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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穿过头颅 第14章 尘烟

那个多风少雨的春天,成浩总感到没有来由的烦躁。他常常无端地冲着某一件东西发火,骂了半天出够了气又觉得更加无聊,心里像塞了团乱麻那样不舒服,想不清道不明,最后除了朝自己还算结实的胸脯拍几掌外,真是没别的办法了。

这天中午没有事情干,成浩睡了一觉。还在睡梦中,他就被一阵呛人的烟雾弄醒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邻近工业区,南边伫立着十几家厂子,有几十个大烟囱整天咕嘟咕嘟冒黑烟黄烟,一刮南风,黑烟黄烟就像引爆了的原子弹那样,蘑菇云可着劲儿往这边飘。成浩租下的这间房子门窗关不严,那种呛人的烟尘颗粒就格外垂青他。他想这可能是他心情烦躁的一个原因。正想着时,鼻孔里痒得难受,他使出吃奶的力打了几个喷嚏,翻身下床,打开房门。外面原本阳光明媚,可满天的烟雾使空气显得肮脏不堪。成浩倚着门框点上一棵烟,狠狠吸了两口。门楣上方木牌上的“成浩摩托车修理部”几个红字已变得斑斑驳驳,像公共厕所里的脏迹。街对过卖包子的刘大有看了成浩一眼,嘴巴一呲,露出两颗玉米状的金牙。成浩说:“老刘,你的人肉包子,生意怎么样?”

刘大有并不恼,反而高兴地说:“我他娘的要是真卖人肉包子,没准儿生意挺兴隆。这年头,想吃人肉的人有的是!”

成浩一琢磨,觉得刘大有的话很有一点道理,心想以后不能再瞧不起刘大有了,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算得上半个哲学家了。刘大有本是乡下人,因为超生了两个孩子,家里的老屋给村里扒掉了,耕牛也充公了,他就携老婆孩子来到城里,租房开起了包子铺,一晃七八年了,算得上半个城里人了,腰包也鼓起来了。去年夏天,刘大有从老家请来个叫小萍的村姑帮着干活,没多久二人就爬到了一张床上,有时还偷偷溜到成浩的房子里苟合,当然每次都忘不了给成浩捎两斤肉包子来。事情被老婆察觉后,他那高头大马的老婆一脚就把村姑小萍踢出了门,从此对成浩也爱理不理的,仿佛成浩勾引了她男人。

刘大有把一笼蒸好的包子端下来,然后远远的朝成浩甩过一支烟。成浩问:“嫂子呢?”

刘大有摇摇头:“进货去了。这娘们原先傻逼一个,如今跟你们城里人学精了,天天像防贼一样防着老子。如果我早两年来城里,哪能轮到她钻我的被窝?还是你好,一个人过,没人管没人问,多他娘自由。”

成浩说:“你行了,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嫂子多能干,在城里根本找不到这么能干的。”

刘大有撇撇嘴说:“兄弟,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怕她顶得上你的李欣宇、任小蕾一根手趾头,我也没啥抱怨的。”

李欣宇和任小蕾都是成浩的女朋友。成浩说:“别他妈瞎猜,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我不像你,见了女人就想抱人家上床。”

刘大有急赤白赖地说:“咦,咦,还想骗你老哥我不成?我就不信,你们到了一块光动嘴不动手。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

成浩辩解道:“管你怎么想,反正我们没做违法的事。”

一阵南风挟着烟尘刮来,成浩不由咳嗽了几声。他将烟蒂甩得远远的,抬头看了看南边仍在喷着浓烟的大烟囱说:“在这地方呆着真他妈倒霉,早晚要生癌。电视上天天叫唤治理环境污染,真是骗鬼。狗日的烟囱,等着吧!什么时候老子拿炸药包炸了你们!”

听了成浩的话,刘大有嘿嘿笑起来,说:“兄弟,你们城里人就是怪。城市没有烟囱还叫城市吗?乡下没有烟囱,你们赶紧去乡下吧,咱们换换地方。”

成浩懒得再跟刘大有拌嘴,说:“今儿个怪了,一个来修摩托的也没有,纯粹想叫老子喝西北风嘛。”说完,返身进了房间。

成浩原先并没想到要开这个摩托车修理部,去年春天,在倾城夜总会当服务员的任小蕾提醒他说,你整天晃晃悠悠吃闲饭,为啥不找点事干?难怪你爹妈不给你好脸色看。成浩说,别提他们,一提他们我就心烦。又说,妈的,天底下的好活儿都让婊子养的占去了,你说我能干啥?说话间,正巧一辆摩托车在他们面前熄了火,骑车人鼓捣了好一阵,不见起色,急得直冒汗。任小蕾一拍巴掌说,对了,你学修摩托车。我表哥就在老家的县城里修摩托,挣了不少钱,盖了五间大瓦房,年底就要娶媳妇呢!

成浩想,街上的摩托真是多起来了,像掐了头的苍蝇那样四处嚣张,没准儿修理它们是个不错的主意呢。于是,他就听了任小蕾的话,把自己先前在厂里做工时攒下的一千块私房钱拿出来,到北郊的一家技校刻苦钻研了三个月,结业后,就租下了这间门头房,凑合着鼓捣摩托车。

成浩的手艺进步很快,他原先在机械厂做工,对技工活儿不陌生。但生意却是不冷不热,因为这地方不是繁华地带,再就是大街上的修理铺太多了,而摩托车的质量越来越好,活儿少是自然的。不过,每日的进项保证他抽烟喝酒没问题,成浩基本知足了。他对任小蕾说,我从没想过我这辈子会发财。你睁眼瞧瞧,现在发起来的有几个好人?像我这样的好人要想发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类似这样的话成浩又对漂亮姑娘李欣宇说起过。李欣宇像刚认识似地仔细打量他两眼,说那可不一定,你天庭饱满,招风大耳,我觉得你将来能发财。成浩笑了,说难得你这么高看我,我这人表面上不像个好人,其实心肠挺软,一个软心肠的好人怎么能够发财·李欣宇说,谁说好人发不了财,我就比你有钱,难道我不是个好人吗?成浩忙说,我没说你不是好人嘛,再说,你那点钱离大款远着呢。李欣宇说,这倒是,我还得继续努力,朝女大款的目标迈进。

李欣宇就住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居民小区里,每次出门,这儿都是必经之地。她骑一辆豪华木兰摩托,戴着头盔,加上她长相、身材极为出众,很是惹人眼目的。她找成浩修过几回车,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李欣宇起先是省艺术学院表演系的学生,据说因为上学期间同外国人来往,做了出格的事,被校方开除了。李欣宇有一次颇为伤心地说,如果学院不开除我,说不定我也成名角了,我的同学里已经有人获过国家级大奖了。妈的,都是院长那个老混蛋臭流氓捣的鬼,他想睡我,我不同意,就找借口收拾我,其实我那点事算啥呀,学院有多少人傍大款呀,他都睁只眼闭只眼,专门给我难堪。成浩就哄她说,院长是为你好,怕你染上艾滋病。再说,你们女的成了名演员又能怎么着,还不照样给男人当床垫,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至少在咱这小城市,你是女一号。边说边趁机在她身上的某些部位摸了两把。

李欣宇回到这个城市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在社会上游荡。谁也不清楚她都干些啥,但成浩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个敢于同外国人动真家伙的女孩子,又是艺术学院学过表演的,在这个地级城市里,简直鹤立鸡群一般,她想做什么,没有做不成的。成浩知道像李欣宇这样经多见广的女孩子不可能成为他的老婆,所以同她来往起来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并不投入太多的感情。更多的时候,成浩趁李欣宇路过时说几句荤话,开开玩笑,有时李欣宇也进他的修理铺坐坐,有时他们逛逛公园看场电影什么的,偶尔也进一次馆子,虽说每次都是李欣宇抢着付账,说她挣的比他多,但成浩死活不同意,说你这是瞧不起我,我虽是个穷光蛋,一顿饭钱还付得起。成浩觉得和李欣宇保持这样的关系也不错。如果他实在被李欣宇撩拨得熬不住,还可以找任小蕾放放火,反正任小蕾不在乎。

成浩在他脏兮兮的小床上躺了一会,仍是不见有人来修车。他想今天霉气了,居然一桩生意也没有。外面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硫什么的毒气不停地往小屋里灌,他又不能关门,怕误了生意。百无聊赖之际,他打开靠墙角放置的那台老式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不停地换台,本来就收不到几个台,画面又极不清晰,他拨弄了一阵,就停在本市电视台的频道上,懒得管它了。因为信号发射距离近,这个节目能凑合着看清楚。

