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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自选集 §痛苦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痛苦了。

我们这些他的门生,都这样认为并替他操心。柏拉图说过,唯大智慧者大痛苦。梅老学问太多,痛苦最深。

他整天忧心忡忡,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说话,先叹气;要不,仰面看天,作出夫复何言的样子。

“梅老,您又怎么啦!”

我被他召去,是别人传话,梅老有请,慌不迭地蹬上破车赶赴他的寓所。叩门,他女儿爱爱给我开门,我悄声问:“在家?”

她答:“在家。”

我问:“干什么?”

她答:“在运气!”

我走进客厅,梅老盘腿坐在沙发上,点头表示知道我来了,又点头表示要我坐下。老人家穿的大概是阮步兵那种犊鼻裙,披着夏布褂子。如今这种麻织品在市面上几乎见不到了,估计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衣龄,所以每次来拜谒老人家,屋里总有股樟木箱的气味。

爱爱所说的运气,就是老人家不高兴的意思。

好一会,才回答我的询问:“孽障啊!这对孽障!”

怪不得爱爱不随我进来,到她自己房里去了,毫无疑问,梅老和女儿女婿又产生龃龉了。

爱爱的丈夫朱磊,是一位失意的电影导演。我们也算很熟,他经常找我打听有没有什么好的小说可供他改编电影剧本,因为我的职业必须读许多作品,这样可以向他提供一些情况。他给我的印象不错,至少他想拍好片子,在努力,只是命运不佳,机缘不好,有什么办法,我认为怪不得朱磊,这世界上,更具体到我们国家,要全是这种想干好而且在干的人,也许会有希望得多。他能够举许多例子,越讲越使入同情他,好几部事后证明都不错的影片,最早发现的,总是朱磊。可结果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人家拍了。说到这里,偌大的人竟眼泪汪汪,“可老爷子他老人家根本不能理解……”

梅老对我说过:“你别听他叫苦连天,所有没有才气的艺术家,不,包括所有没有什么本领的人,都能把不成功的过错推诿出去。然后,他心安理得。你不知道,我都替他们犯愁,他们,这对孽障竟一点不愁。”

做梅老的门生不易,做他的儿女大概更难,我相信。爱爱是他独养女儿,而又生就一副爷儿们脾气,喝烈性酒,抽劣质烟,满嘴蒜气和脏话,多少敢不买帐一点。我的这位师长是绝对的清教徒,他认为他女儿这样放浪不羁,大白天要同丈夫关在屋里做那种夜里完全来得及做的事情,是一种报应和惩罚,而且看成是整整这一代人的堕落。“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唉,她妈死得太早,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嬉皮士式的玩世不恭的女人,真让我绝望透顶。”

我只好宽慰他:“年轻人,精力旺盛,难免……”

老人又把罪责推到朱磊头上:“我曾经对他寄予多大期望?怎么能顺着自己老婆?这个朱磊,扶不上去的天子哦!”

我很同情朱磊,虽然他导演出来的影片稀松平常,但他能当好梅老的女婿,我觉得这件事本身就不简单了。我半点不是恭维他:“朱磊,当初你考电影学院,不该报导演系,报演员系就好了。”

他说:“我正努力演好名人女婿这个角色。”

爱爱听了,跳起来拍屁股大笑,然后,当着并非我一个客人的面,搂住这位女婿。“哦,我的小屁乖乖,你好可怜!”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独她,梅老奈何不得。

我不得不再问一次,既然传话我来,想必这不愉快造成老人的苦痛不少。“怎么啦?爱爱和朱磊又惹您生气了?”

梅老点头示意我去把客厅开着的门掩上,其实,这热天,完全应该通风才好,他挺神秘地坚持我非这样做不可,增加了这场谈话的玄虚色彩。我怀疑是不是爱爱趁朱磊拍外景的机会,弄出个私生子来?爱爱绝有勇气做这种事,如果她有情绪。

他问我:“你知道吗?”

这就是学问太多的人的毛病,他以为他的谈话对手该同他一样,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苦,他在对这个世界做怎样的思索,你也会忧患人生,对这个世界表示沉重的感情。

我不知道梅老要我知道什么。你不能问,问是一种浅薄,你不能不问,那更是无知的表现。对作为他门生的我们,都已形成一种习惯反应,仄歪着脑袋,作出欲问又不敢问的惶惑神态。这时,老人家便开讲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可怕的真理,大概就是这样出现的。

“我们社会的种种不幸,追本溯源,无非善的抑制,恶的膨胀。这正是我最最忧虑,常常弄得我彻夜难眠的事情,性善说和性恶说,从孟子和荀子开始就形成了对人类基本本性的探讨——”接着他讲了许多哲理,为节省篇幅,这些大家都知道的学问就略过去了。后来,我发现,不光梅老,其他号称有学问的人,也都不过说些人人都知道的常识而已,譬如长江比黄河长,黄河比长江黄之类的基本废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透出醇正的真理气味了。

人老了就喜欢饶舌,这是多数上年纪的人难以幸免的通病,梅老又讲开党的优良传统,讲开怎样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倾听不断重复的真理,未尝不也是一种痛苦,所以,我也不把这痛苦转嫁给读者了。一直到最后,他才点到正题上,问我:“是谁?为什么?要举办最劣故事片奖?”

