刚在哪儿画不行,真是没病找病啊!不过也难为他了!”她的口吻,不是埋怨,而是欣赏,甚至还是很满意的,真叫人哭笑不得的。“哪怕真的把他送上刑场,我也要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叫好!”
他算个狗屁艺术家,他连一丝艺术细胞也没有,虽然他老子娘花了大本钱,先学钢琴,后学绘画,以为他有天才,后来终于知道是白搭功夫。接着又送到日本学外语,送到美国学管理,反正父母有的是办法。只是他无论学什么东西,三天过去,绝对再提不起兴趣。
然而,全部故事的起源,是那天晚上,这个小王八蛋突然来了艺术家的脾气,非要在那个尤物的屁股上,施展他的绘画才能,才弄得家破人亡,不可收拾的。
他不完全是《血诫》里的那个翁家驹,他也玩女人,说实在的,他之所以玩,只是由于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都在玩的缘故。要说他有多大热情,对女人多么迷恋,也未必,他对什么都打不起太大的兴致。有他父亲的那种性冲动,但却没有他父亲对女人决不罢手的精神。
那晚上,他揿住小豆包,用她的唇膏,在臀部画了一个象征爱情的红心和邱比特的一支箭,纯粹是来了兴致,难得的一次赌气罢了。
荒唐!所有人无不这样看的,可他姐姐却说:“他可能有一千个不是,独是这件事,虽然混帐透顶,可他干了,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我弟弟,是个有血性的人!”
要是她老爸健在,肯定会骂她:“放你妈的屁!”可她不怨恨她弟弟,一点也不。认识她的人都了解,这是她的性格。你们这么看,我偏那么看,你们说徐至刚不是东西,一切的灾难由此而起,她也骂他王八蛋,可她认为他在女人屁股上作画,够种!
她就是这样自以为是,与众不同的性格。
从她走路的态势,挺着高高的货真价实的胸脯,如入无人之境的样子,很足以说明她这毫不动摇的自信。她浪漫起来,包括她离家独自生活,包括她干这份个体户行当,包括她要尝尝外国男人的滋味,包括她至今一个人打光棍,可又不乏性伙伴,包括她许多许多的对人的不买帐,也包括毙了《血诫》以后,她说下一部片子非拍床上作爱的镜头不可……使得她那从不振作的弟弟,羡慕不已,“这世界上活得最自在的人,大概要数姐姐你了!当真不记恨我闯下的祸?”
“至少,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值!”
然而她并不永远浪漫,到不了那么飞扬跋扈的时候,譬如她和我探讨老头子干嘛这样子死?她两眼的光泽便一点也不漆亮了。
我一点也不想挑唆,“这个家,与你何干?这个阶层,与你何干?尤其,这个活宝,又与你何干?”
七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敢说,十年过后,或许用不了这么久,胡先生会成为政界或财界的一位大亨。
这是我的老上级最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因为他不可能没有耳风,而且他女儿也不讳言,她和胡先生的关系。徐祖慈没和胡先生有了密切来往之前,总问我:“这说明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说明的呢?男欢女爱,柔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孩子!”
“过去,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外国人睡,现在,越来越下作了,跟暴发户睡!”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我知道,他的痛恨,来自他的无能为力。如今他不但对徐至柔愿意跟谁睡觉,干预不着,而且胡先生在她众多睡觉的人中的不一般的份量,这最使他认为丧心病狂的现实,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徐祖慈没办法使自己冷静。
“完了!全完了!”老头子只有摇头不迭。
胡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暴发户,英雄不怕出身低,八〇年他捣卖服装起家,全部资产只有两千元。如今,他有多少个两千元,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市井气,有时候,又显得挺斯文,这是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和他交往很少,不可能了解他对柔柔只是一般地玩玩呢?还是有一点真情实感?或者,如徐祖慈所分析的,出于一种阶级仇恨,志在报复,金枝玉叶怎么样?我也能消遣消遣。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在生意场中,究竟怎样的厉害?听说,不知是恭维,还是诅咒,胡先生的行事准则是:“有奶便是娘,有娘便是狼。”这似乎也令人毛骨悚然的。
“这种人生哲学有什么不道德吗?”柔柔反过来问我。“我不想为他辩护,因为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一个有钱的性伴侣罢了,法律没有规定,不许和暴发户睡觉,对不对?至于他怎么想,我不管——”
我不可能一下子有那么多钞票,所以也无法体会暴发户的心理。也许他是非要和公爵夫人、侯爵小姐睡睡觉的雅各宾党人?否则,我想他有那么多钱,会找不到一个比柔柔更出色的女人?难道,他们有志同道合的地方?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他好呢?爸,我倒要请教——”有时,他们父女俩锣对锣,鼓对鼓地正面冲突。
“他是什么东西?一个暴发户,一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坏人!”
“爸,你对胡先生政治上的评价,我不和你辩论。你说他是暴发户——”她冷笑地说:“你当年铤而走险的时候,不也是无产阶级,光棍一条么?”听她说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位妇救会长。
老头子气得胡子也飞了起来。
当时,我在场,不能看父女俩打将出手。连忙劝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刘邦,下邳一亭长,不照样当他的皇帝?”我实际给他台阶下,他却认为我在捧暴发户。
“你给我少放屁——”他有时忘情了,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仍是老样子。
话说回来,我还宁愿徐祖慈关在书房,沉湎在昨天里,忘掉眼前的一切。这样,他训斥谁几句,摆个臭谱,拿个架子,日子还容易过些。就怕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一天比一天地失去尊严,失去力量,失去追逐女人的雄心,更重要的,是失去头顶上那块荫庇他的老天,呆坐在那里,一脸忧郁。这副模样,我同意朱虹的看法,即使他这次不萌死念,也维持不了多久。
“拉秧的瓜!”他这样比喻自己。
几年前,他刚退居二线的时候,就这样自暴自弃了。后来,到了请他不必再到机关去,连点卯也不必了,实质上是让他别再碍事,回家养老得了。说得很客气,有事会来向他求教,一切待遇不变,他的奔驰车照用不误,其实这也未必不好,他却无依无傍地惶惶不可终日。我去看望他,也许他不把我当外人,居然对我涕泗横流:“完了!”
“至于吗?”
他半天不言语,好像从那一刻起,他就垮了。
也就从这时开始,骂归骂,恨归恨,接受柔柔进他的家门。当然,似乎挡不住的潮流,胡先生跟着也登堂入室。不过,他可不是柔柔带来的,而是朱虹作为客人请来的,办公司,发挥老同志余热,是老婆有求于人,凭什么吼人家滚蛋?再则,皇帝都不打送礼的,自打退下来以后,门庭冷落,已经少人孝敬,即使孝敬也较菲薄,哪想到胡先生的厚礼,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呢!于是,尽管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是柔柔的什么人,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受他大摇大摆地进来,大模大样地坐在面前,大腿架二腿,硬要你承认这个平起平坐的现实。
“完了,全完了!”等姓胡的告辞出去,他痛心疾首。
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女儿劝他,“得啦,爸,就算胡先生来过,也不败坏你的名节!比咱们家门槛高得多的人家,他也平趟!欢迎还来不及呢!”
“滚!都给我滚!把他的东西给我扔出去!”他轰他女儿,轰他老婆,当然,也轰我。不过,谁也不滚,这也使他痛心,几年以前,敢如此对他不敬吗?
“好了好了,爸,我让他以后不来就是——”
朱虹跳起来:“柔柔,你们归你们,我们归我们,这是两码子事!”
对于她后妈,她才不在乎:“够了够了,安静会行不行?”
徐祖慈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快走完我全部路程了!”
“爸,你能不能谈些别的比较现实些的话题?”
“难道,死不是一个即将面临的现实么?”
“你出生入死,还怕死?爸!”
“不是怕死,而是觉得活得没有什么意思!”
我也只好安慰他:“你一时半时且不会离开我们呢!”
也许朱虹成天厮伴着他,感觉到他不对头的异象多些,“你少胡思乱想,你也不掂量掂量,你一拍屁股走了,我怎么办?小刚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打算撒手啊?没门……”这种“夫人”式的唠叨,谁听了谁头疼,只有小刚例外,因为他有听而不闻的本领。
这种时候,我发现柔柔在这个与她无关的家,多一分钟也不愿呆。
八
“你总往我家跑,是个什么意思?”
她圆瞪着眼,当着我的面责问胡先生。这时候,他挺像一位绅士,要是脸上没有瘢痕,就更像了。那可能是早年还是打架斗殴的小流氓时代,动刀动枪留下的纪念,不过,倒增添了一点男性魅力。
胡先生一笑,是那种富有感染力的笑。然后申辩,“我哪敢有什么意思?”
每次见到使我的老上级痛不欲生的暴发户,我马上想起***引用过的清人龚自珍的一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不管你喜欢也罢,反对也罢,时势造英雄,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应运而生的,弄好了成正果,弄不好至少也是个天罡星之类的人物。不但,他的笑,少见,老实讲,一个人,不腰裹万贯,是笑不出那份笃定和信心的。
也是那天,我们一齐看片,他扭过头来,问我:“你看,我想雇两个作家玩玩,找谁为好?”看我目瞪口呆的德行,他知道我误会了。“我不是想玩女作家的意思,你别往那儿琢磨。我只是打算找两个作家,作我的雇员,需要时陪我聊聊——”
我也倒没有义愤,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作家本来就是要附在一块皮上的毛,什么时候也得当雇员的。但我对他估计错了,以为他不过开开玩笑,无话找话,有两个钱,烧的。谁知第三天,他的秘书,一位美国哈佛回来的博士生,奉他的命和我洽谈细节,包括请谁?多少钱?合同期?加班加点费用——
“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胡先生半夜想起来,要谈谈呢!”
是他妈狂了些,不过,有钱使得鬼推磨,他那秘书说,我不帮忙,胡先生也会物色到的。说话的口气,像柔柔花十块钱雇个临时演员似的。
看完《血诫》的毛片,自然坐胡先生的高级奔驰回家。在车上,姑奶奶瞪眼了,一脸怒火。
我觉得柔柔没理由嫌人家挑毛病,慢说胡先生是投资赞助者,一个普通观众的话即使没有道理,也该让人家讲嘛!他先声明了,在商言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突破,那就索性撕破脸。他说他只懂做买卖,一笔大生意,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要做就大做,要不做,那就拉倒。
“这里没你的发言权——”她一句话封住了他的嘴。
“那也不至于发脾气啊!”“告诉你——”她声色俱厉,“别搞阶级报复!你跟我后妈搞什么,我不过问,哪怕你们睡觉。不过,你别去招惹我们家老爷子!”
胡先生说,“难道不许我对这位革命前辈,表示一点敬意?他们打江山不容易,我现在也在打江山,我明白!”
“别放你妈的屁!”
我一直研究不透这个家伙,在他身上,真诚和虚伪,老实和狡狯,善良和狠毒,温柔和残酷,扑朔迷离,谁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的。他果真是对徐祖慈致以革命敬礼吗?难道他不可能像雇两个作家玩玩一样,雇两个老干部来开开心,解解闷?
起因其实是不久以前的一次郊游。
那天,柔柔要不是出外景,她会跳脚拦阻的。她那个高贵阶层的尊严,她可以丢,老头子不能丢。她早就被她爸逐出贵族层面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但她却要维护这种尊严,实在是很难理解的复杂感情。所以她决不愿意曾经赫赫扬扬的,至少也是个要员或是要人的徐祖慈,和一个出身低微的暴发户在一起,尽管是她的情人。
可朱虹打电话给我时,只是说老头子太不快活了,让我豁出一天工夫,去陪他散散心!多年部属,义不容辞,我就放下稿纸奔去,到了他家门口,居然停着两辆奔驰车,一辆我认识,徐祖慈的,另一辆,要比我首长的车高上好几档,据说,北京市大概一共也没有几辆。
问了他家的司机小吴,才知道敢情是胡先生的。
原来是他请他们两口到郊区去打高尔夫球,去钓鱼,去野餐,轻松一下。拉我来是朱虹的点子,好冲淡一下拉不下架子的没落高干和新兴暴发户之间的,还不能马上融洽起来的气氛。徐祖慈一直挂搭着脸,可能觉得丢人,这个摊过煎饼,捣过服装,蹲过局子,吃过官司的胡先生,还睡着他的女儿。要放在二十年前,早把胡先生拖进青纱帐,给解决了,埋都不会埋的,将手枪往裤腰带上一掖,扬长而去。可现在,他对不亢不卑的胡先生,无技可施。何况朱虹左哄右骗,维持局面,我真佩服她,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两边讨好;可平素她最能摆谱的,夫人的架子比她丈夫还大呢!居然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到这个程度,看她那副模样,徐祖慈挂在嘴边的话,“完了,全完了!”已不再是谶言而是现实了。
胡先生是个说不准年龄的男子,正如谁也摸不准他的除了赚钱以外的脾气、性格、爱好、志趣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上院议员,但也像穿着绅士衣服的痞子,你可以说他是正经的好人,可行起事来,和坏蛋别无二样;有人认为他是当代英雄,有人看他不过是条蛀虫。反正,好多人仰承他的鼻息行事,也有好多人恨不能宰了他。他对我说过:“作家,你别把我写到你的大作里去!拜托了!”
