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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自选集 §快乐

在我们的这个生活圈子里,他最开心了。

我们都管他叫快乐的陈迪,个子高高的,挺精神,总是面带笑容。

同事们为他掰手指头算了算,该有的,全有了,该要的全要了,甚至不该他有的,要的,他也有了,要了。

“你真棒,陈迪!”

“去你们的,去你们的!”他不赞同我们对他的认定,当然,也不是断然否认,或者坚决拒绝这样的评价。反正,他好像没什么不满足的了,他很快活,他是个快乐的人,这一点,不用他说,在他走路时,言谈中,眉宇间,已全部显露无疑。好在他挺有人缘,好在他不讨人厌。所以,他来求我陪他去认识一位老中医,我答应了。

“你有病!陈迪!”

“我没病。”

“没病找什么医生?”

他笑笑说:“愚哉!愚哉!难道没病就不兴去找医生讨论讨论?”

“你他妈的太自在,太快活了,风流够了,掏尽了身子,找老中医探讨滋补的学问?”这位老中医早年和施今墨一块挂过牌,是我世叔。据说对于强壮之道,颇为谙熟。不少要人,都找他老人家讨了方子,制成丸药,慢慢调养生息。大概是灵验的,不然不会遐迩闻名。

他嘻嘻一笑,遮掩过去。

路上,我问他:“那个周小露怎么啦?”

陈迪反而问我:“你说呢?”

“就这样拉倒啦?”其实我不想谴责他,那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佳。

他还难得一次语气这样沉重,可能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拉倒又能如何?”

陈迪的这段罗曼史,很让办公室里一些年轻人,也包括一些年岁较大的同事,艳羡不已。

那个叫周小露的来实习的女大学生,浪漫得要命,三下两下,就委身给他。而且事犯以后,解决得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连屁股都不用擦,实习期未满,就被老太太撵走了,她原本来自外省,仍分回外省去了。

起初,都以为他要倒霉,老太太是称得上活着的女圣人的,几乎大多数女性,都是越老越正经。有人幸灾乐祸,“这回看快乐的人怎么快乐法吧?连这决不该享受的快乐,他也要享受一番,这枚苦果够他咽的了!”

说来简直令人不信,他只不过被老太太传去,×了一顿,仅此而已。据人们设想的场面,一定是雷霆万钧,声色俱厉,把这个快乐的陈迪吓“堆尿”的。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个不知愁的家伙犯过愁,很想欣赏一下他的狼狈相。中国人最善于从别人的苦痛中,找到自己发泄残忍的快感。不过,事与愿违,陈迪从老太太屋里走出,一脸宁静,老太太送他到门口,满脸平和。我们这位社长兼总编辑,既没有让他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也没有教导他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而是和颜悦色地嘱咐他,“赶紧把×老的书稿突击弄出来!这种理论著作是很能让人温故而知新的。”

所以陈迪讲,老太太批评得他无地自容,谁也不肯相信。

紧接着,评职称,粥少僧多,比例卡得死死的。一到这性命攸关时刻,亲娘亲老子都顾不得了,本来就反对温良恭俭让,现在,还讲什么客气和情面呢!别看文化机关,到节骨眼上,也就不讲文化了,口口声声陈迪是搞破鞋的,旧事重提。人们并不特别记恨他,只是本着干掉一个竞争者,便向目标接近一步的原则行事罢了。生活使人残酷,哪怕天生菩萨心肠,此刻也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痛快。

这回快乐的人,肯定没戏了。

真有人够歹毒的,不早不晚,偏拣评委们快要投票的前夕,说那个周小露也够可怜见的,分到外省,还没去新单位报到,先进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唉唉唉……”

还有人装出智商极低的样子,记忆力全部消失,傻呆呆地问:“哪个周小露啊?”

“就是和快乐陈迪有段风流债的外省女子……”

老太太满不论。她说,当然是对我们几个评委说的,“我们又不是评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积极分子,陈迪够副编审水平就该评上,生活作风问题,并不等于不是问题,但我们评聘技术职称,主要是衡量他的业务水平,工作能力。这次他编的×老的一部理论著作,连×老都赞不绝口!”老太太言之有理,×老态度鲜明,大家觉得陈迪虽快乐,虽满足,可并不张狂自负。再说,焉知不是周小露为了能留在出版社,甘愿送上门来?如今个别女孩子,实用主义很强,为了达到某项目标,小小出卖一回半回,并不认为有伤大雅的。

于是,他想得到副编审这个职称,并不费多大力气就到了手。

“你真棒,陈迪!”大家都服了这家伙。

棒,是好的意思,但在陈迪身上,棒的涵义更接近于行。事实上,谁也不得不承认陈迪真行,真有办法,真会,换言之,你之所以不棒,就因为你真不行,真没办法,真不会。

他这样说过,“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也不是我陈迪一个人能垄断得了的,严格地说,机会对每一个人都均等,只看你有没有把握住?”他说话从来面露笑容,挺能给人留下好感。至于他的业务水平,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如果以为×老赞不绝口,便是真的,那也算不了什么。×老的那些东西居然能称得上理论,够有眼无珠的,但有眼有珠又能怎样?不过,陈迪这番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多少有点令人警醒之处,与其嫉妒别人,还不若先鞭策自己。中国人的不兴,其中之一怕就是缺乏一种自省意识。

你有本事,你让老太太器重你嘛!