我表示茫然。虽然我早听说过这件事,虽然我也早听说朱磊拍摄的那部催人欲眠的影片已被提名,很有获奖可能。

“这就是人性恶的表现,一定要把罪人绑在耻辱柱上任人奚落,从残忍中获得满足,我不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堕落成这个样子?影片拍得不好,我们可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还可以批评教育,帮助提高,有一系列改进工作的方式方法,我是绝不赞成这种斩首示众的做法的。”他说得激动起来,再盘不住腿坐在那里,跳下沙发,大声地:“我们有良知的人,必须制止这种做法——”

爱爱突然推门冲进屋里,“爸,我求求你别管!”

老人回转身去:“你别以为我在挽救你那可怜虫的一点面子。”

“他既不需要你挽救,也不在乎什么面子!”

“不是他,我看主要是你!”

“对,是我,半点没错,确实由于我他妈的愿意我丈夫出名,不管出什么名,好名也罢,坏名也罢,只要出名就行。我一定要让朱磊得这份奖,你行行好,我在求你!”

梅老颓丧至极,跌坐回那沙发上叹气,“完了,完了,这世界……”仰着脸,看天花板,从他眼里,对于世道沦丧到这等地步,流露出悲天悯人,近乎绝望的暗淡余光,像一盏快熄的灯火。我实在有点可怜他,他活得太累。

至此,我明白老人传召我的用意,虽然老人说不是挽救朱磊,实际上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婿获得这顶可怕的桂冠。当然,从亵渎人类对美好事物向往追求的感情来说,这种以恶报恶的展览耻辱的做法,也不妥当。我约朱磊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劝告他这样出名的方法未必可取。

爱爱陪他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怕她丈夫动摇。

因为朱磊比较容易说服,爱爱开宗明义要我别当说客,然后又悔不该让老爷子晓得这桩事情。“看,招来麻烦不是?”她申斥着朱磊:“都怪你这张×嘴!你跟老爷子瞎说这些干吗?他老人家总要挽救这个世界,没事还找事呢!”朱磊是个很服调教的好人,凡是别人大一点声音对他讲的话,他都认为是极限真理。他所以能把影片拍成爷爷奶奶样,就因为他接受了太多的真理。爱爱嗓门一高,他就连忙认错,顺便也解释他的为难之处,“爸问起了,我不能不告诉他老人家!”

爱爱说:“撒谎还用人教你吗?真可笑!”她对我表明,第一,好名声,坏名声,悟透了其实一回事,岳飞如何?秦桧如何?在名传千古这一点上,他们机会均等。第二,朱磊必须得这个奖,要不然,老爷子会认定他一辈子休想出息。第三,令我骇异不已的,策划这次评最劣故事片奖者,爱爱竟是成员之一。看来,这女人志在必得,我只好以咖啡代酒,祝他们俩成功了。

他俩要求我向老爷子转达,“因为他比较能听你一点,请告诉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别勉强我们!”

梅老听完我的如实汇报,连叹三声,“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如果说第一叹,叹他女儿,第二叹,叹一整代人,那么第三叹,就是展望人类未来是多么暗淡了,梅老从来高瞻远瞩得令人景仰的。他让我在机关要了辆车,说要用一天,并邀我陪他走访几位同他差不多的老人家。我尊命办事,不敢违拗,幸而访的都是古稀老人,都是赫赫扬扬的前辈长者,我只需恭听即是。梅老仍是老一套,从性善性恶一直到最劣故事片奖。第一家讲了,到第二家,第二家讲了,出门上车,准备到第三家讲。他说,“够了,不用去了,回家吧!”仅半天工夫便把车放走了。

果然,没出三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消息,由于准备仓促,考虑欠周,最劣故事片奖暂停进行,敬请谅解云云。

“什么暂停,纯粹一句没味的屁话!”那婆娘破口大骂。

爱爱、朱磊两口又拖我到那家咖啡厅,责问我怎么回事,简直猝不及防。我唯一能告诉他们的,就是:“二位对于元老们的能量,似乎估计不足呢!”