“为什么?”
“我看过一本书,我只记住其中的一句话,人出娘胎,是顶着母亲的血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因此我想,那样子要写在书上,大概不好看!”
我越来越觉得他不好琢磨了。
那天,天色清晴,绝是个赏心悦目的野游天气,可徐祖慈的脸上彤云密布,接踵而至的倘不是一顿碗大的冰雹,也该是电闪雷鸣的台风暴雨。幸而在贵宾室门口,有人叫了徐祖慈一声,这才云开雾散,雨霁天晴,把这个一甩袖子非要回家的老头子留住了,也使犯难的朱虹放下了包袱。胡先生尽管不动声色,安之若素,我怀疑,神通广大的他,是不是有意地精心安排?
听到呼喊,突然来了精神的徐祖慈,撇下我们,快步朝叫他的这位老领导走过去。
那是个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冲他敢拍着肩膀,随便称呼那个不雅的绰号,便知道是什么人物了。“好啊,好啊,在这儿总算见到一个熟人,徐混,走,领教领教你的两下子!”
“哪敢跟你老人家比试!”徐祖慈垂手侍立,一脸恭敬。
小老头拉着他的手,前往那一片绿茵的赛场。不下十几个侍候场面的人员,前追后赶地跟随着。我在后面,听不清平素嗓门挺亮的徐祖慈在说些什么,倒是那小老头,矮老婆高声,朗朗而谈。什么闭关自守之害,什么必须迎头赶上时代,等等等等……当然也无多少新鲜见解。显然徐祖慈是在认真领会的,居然冒出一句,“我是从来不赞成提倡清教徒的!”
“对对!”他又拍拍徐祖慈,“你还算有勇气去闯点祸的一个,徐混,有你的——”
两个年纪一把的老人,都开心地笑了。
胡先生真是沉得住气,一直到快要抡高尔夫球杆时,他才出现。
头一回开洋荤,徐祖慈那双握过锄把、枪把和印把的手,对身后小车上的器械,不知该怎么摆弄?他只是在电视里见过,半点也不喜欢。还曾以一个惜土如金的庄稼人口吻,唾骂过这种资产阶级的玩艺,一块好地竟拿来长青草玩,简直混账透顶!一看那小老头玩得十分开心,他哪敢大放厥词?尤其目睹他半拉眼睛也瞧不上的暴发户,很轻松随便走过来,还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向他过去的顶头上司打招呼:“hi!”他愣住了。
而小老头居然也举起手,“hi”地一声回应,让他更是不可思议。跟着出现的一个场面,把徐祖慈那种阶层最后一道精神防线也冲垮了。
胡先生落落大方地和这位热情的小老头,像外国人那样拥抱。还说,“这回你跑不掉了,你答应的,输了请我喝酒!”
乐得合不拢嘴的老首长,捶着胡先生,“好好,我请,我请!”
后来,是胡先生的主意,还是朱虹的建议,我不敢肯定,反正徐祖慈去洗了几次桑拿浴,似乎对按摩女郎弄得他通体舒泰的感觉,好像更适应些。洋酒也习惯了,法式大菜吃得还算顺口。那天,他在长富宫,多喝了两杯清酒,把约我来替他写一篇反扫荡的纪念文章事,忘在脑后。只是对我说,唯有日本料理,怎么也不喜欢。天妇罗还能接受,酱汤就难以下咽。我也不完全是幽默,调侃他说:“这是口味问题,和你们当年抗日是两回事。”
他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只好照直讲在反扫荡中老阿姨杀日本鬼子,和他现在不爱吃生鱼片,大概联系不到一块。
他还没想起叫我来他府上的目的。在1942年“五一”反扫荡中,老阿姨从鬼子炮楼里把他救出来,他已经喝了断头酒和两个猪肘,准备进法场了。那个鬼子小队长很仁义的,徐祖慈对我讲过,那是个正规军人,行刑前准许提出要求,哪怕是找个花姑娘,也能答应。但老阿姨身中七弹,九死一生,换来他一条命,谁知若干年后,她竟被他逼得悬梁自尽。
在电话中,他急不可耐地要我快来,肯定不是写他这段负心史。谁知道,他和朱虹应胡先生之约,去吃素烧和寿司了。
徐至柔一听说是胡先生会钞,脸色倏变:“朱虹(从来这样叫的),你到底要把爸羞辱到什么时候为止?”
九
这样指责,谁也难以接受的。
徐祖慈马上拍桌子,“你算老几?轮着你来教训?”
“爸,不合适——”
“谢谢你,甭管我们,把你自个儿的篱笆墙插紧点,就行了!”朱虹和前妻生的女儿,压根儿也不融洽。
老头子到底不是当年了,没轰柔柔出门,算给她面子。
那一年她和那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记者来往,被当场逮住以后,老头子做得太过了。是他率先跟她划清界限,不认他女儿的,然后又是他把她逐出家门,恨不能置她于死地的。“关起来!给我关起来!”那时他刚被结合进革委会,这也是他一辈子唯一未能全节的遗憾,所以他才如此关心他死后的悼词问题。那时,包括像小老头这样他的上级,都被打倒,有的充军外地,有的关进秦城,他仓皇无依地熬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徐祖慈向我吐露过心曲,“十年哪!我到底没主意了,只好跟造反派了!”有了顶戴,我这位首长马上就刚正不阿,大义灭亲,可来劲了!后来终于明白这样表演,也未必能赢得中央文革要员的信任,而为了树立自己的形象,不惜把亲骨肉送到牢里去,这种过分,难免被人物议。别人说什么他是不会在乎的,大概这位和他一块打高尔夫的小老头,当时也在背气之中,说过:“怎么讲,也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弟嘛!怎么能关进自己的监狱里呢?”
把记者驱逐出境,一年多过去,她也就自由了。
柔柔那性格,即使她爸认错也不一定回家,何况他连一句软话也不肯吐口,甚至到今天,快死了,给台阶还不下,总揪住她的小尾巴不撒手。“你跟谁睡觉我不管,你干吗要找一个外国人,还是一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人睡呢?冲蹲了笆篱子,丢尽了我的人,永远也不会原谅的!”
“算了算了,你就是那种永远正确的共产党——”徐至柔吼了,她听够了,“不奇怪,和某些英明的大人物一样,什么时候肯说自己不对呢?”
放在以前,她这样口出狂言,老头子要不跳脚才有鬼?如今,他是“过气”干部,威风不起来了,谁还买帐?对于她时不时地冒出来的或莫名其妙,或大逆不道,或荒谬绝伦,或以言定罪,准会判几年的念头,也不像早先那么横眉立目,不共戴天了。
最多,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要不,不置可否地抬起屁股走人。
要是徐至刚在场,准会拦住他逼他表态:“唉,别走啊,姐姐是对,还是不对?”
徐祖慈挥手,不愿意他的宝贝儿子,介入他们父女的谈话。“去去!”他知道,他的老婆最反对她儿子受柔柔的影响。
断不了听见他后妻对儿子的恫吓:“离那个破鞋远点——”
倒是徐至刚毫不在乎地找他姐姐。至于他妈的命令,对他不过耳旁风罢了,人大了,可不是她的言听计从的儿子了。
“你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儿子说:“求求你,最好别开口。”照她的描述,徐至柔岂止是一子不值的坏女人呢?“她还能算你们徐家的人么?一个跟外国人睡觉被抓起来的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怕你被她带到邪道上去呢!”
可朱虹不知道,她儿子认为他这个姐姐就这一笔,值得大书特书。正如徐至柔赞赏她弟弟敢在女人屁股上作画一样,所以我对他们俩的评价是——
“一对难兄难弟!”
十
马路旁边正好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徐至柔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怪啦!她根本不想给她好久没回的家打电话,但她也说不好怎么懵懵地抓起听筒?更记不起走进以前,原计划是要给谁打的。她想,这很大程度上属于鬼差神使了,因为她毫无意识拨的号码,竟是她家的。
这不是很怪么?
“谁?”
好一会,她未听出接电话的人,偏偏是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朱虹。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往三十岁上打扮,从秋天退回到春天去,怎么说也是有点气候反常。朱虹年轻时并非很有姿色的,她知道她父亲的美学观点,只要是平头齐脸的女人,便迫不及待的。但那位暴发户则未必,她怀疑她后妈是否能笼络住他,像牢牢地把丈夫控制在手中那样。
她从来不过问胡先生和别的女人的事,同样,对她和别的男人的事,胡先生也向来不置一词的。这一回,她破了例,她一点也不是嫉妒:“你一定要报复得非常非常彻底么?”
胡先生奇怪她的公主逻辑,干嘛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你和我,我和他,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不同?他开玩笑地说,你把贵妃娘娘脱得光光的,放在农家土炕上,从使用价值上看,和别的女人区别何在?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什么叫做精神世界吗?”
也许,一物降一物,他不想惹翻这位姑奶奶,一涉及拿钱买不来的那些,他就矮了半截。
在电话里,她的后妈却急切地喊道:“你是柔柔吗?你是柔柔吗?”
这使她意外,一下子想不到是那位夫人,也许因为从来没听过这个女人用带任何感情的语言,对她讲话,所以,这一声柔柔使她太意外了。朱虹一向把她视作陌路之人,从小就调教不好,跟她亲妈一样眼露凶光,尤其从部队开小差以后,随即又被抓起来关了一年零八个月,她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不可接触的贱民。
“朱虹,你怎么啦?”
“你快回来一趟,柔柔——”
听她信口叫着朱虹的名字,我笑了。这个柔柔,也是强按牛头不饮水的执拗,从朱虹在她们家出现那天起,任是不张嘴叫她一声,要叫,就直呼其名,而且理直气壮。“我这么叫,有什么错吗?她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叫她?”徐祖慈为此不止一次气得火冒三丈过,“你太不像话了,缺乏最起码的礼貌!”让她改口,叫妈或者叫姨,要不就滚!徐至柔也痛快,滚就滚!她搬到学校住,礼拜天也不回家。真可怜,她的亲妈,那位妇救会长偷偷托我把她的工薪、补助、残废金,统统给她女儿送去。
无论如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徐祖慈也得考虑撵出家门的议论。那时,没有发生外国人公寓里被当场捉住送公安局的事,老头子连借口也找不到。但他要这份面子,甚至让我传话,“你对这死丫头讲,叫一声姨,难道就成了真正的输家了吗?”她也不客气地叫我如实传达:“他呢?他喜新厌旧,休妻另娶,就完全正确?他先认了错,然后再商量!”
那时,徐祖慈一跺脚,这个城市不知哪块地方,要哆嗦的。当然轮不到他的女儿来数落他,气坏了,七窍冒烟,“反了她,只要走出这门,就甭想我再认!”
她声明,哪怕她沿街乞讨,也决不到他门口要一粒米,一滴水。她果然一走十年,她老子也铁了心,十年不找她。
所以,她对她这个家,谈不上什么依恋。
这回,夫人有些失态,在电话里,好像溺了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叫她。“柔柔……”
“什么事?”
“小刚惹祸了,把你爸气晕过去了!”
“那还不快让司机送他到医院!”
“你快家来一趟,求求你,柔柔!”
她撂下电话,嘟哝了一句:“真他妈的,到底出事了!”
