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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小说自选集 §膏药

老陈一定要我试贴一下,挺灵的,他说。

他已经诚恳而热情地建议我贴这狗皮膏药,整整一个上午,看来我非贴不可了。

这世界上,比老陈还热心肠的人,大概不多。

他是个好同事,大家公认的。他发现我腰疼,他找来祖传秘方狗皮膏药,他坚持要我贴上。别人,也就是同一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都觉得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没有请他找膏药,任何这方面的暗示也未流露一点。这位总愿意关心人,帮助人的老陈,给我拿来了这副狗皮膏药,盛情难却,前提是为了我好,这使我张不开嘴说不。

说实在的,我不信膏药,我害怕贴膏药。

老陈做好事出了名的,出名的人未必挟带着一种声势。假如别人,我可以一挥手,去去去,置之不理。对于老陈,没办法,尽管满心不愿意,你也不太好意思拂逆他,还得连声道谢:“难为你惦着,老陈,你真好!”

好人虽不稀罕感激,但你这样向他表示,他也不会太反对的。他说:“应该的,应该的,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然后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和不值一提的意思。

我对他说:“老陈,真的,已经不太疼了!你看——”我转动我的腰,那自如的样子,希望他能相信,或可免去贴膏药。

“不行,不行!”老陈说,“不是不太疼,而是你习惯了,麻木了。腰疼,万万不可小视,它是给你发出的一个信号。我查过医学方面的书,这种症状很可能和外科、内科、神经科方面的疾病有关,照祖国医学的理论,通常认为和肾联系的。”他讲了一大通医道以后,九九归一,还是要给我贴上这副狗皮膏药。

我算摆脱不了老陈和这副膏药。

其实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他的好心,必定驱使他弄什么虎骨酒,活络丹。他会的,老陈对于这种能够帮助你,属于治病救人的善举,总是有很大的积极性。冲他对于医学书籍的钻研精神,可以称得上乐此不疲。所以未等他开口就先堵住他嘴:“千万,千万,小事一桩,腰稍微闪一下,可不敢麻烦你——”但老陈要做起好事来,谁也拦挡不住的,因为他知道他是同事们眼中一致承认的好人,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既然做了好事,则不能罢手,哪怕千山万水阻隔着,也必做到底。

我想不到他搞来一副狗皮膏药,真可怕。

“绝对的管用,老兄,主要是对症,保险一贴就好。算你走运,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祖传秘方的膏药,膏子里全是地道药材,别看它不起眼,治好你内里的病是根本。中医讲辨症治疗,讲调,这几味药能使你气血渐渐强壮起来的,我查了《本草纲目》,没错。”

我知道我的病,远不到贴这膏药的时候。

前天上班,挤公共汽车,闪了腰,就这么回事,很简单。当时根本没注意,下了车也无所谓,只是到了机关上楼的时候,腰稍微有点别扭。我以为过上一天,摆平了躺一夜该太平无事的,谁知二十四小时以后,竟稍稍疼了。

亲爱的老陈发现了我的不自在,马上关心地问:“怎么啦?”这种喜欢做好事的人,总不停地注意周围的一切。

我对他是有所提防的,也立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怎么啦?”

“老兄,别瞒人了,走路总端个架势,一本正经,坦白交代,腰不灵了吧?”

我轻描淡写:“扭了一下,没事!”说心里话,我不愿意惹起他的一番关切。老陈是好人,不错,但他有做好人的瘾。特别喜欢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所以我努力不使他搭碴。

被老陈盯上了,便没法跑,这是命运,我知道。他特别和颜悦色地问:“疼得厉害吧?”

我连忙否认。

他当然不相信,他希望我疼得叫爹叫妈才好,那样,他才得以施展他的抱负。“我看你疼些日子了!”

“昨天早晨扭的。”

他好像理解我努力减轻事态的内情似的,“明白了,明白了!”

我猛地未能猜出他明白些什么,顺水推舟地想使他别再表示热心,一切归结到上了岁数的缘故,劳驾你就甭操心了。“唉,老了,机件设备都过了保修期,不灵光了!”