成浩是这台北京牌的老电视机陪着长大的,家里买了彩电,它就给放到大衣柜上了。铺子开张后,成浩决定把它搬来,想继续让它发挥余热。当了一辈子平头工人的老爹说,干活就干活,还看什么电视。成浩反驳道,你每天不也看电视吗,不看到半夜不罢休,凭什么不让我看,不把这台彩电搬走就算给你留面子了,买它时我添了一半钱,你忘了?老爹给他说得哑口无言。临走时成浩又甩下一句:一点都不通情达理,难怪你一辈子被人管着,没个出头之日。老爹气得直打哆嗦,又讲不出道理来。

电视机像个糟了牙口的牲畜那样滋啦滋啦响着,正在重播昨天的晚间新闻。女播音员拿腔捏调地说:“我市财经工作会议今天在东郊宾馆召开,副市长项为民同志到会并做了重要讲话……”一听到项为民这个名字,成浩脑子里咯噔咯噔响,他对这个人一点好感也没有,甚至可以说非常憎恨他。每逢看到项为民同志在电视上出现,成浩都像吃了只苍蝇那样难受好一阵子,心情顿时变坏。现在,他实在无聊,便耐着性子看下去。项为民同志的那副嘴脸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镜头摇过的地方,其它同志的嘴脸也不怎么耐看,一张张胖乎乎的蠢脸占据了画面。成浩想,从这些胖脸上你就能看出他们是偷油吃的耗子。

成浩再也没有心情看下去,抬手关了电视机。他对自己说,像项为民同志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管一管?他凭什么坐在主席台上得意洋洋地发号施令?正胡思乱想外加嘴里不干不净嘟囔着,一辆摩托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李欣宇骑的这辆豪华木兰是红颜色的。她喜欢红色,这种颜色最醒目。就连她戴的头盔也是红色的。这天她穿着一套牛仔装,显得英气十足。李欣宇把车停在马路牙子边,摘下头盔,一头乌发就披在肩上。她大声冲里面嚷:“成浩你在骂谁,也不出来迎接我。”

成浩大步跨出门,笑说:“我现在什么人都可以骂,唯独不骂你。”

李欣宇说:“天天见你发牢骚,对现实不满,是个典型的不安定分子,早晚要给弄进去。”

成浩说:“我给弄进去没关系,只要你别进去就行。”

李欣宇有点不自然地咧咧嘴。话一出口,成浩才感到份量重了,戳到了李欣宇的痛处。李欣宇前些日子曾被公安局盯上过,成了犯罪嫌疑人。起因是本市最大的大款、做房地产生意的林兆伦被人残杀于家中,这桩血案一时间搞得沸沸扬扬,不仅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久议不衰的话题,即便那些坐办公室的国家干部们,也是谈起来没个完,种种猜测像风一样在这座城市里飘来荡去。林兆伦一案至今仍是悬案,市公安局的人都累屁了,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据说不少人与林兆伦的血案有关联,李欣宇是其中之一。当然,李欣宇只是一般的牵连,无非是床上的交往多了点,警察在对她进行过几次调查之后,已经放弃了对她的怀疑。但她毕竟曾被当作怀疑对象,面子上很有些过不去。有一天,成浩在公安局刑侦处工作的朋友孙天海来找他玩,孙天海远远的看到李欣宇和成浩在马路边告别,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进得维修部后,孙天海目光炯炯地望着成浩说,你怎么和她来往?她与林兆伦的案子有牵连的。成浩说,你他妈少给我来这一套,看你模样,倒像林兆伦是我和她合伙杀的。孙天海直勾勾地盯着成浩说,你还别说,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成浩差不多跳起来说,那你赶快把我抓走,我他妈早就不想修破摩托了。孙天海笑笑,说即便她没有杀人嫌疑,起码是个婊子吧。成浩说,她是不是婊子我不管,你也管不着,婊子归治安处管。

成浩改个话题,说:“你猜我刚才骂谁?项为民,一个贪官!”

李欣宇说:“我说你呀,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本来生不着的气嘛。我的车轮胎扁了,帮我打点气。”

成浩拉过冷气瓶,给轮胎充足了气。然后他邀请李欣宇到房里坐坐。那边,卖肉包子的刘大有拼命朝他挤眉弄眼,样子很猥亵。成浩也朝他做了个鬼脸。这时,他那比他高半头的老婆从屋子里奔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像拎一只小鸡那样把他拽进了屋。这边,成浩让李欣宇坐,李欣宇嫌他的床和凳子脏,不肯坐,站着同成浩说话。成浩不怀好意地笑说,光让我给你的车子充气,啥时候也让我直接给你充充气。李欣宇虽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但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用指头戳戳成浩的额头说,臭贫嘴。成浩借机在她坚挺的胸脯上摸了一把。

成浩租赁的这间小屋大约有十五个平米大小,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长条桌外,其余的东西就是靠墙摆着好几个木头箱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摩托车零件,有些零件被成浩直接摆放在地板上,看上去凌乱不堪。门后放着一口盛水用的粗瓷水缸。屋子里终日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机油味儿,李欣宇不住地抽鼻子,同时还得抵挡成浩时不时伸过来的脏手。

二人闲侃了一阵,成浩还是忍不住提起了林兆伦的案子。他无法相信李欣宇会勾结杀手作案,李欣宇先前和林兆伦来往无非是盯着他的钱包罢了,真要她去犯案,她是不会干的。

成浩试探着说:“欣宇,最近公安局的人没找你吧?”

李欣宇说:“我总觉得他们派了便衣跟踪我。我从内心里讨厌警察,就是知道线索也不会告诉他们。对了,还有你那个朋友孙天海,实在不怎么样。”

成浩条件反射一般,急问:“怎么,你知道线索?”

李欣宇忙说:“随便说说,我要知道线索不就好了。”

成浩说:“到现在还没任何结果吧?”

李欣宇不屑地说:“你看看人家美国的警察,再看看咱们的警察,水平差得太远了。他们要是破了这个案,我就不姓李。林兆伦啊林兆伦,你的冤魂永无昭雪之日了……”李欣宇字正腔圆,满怀感情,像在背台词。

呆了一会,李欣宇告辞。她说后天省歌舞团来演出,省里的几个名角都来,票十分抢手,她得马上去一个朋友那里拿票。临了,她问:“成浩你愿不愿看?如果想看,后天晚六点我们一块去。”

李欣宇刚走,成浩就见一个戴乳白色头盔的男人推着辆台湾产的野狼车往这边走。成浩心中暗喜,便想这份运气是李欣宇给带来的,今天有这么一个活,抽烟喝酒的钱就有了。他故意不看那人,而是仰脸看天上的烟尘。那人气喘吁吁来到近前,说:“师傅,能修车吗,我的车怎么也打不起火来。”

成浩迎上去说:“没问题。你坐一边等着吧。”

成浩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修好了那辆车,其实毛病不大,输油管给堵住了。但为了显出故障挺大,挺麻烦,成浩只有装出费力巴拉的样子。他收了那人一百元钱。然后,他关上小铺子的门,到隔壁江源泉的烟酒铺里给孙天海打了个传呼。

孙天海和成浩同岁,原先他们两家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二人的父亲同在一个厂里做工。他们打上幼儿园就在一起,高中毕业后,孙天海考上了省公安专科学校,而成浩榜上无名,只得托门子进了机械厂做工。而当时机械厂的效益还是不错的,现在不行了,早垮掉了。

成浩觉得在他所有的同学朋友中,他和孙天海的关系是最铁的。小时候他们最崇拜最幻想的就是将来当一名警探,他们喜欢看侦探小说和电影,喜欢玩破案的智力游戏。成浩觉得自己非常适合干警察,他想如果给他机会,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警探。但他的命运中没有这种机遇,眼看着孙天海穿上了警服,混进了人民警察的队伍里,他成浩只有跑到这个整天乌烟瘴气的地方修摩托车,真让他气不顺,意难平,看什么都不顺眼,越想越来气。

除了学习成绩比不上孙天海,成浩不服气地对自己说,你哪一点都比他强,至少比他有头脑。

尽管当不成人民警察,但成浩对社会上发生的恶性案件却极有兴趣,隔三差五就给孙天海打个电话,或是亲自去公安局孙天海的办公室,打听一下最近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他把打听到的案子讲给开烟酒铺的江源泉听,江源泉常常听得两眼放光。这家伙虽然快五十岁了,却也像个年轻人那样,对杀人放火抢劫强奸的事极感兴趣。江源泉就对成浩说:“以后你可以免费在我这里给你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

成浩呼过之后,孙天海过了好长时间才复机。他说他正在出现场,今天中午,东郊别墅区一个大款家又被盗了,现在的盗贼真是厉害,光天化日之下如入无人之境,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他。成浩问最近有没有人被杀。孙天海说你他妈的安的什么心,老盼着杀人。成浩又问林兆伦的案子有进展没有,孙天海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处长急得都快上吊了,这案子怕是悬了。说完,孙天海就急急忙忙挂了机。江源泉望着颇为失落的成浩说:“小子,有什么大案吗?”