十一
徐至刚和《血诫》里的翁家驹似的,躺在沙发上,脚跷得比头还高。
有人说,他是八大少之一,其实狗屁,他爸还没混到那了不得的程度,徐祖慈的风流韵事,多少影响了个人的前程。老战友凑在一起时,常开玩笑说,你要早劁了你的这条祸根,你会爬得更高。所以徐至刚老恨他爸不成器,使他腰杆不硬。不过,他眼下和八大少中的某位过往甚密,大概不错。
所以他的出口劳务的公司,主要是靠这位太岁爷,再加上他妈的四处奔走,才张罗起来的。最近,胡先生又拨过帐去,大概总有三万美金的外汇额度,帮他拓展对外业务。这件事,徐祖慈起先是不赞成的:“有必要吗?一般来往就可以了!”他从心里反对妻子太舍脸了,总觉得不对劲似的。
“你没能耐管,你不要阻拦别人管!”
“我不赞成你打扮得这种样子去找那个家伙!”
“你以为我像你女儿一样,是个卖弄色相,不值钱的货色么?”
一提他女儿,他便没话了。早先,当然不会如此难堪地沉默,说不定要拍桌子。那时,他是一头真正的老虎,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尤其到这岁数上,老夫少妻的差距就越发地拉开了,她愈是往年轻上打扮,对做丈夫的说来,酸苦怨艾的成份就多于荣耀体面的成份了。男人最怕这一天,原来雄风十足的徐祖慈,能不感觉到他的日子不多了么?
他不是第一次心绞痛发作,死神已经多次为他敲警钟了。他相信,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过不去了。“朱虹……命该如此,不是死在别人手里,是自己的儿子把我送上西天,掘墓人啊……”
“别胡思乱想——”
由于朱虹叫来了救护车,还把机关、干休所的人也惊动了,进来出去的人太多太乱,徐至刚嫌烦,踱进他爸的书房里,懒得去支应。
怎么说,是他闯下的祸,否则,早一抬屁股走人了。他根本未把他爸说不定一命呜呼的后果放在心上,真的,即使死了又怎么样?地球就不转了?他还惦着自己昨晚发生的事故,骂骂咧咧,一脑门官司。“操他妈的,那臭婊子,那红牌爱斯该死的货——”
这间除了少了一台红机子电话和一个值班秘书外,仍是早些年首长办公室布置的屋子,在他眼里,当然是土得掉碴了。他常常笑话他爸:你呀,老同志,你实际上和李自成进北京,只知道天天吃饺子一样,就那点起色。破家具早该扔了,还当宝贝?所以,巴尔札克讲过,不经过三代,是成不了真正的贵族的,你呀,农民起义领袖!他嘲讽他的老子,充其量,你的全部精神世界,也就是山沟沟里的土老财的水平。他对他父母没有半点尊敬之意,每次进他爸的书房,都要奚落一番。
“滚你妈的蛋,没有我打下的江山,你享这份福?要不是老子我,你喝西北风?”
“你以为我多稀罕?不要以为把人喂饱了肚子,就功德无量!北京烤鸭不会感谢给它硬塞饲料的人,明白吗?”
“我宰了你——”
徐祖慈除了吼两句外,无可奈何他儿子。这位天鹅绒王子,什么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什么也不会在乎的,你觉得你伟大,他还认为你狗屁呢?你是老农民,爸,你过上地主的生活,你就满意得不行了。
“你给我站住——”
徐至刚抬起屁股走了,他热不了几分钟的,才不愿意跟他老子辩论,懒洋洋一躺,对什么都腻了。这种时候,他爸气得连嫌他站无站像,坐无坐像也不可能,因为他浑身没长骨头似的,这还罢了,那脑空洞的百无聊赖,谁也拿他没办法。
“白痴!”徐祖慈追过来骂。
他不理他老子,逼急了他反问:“我研究过***的《反杜林论》,你呢?爸?你敢说你这多年读过什么书吗?更甭说马列了!”
“我宰了你——”
“别以为我多想活,你认为你为我创造的生存空间,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么?”
徐至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也和《血诫》里的翁家驹,联系不到一块的。那是一个纨袴子弟,他也是,但那是一个畜生,他就不是。他除了脑空洞外,偶尔说出的一句半句,证明他也不是完全不思索。所以,那位姑奶奶在她的片子里,总是不忍把翁家驹描绘成个色狼,症结恐怕就在这里。
徐祖慈每一次发病,总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这或许是人老了,退出喧闹的舞台,平静得太久的精神补偿,决不嫌围在病床前的探视者多的。这不是第三次,也是第四次因病而宾客满门,群贤毕至了。
忙里忙外的朱虹,来到书房,从门缝里闪了一下她那张严肃的脸。
“小刚,看你——”
他不想理她,他不愿意听她在他极端败兴的时候,讲的任何话;责备也好,宽慰也好,追究原因也好,如何妥善了结也好,无济于事。有本事就去擦屁股,没本事我走一步是一步,了不起去坐牢。他此刻极愿意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太累,于是他也不骂那个臭婊子,和被他撞得不知死活的红牌爱斯了。
骂人也需要力气,他不想浪费这点细胞。
“你爸被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当回事?”他妈埋怨他。
他把仰着的脸,扭向沙发的另一边,不打算理她。
“好好,不说这些,小刚,你也该帮妈去招呼一下!来了这么多关心你爸的人!”
他说:“我要出去,岂不是抢了你的镜头?”
“你说的什么话!”
“不对吗?”
她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索性把门替他带上,免得别人打扰。
徐至刚并不承情,“哼!人还未死,她倒先做出一副未亡人的样子!”他敢肯定,她这身黑色的连衣裙,是他老子猝然发病,形势凶险时才急急忙忙换的。他甚至想,他妈也许不希望他爸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想到追悼会上有中央领导人参加的哀荣,有在电视上露脸的光彩,她没准还盼着老头子一倒下去永远起不来呢!加之她如今有了实力雄厚的后盾呢?
就是提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老头子才扑通一声倒下去的。
至于吗?不就是开车撞了人?他想,我当事人都不急,你们跟着瞎激动什么?
他爸还没有听他说完闯祸的全过程,其实精彩的逃跑场面还在后头,徐祖慈一仰脸,两排牙开始锉起来,说话也不成句,显然舌头发僵拌嘴,“这,红红红牌,爱,爱,是,是谁?”
其实,这和当年叫他徐混一样,很明显,是一个人的外号。
朱虹是那种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犯糊涂的夫人之类,看不出徐祖慈已经发病了么?还关心谁叫红牌爱斯干什么呢?“小刚,小刚,这被撞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觉得他妈明知故问:“你就甭问啦!”
“这什么意思?”朱虹当然听得出儿子的话里有话。
两眼直勾勾的,满身冷汗的徐祖慈,双脚快站不住了。朱虹还缠住她儿子追问:“谁啊?谁啊?”
他一把手拉他妈过来:“你看看爸吧!不行啦!”
一看老头子牙关紧闭,她这才像当头一棍,知道大事不好,哭喊着扑上去。
徐至刚虽然也帮着他妈紧急抢救,但红牌爱斯到底被他车撞的是生是死,因为他急匆匆逃离现场,尚不知道后果如何?不死,当然他日子不好过,死了,他日子说不定更不好过。
当时,他妈急了,急的不是他随便撞人,而是他撞了人。糊涂蛋啊,你不该让老头子急出个好歹来!
他根本没想到他爸有心脏病,他连自己都顾不了,还能想到他人?而且他越是该动脑筋时,越懒得费脑筋,反正会有人替他打扫卫生的,否则有你们爹妈做什么。至于自己有什么错?他才不愿去想,错已铸成,想亦无用。尤其讨厌此时此刻的责备、说教、训诲,和一切的事后诸葛亮,他有他的逻辑,你们有本事,先前干什么去啦?“够了,别给我嚷嚷啦,你赶紧送爸上医院吧!”
“车呢?车呢?”一提车,朱虹也捺不住,火了。徐至刚比他妈更火,那一夜没合眼的脸,煞白煞白,让人骇怕。他反过来振振有词地问他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不就结了,絮叨什么?老头子知道自己有病就该多加保重,值得如此天塌地陷,大惊小怪嘛?车祸是出了,又不是故意的,红牌爱斯不过一个暴发户,以为拿他几文钱,就有资格来找我理论?活该,他自找死——”然后,离开客厅走进书房,留他妈一个人在张罗抢救和到处打电话告急。
等到徐至柔进门,该来的已经全来了,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
十二
一看她爸的那张死灰色的脸,她恍然大悟,心惊肉跳的这一天,应在了这儿。
严格地讲,她对她爸如果尚有一点好感,也是近两三年的事,在这以前,她对他只有恨,想到自己的妈,则更恨。但眼看他快要死了,而且,冥冥中似乎有神灵,居然还产生出一种预感,把她招魂似地招回来,她真的感动了。虽然还不能尽释前嫌,至少暂时忘了过去,于是叫了一声爸,扑在他爸身边。
她爸可没涌上来她所盼望的对于女儿的慈爱。
很冷淡,那眼光,那神气,和他未离休前的级别身份,绝对一致。
感情这东西也难料,徐祖慈在心绞痛最痛苦的时刻,说过让柔柔来的,他怕再见不着她了,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干吗让她恨自己一辈子呢?可现在,疼痛已经缓解,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平常请也请不来的重要人物,有点兴奋得忘情了,总算大家仍旧把他当回事的。不久前那冠盖如云的官场风光,似乎浮现在眼前,他要向这位颔首示意,要向那位面露谢忱,于是觉得身边这个有污点的女儿和她可怕的香水味,跟他也许随时可能见马克思,同志们以壮行色的悲痛告别场面不相吻合,说不定他会认为亵渎神圣呢?所以,他推她,要她走开。
这时,我正好赶到,见到了这对父女间彼此的尴尬。
“爸,你怎么啦?”
“你——”
我想,徐至柔是搞戏的,听不出潜台词?
尤其一身黑的朱虹,也让柔柔不快。人还未死,摆出未亡人的悲戚状在那儿守灵了,那苍白的脸色,比她得病的丈夫,还要难看,弄得进来的客人,真分不清到底谁是病人?看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给她的安慰宽解的神气,用有气无力的腔调答谢着大家的样子,你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夫人够伟大的,至于嘛,把组织部的人,老干部局的人,办公厅的人,机关党委的人,干休所的人,都给吆喝来了,挤满了屋子。这些人来多少还算顺理成章,因为悼词啊,发讣告啊,租借灵堂啊,联系火化啊,消息见报啊,跟他们有关。至于把八杆子打不着的友邻单位,上级机关的领导都张罗来,看她这份表演么?她可逮住机会,想着法来折腾!
柔柔从人群里挤出,见到我,苦笑着。
我知道朱虹急如星火把我催来的目的,1942年,徐祖慈在鬼子炮楼里喝了绝命酒,准备壮烈牺牲,英勇就义的场面,让我代笔的那篇回忆反扫荡的文章,已经披露了。如果在告别这个世界时,当着大家,坦然无惧地面对死亡,还要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遗言,好让我写下他光辉的续篇,留下完整的形象,也就实现了他早就说过的,要给自己画一个圆满句号的宿愿。我知道,他对自己文革那点白璧微瑕,在政治上的这步错棋,要比他在生活作风上屡犯不止的毛病,看重得多,所以,他不止一次对我讲:“这算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你要答应给我写!”
我给他开过玩笑:“你考虑得是不是早了一点?温州,你去过的嘛,那些发了财的农民,头一件事,先给自己买棺材修坟,你还笑话过的。”
“那你可太辜负老徐了——”朱虹插言:“他可是一直看重你这支笔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胡先生计划雇请两个作家玩玩,也不为过。
紧接着,便是电视剧的场面了……
除了壮严肃穆的音乐,和高山青松的画面外,徐祖慈一讲话,屋子里的情景几乎是《血诫》同一个拷贝似的相像。围着的人,死气沉沉,垂危的人,倒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要到马克思那儿去报到呀!什么回顾一生,能够问心无愧地见老祖宗呀!什么革命大业,还有多少事没能来得及做呀!同志们哪,同志们,任重而道远啊,……竟和《血诫》里翁天健的台词不差分毫。
按照剧情,主人公遗言说到这里,就要咽气了,于是一圈人应该扑上去,力竭声嘶地呼喊这个回光返照的主人公,接着音乐出,镜头画面切换,一只孤独的雄鹰在高空翱翔。中国艺术家的伟大之处,就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中国观众的伟大之处,也就是绝不怕不厌其烦地重复。于是可怜的雄鹰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其萎”飞上天去。
可徐祖慈的病情,暂时离死尚远,大家也就不好太感情用事地表示悲痛了,而且硝酸甘油扩张了毛细血管,他脸色潮红,一副福相。
于是一些相当负责的同志先握手告别,接着各部门的头头,也抚慰再三离去,就在这份忙乱中,只见朱虹来回应酬,送这位,送那位,谢组织,谢领导,像一只黑蝴蝶飞来飞去。
我不好意思离去,因为我是他的部下;但徐至柔不走开,让我诧异,按她的脾气,早就一走了之,也许因为预感,也许因为亲情,她留下来了。
我们离开死气沉沉的屋子,走进书房,一推门,酒气冲天,她看到她弟弟四脚朝天躺着,火了:“你躲在这里!”