“那是当然,老兄,到咱们这个年纪上——”他把声音降低,靠近过来说,那意思是不想让别人听见,但整个办公室清晰可闻,“就该讲究养生之道,那种事情不宜过度,你可能太放肆了吧。老兄,精血一亏,则百病丛生啊!虽然报上讲外国男人七八十岁还能干那勾当,可人家吃什么?咱们吃什么?要懂得节制,清心寡欲啊!”

敢情他这样明白的,天知道,他把我的腰疼和纵欲联系起来想,太可笑了。“老陈,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得不复述一遍挤车扭腰的过程,而且提高嗓门,向全办公室讲,以正视听。

他笑笑,点头认可我确实是在车上扭的。“不管怎么样,要治!”

我又挡驾:“不需要的,老陈,不那么严重!”

“我陪你上医院?”

“用不着。”

“我给你按摩按摩?”

“无需了吧!”

老陈这种关心同志的天性,着实让人感动,因为既不肯接受治疗,又非揉揉就可舒展的腰疼,而且我越回避他,他对他的判断越是坚信,也越发遏制不住要帮助帮助我,他马上就义不容辞了:“老兄,我有法子的。”

“你就忙你的去吧!”我把他推回他的办公室。

没过一分钟,他又走过来,义正辞严地:“老兄,听我一句忠告,腰疼这病,弄不好会坏大事的。”

我眼前好一阵发黑,半天,才缓转过来。我知道,全办公室在看着他怎样热心地关切我,我怎样接受这个热心人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拒绝他的好意,就等于向大家承认我不可救药。扮演这个角色,无疑比自暴自弃还可悲,等于自绝于这个集体。因此,只好在眼睛不再发黑的时候,对这张充满善意的面孔说:“不至于的,老陈,你放宽心好了。”

“那恐怕只有贴膏药了,当然要对症下药!”

“别,别……”我声音里已经透出一股恐惧。

“怕不见得能弄到手,试试看,我去托托医生朋友。”

“你不必为我受累了!”我在哀求他。

“啊呀,你这人,我总不能不管吧!”

“我不疼了,真的,我不疼了!”我忍住痛给他表演了三百六十度转腰动作。

“算了,算了,疼得你都直咧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要量力而行的话,哪至于——”他见我有点按捺不住,便赶紧声明:“好好,不说不说,孔夫子讲过,食色性也,我绝无怪罪你老兄的意思!”

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在瞧着我。

根据历史经验,老陈是并不在乎你怎样辞谢婉拒的,他在这机关三十多年,被他关注过的人多得很,无论你愿意与否,他不会丢开手不管你的。我给我算了命,在劫难逃。他说他找医生朋友,准去找;他说他配对症的药膏,准去配;他说他明天给我带来,果然明天,也就是今天一上班就带来了。现在,他说要我撩起衬衫背心给我贴上,无论我怎样磨蹭、挣扎,甚至抗拒,这副膏药非贴在我腰间不可。

但为什么我非要贴这膏药呢?真太滑稽了。

整个办公室里,飘散着这副膏药的一种怪异的香味,大家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来,注视着老陈慢条斯理的动作,把膏药靠在温暖的水杯上,慢慢熨烫着使那黑稠的膏子变软,也许当真是狗皮的,在药香里可以嗅到一股膻臊之气。幸好办公室的头儿不在,否则又要弹压大家了。

怪就怪在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是好人,他是好心,自然所做的定是好事,好事是不能拒绝的。你是病人,你应该治病,理所当然要贴这副膏药,你不贴说明你心里有鬼。天哪!我甚至从人们脸上分明看出这样的言语:你这个人敢情老不正经,亏你编造出一个在公共汽车上闪腰的谎言,来掩饰自己到这年纪上还不检点的真相。

老陈,神圣地走来,捧着那副膏药。

我闪退到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这该是垂死挣扎的最后机会,我坦白承认:“老陈,其实贴也无可无不可,只是病在我身上,我知道深浅高低,只不过是普通地扭了一下,既没伤筋,也没动骨,贴这膏药有点过于大惊小怪了!”

“过去你闪过腰么?”