成浩摇摇头,说:“有个大款家被盗了。”

江源泉说:“没劲没劲。我对小偷小摸的事不感兴趣。”

成浩奚落道:“老江,你也天天盼着有人被杀呀?”

江源泉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那样子像一个老谋深算的杀手。成浩认真盯了贼眉鼠眼的江源泉一阵,江源泉有点不自然地说:“小子,你看我干什么?”

成浩说:“老江,我怎么越看你越像个犯罪分子。”

江源泉推了成浩一掌,说:“净你娘的说屁话,如果连我这样的都是罪犯,那么,天底下就没好人了。”

这天傍晚,成浩早忘了李欣宇约他看演出的事。他把维修用品从马路边收拾进房间,推出一辆已经修好而主人尚未取走的旧车,锁上门,准备去任小蕾所在的倾城夜总会转悠转悠。经常有人把车丢在这儿让他修,而不急着取走,这车暂时便成了成浩的坐骑。

成浩锁好门刚要上车,李欣宇骑着摩托突然从后面赶上来。她打扮得很花俏,像个即将登台演出的大明星。没等成浩说话,李欣宇先冲他扬了扬手,说:“快点骑,再过二十分钟就开演了。”

成浩一愣,才想起李欣宇前天下午同他的约定。说实在的,他不怎么喜欢看演出,狗男女们在台上扭来扭去假模假式的德性令他觉得恶心。人们都在传说哪些明星靠走穴赚了多少钱,成浩感到自豪的是,他们没赚过他一分钱。

李欣宇说:“今晚是省歌舞团来演出,不是草台班子走穴,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票,跟我去开开眼界吧,对你来说,这种机会太少了。”

李欣宇话说到这个份上,又不用花他的钱,他没有理由不随她去。于是,他抬腿跨上那辆旧摩托车,跟在李欣宇后面,朝市府礼堂驶去。

天有点阴沉,一副想要下雨的样子。成浩想起开春以来,老天还没下过一滴雨,空气干燥得要命,仿佛一把火就能点着。一路上他们骑得飞快,成浩骑的车是别人的,没有执照,他总担心被警察给逮着,不仅看不成演出,还要被狠狠地罚一下子。李欣宇说没关系,这几个路口的交警她都熟悉,逮住了也不会有事的。成浩这才放下心来。他们嘻嘻哈哈说笑着,并排以很快的速度朝前蹿,把不少车辆撂在了后面。平时十五分钟的路程,这次他们仅用十分钟就赶到了。

把车子存放好,他们检了票往里进。就在这时,成浩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张面孔几年前成浩差不多天天见到,后来他三天两头在电视里看到它。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现在的副市长项为民同志。

项为民同志携夫人孩子从侧门往里进。成浩望着他的背影,呆愣在检票口。李欣宇催他快进,他说我不想看了,我想一个人到大街上走走。李欣宇脸色就拉下来,说:“你这人真他妈够呛,要是不想看你早说,我好不容易弄到票,到了门口你却不想进了。”

成浩解释道:“不是我不想看演出,而是我不愿和那个人坐一块。”

李欣宇问:“哪个人?”

成浩说:“项为民!”

李欣宇生气地说:“你他妈真是个神经病!”说完,她丢下成浩,一个人往里进。成浩却又马上改变了主意,一咬牙追上她。她这才面露喜色,挎起成浩的胳膊,按票上的号码,找到了座位。

他们坐好后,开演的时间也到了。市府礼堂里几乎座无虚席,进到里面的都是有点身份的人物。李欣宇说:“看到没有?要不是我,你想来还来不了呢。”

顶灯关上的一瞬间,成浩看到项为民同志一家就坐在前面不远处的嘉宾位置上。李欣宇嘴巴凑到成浩耳边,说:“以后你少找那个叫任小蕾的村姑,我都怀疑你现在已经染上性病了。”

成浩打哈哈,说:“净扯淡!我和她还没上过床呢。”李欣宇身上施放的强烈气味使成浩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补充说,“你又不和我睡,我不找任小蕾找谁,总不能把我憋死吧!”

李欣宇轻轻捣了成浩一拳,说:“三句话离不开裤腰带。闭上你的臭嘴吧,演出开始了。”

演出现场的气氛确实很热烈,演员们起劲地唱和跳,观众们起劲地鼓掌、叫好。可能是小城里的人没怎么见过大世面,连那叫好声都透着一种浅薄和俗气。可李欣宇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居然也随着曲子的节拍摇头晃脑,不能自控。成浩感到不理解。成浩想,李欣宇绝不是被演出感染的,而是平淡的生活压抑了她,当有一个施放能量的机会时,她就甘愿被俘虏。现在,成浩却没有任何心情看演出,借着朦胧的舞台灯光,成浩看到项为民同志的后脑勺像一块黄昏时分挂在他面前的黑布,让他极不舒服。

成浩在机械厂做工时,项为民同志还是机械厂的厂长。成浩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大伙眼看着厂子在项为民同志的手里成了烂摊子,但人们敢怒不敢言。成浩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了封长长的意见书,直接送到了厂办。成浩以为他这封措辞严厉的意见书会在厂里激起波澜,谁知过了半个月,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压根没这回事一样。成浩去厂办问,人家说,你一个刚进厂不久的青工,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这哪是你能管的事,信嘛,早让人揩屁股了。成浩气得两眼冒火,又写了一封送到市机械局,心想这回总应该有点动静吧。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任何动静,成浩彻底凉了心,上班时就不正经干了。因为厂里效益不好,工人工资没有保证,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开始往外偷东西。成浩就鼓励他们说,大胆地偷吧,既然没人管,偷光了才好。

成浩不想暗地里偷,他是明目张胆地往外拿。一天,他扛着两根铜管,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往外走,到大门口就给门卫拦住了。门卫是个退了休的老头,古板得很。门卫老头说,你是哪个车间的,把东西放下。成浩说,你不要管闲事。老头说,这怎么叫闲事?你偷东西,我就要管。成浩说,我偷两根铜管算个鸡巴毛,厂长天天大吃大喝,公费出国旅游,工人工资都发不全,他还敢花三十多万买车,和他相比,我他妈拿两根管子算什么!正下班路过的工人们齐声为成浩叫好。门卫老头没料到成浩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成浩冲他打了个响指,扛着管子夸张地出了厂门,到不远处的一个废品收购站处理了那两根管子,当即买了两包好烟扔给弟兄们抽。

从那以后,成浩每次下班都不空手往外走。他坚持了约半个月,直到有一天,车间主任找他谈话,说他的恶劣行为影响极坏,再发展下去将会走上犯罪道路,厂长项为民同志决定将其除名。成浩听后一点都没后悔,他哈哈笑着说,老子早就不想在这种窝火的地方干了,我先滚蛋,用不了多久,你们也得滚蛋,不信走着瞧吧。成浩脱下那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远远地甩上车间顶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厂区。果然,他走后不出半年,机械厂就彻底垮了,工人们作鸟兽散,偌大一个厂子关了门。

成浩和父母亲关系搞僵,他被机械厂开除是个直接原因。父母亲当了一辈子的平头工人,致使全家一辈子没有翻身的机会,子女们都跟着倒霉,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他们反而怪成浩不争气。成浩说,都是我们厂长项为民给搞糟的,你们怪我干什么。父母亲说,项厂长为啥不开别人,专门开你?成浩说,你们最好去问问他。父母亲又说,别人都老老实实待着,你逞什么能?明明是发神经嘛。成浩说,好好好,你们说我是神经病我就是神经病,这回总行了吧?