“还有什么地方我呆?”
“你做的好事!”
“你要责备的话,我马上走——”
我拉住了这个两眼喝得通红的年轻人,“算了,小刚,你爸究竟为什么急出病了?闹得这么严重?”
“你这位作家也想审判一下我嘛?”
“滚你的,小刚,你要几天不生点事,这世界该寂寞得要死不可!”
“没有我,你小说写谁去?我姐姐电视剧拍谁去?”他还来劲了。
徐至柔知道拿他没办法。“别吼了,小刚,听我说——”然后问:“你信不信?”
“信什么?”
“我从今天一早开始,就有一种预感——”
这个大概得了“脑空洞”病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听和不听一个样,看和不看一个样,想和不想也一个样,什么预感也不往心里去的。“老姐,你算了罢!”
“这一回,老头子恐怕熬不过去了!”
徐至刚挥手:“得得,他死不了,不把我们折腾零碎了,他肯撒手?你记住,他们这一代是永远的!”
“我不是咒爸,这回你亲手把他送上西天了!”
他是个不愿意动任何脑筋的年轻人,居然说出两句耐人寻味的话。“这么说,我还相当光荣,不成了他总骂我的掘墓人了吗?”
“哦!……”徐至柔啼笑皆非,“我要有把枪,小刚,我怕我忍不住要掏出来的!”
“那麻烦你毙了我——”他耸耸肩,“我的这一天,不会远了!”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小子闯下的祸,大概不小。绝不是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或者连本带利被人家拐走,或者打了警察,或者查出犯禁的物品等等,总是有回旋余地的纰漏。看那当回事的样子,估计离杀人放火不远。
“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开车撞人!”
“有意的?”
“当然——”
“撞死了?”
“大概吧!”
徐至柔拍过很无聊的警匪片,她是什么来钱拍什么的导演,细节她不能不问:“到底撞死没有?”
“反正,我把那个王八蛋撞在车下,从身上压过去的,我见到血溅在车的挡风玻璃上。”
“你疯啦?混蛋——”柔柔眼里冒出凶光。让我吃惊的,是她一把像提只小鸡似的拎他起来。“你干吗要杀人?”然后重重地摔他在沙发上。
他告诉她,昨天晚上,几个朋友在度假村,喝多了,有个妞儿耍了他,他为了羞辱她,出这口气,把她当众剥了精光,还按住她,用她的口红,在臀部画了个爱心和邱比特的箭。他还自嘲地说:“那是一辈子画的最好的作品——”
我摇头,这都是十九世纪骠骑兵的恶作剧,亏他想得出。“你呀,闹闹就出格!”
“这有什么——”对臭婊子,他认为用不着客气。付钱就是了,在客房里脱,和在大庭广众中脱,有什么两样?她不该把红牌爱斯拉来替她出气。
说实在的,京城之大,谁能知道这个红牌爱斯是谁?我还未问,就觉得柔柔神情大变,脸色迥异,问他:“你敢说你压的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家伙,正经八百的王八蛋!”他愤愤地说:“就因为拆借王八蛋一点头寸,通融过几万美元,就有资格像债主一样吆五喝六吗?大少爷可不吃这一套。活该,撞到枪口上,是找死来的。”
“你晓得他是我的什么人吗!”
他笑得跟哭没有什么两样,那声音枭厉刺耳:“我不但知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同时,我还知道他是妈的什么人,所以,我更要压死他。”
徐至柔像疯了一样,扑向她的弟弟,如果我不在场,肯定出人命案。
十三
我头一回看到绝情的柔柔,一气之下,会干出什么?太可怕了,徐至刚的细脖子差点被她掐断。
“松手,松手,你在发疯!柔柔,你冷静下来——”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格,最好别惹她,她火一上来,命都可以不要的。那天,《血诫》剧组到郊区的一个大苇塘里拍外景,就大发作一回,连胡先生这个沙场厮杀出来的家伙,也被她这份绝情吓得面无人色,变了一副模样。
我说:“难道你是初次领教?”
他咋着舌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全怪那位有着一副搓板似胸脯的副导演,以为她在拍《这里黎明静悄悄》,非要拍摄在水淀子里的群女裸浴的场面,这也许是中国导演的本事,一步不拉地追赶世界潮流。她对那些跃跃欲试的女演员大讲特讲,一定要拍出像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那样的画面来。
我在看本子的时候,给柔柔建议过,小姐,你们拍得再好,能超过人家么?一个不遮不挡的裸体女人,都得考虑审片子的人的承受能力,好家伙,苇塘成了女子浴室,弄一打光着身子的女人,你估计那些先生们能坐得住么?
知道她的认死理的脾气,出主意说,如果实在不忍割爱,一是只能拍远景;二是利用芦苇掩饰,似隐似显,欲盖弥彰,也未必不产生你要那种效果。
这本是说定的事,到了现场,副导演也不等老板首肯,撇开分镜头剧本,擅自作主,让每位小姐都穿上紧身衣,外面再涂上泥巴。反正这位副导演干什么,都能找出原本,这一个个泥猴似的女孩,使人马上想起法国影片《火之战》。她叫摄像师尽量往女演员的胴体靠近,兴奋地喊:“拍出乳峰的性感来!镜头往腹部下面走,注意细部……”
她很得意她的灵感。
柔柔有点事在城里耽搁了,借她弟弟的丰田车赶来的。出手大方的胡先生要给她一辆高级轿车的,她谢绝了,她说她喜欢吃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苞米。“再说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凭什么接受你这份礼呢?”
“冲着我对你的感情——”
“no!”
胡先生很遗憾,对我抱怨过,没办法,她认准了,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她的。
徐至柔车一停下,看到这番景象,火冒三丈,就朝她的副手吼:“你当家,还是我当家?”
副导演根本不把女老板放在眼里,拿着电喇叭,指挥那些泥美人朝镜头靠拢,大声嚷着:“特写,大特写——”
书香门第的副导演,敌不过妇救会长的女儿,那一声吼,苇塘里的水鸟都惊飞起来。这个软硬不吃的主,顺着她,她还未必顺心,逆着她,以为她不敢破釜沉舟么?
她一把夺过扬声器:“给我停下来!”
“你能不能先别激动,柔柔!”
“我是雇用的你,你如果觉得委屈,可以马上结帐走人。”
“柔柔,这一回你想炒我的鱿鱼,也不成的,掏钱的财东支持我这么拍的。不信,你去问他,他说今天要来看拍摄的。”
“他敢插手?”
“为什么不?他投了资——”
“你给了他什么?换来这份权力?”
第五代导演也不示弱:“你该比我更明白!”
“好吧!我恭喜你——”她把其实是她付了钱的电喇叭,像掷铁饼似的摔进苇塘里。然后,她就找了个土岗坐下作壁上观,一反常态,那股热烈,那份趾高气扬,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傲,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能想象此时此刻受挫于这个该死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女人,而实际上是屈服于更强大的金钱势力,对这位有着极端强烈的自尊心(她自己允许自轻自贱,别人可是绝对不行的)的小姐来说,是个什么滋味?居然忍受了,我简直不可思议。
不能劝解的,我知道。这时对她说任何话,都等于点燃火药桶的引线。
果然,那辆超级奔驰来了,我从胡先生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看出来,肯定不是来欣赏副导演的艺术创造,而是知道把姑奶奶惹翻了,一跳出车门,急切的目光就在人群里搜寻徐至柔。发现她在土岗子上孑然独坐,百分之百地明白大事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这个徐至柔,未容他走近,站起来,回到她弟弟的车里,这边,无论胡先生怎么喊叫,她也不管路好路坏,颠着蹦着地开走了。
胡先生非要拉上我去追她,我告诉他:“没用的,你该了解她,她是绝不怕玉石俱焚的姑奶奶。”
“走吧,走吧,我求你了!车开这么快,我怕她闯祸——”他把我硬塞进车里,叮嘱他的司机加快速度赶上她。这种车,升起一块玻璃,后面交谈什么,司机是听不到的。不知他是对我不忌讳呢?还是压根儿不当一回事,他说他跟那位副导演睡觉时,没有太走心才答应拍苇塘里镜头的,没想惹柔柔。他见我毫无反映,又说:“也许你会奇怪我对这样一个瘪皮臭虫也发生兴趣?”
车开得太快,而前面的柔柔开得还要快,我真害怕出事。
“其实,我不过想看一看,这些自命清高的有文化的女人,脱光了躺在床上有什么两样——”
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女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物件,很像一位文物收藏家,看一个出土的陶罐或者瓦壶似的,值不值钱?和别的钵子土盆又有什么不同?我为我看着长大的柔柔难过,这个性格挺强的公主,不过是他增长性阅历的长长名单中的一个,她会不知好歹到如此地步?因此我怎么也不能认定,她甘心扮演这个角色?
难道,这应了巴尔札克对于金钱的那番礼赞,身旁这个至少万元一套的意大利西装包装起来的暴发户,就等于一块金光闪闪的钱币。谁能担保徐至柔能超脱诱惑?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作家!”
“我在猜,你究竟要做什么?除了睡遍各种各样的女人外,还会有些什么作为?我相信,你发了财还要发财,不仅仅这个目的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在柔柔的车前,一辆手扶拖拉机横着从田埂上,开上了公路。一眨眼的工夫,只见她把丰田车开进了路旁的沟坎里。据胡先生和他的司机分析,肯定她打方向盘要闪过这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劲儿用大发了,如果速度不是太快的话,也还不至于拐下公路的。
她撞晕在车子里。
胡先生顾不得那身西装,慌不迭地跳到水沟里,车门打不开,砸碎前窗玻璃,钻进去,把她捧出来。他的胳膊,他的脸颊,也给刮破了。他完全可以叫他的司机帮他忙的,他推开了。我想替他分担一下,至少该腾出空来包扎他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也不用。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总醒不过来。
“快!快!”他不停地催他的司机。于是,车子也不管红灯绿灯,往城里开去,柔柔一直在他手臂上捧着,那张脸仍是怒火冲天的样子。
我很难怀疑,他那悲戚的表情,是装出来的;他那自责的语言,“是我把她害了!”不是发自内心的。
“别给我说,别给我说……”事后,只要我一提起这些细节,她就叫嚷着不愿意听。
“我半点也不能接受你那位阔老,柔柔,不过,那一刻,他是真的。”
她捂住双耳,跳着脚不让我说下去。
后来,很少见的,不动声色的胡先生不知犯了哪根筋,非要向我发表感想。他说,钱太多的结果,便是围着向你伸手的人也必然太多,于是就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越想从我口袋里挖钱的,我越吊他的胃口;越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我倒要给他制造一个惊奇。你会说我纯粹是钱烧的,我承认。我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我富得流油。这钱是我挣的,我愿意怎么花是我的自由,对不?
他告诉我:“我和柔柔就是这样相识的——”
“你要施舍她,她不接受?”
“说对了,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断然拒绝大把票子的女人。我问过她,你究竟是谁?你猜她说什么?麻烦你别问我,也别打听,正如我不想知道此时此刻你以外的一切事情一样。感觉不是还可以吗?那咱们就坐在这三等卡拉ok歌厅里,你腻了,你可以离开,我烦了,也许不打招呼就走。”
我记得,那时柔柔打算拍一部歌厅和歌女的凄凉故事,后来吹了,因为没筹到款。
胡先生说了一句让我惊讶的话,“你知道,有时我恨不能把她宰了,她是唯一让我总忘不了我曾经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可怜虫的怪女人。”
“那你爱她?”
胡先生摇头,“不过,我愿意跟她好。”
“要是她不想跟你好呢?”
