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见面,还是有一把年纪的老朋友,碰在一起,真可以称得上是其乐也融融了。每一个朋友,都是一本有趣的书,隔了一段时间,打开来翻看的话,一些熟悉的章节,重又出现在眼前,那是饶有兴味的事。
老武、小龚,和我,曾有一段牛棚同难的友谊,凑巧另一位朋友乐山兄,也是一个大好人,来京公干,老武提议,好像应该聚聚。
我说:“阁下言之有理,是这么个意思!”
“好吧!就在你家。”他马上把任务布置下来。“酒嘛,你甭张罗,我带来就是!麻烦大嫂,简单准备点下酒菜。”
他就是这么一个当惯了官的脾气,爱发号施令,而且不允许反驳。甚至关在牛棚里,也没打掉他的这份威风。对那些业余狱卒说话,也是命令式的,自然是讨揍了,可揍了也不改,仍是吆五喝六。现在,即使我们四个人围坐在饭桌上,捏着酒盅,聊着往事,他也是如此催我们:“喝——”
酒,当然是好酒。但对滴酒不进的小龚,好和坏一样地辣嘴,每喝一口,挤眉弄眼,作痛苦状。他能举杯陪着,说明他心情愉快。乐山也不甚善饮,可难得相聚,情绪极佳。大家回忆起牛棚岁月中的那份折腾,刑法之刁钻古怪,审讯之连踢带打,法西斯都得甘拜下风。中国人要收拾起中国人来,绝对的心毒手辣。也由于这样的痛苦的磨练,中国人也特别的经得起折腾,居然活了过来,居然活得结实,居然还健在着,真不易,于是大家都开怀多喝了两盅。
“好,为活着干杯!”
“为‘运动’而不死干杯!”
老武再一轮斟满时,脸已发青的小龚告饶了。“不行了,老武!”
“什么?刚开场,就打退堂鼓啦?不行,喝——”
我觉得外国人敬酒,好对付,没有硬劝的习惯。你喝一杯,行,喝一口,行,你一口酒不喝,也行,当然,要喝一瓶,似乎也可以,主人决不勉强你。中国人敬酒,那就是非要你喝不可,涉及到你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而且绝对心怀歹意,非要你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罢手的。不喝不行,喝一口不行,干一杯不行,必须横下一条心去灌人和被人灌,一直灌到满嘴胡话为止。我也弄不通这个道理,到底老外那样抠抠吮吮好呢?还是我们中国人这样把酒当水拼命浪费的好?别看中国人一穷二白,但穷得光棍,穷得体面。一看中国人灌酒,便可证明在精神上比外国人富裕,比外国人大方!
乐山也有了酒意,抱拳告退:“老武,决不能再喝了!”
“怎么?是看不起我的酒?”他把脸板起来了。
大家也知道他,“好,好,最后一杯!”不过,大家心里更明白,老武不把他带来的几瓶酒,一半进肚,一半洒在桌布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早声明了,医生禁止我喝酒,因为我的五脏六腑,都有毛病。他才不信,酒是最好的药,百病皆治。“听大夫的话,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活着。喝——”
“算了,算了!”我把没开瓶的酒,拿到一边。
他不干,他要一醉方休,他说,“从现在开始,我喝一大杯,你们喝一小杯……”
“好,好,你的话就是圣旨!”
接下来还是一个字,喝!有什么办法,扭不过他的,他脾气大,爱急,嗓门大,爱嚷。“酒逢知己千杯少,是不是朋友?够不够朋友?看你们的表现了。”
最后,小龚是他老婆来接走的,一出门,风一吹,就吐了。乐山怎么截了辆出租回宾馆的,他自己至今还糊涂。我也只能记得老武走的时候,摇摇晃晃,在寂静的楼道里吵吵嚷嚷,“不行,今天没喝痛快,一定要补课,一定——”
我头疼了两天刚好,老武电话来了。说是乐山和小龚都没什么大事,这回他作东,晚上七点。
“不能再喝了!”
“什么?那天根本就没尽兴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人的一根筋的毛病?不把好事办成坏事,是决不肯丢手的。
“你怎么啦?讲话啊!讲话啊!”老武在电话那头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