失业之后,成浩没有了经济来源,他得时时看父母亲的脸色行事,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话用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恰当和妥贴。为了避免尴尬,成浩能不回家尽量不回家。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像一只屁眼里被塞上黄豆的耗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他试着做过贩卖臭鱼烂虾的生意,赔得掉了帽子,吓得他再也不敢玩生意了。他在人群里出入,常常能看到章鱼一样游动的贼手,那些贼手游刃自如,掏钱包犹如捡一片树叶那样容易。成浩的手也不觉痒痒起来,心想,如果我愿意去做贼,我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贼;如果我愿意当杀手,我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职业杀手。

每逢这样的时刻,成浩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他想,世上的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特定的瞬间产生犯罪的念头,即便再善良的人,也不会例外。至于他是否实施犯罪行为,那又另当别论,反正犯罪念头大家都产生过。

一天下午,成浩像一个游魂那样走进新开张的华联商厦。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使他无地自容。他看到一个有钱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秀色可餐的年轻女人,在时装柜台前走走停停,那女人买过好几件后,仍不罢休,乐得女售货员眼角的皱纹一跳一跳的。成浩想,因为那个长得猪头小队长一样的中年男人有钱,那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才肯委身于他,他才得以温香在怀,软玉在抱。钱确实他娘的是个神奇的东西……

成浩就这么想着想着,下楼时和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轻轻一接触,手心里就变得沉甸甸了。那个瞬间,成浩甚至没有思维,他是下意识的,他料不到自己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但事实上,他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个结果。

成浩慌慌张张往外走,他并非害怕别人捉住他,而是担心自己承受不住良心的责问。那个掖在裤兜里的真皮钱夹像一枚小型炸弹那样,令他感到突起的颤栗。他漫无目标地穿越了三个街区,一路上见到所遇之人差不多个个獐头鼠目,呲牙咧嘴,面目狰狞。路过护城河的时候,成浩右手伸进衣兜,摸索着将钱夹里的钱掏净,然后像丢一只烟头那样把钱夹甩进了护城河中。一个在他身后的垃圾箱里捡破烂的小老头说,兄弟,你往水里扔的什么?成浩说,一个真皮钱包,我偷来的,你想下去捡吗?小老头冲他咧嘴一笑,说我才不上你的当,你扔下去的是一张你吃剩下的油饼。油饼?成浩觉得这个小老头挺有趣,就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他。老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阳光照了照,说不会是假的吧?

天暗了下来,成浩走进一家档次不低的饭馆。他兜里有了五百多块钱,他记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阔气了。正要点菜时,他突然想起刚进公安局刑侦处工作的好朋友孙天海,就给他拨了个电话,约他来喝酒。以前总是沾孙天海的光,这回他得回报一下。孙天海骑着三轮摩托在他的视野里出现时,成浩已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孙天海惊呼,你他妈的发了大财咋的!成浩说,没发大财,发了点小财。孙天海说,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成浩说,偷来的偷来的。孙天海把警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说我不信,哪有用偷来的钱请警察喝酒的。成浩说,那可不一定。

二人推杯换盏,喝得起兴。他们回忆起小时候的友谊和恶作剧,都有点惆怅。这时,孙天海的呼机叫唤起来,是他的处长呼他,说有紧急情况,让他马上赶到局里。孙天海抱歉地告辞了,成浩一个人吃不下喝不下,遂结了账,晕晕乎乎往外走。

路过护城河边的小树林时,成浩看到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孩蹲在路边哭泣。他忍不住上前打问。这个女孩就是任小蕾。

任小蕾刚来城里打工不久,人生地不熟。她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吧间当女招待,只要能挣钱,她别的都顾不上了。傍晚时,一个西装革履、看上去挺有钱的男人约她出来,那人把她带到护城河边的松树林里,说定了干完后给她二百元钱。谁知那家伙完事后不仅不给钱,反而扇了任小蕾两个耳光,还把她随身带的几十块钱掏走了,说社会风气都让她这样的女人给污染了,要把她扭送到公安局去。那人走后,任小蕾越想越窝囊,又饿又羞,忍不住就哭起来。

成浩跑到路口处的一个夜市排档那儿,买来两张烙饼一只卤猪蹄。他看着任小蕾吃,任小蕾边吃边流泪,边流泪边讲她的遭遇。成浩听她讲完后,对她说,今晚你遇到的那个嫖客是世界上道德品质最差的嫖客之一,你真是不走运。成浩把身上仅剩的两百块钱拿出来,递给任小蕾。任小蕾也不客气,收下了。然后就靠在成浩身上,强做出风情万种的样子。成浩知道她误会了,就说,我给你钱并不图什么。任小蕾弄清成浩的真实想法后,再一次感动得落了泪,说大哥你以后想干那事就找我,我免费侍候大哥。成浩劝她不要在火车站附近混,因为那种地方很容易被警察抓住,客人成份也太复杂。他们分手时,成浩又把自家的地址告诉了她,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大家都不容易。

任小蕾坐上一辆面的走远后,成浩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心里这才踏实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一个多月后,任小蕾真的来找他了。幸亏那一会儿他父母去菜市场买便宜菜去了,不然他们见一个年轻姑娘来找他,又要审问半天。任小蕾告诉成浩,她跳槽进倾城夜总会当了服务员。倾城夜总会处在市区繁华地带,很多人都知道它。

成浩把任小蕾送到楼下,挥手同她告别后,随便在路边的报摊上买了份当天刚出版的晚报。他在报纸的重要位置上看到,市第几届第几次人代会已进行到选举阶段,在今天上午的选举中,某某某同志、项为民同志当选为副市长,另有某某某同志被选为什么长。成浩愣了一下,心想不会是原机械厂的厂长项为民吧。成浩想肯定是重名,中国人重名重姓的忒多。但成浩很快就在第二版上项为民同志的简历中发现,他就是那个当过机械厂厂长的项为民。成浩感到很沮丧。成浩已有两年多不念叨这个名字了,但他并没有忘记他。当年项为民同志搞垮了机械厂之后,官不仅没丢,还被提升为机械局的局长,气得机械厂的工人们翻白眼。如今,他却又当上了副市长。成浩想此人一定有很大的背景,不然他凭什么当副市长?

成浩甚至赌气地想,就是我他娘的当副市长,也比他强呀,起码我不搞腐化。

父母亲提着菜篮子回来时,成浩仍站在楼门口发呆,脸色像母亲提在手中的臭豆腐那样青一块紫一块。他的父亲大声说,你发什么愣,刚才我在市场上见一个小伙子卖地瓜干,买的人很多,一天挣三四十块没问题。父亲的意思显然是,他连一个卖地瓜干的乡下人都不如,他只知道吃他们的闲饭。成浩气得不行,他恨不得对全世界的人说,你们听听,这就是我们的人民群众,他们目光太短浅了,他们只盯着每天挣三四十块钱,而不关心国家大事。他的父亲不管他的情绪变化,仍在鄙夷地追问他,你愣着干什么,丢了东西吗?成浩晃了晃手中的报纸说,我没丢东西,项为民同志当上副市长啦。父亲说,你真是吃饱了撑的,你管他呢,他当副市长关你个屁事,你要是眼红,也想办法混个副市长干干,好让你爹我跟你沾个光。成浩说,我不当副市长,我当副市长他爹还差不多。

有个男高音唱了首老歌,还没唱完李欣宇就鼓掌。成浩也跟着拍巴掌。李欣宇问:“他唱的好吗””成浩说:“嗯,很好,很好。”李欣宇使劲掐了一下成浩的胳膊,说:“你根本就没进入情境,脑子开了小差,白白浪费了我一张票。”

项为民同志的后脑勺总在成浩眼前晃悠,成浩觉得坐在这里就像坐牢一样难受。估计演出刚进行过一半,成浩就以上厕所为由出了市府礼堂。他绕着礼堂转了一圈,发现礼堂北面的院子就是市府二宿舍,市政府的头头脑脑大都住在里面,当然项为民同志家也住在里面。成浩以前曾多次进过这个大院,他有个同学的父亲在市府当一般干部,同学家就住这里,那个同学如今在北京读研究生,每逢他回来休假,都约成浩孙天海等当年关系铁的同学来家里聚一次。

成浩对里面的地物地貌还是比较熟悉的。他站在东门口外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脑子里的计划正一点一点地形成。几年前,成浩看过一张报纸,那上面有条消息成浩一直没忘,说的是某市有个小偷光顾了市委书记的家,盗走了一大宗物品,计有金项链多少条,高档烟酒多少多少等等。几天后,小偷在大街上贴出告示,说如果被盗的领导能够说出所失物品的来源,那么他就去投案自首。成浩当时就觉得那个小偷是个极有水平的人,现在成浩更觉得他精神的可贵,成浩自己这时也有了某种献身般的崇高感觉。

正胡思乱想思绪飞扬之际,有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人推着自行车从院里出来,成浩镇定自若地迎上去,很容易就问清了项副市长家的具体住址。

成浩再次走进礼堂时,演出已接近尾声。李欣宇给他弄得没脾气,也不再责怪他。他却像突然清醒真正受了感染似的,大声地为演出叫好,起劲地拍巴掌,礼堂里就数他的动静大。李欣宇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怎么回事?”