他笑一笑,那叵测的眼神,令人不安。
我把这种吃不准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观感,告诉过柔柔。她跷着她短裙下的一双秀腿,点上一支烟,教训可算是她长辈的我。“你真是一个落伍作家了!现在还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吗?只有你们还在那儿典型化去哄人罢了。咱们先不说他,说我,你以为我清高嫌钞票扎手?你该知道还是让他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你相信我会被他这种感伤的游戏骗了吗?你真以为我不了解他是什么东西?你信不信我不管,除了你吃我,我吃你这一点是真的外,好也罢,坏也罢,统统都不可信!”
又是那句老话:每个人一投进生存这部机器里,谁也演不了他自己。“包括我那自以为伟大的爸!”
这个柔柔和她的禅机!
十四
等朱虹把来宾基本上打发走,进屋,姐弟俩的仗已经打完了。
我想小刚不会编谎,他是大少爷,无须为自己所作的任何事负责,自然不必虚构一个复仇的动机,他才懒得动这个心思呢!
“他真是这样当着众人讲?”柔柔第三次要小刚证实。
“烦不烦,姐,我说过了,在场还有别人的。我早就想杀了那暴发户——”徐至刚的智商也真是成问题,思路还停在出事那刻,不想一想,是逃命呢?还是自首?而徐至柔,也他妈的认死理,人都被压成肉泥,一个劲地追问他说过的话,有狗屁意义?别看胡先生穿一万元的西服,能掩饰他原来是个市井粗人的事实么?他让小刚向那位受到身心伤害的女孩子赔礼道歉,大少爷在气头上,哪肯低这份头,骂骂咧咧,出言不逊,叫他难堪透顶,下不了台。他是人,他来就是要当大侠的,他再表现修养,那种习惯用拳头讲话的本性,也按捺不住。在气头上,居然威胁小刚:“你要不道歉的话,我就把你妈,你姐拉来,让她们当着大家,脱掉裤子,我画给你看——”
这当然叫徐至柔忍受不了的。
柔柔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弟弟确认,“他是这样说的?”至于如何了结此事,她不去想,老头子的病,也置之脑后。“你保证你没听错——”
“烦死了,烦死了!”徐至刚往沙发上一倒,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烦也不行,小刚,他只要那样说,你撞死他,那就活该。”
朱虹一进屋,还纠缠住她的儿子问:“那个红牌爱斯是谁?”
谁也不想告诉这位夫人,他就是她近来一个劲地巴结的暴发户。有时候,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看不过去。可继而一想,丈夫不行,儿子更不行,她不出马,难道等着坐以待毙吗?如果能够坐享其成的话,她连指头都懒得动弹的。豁出这张脸,即或是极其不喜欢她的柔柔,也会视作是对门第尊严的玷污。看柔柔那痛心的样子,谁也不愿意吭声了。
她来是传达徐祖慈的话,在没有想好对策以前,这件事情不能扩散。我不敢说,压了一个人,这个贵族之家不当回事。但问题既然出了,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总能争取到比最坏程度要好得不知多少的结果,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哦?小刚,你不是不知道你爸心脏不好!不跟我商量,就对他说,幸亏他没出事,要不,就真是祸不单行了……”她一个劲地埋怨她儿子。
“求求你,少虚张声势,他不是头一回犯病,不至于这么严重的!别闹我,妈!”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跟你爸讲呢?小刚,有些事情他要不插手,也许瞒上不瞒下更好办些?”
“因为我撞的是他的车!”
“天哪……”朱虹更是天怨地怨地数落起来,毫无疑问,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徐至柔对她后妈从来不客气:“你有完没完!”一句话把朱虹问哑巴了,转向她弟:“那车呢?”
“在西直门火车站那儿,撞在大树上,开不回来了!”
直到此刻,徐至刚的大脑才好像接通了线,恍然大悟地站起来。是他压死了人,是他撞坏了车,是他弄不好要坐牢,或者逃亡。他站不住,坐不住,失魂落魄,惶恐无主,我看出他现在才真的为自己犯愁了。
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念念有词:“不,不能,不,绝不……”
“别别,小刚!”朱虹怕他想不开,抓住他,恨不能把他搂在怀里:“放心,天无绝人之路!”
“你别瞎掺和行不行?你给我滚一边去——”
看来他明白一点,懂得要找个人商量商量。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不能按常规办的话,我当不了参谋,只好求诸他姐姐了。他知道他妈屁用不顶,反而添乱,老头子也不是铁脖子王爷,谁也不敢动一根汗毛的主,又有许多假道德,撕不破那张脸,还要假仁假义,装模作样。所以像斥责一个保姆似的,把他妈赶到他爸那儿去。“把那些留下来监护的医生护士,请走行不行?麻烦你,别让他们在这儿碍手碍脚!说话也不方便!”
她不走,还在抱怨:“你干吗用你爸的车?怎么办?怎么办?”
朱虹不止一次给她儿子擦屁股了,徐至刚惹祸可以,消灾不行。譬如搞得女孩子怀了孕,还要她领着去人工流产。幸好儿子交的女友,不三不四占多,既和他睡,也和别人睡,但究竟是谁的孩子?做妈的总得问问,这家伙从来说不上是,也说不上不是,动那脑筋干吗?问急了,顶多吼一声:“你们看着办吧!给两个钱打发了,不就完了!”
“可人家说是你的!”
“你们认为是就是,认为不是就不是,别烦我!”就这么一个不走心的人,你拿他怎么办?他出了事,他还有理。这时候连朱虹也觉得在江湖上闯荡的徐至柔,说不定倒比不上路的儿子顶点用。
“柔柔!”朱虹这一声叫得真有感情。
徐至柔能有什么高招?作科犯罪,杀人越货,掩尸灭迹,逍遥法外,她也只是在拍那些上不了电视台的电视剧时才碰到。怎么办?虽是编剧,虽是导演,她也不明白如何把戏进行下去?但眼前这一切,对不起,无非一个花花公子开车撞了人,爹妈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收拾一番。如果在《血诫》里,有这个情节,翁家驹压死了他姐姐的情人,这个姐姐会为那个侮辱了她的暴发户斩了弟弟然后殉情吗?她会不拥抱这个卫护她尊严的弟弟而扬弃往日的一段感情么?
“柔柔,假如不是机关的车,不牵涉到司机,说不定好办些,是不是?”她在设法让前妻的女儿出招,因为比较大胆的主意,一般只有徐至柔,才敢想敢干的。
可这是人命案啊!开玩笑!压死的又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徐至柔闭紧嘴,不置一词。
朱虹继续埋怨儿子,“要是你开你自己的车,事情不简单些吗?你呀你呀,你也太不注意了,教训还少吗?”
她儿子跑过来追着问:“你的意思,我自首,去蹲几年大狱,你才满意了?那我马上就去,行了吧?”
“算了,我的祖宗!求求你,非逼死我们才安生吗?”
“我请你离开这屋,妈——”
“小刚……”
“你要不走,我走——”他拉开门就往外走。
“到哪儿去?”
“你不是希望我去坦白从宽嘛!”
“还有人在,你小点声!”直到她儿子又一头倒在沙发上,她才离去。
“怎么回事?爸的车——”徐至柔望着这个宝贝弟弟。
那辆奔驰是机关派给老头子专用的,实际上,徐祖慈远比不上他老婆用的时候多,他老婆又比不上他儿子用的时候多。不过,自从徐至刚有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皇冠,才算不那么本末倒置,把住他爸的车不放。
这回也是命中注定该出事,那回拍外景柔柔把他的丰田开翻在水沟里,胡先生给拖回来,修好,他也不打算要了,要脱手再想法免税进一辆新车。“姐,也正巧了,我的车一回打得着火,一回又打不着火,去郊区度假村,不是短途,万一路上要给我抛锚的话,也不好办。一出门,恰好小吴在院内擦车,我扔给他二十块钱买啤酒喝,就把他的车开走了。”
结果,少年气盛,又在众多朋友面前,栽了面子,恼羞成怒,就在公路上做了这桩蠢事。“三十六策,走为上计,姐,对不?”趁着昏天黑夜,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外,人不知,鬼不觉,他加大油门逃了。快进城,他松了口气,偏偏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车撞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大槐树上,只好撂在那儿了。
“笨蛋!”
“姐,你别骂我——”他先把车往回开了几公里,然后,下了公路,叉进去农村的小道,拐了很大一个弯,本应从东直门进城,却绕到了西直门。“我才不傻,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的。”
柔柔苦笑地说:“这倒有点像电视剧——”
“接下去呢?”我问。
我发现,这位大小姐逐渐心平气和了,刚才为她情人死去的那份冲动,似乎消散了。甚而至于有可能在她情人名单上,毫不痛惜地勾掉了这个名字。“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讳言,“我对谁都不存在契约关系!”那个躺在荒郊野外,无人收尸的胡先生,在徐至柔心目中,显然已经不占什么分量了。
想不到胡先生和那位被驱逐出境的外国记者的命运一样,只是由于一些很偶然的原因,便义无反顾地掰了。她为那位罗伯特坐了一年零八个月的牢,放出来以后,到香港去见他。对方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其实是无伤大雅的,要是她更像东方女人一些,也许正是罗伯特这个中国通所期求的。“去他妈的,让我当老妈子侍候他!做梦!”
一句话触怒了她,尚且掉头不顾,一走了之。何况胡先生绝对是动了真情,才会去为一个臭婊子打抱不平,这和睡一睡那位副导演可不是一回事。何况他居然敢发出要把她,和她爸的老婆当众脱光了画画的狂言,难道她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么?
也许,我确实是她所说的落伍作家,总去研究作为写作对象的人。我并不喜欢胡先生,钱多烧包,令人厌恶,但我能理解,他肯定有他护庇那位风尘女子的缘由,而在气头上说出过火的话,并不足以说明他心口如一,值得一下子全部否定嘛?何况,此人已经死了,被你弟弟压死的!
我望着柔柔那张脸,平静如水,也许,这就是现代人的价值观念?
“血溅在车窗上的时候,我倒有点害怕,”徐至刚回答我:“接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我也无所谓的,听天由命吧!”
“你确信是把他撞死了?”我说。
“那还有错?”
“你下车证实了他真的断了气?只要还活着,就不是人命案,按你爸你妈的能量,也许不至于判刑的。”这点信心,我是有的,肯定,老两口会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活动起来的。我绝没想到这姐弟俩的观点如此一致,压死远比压不死要好。
“你不会一点也不了解红牌爱斯,他活着比死还不好办?”
柔柔也说:“你啊!你啊!要是压不死他,你就准备被他大卸八块吧!他怕什么?他不知在共产党手里死过几回,现在他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如果你连一个大活人也压不死的话,又把老头子的车再搭进去,你也真是太没用的东西了。”
他嚷嚷:“姐,你要是压了人,你不想被抓住,你夺路逃跑,你会一点不慌神?不手忙脚乱?对不起,我办不到!他妈的,我要不把那个小荷包操个稀巴烂,我不姓徐——”
“谁是小荷包?”
“就是那个陪着玩的,让我剥光了画屁股的女人呗!”
“那肯定是个高级妓女,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字?”柔柔问。
徐至刚一笑,来了兴趣,满面愁云,一扫而空。“姐,你信不信,有的女人天生是当婊子的料,这雅号是从她那妙不可言的挣钱工具来的,她所以能把男人勾得死死的,就凭她这身体上天生的本钱。那才叫令人销魂,谁跟她作过一次爱,就必然成为她的回头客!简直绝了,要不,那个红牌爱斯,肯为她出气!”
这个小王八蛋,只有谈到女人和性,而且血淋淋,赤裸裸,才眉飞色舞,显得有点精神劲。
十五
我突然记起柔柔生母,那位妇救会长爱在她厢房里,轻轻地唱起她的家乡小曲。那是一首悲哀的歌,也是一首死亡的歌,平缓,没有起伏,尾音能拖多长,就一口气丝丝缕缕地唱下去。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是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阳高城的女八路。那时,我的首长远比不上她光辉。她曾经带了一个班,没日没夜地赶了二百里,截住一支不肯向八路军无条件投降的鬼子队伍。这些都是来看望她的老同志,在交谈中不经意说出的,可我一向她好奇地打听,关于她自己,便不大愿意回忆了。
“唉,说那些干吗?”