看着两张哭丧着的脸,深感姜还是老的辣,斗不过的。我打心里同情这对小夫妻,也理解他们搞艺术的人,渴望被人注意的强烈欲望。他们不认为得这奖多么丢人,电影两个小时可以看完,但论成败得失也许两年,两个十年,甚至两个世纪也未可知。即使真失败了又有什么?爱因斯坦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

正好,电视剧的评奖开始了,我想起朱磊和爱爱合拍的一部单本剧,不算好也不算坏,这年头电视剧如过江之鲫,像他俩以儿童为主题的这部片子,还算能看下去,不至于把电视机关掉还骂街的。我认识的一位名流应邀为评委,向他推荐了这对其实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的作品,真是碰巧了,名流居然有印象,说他还记得挺有艺术魅力的镜头,几百个小孩在海边,迎着朝阳,向无边的大海奔去的壮丽的场面,那些赤身露体的孩子欢呼着嬉闹着,和快乐的浪花融合在一起,显得人与自然的谐和。接着,爱爱用她的摄像机对准一个伫立不动的女孩,尽量展现她那纯净无瑕的美,使观众越发怜惜她的孤独,她的被父母离异造成的不幸命运。我们谈到这里,名流连连称赞。要是他知道这纤细精巧的构思,出自一个男爷儿们似的女人,一定会瞠目结舌,被她满口脏话吓坏的。

“拜托拜托了!”我请这位名流关心年轻人。

事情进行得再顺利不过,据名流在电话里透露,物以稀为贵,如今拍儿童题材的不多,竞争者少,初选已经入围。我连忙谢谢,赶紧跑去向朱磊、爱爱报告这个喜讯。无论怎样讲,得这份奖要比得那份奖地道些,虽然好名坏名一样出名,终究按常人之情,好名要好听些。另外,急于去通报,也使于大智慧大痛苦中折磨的梅老,得到一点慰藉。

我敲了半天的门,竟是梅老亲自给我开门。

“您老!”那股古老的樟木箱气味,差点把我噎住。

我很少在傍晚时刻来拜访过,他甚为诧异我一脸的兴奋之色,老人家永远心事重重,忧虑交加。他点头示意我进来,又点头示意我到客厅。我连忙问:“爱爱和朱磊呢?”他面有愠色,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太不像话!”

天晓得,这两口子也忒过分,电视里新闻联播尚未结束,竟关进自己房间里进行人类最本能的游戏去了,我吆喝他俩出来,有要事相告。这里,梅老已在痛苦地看着电视屏幕中出现的两伊战争与加沙地带以色列镇压人民的镜头,满脸悲怆,摇头不迭。好一会,朱磊先出来,也许我刚才声音高些,他那慑服真理的怯懦便很明显,畏畏葸葸地问:“出了什么事?”

“好事!”

“什么好事?”紧接着披着睡袍的爱爱出来问。

我把他们拍的单本电视剧有可能获奖的消息说了,爱爱丢掉手中的烟蒂,把朱磊拥抱住,高兴得直转圈。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对大孩子,否则,他俩不可能在那部电视剧里把儿童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彻。

梅老把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都看了,对气温偏高的都一一叹了口气,然后关掉,才问起我们为什么举杯庆祝的缘故。爱爱也给梅老斟上一杯,非要他擎起,然后告诉这个喜讯。

似乎那杯酒里掺有砒霜,他慌不迭地放下,“什么?那部片子居然能得奖?”

“有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我说。

他站起来,严肃极了:“听着,与其将来真正成名了,悔其少作,还不若现在就去辞掉这份不光彩的荣誉!”

爱爱忍不住了:“爸爸,你干吗总跟我们过不去?”

梅老说,半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丢脸的奖。”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人类的良知,我们是一切高尚优美善良的真理化身,我们负有最崇高的使命……”至少说了十多个“我们”以后,才回答众人的疑团:“我想你们的记性谅不会那样差,几百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小女孩朝海水里跑去,已够骇人听闻的了。这还不够,亏你们好意思,竟一点不脸红地,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个够,纤毫毕露。如果他们授给你们奖,只因为你们创光屁股的记录。”

爱爱才不在乎:“爸爸,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一无所有地离开,如果确实因为我们表现了这个自然而获奖,我们受之无愧,而且终生不悔!”也许她从来不曾这样正经地纯净地使用语言,我们都怔住了。“爸爸,你难道没有年轻过吗?”

梅老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谁也没法办!”

明天,他又会让机关给他派车,这次大概不需要我陪同了,他将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捍卫住他要捍卫的神圣。

“怪我多嘴!”我负疚地说。

爱爱索性拿起酒瓶仰脖灌,抹了抹嘴说:“早晚必知道,知道必大闹,在这种道德狂的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爱爱讲话未免言过其实,但她发表这番高见时的神态,倒挺像梅老爷子那种大智慧大痛苦的样子。

“操——”她又高举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