成浩握着她柔软无骨的手,说:“演得太好了,难道不是吗?”

连续阴郁了三天之后,雨丝终于在第三天夜幕降临时落下来,干燥了一春的城市在淡淡的雨雾中突然变得可爱起来。雨虽然不大,但湿润的气息非常迷人。

警官孙天海这天的晚饭是在家里吃的,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在家吃晚饭的时间了,干警察这一行的,与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在家吃饭的机会少。孙天海端着饭碗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沥沥淅淅的春雨,觉得家里的饭菜真是香甜可口。吃罢饭后,他躺在沙发上舒舒服服看电视,心想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估计不会出什么案子啦,谁还会在这么美妙的时刻作奸犯科呢?看来,他可以幸福地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了。这时他自然想到了漂亮而又风骚的李欣宇姑娘,李欣宇千娇百媚的姿容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烁。他想,如果此时和她共度良宵,天底下最迷人的事情莫过于此了,让当皇帝都不干。

这一阵子,刑侦处的人很是狼狈,都是林兆伦的案子给闹的。半年多来,林兆伦的血案就像黑夜中的暴风雨那样,让整个城市都跟着摇晃。林兆伦原是个经济学硕士,曾因流氓罪被判刑两年半,出狱后,他在这个城市最早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很快就大发了,在东郊的风景区买了小别墅,还买了皇冠车,据传他个人的资产至少在千万元以上,成了本城的首富。

虽说他曾当过流氓犯,但现在有钱就有地位,因此他和市里的某些领导混得很熟,来往密切,他还经常在新闻媒介上露面。俨然一方名流。林兆伦最大的爱好就是醉卧花丛。他没有老婆,又有的是钱,这就为他大搞女人提供了两点最基本的保证。他的性伙伴遍布全市,几乎什么职业的都有,当然那些女人图的是钱。去年秋末的一天下午,林兆伦的几个同样有钱的邻居去找他赌钱,他们刚走进他的小院,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们来到他的房门前,那股血腥气已经浓得化不开了。接到报案后,处长带着孙天海等人火速赶到现场,他们撬开门,看到林兆伦倒毙在巨大客厅的中央,身上被捅了二十多刀,血流向四面八方,在木板地上凝固成了枫叶的形状,他家里的财物也被洗劫一空。要命的是,凶手几乎没在现场留下任何蛛丝蚂迹,显然是职业杀手干的。林兆伦是个有身份的人,他的死在上层引起了震动,市领导要求公安局迅速破案,惩办凶手,安定民心。这个案子公安局一把手亲自挂帅,刑侦处处长带领孙天海等几个弟兄具体负责。调查这件案子,自然要从与林兆伦最熟悉的人入手,以便从他们那里获取线索。而与死者最熟悉的人,就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按说这些漂亮的女子不可能持刀杀人,但不能排除她们中的某个人勾结别人联合行凶的可能。在调查的过程中,孙天海真是大开了眼界,那些与林兆伦有过床第之欢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靓丽,孙天海止不住地想,林兆伦狗日的与这么多漂亮女人睡过,即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够本了。经过一轮又一轮艰苦卓绝的调查之后,他们根本无法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急得局长和处长们眼里冒火星子,动不动就冲部下发火。半年时间过去了,他们南上北下调查取证,光旅差费就花了好几万,案子仍是一点头绪没有,弄不好就要成无头案了。孙天海就是在调查的过程中,认识了李欣宇,他觉得李欣宇是他所有见过的女人中最有味道的一个。

孙天海躺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指挥着电视。本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正在播放一条消息:在这几天的为残疾人献爱心的活动中,我市各界人士纷纷捐款捐物。孙天海从镜头里看到了一些他认识的大款,他们慷慨解囊的行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已成刀下之鬼的著名大款林兆伦。在不久前进行的为希望工程捐款的活动中,大款们已经很好地表现了一回,他们一改过去为富不仁的毛病,突然变得大方了,生活上也不那么糜烂了,显得规矩多了。这自然是林兆伦之死给他们的启示。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老祖宗早就得出了这种高明的结论,可还是有些当代人并不明白这一点。

约摸十点半钟左右的时候,孙天海扔在沙发边上的呼机尖锐地叫起来,他吓了一跳,心想不好,拿过一看,果然是处长在呼他,让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市府二宿舍项副市长的家。直觉告诉他,这个夜晚又不会清静了。

孙天海边穿衣服边往外走,等他骑着三轮摩托轧着路上的水花赶到项为民家时,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空气沁人心脾。孙天海看到处长已先他一步赶到,片刻之后,又一辆警车停在项家门口,局里分管刑侦工作的于副局长等人从车里钻出来。

项为民的爱人老周描绘说,晚上老项带她去东郊宾馆看望一个省里来的客人,孩子们也都不在家。快十点时,老项让司机先送她回家,他再和客人多聊一会。她在家门口下车后,发现铁栅栏门开着,而她离开家时明明关得好好的。进了院子后,她看到院子里的东西被人动过,再看房门,也被人撬过。她这才知道家里遭了贼,遂报了案。

处长指挥孙天海等人勘察现场。项家住着一幢两层的小楼,独门独院,也就是大院里面套着小院,院墙和大门只能起到装饰作用而无法用来防盗,这也是许多领导干部的居所共同的特点。项家小院的位置处于整个大院的西北角,十分幽静。孙天海他们发现,盗贼已经撬开了一楼的房门,但房间里并无任何被翻动过的迹像,项夫人进屋后核对了半天,也确认并没丢任何东西。这使警官们都感到奇怪。是盗贼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后中止了犯罪仓惶逃走,还是突然良心发现打消了犯罪的念头?但不管怎么说,没丢东西就好,警察们不怕老百姓丢东西,就怕领导家被盗,因为清查赃物时麻烦很多。孙天海看到于副局长和处长都轻松地笑了。于副局长对项夫人说,周大姐,罪犯没有得手,真是万幸呢。老周眉开眼笑,说局长呀,还不是托你们公安的福。孙天海蹲在院子里抽烟,他看到一个小水池边上有几个醒目的脚印,显然是窃贼留下的。他就问处长:“需要提取脚印吗?”

处长请示于副局长,于副局长说:“又没丢东西,我看算了。”

项夫人老周的脑袋也伸过来,她仔细看了看,突然脱口道:“坏了,水池里的老鳖不见了,一个也不见了,都让贼给逮走了!”

这个一米见方的小水池平时用木板盖着,现在木板给掀到了一边。于副局长问:“周大姐,你说什么给逮走了?”

老周说:“老鳖。就是王八,甲鱼。”

于副局长严肃的表情随即松弛下来,说:“周大姐,原来是老鳖呀。”

老周说:“局长,丢了不老少呢,有好几十只呢!”

于副局长说:“到底多少只?每只大约有多重?”

老周回忆了一下,说:“大概有四五十只,每只一斤多重吧。”

于副局长叫过处长,二人核计怎么办好,是立案,还是不立案。如果按老周说的,丢了四五十只,每只一斤多重的话,按眼下的市场价格计算,每斤一百五十元左右,那么,所失物品的数额不小了,完全够得上立案的标准了。但是,立案后怎么进行调查?