提到徐祖慈,她总是像一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那样,评价一个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似的议论他。“阿姨,你打进阳高城的时候,首长在哪?”
“哼!鬼晓得他在哪儿逛窑子呢?”
这肯定是气话,但徐祖慈的风流不可能不使做妻子的她恨得牙痒。可拿他有什么办法?到头来,还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厢房里,无声无息地过下去么?
所以,唯一的,让人知道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一个她的,就是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来的她那低沉凄凉的歌声了。
拿不准老阿姨什么时候唱,也摸不透她的脾气,是高兴才唱,还是不高兴才唱。我一直想记录下这首怪怪的唱词,可她从来不肯为我张嘴,虽然她应允过:“小鬼,有空,我会从头至尾唱给你听的!”后来,她上吊了,便成了永远的遗憾。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存心惹徐祖慈不痛快,故意唱的。也可能并非如此,她虽然恨他,但也怵他,说不定还可能残留着当年的爱吧?她把他从一个草莽英雄变为革命战士的艰难岁月里,怎么说,也是生生死死地一块儿煎熬过来的嘛!
偶尔,我的首长也会被这歌声吸引,在没有达到不能忍受之前,那眉宇间所流露的困扰的感情,表明这支家乡小曲是在触动着他的心弦的。
远地里烧香,
近地里拜神,
灰鬼从南山上下来,
灭了小德贵的一家人。
河汉里飘着尸首,
山坡上挖着坟,
庙里唱着大戏,
小德贵家就断了根。
马背烙着火印,
老牛围着石磙,
雁窝滩上他挖过的井,
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
这个民间唱本,大概是一支有点像“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的那种很长的叙事曲,她从来没唱完全过。我始终也弄不明白这个飞扬跋扈的主人公,是萧德贵呢?还是小德贵?他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像老阿姨唱的那样,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也未可知?
有一次,我斗胆问过徐祖慈,当然是他心绪极好,而朱虹恰巧不在场的时候。
“阿姨唱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他不回答。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很有些不知深浅的,追着问:“她干嘛老唱这几段呢?”
他仍是不回答。
但更多的,便是不愉快了,只要老阿姨一唱,他跑到厢房门口去朝她吼:“你死不死地嚎什么丧吗?”随即便是沉默,好多天好多天,那厢房里寥无声息,不觉得这个大活人在院子里的存在,很令人对这种家庭气氛匪夷所思的。
可我从来没见她流过泪,可是,也绝对瞧不到她的一张笑脸。
那时,我太年轻,也过于率直,很鲁莽地问过,为什么熬到革命成功,你不当大官,把功劳归他,自己倒当老百姓了呢?为什么还要留在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丈夫家里,仰承他的鼻息,做这种说食客不是食客,说保姆不是保姆,说主人当然更不是主人,可又不能随便打发的尴尬角色呢?
她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想起种苦荞么?那都是灾荒年景,什么庄稼也不赶趟了,又不想饿死,才只好种它的。你想想,小鬼,一个裹脚的农村女人,一个身上有七个枪眼的残废,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笨人,再有,你命里注定,摊上了这么一个就是能降住你的克星……”
“是首长吗?”她望着厢房外那小天井,那里有她种的茄子,辣椒的几株可怜的绿,也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慰藉。
“那你走,离开他嘛——”当时我够幼稚的。
她摇头。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个女人的爱和恨,几乎是同样的凄苦。
最让我替她感到不是滋味的,朱虹给徐祖慈生下这个现在闯祸的孽根时,她煮了一大笸箩染红的鸡蛋,给我们这些人吃。那张不哭不笑的脸,我久久琢磨不透,她是怎么回事?而且朱虹反对她这种热烈反应,跟着徐祖慈也朝她吼……
我问过她,你干吗?干吗?
她也说不上因何要这样,一脸茫然。
包括她最后把自己挂在这间书房门楣上,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个难解的谜。
不晓得是柔柔可怕的预感,使我毛骨悚然?还是小刚说的血肉横飞的镜头,令我胆战心惊?老阿姨唱过的“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那句挺恐怖的唱词,似乎在我耳边响起。后来我当右派,曾经到过她唱词里的那些塞北地区,这种一人多深,干涸见底而被弃置的井,比比皆是。想到她唱时那种如泣如诉的声调,想到那个叫小德贵的汉子,挖了这个井,最终又把自己埋葬在这个井里,就会涌上来对于命运不可违拗的悲叹,和人生归宿如此必然的结局,所产生的无可奈何的感情。
三月杨花雪纷纷,
野鬼你别敲门,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怎么平白无故地响起遥远年代的歌声呢?怎么竟凄凄惨惨觉得冷飕飕的寒风,吹着后脊梁呢?
夜深人静,突然,从客厅里传来了朱虹凄厉的喊声,不好,大概出事了!
十六
“怎么啦?”
“问他呀!问你们的爸呀!”泪流满面的朱虹坐在她丈夫床边,呜呜地哭。
徐祖慈躺在那儿,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把医生护士请回去了,好像还不到危急得无法应付的程度,只是一脸回天乏力,万念俱休,可又心有不甘,欲罢不能的复杂表情,和刚才当着众人像《血诫》翁天健那样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神气,迥不相同了。
即使如此,好像不值得朱虹如此伤心。
为什么?
也许他演那种壮怀激烈的角色,她看惯了。现在这种老百姓式的毫无气度的样子,让她害怕。
不!朱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还不停地叨叨:“他跟你说些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呀,讲呀……”徐祖慈像停尸一样躺着,她以为他死了,哭得更凶。
“哭什么,妈——”徐至刚先烦躁起来:“他还没死!”
这种时刻,做儿子的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在座的人都理解,并不表明小刚真是丧心病狂,在咒他老子死,盼他老子死,是一个不把老子死当回事的豺狼,是一个不通亲情伦理的畜生。不是的,他从小长到这么三十多,快四十了,谁曾教过?或谁敢教过?他应该怎样说话和不应该怎样说话呢?所以徐祖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也许他认为现在想起来责备他,未免为时太晚了吧?
“爸——”徐至柔走过去,“你到底要紧不要紧?”
他木然。
“你说话呀!爸,我是柔柔,大家为你在着急呢!”
他继续将眼闭着。
后来,我们推测,小老头一出现,他就决定走终结生命这一步了。
我早把高尔夫球场上那位笑容可掬的老先生忘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在书房里商量对策的时候,他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他进门,就把朱虹支开,那是非同小可之辈,她敢不乖乖走出客厅?现在,她哭着向她丈夫打听的,也就是这位小老头和徐祖慈的短促交锋,各自都说了些什么?否则难以理解她再进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病人,竟像死了一半地神色大变,《血诫》里那青山,那苍松,那雄鹰,和这样一个颓萎的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她哽咽着告诉我们,她伤心,正是他突然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真像丢了魂似的无依无傍。一瞬间,老阿姨唱的那首民间小曲,又涌了上来。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歌声的余韵,通常是拖得很长很长的,还未在我脑海里消逝,徐至刚半点不为他所干的事愧疚,走到床边,对他老子说:
“算了!你别装死行不行?爸,你会把妈吓过去的!”
这种半吊子话,平素早听得耳朵起茧,谁也不往心里去了。可朱虹,却猛地站起,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她儿子这种牲口似的讲话,表示强烈不满。估计也是急疯了,才冲过去扇了徐至刚一记耳光的。
一下子被打愣了的小刚,捂着脸,他不知道他妈这记耳光,是对他满嘴胡吣来的,却错以为嫌他惹下弥天大祸,闹得合宅不安,自然不能忍受。何况他本意倒是护卫朱虹,所以这一巴掌,把他的无名毒火引发了。
“怎么啦,不就压死红牌爱斯么?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顶多不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吗?至于你们这样哆哆嗦嗦吗?我不是没要你们为我抵命吗?你们放心,你们没有能耐救我,没有办法保护我,我不怪你们,谁让你们一个赛一个窝囊。你们往常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江山不是你们打下来的吗?怎么样?你们现在有什么招?狗屁!虎牌的!到了动真格的,你们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还不如当死心塌地的老百姓,索性什么也不指望好。是啊,我投错了胎,要不,再往上,像人家八大少,要不,穷家子弟,安分守己,也就不必托生在这种武大郎盘杠子,上下不是的家庭里,活受罪了!”
谁也止不住他,要不是柔柔捂住他的嘴,还不知要往他爸、他妈心底的隐伤,正在殷殷流血的创口上,撒多少盐呢?
他挣脱了他姐,说了声“再见——”,抬脚要走。
我很奇怪,好像有理的倒是他,错的是在座的其他人。我更奇怪,那个也当过一方诸侯的徐祖慈,难道被他儿子气晕过去了?连个屁也不放?
柔柔退到一旁,抱着脑袋不语。
她肯定在想她编剧导演的《血诫》里,那个她认为最煽情的场面。按她的逻辑,好像她父亲应该从床上跳起来,演出一出壮观的场面。
我对《血诫》的结局,并不叫好,虽然她执意要那样拍。
马上就要被逮捕的翁家驹,像一条癞皮狗似地跪在他父亲跟前,抱住那磐石般不动不摇的双腿,哭喊着:“救救我吧,爹!看在死去的妈的份上,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要活!我是你的亲儿子,唯一的儿子……”
“走——”翁天健大义凛然,指着打开的大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翁家驹拖住他父亲的腿,不让他走开:“爹,给我一次机会吧?”
纪委书记字字滴血,还是那句话:“走,给我走——”
“爹,我是妈在行军路上生的,她挑我在柳条筐里,养大了我。爹,你让我一颗枪子去见我妈吗?”
接着,我记得柔柔拍了一连串的幼儿园的欢快的跳跃镜头,接着,她用慢动作的徐缓调子,拍下了这位父亲在往一堆火里,扔进去那古旧的箩筐,那粗拙的儿童玩具,那显然用大人衣服改制的童装……
背景是弥漫的硝烟烽火……
眼前的火光,舔着翁天健那张沉思的满是皱纹的脸。
本来,在分镜头剧本里,此刻应该有泪水的特写,让副导演反对掉了,她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事必有本的这位瘪皮臭虫,柔柔拿她没办法,只有依了。因为她和我持同一观点,这个结局无论如何是不理想的,完了她还摇头。
她反对,她认为当前电影非英雄化倾向,是世界潮流。我不赞成,只是这种表现手法太陈旧了。可柔柔坚持要拍得高大完美,我也能猜出底蕴何在?出于那种门第相同,命运类似的共鸣,需要在艺术中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
可生活里,也就是这间客厅里,会出现电视剧的结局么?
一见儿子要弃家出走,喊也喊不住,朱虹当场休克。
“别别,朱虹同志!”徐至柔连忙冲过去,扶住她,掐她的人中。
走出门去的徐至刚被我硬拖了回来,这个小王八蛋,根本不顾神色恍惚,脸白如纸的他妈,而是对他闭着眼睛的老子,说了几句绝不是他这个脑空洞的人所能说得出的话:“爸,你该明白了吧?你既不是想象中的你,也不是现实中的你。过去的你,不是你,现在的你,也不是你。我不会猜错的,正因为你发现了你其实不是你,所以,你才不敢睁开眼睛,面对所发生的这血淋淋的一切!”
我注意到,徐祖慈躺不住了。
十七
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公主,因为找不到洋酒侍候,奚落我是一个破作家,可她忘了自己,已经是彻底破产的独立制片人。
“算了,柔柔,还是少喝点酒,保持哪怕最起码的清醒,把《血诫》改改,捞回本来再喝也不迟的!”
她才不肯低这个头。“我宁肯砸锅卖铁,也不服那份输的。”
“那你岂不是白白地树立了一个高大的共产党人形象?”
她笑了,“如果真打算重新拣起来,也许该琢磨的倒是那个青山苍松的结局了!”
“难道你爸的死,给了你艺术创作上一些启发?”
“想不到他选择了谁也想不到的一个死法!小刚那个混蛋,你说他到底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讲的那几句话,真让我吃惊,那不就是禅么?”