“没有。”

“那就对啦,按中医说法,叫肾亏。”

我吓一跳,这膏药不是治跌打损伤的?拿来膏药一看,狗皮光板上印着“壮阳固精,补气生津”八字,下面还有一排说明,不够清晰,但能认出专治什么“阴虚阳亢,气血不和,肾亏腰痛,遗精早泄”等字样。看到这里,我退开膏药,连连摆手,“不行的,不行的,老陈,你怎么开玩笑当起真来了……”我不知是第几次又对他,并对大家讲在车上扭了腰,绝对是极其一般化的小毛病,不足挂齿。老陈太小题大作,没病找病。我心想,我要贴上这副膏药,无疑宣布我是个笑柄,这大年纪,居然还兴致勃勃,那不成色鬼?因此,我沉住气,对这位好心肠挽救我的人说,“亲爱的老陈,我绝非肾亏!”

“那你腰疼?”

“腰疼是由于偶尔的情况下造成的,并不重。”

“正因为肾亏,你才闪了腰,这是给你一个信号。不重,则说明你没太过度,赶紧治还不至于酿成大病。”

我眼前又一阵发黑。

没准这倒是真病。我血压偏高,可不敢表现出来,真害怕这位善人会不会讨来治花柳梅毒的膏药!

这时,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纷纷劝我,中国人喜欢一边倒惯了,几乎胁持似的要我就范。贴上吧,贴上好!不要辜负老陈一片心嘛!有人帮我解扣子,撩衬衫,有人把那治阳萎早泄的膏药,重新烫软了要朝我腰上贴。我像孤军突围似的冲出那角落,尽管我愤怒,可还是脸上装作和颜悦色的样子。“诸位,诸位,说良心话,要我真的是贪恋房事,落下个腰酸背疼,有这种灵丹妙药,我还求之不得呢!可我这一回,千真万确是跟肾亏毫无一点点联系。”

老陈一副痛心的样子,没想到我这样冥顽不灵,叹惜地对人们说:“干吗讳疾忌医到如此程度,得了爱滋病,你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是什么病,就怎么治!我再说一遍,是使劲把腰扭了,绝不是什么肾亏!”我扭身朝室外去,想溜。

好人哪!真是好到了家的好人,老陈一把抓住我,苦口婆心,“老兄,我为你好,你别瞒我,其实你实际上还是疼着的。你说你决非肾亏,那么,我们办公室里倒有一大半人天天挤车,怎么,他们谁都不扭腰呢?”

我一时语塞,在场的同事,每人都做出毫不肾亏的正人君子模样。我在那一瞬间,果真动摇了,也许腰和肾有某种联系吧?

这时,我们办公室的头儿推门进来,正好面对面碰上,他见老陈和我拉拉扯扯,便问怎么回事。众人七嘴八舌,归拢起来一个意见,我不知好歹。这模模糊糊的词句里蕴藏着我既不懂领老陈这样好人的情,还有老都老了竟自不量力,雅兴不浅的讽喻之意。

头儿很干脆,问老陈:“这膏药贴了有没有坏处?”

老陈很生气,好人最怕被人误解他绝对良善的动机,反问他:“我不明白。”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治病的,哪谈得到坏处。”

“那好——”头儿转向我:“这不就结了么?贴上就是,对症,治你的病;不对症,揭下来就是。第一,贴不死人;第二,也不是贴着就永远焊在你身上。来,趁热——”大家笑了,在笑声中,那块终于推不掉的膏药,啪地贴在了腰间。老陈拍着我肩,一再说,挺灵的,你试试就知道。

这天夜间,贴膏药的地方有点火辣辣的烧灼感,忍到半夜,竟越发嘶啦嘶啦地疼,只好打开灯,将那狗皮膏药剥下来。天哪!腰间红肿了一大片,生出许多渗水的燎泡,只能侧卧着睡,而这个姿势又是我扭伤的腰,最感不舒服的;辗转反侧,好久好久无法入睡。

最后,我还是困得顶不住进入梦乡。说也奇怪,我这个平素懦弱的人,竟然在梦中用一把极其锐利的尖刀,把膏药似的好人老陈给放了血。

我从血泊中惊醒,浑身冷汗。

我不知为何做了这个可怕的梦。

我更不知这梦给我兆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