正当于副局长和处长不知怎么办好的时候,一辆奥迪车驶过来。副市长项为民下车后,见好几个警察在迎接他,不由怔在了那里。于副局长赶紧把情况讲了。当讲到盗贼仅仅是偷走了老鳖时,项为民哈哈一笑,说:“太有趣了,居然有人喜欢这玩意。噢,那几只老鳖是乡下的亲戚养的,前些天他们进城时顺便捎来的,我本来不喜欢吃这东西,嫌腥气,就扔进养鱼池了。正好,小偷拿走了它,省得我再为它们操心。”

孙天海注意到,项副市长说只有几只老鳖,而且是乡下的亲戚养的。于副局长借坡下驴,说:“项市长,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不立案了。就当今晚来您这里串个门吧。”

项为民哈哈笑着说:“老周,怎么不请同志们进屋坐呀?你呀,太小心眼了,丢几只王八都要报案,害得同志们休息不好。快快,老于,带你的人马进屋喝茶。”

进屋后,于副局长陪着项为民聊了一会。项为民问起林兆伦的案子,于副局长说这个案子非常特别,不像一般的谋杀案,因为死者生前接触的人很多,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调查起来难度极大,再说,犯罪分子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罪证,也为破案带来了困难。项为民说,林兆伦是个有影响的人物,难度再大也要破,不然没法向群众交待。于副局长说,请市里领导放心,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他们告辞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雨后的夜晚空气清新,像被滤过似的。天也放晴了,能看到隐隐闪烁的星星。孙天海越琢磨越觉得今晚的事情奇怪,不会这么简单。盗贼好不容易撬开了项家的房门,却不进去席卷一番,仅仅将水池里的王八盗走,孰轻孰重,难道他不清楚吗?孙天海就把自己的忧虑讲给处长听。处长说:“案子嘛,有时需要往深处想,有时却不需要。好在项为民家只丢了王八,而不是金银财宝被盗。我不相信歹徒会拿这几个王八做文章。”

孙天海说:“我们走后,项为民肯定会狠狠训老婆一顿,差点让他出洋相嘛。”

处长回避了这个话题,只是叮嘱道:“林兆伦的案子你还得动动脑筋,这才是最要我们命的事情!”

成浩在这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回到他的修理铺时,发现衣服已经湿透了。可能是雨水淋的,也可能是他的汗水濡湿的。他把别人的旧摩托车推到屋里,又把后座上的蛇皮袋子搬下来,塞进床下面。蛇皮袋里的东西便是他这次行动的成果。

成浩打开门,往外看了一会,并没见什么异常。这条路上的路灯差不多全坏了,天黑之后,要不是偶尔有车亮着灯驶过,要不是路两边的一些店铺放出点光来,这条路简直跟地狱一样。成浩看到刘大有的包子铺已经灭了灯,老小子仍然没改变在农村时养成的习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

重新关紧门之后,成浩心里踏实多了,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两个小时前,他怀着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居然顺利地撬开了项为民同志家的房门。他原以为房门很结实,撬不开的,他想若是撬不开,他就往门上撒一泡尿,然后再打坏几块玻璃,吓唬吓唬姓项的,自己出口恶气,也就罢了。从今以后好好做人,奉公守法,当一个良民,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不也很好吗?

然而成浩没有想到,他没费多少劲就把房门给撬开了。可见这些领导干部自恃住在深宅大院,门口有人给站岗,盗贼们轻易不敢来犯,从而疏于防范。如果天底下的小偷们都知道了这个情况,天下可就热闹了。

这场姗姗来迟的小雨使成浩在行动的过程中十分从容。他站在房门口,感到非常为难,如果他进入室内洗劫一番,那么,肯定违背了他的初衷,他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来的,老天爷可以作证。既然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屋,但他又不想空手而归。成浩犹豫了一阵,就离开房门,在项家栽满了花卉的小院里东瞅西看。雨丝凉凉的,仿佛不是雨,而是悠悠的雾气,抚摸着他的脸颊。虽然已是晚九点左右,但天色并不是太暗,尚能辨别出面前的景物。周围静极了,成浩清楚地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忽然,一种鱼类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仔细谛听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那个盖着木板的养鱼池。成浩小心翼翼掀开木板,一股猛烈的腥气直冲脑门。他用包着红布的微型手电筒一照,立马就傻眼了。天呢,老东西家居然养着一池子王八!那些送礼的家伙可真大方,竟然弄来这么多的王八献给他。成浩还在机械厂上班时,就听说他们的项厂长喜欢吃王八,工人兄弟找他办事时不用送别的,带只王八就行。

现在成浩真算是开了眼界。

成浩找来一只蛇皮袋子,一个不拉地把那些王八装了进去。他觉得他这一刻就像刚刚远航归来的渔民那样,正喜气洋洋地从舱里往外倒腾新鲜货物。而且他一点都不感到紧张,往外拎王八时居然吹了两声口哨。

撤退时,成浩没敢走大门,他想如果门卫盘查起来,他实在无法解释这些活蹦乱跳的王八是怎么回事。他像一个战争年代的侦察兵那样,灵巧地迂回到大院西北角的墙根下,踩着一个废弃的垃圾箱上了墙头。墙外是一条小巷子,见不到行人。成浩稍一用力,先把蛇皮袋子推下去。成浩听到王八们在接地的时候,齐声发出宛若男女亲呢时的声音,哼哼唧唧,令人肉麻。但随着袋子落地,成浩看到两个人影像受惊的小鹿那样,猛地站起来,蹿到路中央。原来从墙上滚下的沉甸甸的袋子差点砸到这两个倚墙根而坐的恋人。下雨都出来约会,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成浩镇定下来后这样想。

成浩飞身落到地上。那个受惊的小伙子搂住他惊魂未定的恋人,说:“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成浩不慌不忙地说:“王八。”

小伙子马上就不高兴了,说:“你他妈的怎么骂人?”

成浩说:“孙子才骂人。”他松开袋口,指着里面说,“你给我好好看看,是不是王八。”

小伙子探头一看,立马就不吭气了。他的女朋友哇一声,说:“哪来的这么多老鳖哟。”

成浩说:“偷的!”

成浩不想再同他们费口舌,他弯腰拎起袋子,扛在肩头,在那对恋人惊愕的目光里,大踏步朝他停放摩托的地点走去。

成浩在他的警察朋友孙天海躺在沙发上对李欣宇意淫的时候,正骑着别人的旧摩托车快速奔向他的修车铺。孙天海他们屁颠屁颠赶到项为民家时,这起事件的主人公成浩已美美地抽完了第三支烟。外面静极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成浩深感人在暗夜里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以完成白天里所无法完成的事情。他怀着激动的心情,从床下拖出那只脏污不堪的蛇皮口袋,老鳖们突然暴露在光线里,一时不能适应,便羞答答地把脖子缩回到硬壳里。成浩仔细数了数,共四十八只。这四十八只透着奇光异彩的甲鱼在他的眼里,很像刚刚发掘出来的出土文物,而这批文物的发现者和挖掘者,便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修车铺铺主成浩!成浩想到这里,不由得两颊发烫,激动不已,浑身充满了力量。

但更要紧的问题又摆在了成浩面前:怎样处理这批胜利果实。首先要防止它们死掉,如果它们死在成浩手里,那么成浩就和毁坏文物的犯罪分子无异了。要想保证它们不死,最起码要给它们水喝。成浩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门后的那口粗瓷水缸上,他租的这间门头房没有水,用水时要到南边不远处的公用水管那儿提,为了方便,铺子开张时,他就备下了这只水缸,现在看来,就像是专门为这些王八预备的,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成浩把王八们扔进水缸,因水缸体积不是太大,王八们全住里面显得比较拥挤。成浩想,你们先凑合着住吧,我们人类虽然是世界的主宰,住房问题不也是仍没解决好吗?本市的住房特困户还有一万多家呢,报上刚刚登的。

因为有水缸,成浩可以保证王八羔子们暂时死不了。往下怎么办?如果拿到菜市场上卖掉,他可以发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但这样做的结果,只能使他沦落为一般的小偷,从而失去了自己应有的价值,大街上这样的小偷有的是,成浩绝不想让自己等同于他们,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贼,而他不是贼!虽然他缸里的东西是偷来的,但他不认为自己是贼,我为什么是贼?如果我是贼,那么,项为民同志是不是贼?

成浩躺在小床上,睁着眼睛想到天明,也没想出高招来。天亮后,他一边干活一边思索,仍无头绪。中午,他吃了几个刘大有刚蒸好的包子,踱到江源泉的烟酒铺里传呼孙天海。孙天海正在一个饭馆里喝酒,马上回呼了。成浩诡谲地问孙天海,昨晚是不是又出现场去了。孙天海矢口否认,说没有,昨晚风平浪静,一直呆在家里蒙头大睡。成浩抬高嗓门,说:“你他妈的连我也敢骗了,昨晚副市长项为民家被盗,丢失钱财好几十万,全城都在传说这事,你当我不知道!”

孙天海急了,说:“谣言谣言,他妈的这年头谣言比真话多多了。项家昨晚确实招了贼,但只丢了几只王八,根本没丢钱。其实罪犯完全可以盗走大宗财物,而且这类涉及领导干部的案子办起来棘手。但不知为什么,盗贼只偷走几只王八,真是个傻逼!”