当时,我悟性低,倒没有她想到的那种禅机。只是徐祖慈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以后,我也曾职业习惯地设想过,他,如果是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的话,下一步,他该怎么办?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个故意撞车杀人案的故事该怎样结束呢?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一:
徐祖慈被他儿子这番话震动得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双充满了失望之情的眼睛,注视着站在床前的半点不知悔意的儿子。而开车撞人的家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他这个人也不找什么借口,和许多出事的人不一样,把过错推诿出去。本来他可以说:“这个混帐侮辱了我姐姐,还有我妈,冲这,我饶不了他!”若这么一说,成为尊严的复仇行动,虽败犹荣。也还可以说:“你们不了解他,我太了解他,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共产党的蛀虫,暴发户罢了!”那样,就会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谋杀?在为党为民除害,小刚还许是英雄呢?
他不为自己开脱,我想,他也许不懂,不在乎,懒得费神。他在开车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不高兴,就是要压你,怎么着?兴之所至,为所欲为,他要是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细,也就不是徐至刚了!他早准备好了,你们有办法,就替我搪,你们没办法,那我跟他们对付,最后顶了天,也不过偿命嘛!他想得开,他并不认为活着就多么开心。
客厅里,难堪地沉默着。
小刚站了一会,不耐烦了,问他爸:“你不认识我吗?干吗这么看!”
徐祖慈晃着脑袋:“你真是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我一向如此,你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你就封我是你的掘墓人了!我再说一遍,你们操不起心,就别操心!”
已经从休克状态中缓转过来的朱虹,也对她儿子失望了:“我们没让你去杀人放火——”
“现在说,是不是晚了点?”
徐祖慈急了:“你给我站住!”
“干什么嘛?烦不烦?”他少爷脾气不改,又甩脸子。
“听着——”徐祖慈一字一句:“如果你还是这家人,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你该清楚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姐姐吗?哼,你能下狠心送她坐牢,对不起,我还没那么傻!再说,你这回甭想再捞到革委会一顶乌纱帽的,别瞎卖力气了。再见吧!老前辈,多保重吧!”
见儿子扬长欲走,顾不得心绞痛的徐祖慈从床上跳起,从枕头底下掏出他珍藏的手枪。这支见过血的家伙,在他手里,透出一股杀气。
“你杀了人,你想一走了之?”
徐至柔走过去,用她的身体横在他们父子之间。“你要干什么?爸?”
“你别管——”他用枪把她拨拉到一边去。
走出门的徐至刚倒停下脚步,回过脸来:“姐,你别拦他,让他打!”
“不!”徐至柔顶住黑洞洞的枪口:“你要开枪,就冲我吧,小刚是为我干的,没他的事,唯我是问好了!你放他走——”
“滚开!”
“爸!你够了,你给我算了吧!”柔柔像发威的狮子一样,朝她老子吼。
我怎么想不到那个闯了大祸的混蛋,竟有调侃的闲心,他倚在门上,“姐,他大概不会读过马克思雾月十八政变那篇文章,历史的重复,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就是喜剧了,由他闹吧!”
徐祖慈把手枪保险栓拉开,那张脸又恢复了一派威严,抠着扳机,半点也不是恐吓。“我要把你们这些孽根都结果了,然后我去见马克思——”
也许是急火攻心的结果,话未说完,跌倒在床前地上,一口气没返上来,头萎然地歪向一旁,还连接着他身体的监护仪,发出可怕的蜂鸣声。
等我们都围上去的时候,那显示器上的心脏起伏曲线,已经平平直直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二:
徐祖慈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有力气说话。
他嘴唇哆动着,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分辨不清,只好叫柔柔过来。她扶着休克的朱虹,正给她吸氧,给她抚胸,没法丢开手,帮不上我的忙。
她说:“你靠近他一点——”
我俯身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出了他在断断续续地说:“……叫,……叫!”很急,还有点恼怒,那张脸仍旧像过去一样,为我不能马上领会他的意图而发火。
我告诉柔柔:“你爸好像是在说一个‘叫’字!”
“你试着问问,他要叫什么?”
我想了想:“你是叫救护车吗?”
不是。
“你是叫老干部局的人来一趟?”
不是。
“那你是要叫朱虹同志吗?”
也不是。
柔柔喊了一嗓子,“是不是叫小刚回来?”
徐祖慈听见了,朝我点了点头。我十分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儿子捅下了天大的漏子,压了人,撞了车,刚才又足足地奚落挖苦了一顿,损够了,扬长而去,还要我跑出去叫他,简直不可理解。
也可能他要杀了他的儿子?当年,他伏处林下,做梁山好汉的时候,曾经是杀人不眨眼的主。那一脸横肉,要是发起狠来,绝不手软的。
他急切地要我赶快找小刚去,这回他的话,说得比较清晰了。
我在书房里没有发现这小子,到他卧室里,看那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走了。连忙出院从胡同往马路方向追他,半夜三更,月明星稀,这个已经以车代步惯了的年轻人,拎着个皮箱,显然步履艰难,快走不动了。
“小刚!”我压低了嗓门叫他。
“别管我,求求你们!”这个犯罪的家伙倒不管不顾。
我快走两步,拦住了他。“快回去!”
“我对他们谁也不指望,算了,是死是活,我自己碰大运吧!”夜静,他的声音在胡同里,都产生了回音。
“神经病,你小点声不行,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你爸叫你——”
他像夜猫子似的笑着,好碜人的。“他找我?”
我抢过他的手提箱,拉这小王八蛋往回走。“有话到家说——”
进了客厅,扑过来的是朱虹,抱着她的儿子,又像是快要休克了。“你好狠心,小刚,你可太狠心了,我们没有对不起你呀……”
要不是病床上的徐祖慈喊了一声:“放开他,让他到我这儿来——”朱虹该是像山洪暴发,要倾诉她为儿子所付出的一切了。尽管老头子说了话,她忍不住还是絮叨,当妈的容易嘛!从小到大,那就不必说了;为他这两年办公司,倘不是她费尽心血,他能坐享其成么?可好,一拍屁股,丢下爹妈就走人了,像话吗?小刚,你不该这样没良心的!
“你给我住嘴!小刚,你过来——”
徐祖慈炸了,说话倒利落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不相识!”小刚耸耸肩。
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把他姐姐惹恼了。她跳过来,厉声斥喝着:“你怎么还没心没肺哪!你放点正形好不好?”
“你知道我爸要怎么处置我?”他问他姐。
徐祖慈叹了口气:“小刚,你穿得整整齐齐到哪儿去?”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他也真让人啼笑皆非,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反而问他老子,“你猜呢?难道不能这样自首去?坐牢去?”
他妈吓得魂不符体,拖住他,“你不能,小刚,我求你,要抓住典型,重判一下,谁也救不了你!你不是八大少,你爸也比不上那些顶尖儿的大人物……”
“我真那么傻×啊!会把脑袋伸给你们共产党,对不起,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想不到随便玩玩的南美护照,还能起点作用。”说完,还少见他有这副好像刚刚睡醒的精神劲,对他爸说:“对不起啦,爸,当年你能把姐送到牢里去,现在你不行了!第一,你不是那时的你,第二,我也不是那时的姐了!”
徐祖慈激动地从床上坐起,说不好是痛心呢,还是痛恨?“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们共产党拿你这种掘墓人,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当然可以,只要一个电话,飞机场就敢将我扣下。可你打呀!打电话呀!”徐至刚冷笑一声,“爸,我认为你应该回归自然,那样你才能冷静些,现实些,那时你送我姐去领教铁窗滋味,你多少还捞到几根干草,如今,你即使大义灭亲,押我上断头台,你不但屁毛得不着,还要付五毛钱的子弹费!”
“你,你……”
徐祖慈用手指着他的儿子,两眼一翻,再也说不出话。那嗫嚅着的嘴,完全失控地流着涎水。
“快把氧气推过来!”
“快给医院打电话!”
“快让机关里来人!”
要是老头子那辆专车不被他儿子撞坏,要是小刚不让他妈把医生护士撵走,也许不至于这么快就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最后要对他儿子讲些什么,则是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三:
“你给我站住,小刚——”
徐祖慈费力地睁开了眼,他此刻既无法恨,也无法爱,无法表示任何表情的脸,让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要是放在他脚一跺,地就乱颤的年代,除了他的“上面”可以指着鼻子批评两句外,别人永远只能仰着脸,看他气色行事,根据他的眼神说话。跟他顶过嘴的柔柔结果又怎样呢?不是硬被撵出了家门,几乎等于断绝了父女关系。
那时,他真是神气十足。
可现在,徐至刚这个差不多像白痴似的家伙,说出这篇着实让老头子很下不了台的话后,他连反驳一声,或者,耍个威风,骂一通,也办不到了。
相比之下,现在,他更像泄了气的皮球。
仔细品味,小刚说的,过去不是他自己,现在也仍旧不是他自己,话虽刻毒,听来刺耳,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放在十年前,我敢保证,徐至刚这番话,和他姐姐一样,得罪了老头子,不会有好日子过。老阿姨身中七弹,救了他一条命,后来又如何呢?翻脸不认人,打入冷宫,活活挫折死了。不就老阿姨那句名言,刺伤了他么?“共产党就是行,硬让他成了气候!”这话直到今天,还在我耳边响着。气候气候,也许徐祖慈所以能够生龙活虎,就是凭的这股气吧?
徐至刚毫不买帐地朝他父亲走来,他妈为他休克在柔柔怀里,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一张嘴,连个正经也没有:“爸,你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快发表吧!”
他对他儿子的吊而郎当的态度,只有报之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个危在旦夕的重症患者,那笑,那苦笑,那生挤出来的刺心的笑,看上去挺让人害怕的。
“你这一走往哪儿去?”
“爸,你问这不多余吗?”
“告诉我,小刚——”
“反正,我不会到你要我去的那个地方,我没有姐那么傻,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看了柔柔一眼,又把眼睛闭起来了。这个死也不肯认错的人,恐怕不无内疚,但要他说出一句请原谅,那是这辈子也休想的事了。
“够了,小刚!”徐至柔制止住他,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也十分激动。“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吗?先管眼前吧!得想一个万全之计!”
“这次玩笑才开得太大,我只好吃不了兜着走啦!”小刚根本不抱希望,笑着奚落他父亲,真行,这种时刻,他居然没心没肺地笑得出来:“爸,我知道你是爱莫能助!我不怪你,怪我平素把你老人家估计得太高了,所以——”
“你别说了行不行?小刚,你非要逼死你爸吗?”朱虹不敢休克了,把徐至刚拽到一边,要他坐下,以那种高贵阶层的优越感激励儿子。“我就不信,你爸不行,上面还会有更行的人吧?是不是?路总没有走绝嘛?”
徐至刚架起二郎腿,恢复了那没精打采的德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想早一点离开是非之地。“算了算了,你们又不能给我打保票,由我去吧!”
柔柔说:“你就老实呆着,哪儿也不是你的藏身之处。”
“姐,那不行,我必须马上离开国内,先到外面去避一下风头再看。”
“这不正好说明你做贼心虚么?”
“有什么办法,警方找到小荷包,那婊子肯定会交待出我来,那时候我想溜也溜不掉了,对不起,我得走人了!”他站起来要走。
“不——”朱虹扑过去抓住他不撒手。“小刚,你走,我也就甭活了!老徐,救救他吧?我求你啦……我不能看他死呀!”她伤心地哭着。
柔柔先喝住了朱虹:“你能不能消停点?还嫌不添乱吗?”然后问徐至刚:“你往哪儿跑?在国内,通缉,到国外,引渡,就算你命大,逃得过去,从此你也休想出头露面,那么,他们有你这个儿子和没有你这个儿子,还不是一样?”
徐祖慈又睁开了眼,“扶我起来,柔柔——”
“你要干什么?爸!你还吸着氧呢!”
“我给上面打个电话试试,唉!你呀,你呀!”徐祖慈对他这个宝贝儿子也不想说什么了。
徐至刚还很不耐烦,半点也不感谢:“你要作一点努力的话,我不反对,不过,请你快一些!”
朱虹连忙把电话机捧了过来,“我给你拨号,找找上面,我不相信,革了一辈子命,最后连一个肯为咱们撑腰的人,也找不到?”
徐至柔伸手按住话机,“干什么,疯了吗?这不等于告诉人家,小刚压人了么?再说,爸,你有那么大的把握,那些老爷子肯为你卖力气吗?”
“那怎么办?那什么办?”朱虹急了。
柔柔认为只有在警匪片里,才出现神探的。“放心,让他们查去吧!小刚并未在杀人现场留下痕迹,不怕,应该静观事态发展,再想对策!”