老太太是出版社唯一说了就算,不算不说的人,她的话就是懿旨,她专门研究唯物辩证法,是某种程度上的女圣人。她经常用“如冰”的笔名,写一些应该说是很重要,但很少有人去读的大块文章。

我始终认为陈迪那张愉快欢欣的面孔,是使老太太注意他的原因。慢慢地发现了他的才干,还不仅仅在业务能力上,从常理上讲,她应该挺讨厌他才是,但没准这性格上的反差,倒会产生和谐之效,何况陈迪很容易和人相处,他追求快乐,所以尽量避免烦恼和不快。

这桩桃色事件,老太太自然恼火,但把一股火全发作到那个外省女子身上了。这多少有些不够公允,我只能从同性相斥的心理来理解她把周小露赶走,多一天也不让呆的原因了。那个妖冶的姑娘灰溜溜地被人送回去,陈迪倒被宽容了。他妻子原本就不曾怪罪他,现在也无所谓原谅,小家庭依旧和好恩爱如初,于是,天下太平。

由于×老的大作以急件出版,社里的艰窘日子好过多了,倒不是这本书给我们带来巨额利润,实际上这笔蚀本生意的好处,从别的意想不到的地方体现了。因此,直到这一刻才体会到老太太从轻发落陈迪的远见卓识,到底是获得唯物辩证法真传的圣哲啊!

是啊,谁也不能不唯物地承认,一个泰绮思式的女子,老眼皮不抬地凝视着你,向你频送秋波,传递信息,老实讲,哲人尚且招架不住,何况精血充盈的男子?同时,谁也不能不辩证地承认,孽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位登徒子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果不其然,他编的×老的书,别看极不畅销,但实际上救了出版社一命。老太太的文章比较枯燥乏味,弯来绕去,令人不知所云,但她在社里讲话作指示,倒干脆利落,杀伐果断。

“我是搞唯物辩证法的,我从来主张既要历史的,又要现实地看一个同志,陈迪同志最近表现突出,以最短的时间,最好的质量,抓了一部有价值的书。×老拿到样书后,非常,非常的满意,竟然说出如此激动的言语,‘这下我死可瞑目了!’当然,陈迪同志不是没有缺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下面她宣布陈迪新的任命,社长兼总编辑助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台阶,马上就会升为副社长或副总编辑的,哗,全社哗然,老太太面孔一板,人们便识相地沉默。中国人训练有素,极乖巧的,不让吭气,连屁也夹紧不放。

这绝不是他想得到的,或至少暂时还不想得到的,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毫无思想准备,有点发愣。虽然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他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细细看去,那笑容里有股呆傻气。

不过,快乐的陈迪更快乐了。

路上,我说:“陈迪,你小子真走运!”

他没有反应。

“你真棒,陈迪!”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很清楚,这样的褒词他听得太多,不免麻木。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其实,我心里挺有那个周小露的!”

“你怎么啦?”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算啦算啦!”我劝他,“你还是收收心,好好当你的王储,老太太挺栽培你的。如果说,你过去认为老太太是大家的老太太,现在可就是你一个人的老太太了,这个唯有你能得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他嘿嘿一笑,笑声有点涩,没放开。

又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你知道我为什么惦念那个女大学生吗?”

我只好听他说,既然他有讲的欲望。

“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那可真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用不着装一个快乐的人,装一个幸福的人,更用不着去讨好谁,讨好同事,讨好大家,特别是要讨好老太太。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大可不必强拉着你陪我去找这位老医生,给老太太配一副永葆青春的药方!”

“你在为老太太跑腿?”

他笑得有点尴尬了:“难道不应该吗?”

我听来十分诧异,倒不是老太太这大年纪,能有如此雅兴,其实老年人的性生活,绝不是不道德的,相反有益于身心健康。而是对眼前这位快乐的陈迪,我倒有点不太理解了。

“难道你不快乐,陈迪!”

他回答我:“也不是不快乐,可也不是快乐。要说我跟周小露那段日子,倒是真快乐。不过,我也想开了,人嘛,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他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什么?”

“就这样吧!”

我细细品味这句话,看着快乐的陈迪,我觉得其实他活得也够累的,半点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并没多大意思。

也许并没有绝对的快乐,想开了,便快乐,想不开,便不快乐。就这样吧!未必没道理。

对,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