成浩在心里说,你才是傻逼!他接着又问,林兆伦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孙天海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给我听着,以后不要再问这个案子,这桩鸡巴案伤透了我们的脑筋。我一直怀疑你就是杀人凶手,李欣宇和林兆伦一起睡觉,夜里,林睡得像头死猪,李悄悄爬起来,打开门,放你进来,你们共同实施了犯罪,然后将财物洗劫一空……”

成浩笑着说:“是我杀的,我坦白。小子快来抓我呀!”

孙天海说:“不扯淡了,有空到一块扯。他们喊我喝酒了,再见!”

成浩放下电话后,江源泉痴痴地望着他,就像记者面对新闻发言人。成浩说:“老江,不好了,有个姓项的副市长家被盗了。”

江源泉支起耳朵,说:“光图财,没害命?”

成浩摇摇头。江源泉失望地说:“没劲没劲,领导家丢东西不心疼,反正是别人送的,丢了再送就是了。”

成浩说:“老江,你总盼着杀人,我看你早晚会变成杀人犯。”

江源泉不依不饶地说:“你狗日的老咒我。我要想做杀人犯,第一个先杀你小狗日的!”

成浩回敬道:“老东西你等着吧,谁先杀谁还一定呢。”

同江源泉绊了几句嘴,成浩感到心里很痛快。往回走时,就像一道闪电蓦地划过漆黑的夜空,成浩突然一拍脑门:主意有了,那些王八羔子可以派上大大的用场了!灵感的火花终于击中了成浩,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跨上那辆顾客仍未取走的摩托车,开足马力,疯狂地在大街上骑了几圈。

有人在呼唤他,他刹住车,见是李欣宇骑着她的豪华木兰从后面赶上来。李欣宇这身打扮成浩几乎认不出来了,越看越像三十年代上海滩的红舞女。成浩挖苦道:“又傍上大款啦?”

李欣宇说:“快了!我现在就去东郊宾馆。”

成浩说:“你要注意点。你和林兆伦好,林兆伦被人剁了,你再和别个大款好,保不准他也会被人杀掉。刚才公安局的人还对我说呢,他们仍在怀疑你。”

李欣宇说:“随便!我天天等他们来抓我。”

李欣宇的这副骚模样突然使成浩感到恼火,心想谁要是娶这样的人做老婆,会倒霉的,你要首先做好戴绿帽当乌龟的心理准备,最后即便她不顾凶暗害你,也会活活把你气死。既然这样,孙天海这个傻瓜蛋还执迷不悟,对她充满了幻想呢!成浩这一刻甚至也产生了歹毒的念头:林兆伦的死在某种程度上与李欣宇有关,在她的背后,有一个复杂的黑社会网络……

成浩被这个突兀的想法吓得一激凌。望着李欣宇飘飘远去后,他回过神来,觉得还是自己的事情重要。于是,他急急返回自己的铺子。

天黑尽之后,成浩关紧房门,拉好窗帘门帘,拿出白天准备好的小刀和红漆,又从水缸里拎出三只王八,开始了他别具一格、极富才华的行动。

这起轰动一时的事情后来被人们称为“王八事件”。在柳絮飘飞的春末和莺飞草长的夏初时节,有关王八的话题曾一度成为本城人的重要谈资,其影响不亚于著名大款林兆伦的被杀。由于事件发生时,本城晚报曾在一版右下角的“街头即景”专栏里登载过消息,所以,事件发生的时间人们就以这天晚报上的时间为准。

这天的晚报上说,住本市北京路的张老太太来电称,今晨六点她外出晨练时,在百货大楼西面约一百米处捡到一只重五百五十克的甲鱼,奇怪的是,甲鱼的背壳上写着一个“民”字,字用小刀刻成,红漆描过,很是醒目。无独有偶,在柴油机厂工作的孙先生也来电称,今晨六点左右他骑车上早班,路过百货大楼东首的一个电话亭时,捡到一只重六百多克的甲鱼一只,甲鱼的背壳上刻有一个“项”字,红漆描过。两只流落于街头的甲鱼显然为一人所失,至于背壳上所刻之字的含义以及刻字的时间,尚须有关专家鉴定。云云。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孙天海伏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中午他又被人叫出去喝酒,同去的还有其它处的几个警察,请他们吃饭的是油料商郭全景。郭全景的私家车给人盗了,孙天海他们帮着破了案,并将那辆皇冠车物归原主。郭全景已经请他们吃过一次饭,他觉得意思还不到,又安排了第二次。席间,有人说快抓紧时间喝吧,听说省公安厅马上就要颁布禁酒令,全省公安都执行。孙天海说,这是好事,王八蛋才喜欢喝酒,我的胃都他妈让酒烧坏了。酒过三巡之后,郭全景嘴巴凑到孙天海耳边说,他已经把那个上过艺术学院的小妞李欣宇给“办”了,还说只要肯出钱,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搞到手,这是他屡试不爽的经验。孙天海情绪马上就变坏了,心想有钱人就是他妈的这么生活的,这些挥霍无度、骄奢淫逸的家伙同过去的地主资本家有什么区别?真是杀了活该,法律为何还要保护他们。孙天海恶狠狠地仰脖灌下一口酒,脸上透着阴森之气对郭全景说,老兄,你要当心,不要成为林兆伦第二。郭全景闻听此言脸色骤变,连说兄弟你可别吓唬我。

处长走进来,把当天的晚报往孙天海面前一甩。孙天海粗粗浏览一下,脑子立刻就清醒了。他说:“下雨那天晚上,咱俩的忧虑是对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肯定是三只甲鱼跑到了大街上,刻有‘为’字的那一只或者被一个爱占便宜的人捡到了,或者是它钻进了某个地方,暂时未被发现。”

处长说:“项副市长刚给于副局长打过电话,问怎么回事。于副局长接着找我,让我们认真研究一下,怎样制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孙天海说:“我觉得这种事不归我们处管,应该归治安处管。”

处长说:“我也这么认为。但于副局长坚持说,前天晚上,我们处的人到过现场,更了解情况,因此事关系到市领导的声誉,不宜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局里决定还是由我们处负责。”

处长带全处同志研究决定,先给各报社、电台、电视台打招呼,以后再接到消息,无论什么人捡到什么样的甲鱼,无论刻字的还是不刻字的,都请马上与公安局联系;而且由于案情需要保密,请不要再刊登、播出类似的消息。处长还亲自给市区各派出所的所长打电话,再三交待说如果发现辖区内有人捡到甲鱼,立即收交市局刑侦处,不得藏匿,更不准私自吃掉。

安排完毕后,处长对孙天海说:“小孙,王八事件由你具体分管,有情况随时报告我。估计罪犯不会就此罢休,我要求你明天早晨天亮之前,到市区各繁华地段巡逻一下,看能不能抓点线索。没准儿你能当场捉到他。”

孙天海却嘿嘿笑了,说:“处长,罪犯的意图很明显,无非是给项市长一点难堪罢了。我记得项市长说过,他家不过是丢了几只王八。今天已经出现了三只,剩下的也不多了嘛,即便我们不管不问,罪犯往下也没啥文章好做了。”

处长打断他,说:“不行,如果再出现身上写着人名的王八,就是我们的失职。我们必须尽快抓住罪犯。”

孙天海说:“我想,即便抓住了这个人,也很难给他定罪。他虽偷了王八,但他并非出于经济目的,无法定他盗窃罪;他在王八身上刻上项为民的名字,当然侵害了项的名誉权,但这属于民法范畴,而且王八本身又是项的,处理起来就轻多了。你说他违反社会治安吧,他除了用项为民自己的王八和项为民作对外,并未招谁惹谁,也不大好定性……”

处长说:“这个嘛,你先别考虑,只要能阻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就算你完成了任务。”

第二天一大早,孙天海很不情愿地钻出热被窝,骑上三轮摩托,沿着市区的几条繁华路段转了一圈,根本没发现任何异常。整整一天,也没得到关于王八的任何消息。

但在第三天,情况发生了突变。孙天海刚一上班,电话铃就响个不停,从各个渠道反馈上来的信息表明:这天早晨,有十二只甲鱼出现在市区最繁华的北京路和上海路上,还有三只分别在市委、市府门口和新修的立交桥上被人发现。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每只甲鱼的背壳上都刻有“项为民”三个字。

处长将全处的人派出去搜寻,到了下午才将十五只幽灵般的甲鱼带回办公室。全局的人都跑来看稀罕,闹闹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局长火了,往走廊里摔了一个茶杯,才将好事者们吓跑。