“瞒不住,也逃不过的——”徐祖慈对共产党公安部门的效率,是深信不疑的。
柔柔看法不一,她哼了一声,“爸,我不相信破案率会百分之百!”
“小荷包呢?”小刚喊了起来,“你们快点行不行?别耽误事!”
“她亲眼看你的车从那个混帐王八蛋身上压过去的吗?”她见她弟弟摇头,“好了,那婊子根据什么说你杀了人?”
“姐,你坐过牢,你不怕,我没坐过牢,我怕。再见吧!”
徐祖慈终于有气无力地说:“只好求求老领导了!”
看到丈夫拨的号码,朱虹兴奋了。“对,小刚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她对在场的我们介绍:“他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呀!”
柔柔耸肩,不以为然,小刚漠然,昏昏欲睡。我听到徐祖慈一个劲地为半夜三更吵醒首长,而深感不安,又说到儿子闯祸,检查自己管教不严,始终不触及杀人偿命的问题实质,就觉得前景不妙。也许这是他们的谈话方式?对方能明白吗?肯包庇这个罪犯么?
“怎么样?”朱虹眼巴巴地在等候佳音。
挂了电话,已经将体力消耗殆尽的徐祖慈,只说了一句:“他说他知道了!”便全靠氧气在支撑了。
就在约略松一口气的时候,不吉祥的敲门声响了。
绝对料想不到,来逮捕徐至刚的几个便衣,正是奉了刚才电话里那位首长的命令,尽量不惊动徐祖慈,装得若无其事地把徐至刚,请到别的屋子里,铐上带走了。等我们回到客厅里,这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滚跌在地下,已经咽气好一会了。
天色微明,醒得最早的麻雀,在院里吱吱喳喳地叫着。
不知为什么,应该嚎啕大哭的这两个女人,却麻木地怔着。我在这个侯门似海的院子里进出,也快半辈子了,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群麻雀,如此欢快,如此响亮地啼叫过。
十八
柔柔听我说完了这三种结局,像导演似的评论:“哪一个结局,也比老头子自己选择的死强!”
“我总觉得,那个快乐的打高尔夫球的小老头,究竟对你爸讲了些什么呢?是很关键的。朱虹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你那位后妈,是个喜欢帘后听政的夫人!你没问出什么来?”
柔柔叹了一口长气,“那天确实因为小刚出事,她慌了,精神不集中,没太注意。后来一看我爸神色大变,才想起来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你也不是我们家的外人,你哪儿听就哪儿了吧?”“他对你爸讲这样的话,用意何在?”
“还不是因为朱虹太过分了么?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她那王公贵族的情绪又上来了。好像她和胡先生发生的那些事,不算事;她爸她后妈跟暴发户的瓜葛,就是奇耻大辱了。
“如此说来,小老头是一番好心了?”
“屁!他是怕财神爷,从他手中跑了!那些人,走得不知有多远了!”
我想起那位暴发户要雇两个作家玩玩的事情,也许,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作弄人吧?“你不认为,胡先生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活报剧么?我甚至想,白天,这家伙是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晚上,他肯定躲在被窝里,咧着嘴,开怀大乐,你信不信?”
柔柔咬牙切齿:“真该杀了他!”
徐祖慈这个英雄一生,风流一世的人物,信也罢,不信也罢,小老头当他的面,讽刺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真像是一把刀刺进他胸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儿子那番损得他体无完肤的话,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他的心在滴血,于是徐至柔在她那部《血诫》里最后的一个拍得格外鲜红的镜头,那浓稠的血,向我视线涌来。我恍惚在血泊中,看到了那张苍白的脸,垂死的脸,又是惊叹号,又是问号的脸。
现在回味,那时,死神肯定在向他招手了。
徐至刚脑子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有问题,他妈晕倒在地,似乎他没看见,绕开她走了。等他收拾好远走高飞的行装,来跟他姐姐告别的时候,甚至和我也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了,作家!”他那休克的妈,他那卧病在床的爸,居然视而不见,他爸叫了他一声,他妈苏醒过来哭着喊着,他也听而不闻地朝外走去。
这个混蛋啊!
“叫他回来——”徐祖慈咬牙忍痛坐起。
因为柔柔放下朱虹去扶她爸,我只好赶出门外,从胡同里将这位宝贝少爷拖回家来。他还挺恼火,负气地责问大伙:“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在家等公安局抓来?”
“你跑不掉的——”徐祖慈断言。
“你那么相信你的共产党?”徐至刚又来那股劲了:“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手提箱里的这点外汇,虽然不多,混个几年自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柔柔和她爸倒一致了:“不能把你引渡吗?你是刑事犯,别做大头梦了!”
徐祖慈也懒得和他儿子理论:“那你就准备永远不回来吗!”朱虹听到这里,疯也似地抱住她儿子,死也不肯撒手。
“怎么办?怎么办?”徐至刚急了,力竭声嘶地喊着。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徐祖慈承认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包庇不了杀人犯,即或去求更有权势的“上面”,他不知自己在那些人心目中,还有多大分量,枪毙也许不至于,判上几年,是必然的了。
“不,我不坐牢!”
“不,不,不能让他坐牢!”
母子俩一迭声地叫着。
“只要小荷包一交待,我就没命的,你们快点拿主意呀,怎么都哑巴了啊?还有那辆撞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奔驰呢?一问司机小吴,也会把我供出来的呀!”
他像受伤的狼一样跳嚷着,把拖住他一条腿怎么也不放手的朱虹,也随他跌跌撞撞,弄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徐至柔也真是看不下去了,喝了一声:“你冷静点行吗?”
“我马上要吃枪子了,那是冲着我的脑门!姐!”
她吼了:“你记住,一,这个世界绝不是没有空子可钻的;二,小荷包可以让她闭嘴,小吴也可以让他不讲话;三,我不相信我们大家,所有的亲朋好友会看着你抓起来!”
“不行,他们有办法顺藤摸瓜,从那辆车找到我的——”
这时候,出现一个挺吓人的场面,他两眼突然瞪住他爸,目不转睛,一步一步向病床靠近。
“你要干什么?”柔柔拦住他,以为他要对老子行凶呢。
这个家伙真能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他说:“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你老人家了!”要徐祖慈替他顶这份罪,因为是他的专车,他开了去把胡先生压死了。这简直太荒唐了,除了他之外,无不大惊失色,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理由哪?”快被他气懵了的徐祖慈,终于缓过来,毕竟要问问他。
“他侮辱了你的儿子,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还不够吗?”
整个客厅里,一片死也似的静。
好一会儿,徐祖慈才说出一句话:“没想到我革了一辈子命……”
徐至刚扑通跪到在他爸床前:“爸,你算一算帐,是你这快完的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儿子刚开始的一辈子重要?爸,救救我吧!”
朱虹哭,柔柔也掉泪,我的老上级,既没有答应顶罪,也没有不答应顶罪,老头子说了声:“我太累了!”便闭上眼睛躺下去了。没想到是我听到他的最后的话。我走出徐家的时候,胡同里的路灯已经关了,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这眼前一片浓重的黑,让我透不出气。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走,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很有一段路,我怀疑我是不是堕入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黑暗?
好容易挨到天亮回家,刚坐定下来,便传来了噩耗,竟好像不怎么令我意外。
估计是老头子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把自己结果的。守在他床边的朱虹,肯定是太耗费心力了,一坐下,便打盹,谁知她睡了多大工夫,一睁眼,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可徐祖慈了无声息,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不闭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区别,和明天,后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世界。
老阿姨那首“小德贵断了根”的家乡小曲,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十九
跟着便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那个场面了。
用“备极哀荣”四个字,来描写徐祖慈最后的风光,可算是十分准确的了。该来的,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甚至绝想不到的,近乎奢望能够盼着出席的体面人物,也到场了。
和朱虹表示悼念,劝她节哀,也和柔柔,小刚握了握手。我不知这家人当时是悲伤过度的情绪呢?还是提心吊胆的情绪?非常压抑,忧虑,和不安。我也担心,会不会突然驶来一辆警车?跳下几个彪形大汉,二话不容分说,架起徐至刚,铐上手铐,押解而去,那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哀乐一遍一遍地演奏着,我希望赶快结束,也算给我的这位首长一个完满的句号,无论悼词也好,仪式也好,一切都和徐祖慈生前所期求的,如愿以偿。千万别出岔子,千万别给这位也可称作是大人物的闭幕式,抹上黑。怎么吊唁的队伍,还没完没了地往灵堂里来呀?我抬脚往门外瞭望一眼,如果不是晴天白昼,朗朗乾坤,我真以为我见了鬼了。
那不是胡先生么?
我揉了揉眼睛,认清了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他不是被血肉横飞地压死了么?怎么还跟我点头示意呢?
天哪!等他快要走近躺在香花翠柏中的徐祖慈身边时,就出现了这次追悼会的高潮。先是徐至刚“喔”了一声,好像虚脱了似的摇摇晃晃,跟着,朱虹往后一仰,又休克过去。幸而徐至柔是个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一手拽住她弟弟,一手托住她后妈,在场的人,无不为这对母子的哀毁过度,伤心到达极点,为之动容。
当然,也为那经过化装而显得正经严肃的徐祖慈,感到欣慰。你虽然走了,可你仍旧活在人们心中。
……
“怎么回事?你这个混蛋!”徐至柔差点要活吃了她的弟弟。
这是从医院急救室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的事了,徐至刚木呆呆地,嗫嚅着,说不出一个整字。朱虹也快要精神崩溃了,总是喃喃自语:“真的吗?真的吗?”而徐至柔绝对是疯了,谁也拦不住,要有人给她一把刀的话,她会宰了那个白痴。
“你说话呀!”她把她弟弟一手拎起,像晃瓶子地推搡着他。
他说什么?他坚持说他开车闯过去,压了他,他亲眼见到血溅到车的前窗玻璃上。可是小吴把那辆像泥蛋似的奔驰拖回来时,上下检查,除了一撮狗毛外,一丝血迹也未发现。后来通过侧面了解,徐至刚一气之下,开着车冲那从更豪华的奔驰车下来的胡先生压过去,也是事实。但那位暴富终究初初发迹,拳脚还够利落,一个旱地拔葱,闪避在一边,那条摇着尾巴,从车里跑来的花两万美金从德国买来的沙皮狗,成了胡先生的替死鬼。
就算将小刚大卸八块,又与事何补呢?而且张扬出去,授人以柄,对她的那种家族荣誉,有什么益处呢?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专注,其实,脑子是空白。但他愣着的时候,看见的倒当看不见,看不见的倒当看见,就像是在白日做梦,你拿他有什么咒念?没辙!哪怕你活活气死,也无济于事,他就是他,他永远是他。
也许柔柔逼得他太急了,他呜呜地掩着脸哭,哭得非常非常的伤心。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怪我吗?怪我吗?我什么时候又不是这样的呢?……”
说到这里,好像我面前坐着的这位不速之客,想宣泄一番的愿望,满足了。
“你要走了吗?柔柔!”
她站了起来,做出一副思考的神态:“你说,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挺没劲?”
我不愿和她谈禅,像她这种四十岁的女人,精力不应该用在这些地方。“下回来,我一定给你预备洋酒,你就会来精神了!”
直到临走,她才记起她来找我的目的,“你知道吗?”走到门口,停住了。“最近,我到南华严去了。”
我了解,在一定的文化圈子里,谈禅也是一种时髦。“真抱歉,我不晓得那座寺庙在什么地方?”
“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得了一个偈——”她有点神经兮兮地说:“你不是说你有一位作家朋友懂禅么?能不能请他解一解,这‘灭祖者祖’四个字,有些什么机悟呢?”
看她那副走火入魔的虔信,和她束缚不住的浪漫,我笑了,“柔柔,你那是什么‘禅’啊?恐怕倒是缠绕的‘缠’吧?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都难免缠在你所说的那些怪圈里,既然已经明白了,何苦还往深处绕呢?”
她表情强烈地反过来问我:“真的能达到明白这种程度吗?”
“也许吧,你不比谁不聪明!”
她也摇头:“说是那么说,谁能担保,事到临头,又免不了糊涂呢!”
“这不是禅!”
“当然不是禅——”
于是,相对而笑,握手告别。这个疯家伙,骑着摩托,带着她那熏死人的香水味,一溜烟地走了。
我猜不出她下一部片子,该拍什么?不过,我愿祝她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