处长愠怒地盯着孙天海,那眼神分明在责怪他侦察不力。孙天海自己也后悔早晨贪睡懒觉没有出动,否则他极有可能当场擒获肇事者,立下头功。

这十五只王八像十五颗炸弹,在全市引起了连索反应。人们议论纷纷,小道消息古怪而又离奇。有人传说项副市长家丢失的财产在两百万元以上,光原始股票就有上百万;丢失的王八至少有两百只,人们上交的这十几只仅是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王八被人拿走了,卖给了饭馆,或是自己炖着吃了。那几天,早起锻炼的人格外多,全市睡懒觉的人明显减少,人们都到一些繁华地段跑步,其目的当然是看看能不能捡到一只甲鱼。那段时间里,上馆子吃饭的市民也明显比平时多,有的惦记着去吃甲鱼,据说吃了刻有财主名字的甲鱼会发财的。

有的即便舍不得吃,也会问一句:“有甲鱼吗,是不是背上刻字的?”而被问的饭馆老板回答时则含含糊糊,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一些有身份的人见了面,喜欢这样问对方:“这两天吃没吃甲鱼呀?我昨晚炖了一只,味道蛮好的。”还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道,他某一天下夜班回家,见两个乞丐在立交桥下用酒精炉炖甲鱼吃,吃得他们两眼放光,像四只小灯笼……因为本城甲鱼热销,听说外地的不少甲鱼贩子正日夜兼程,往这里运送货物呢。

由于王八事件的发生,人们又把久未破获的林兆伦一案重新提起,说是市里某位领导花高价雇职业杀手干掉了林兆伦,因为那位领导得了林兆伦许多好处,领导怕事情败露,于是就如此这般地下了手。编排的头头是道,谣言四起,全城鼎沸。

据说市里专门为此召开了常委会,研究对策,常委们严肃批评了副市长项为民同志,批评他不该在家里养这么多王八,让坏人钻了空子,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会议还责令公安局,限期破获林兆伦一案,严惩凶手,以正视听,同时尽快查处王八事件的肇事者,绝不能让王八身上再出现人的名字。

孙天海感到,由于近期工作不得力,他正渐渐失去处长对他的信任。他从省公安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了基层派出所工作,是处长看中了他,认为他是个办大案的材料,就把他调到了公安系统里最富传奇色彩的刑侦部门。来刑侦处后,他确实办了不少漂亮案子,令全市人民记忆忧新的前年5.14碎尸案在一星期内破获,即是孙天海的杰作。年轻漂亮的中学英语教师余巧玲被人奸杀后,尸体被肢解,丢弃于护城河中,刑侦处所有的人都把目标对准了与余巧玲来往密切的男性,只有孙天海独具只眼,从被害者生前爱吃爆玉米花一事着手调查,最终将两个从乡下进城来爆玉米花的罪犯逮捕归案。本城居民一向有爱吃爆玉米花的传统,余巧玲一案真相大白后,居民们突然厌弃这种食品了,数百名进城做爆玉米花生意的农民只好卷铺盖回家。孙天海靠一个出色的案例,居然改变了本城居民的饮食传统,毫无疑问,他称得上这个城市的风云人物。

但现在,处长已经怀疑他的办案能力,至少对他的懈怠十分不满。林兆伦一案久无结果,到目前为止仍几乎找不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局里上上下下都很被动,处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孙天海觉得这不能怪他,虽然他曾吹嘘过两个月内结案没问题。警察吹吹牛皮是很正常的。这个扑朔迷离的案子,局里一把手亲自牵头,刑侦处的主要力量都投入了,一直破不了案,全体涉案人员都有责任。至于王八事件,孙天海确实没太当回事,他想大家的主要精力还是应该放在林兆伦一案上,现在看来他失算了。

从这天起,孙天海整个扑在了王八事件上。他走访了几乎所有捡到甲鱼的人,他们提供的情况没什么价值,只有一个清扫大街的环卫女工回忆说,那天一大早,她正在上海路上干活,见一个人骑辆旧摩托车从她身边过去,车开得很快,她没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样,从背影上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她往前清扫了一段,就见马路牙子边卧着一只背上有红字的王八。她不敢肯定王八是那人丢下的,但那人为啥车开得那么快,她感到不解。

孙天海当即感觉到,那个骑旧摩托车的人是重大嫌疑人。

一连三天,孙天海半夜出门,潜伏在市区几个主要路口,弄得疲惫不堪,但他一无所获。好就好在这几天没人捡到王八,市面上比较平静。局里不少人据此认为,罪犯已经把所有的王八都出手了。孙天海不敢大意,咬咬牙找到了项副市长,问他到底丢了多少。项为民沉思片刻,说:“具体多少我也搞不清,乡下的亲戚往水池里一丢就离开了,估计也就是十来只吧。”

孙天海说:“如果是十来只,那就可以判定,坏人手中已经没有了,以后可以放心了。”

项为民立刻摇摇头,说:“小孙同志,可不要大意哟,如果那个家伙真想抵毁我,他完全可以自己弄些老鳖往马路上丢嘛。”

外面又下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自开春第一场雨来临后,似乎就一发而不可收了,隔三差五就来一场,整个城市给雨水滋润得生机勃勃,连路边槐树上的虫子都比往年个头大,人们积攒了一冬天的浊气在清风和雨雾的荡涤下,已经消失净尽。人们在春末夏初时节都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成浩伴着孤灯抽烟,夜晚的风雨声敲击着耳膜。这阵子成浩消瘦了一些,脸上棱角更显分明,也更耐看了。其实成浩的长相很不错,连眼眶子颇高的李欣宇都禁不住夸赞他,说他这种形象绝对上镜,演个青春派角色没问题,可惜没有导演来发现他。李欣宇还说等她将来有了机会,就拉起个摄制组,她当制片人并扮演女主角,成浩来演男一号。成浩问你拍不拍床上戏?不拍床上戏我可不演。李欣宇说拍,现在不拍床上戏老百姓不认你。

成浩拉开门,踱到马路上东张西望了一阵,微小的雨点飘落在身上,他感到极惬意。这时,刘大有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成浩面前,成浩说:“这么晚了还不睡,哪来的精神?”

刘大有说:“现在我一上床就心烦,睡不着啊。”

他们站的这个地方背光,刘大有一说话,成浩就见他嘴里的两颗金牙闪闪烁烁,磕磕碰碰,像两只暗夜里正在交尾的萤火虫。成浩不去看他的嘴,望着别处说:“有女人伴着你都睡不着,我他妈光棍一条就更难熬夜了。”

刘大有说:“别提了,我是不见她还好受些,见了她更心烦。”刘大有递一支烟给成浩,又说,“我见你这几天心神不定,鬼头鬼脑的,到底失恋了?还是犯法了?”

成浩一愣,叹口气说:“你小子眼睛比狗还尖。唉,失恋了,李欣宇跟一个大款跑了,把我撂一边了。”

刘大有说:“嗨,我早知道你和她尿不到一个壶里,这种女人,留不住的。老弟别伤心,再找一个嘛。这年头失恋不算啥,别犯法就行。”

成浩又是一愣,以为刘大有发现了什么。随之,他口气硬硬地说:“我没犯法。不过,我总觉得你小子像个罪犯,整天鬼鬼祟祟的,听说公安局的人已经怀疑林兆伦是你杀的,你老婆在外面放风,你带着剔骨刀进屋作案……”成浩说着说着就笑了,他感到自己的这种想法非常滑稽。

刘大有也笑起来,说:“我他娘的是有过宰人的想法,但没胆量,我真狠自己不争气!”刘大有边说边又递支烟给成浩,然后压低声音说,“兄弟,老哥求你个事……能不能抽空把那个任小蕾再叫来,让老哥见一下,她要多少我给多少。”

成浩当即回绝了刘大有。刘大有以前曾提过这种要求,成浩答应了他,如期把任小蕾叫了来,但刘大有嫌二百块钱太贵,非要降到一百五不可,结果任小蕾扭头走了,气得成浩踢了他一脚,发誓说以后再不给他拉皮条了。但现在刘大有欲火攻心,苦苦相求,成浩只好赌气说:“叫来可以,但涨价了,三百。”

刘大有抽一口冷气,说:“三百?嘿嘿,涨得够狠的……要不二百五吧,我豁出去了!”正说着,猛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下。是刘大有的老婆。刘大有顿时矮了半截,像小鬼见了阎王一样赶紧溜回包子铺。

成浩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墨黑墨黑;低头看了看路,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他估计不会有人来找他了,遂进了屋,闩牢门,拉好门帘和窗帘,目光随即落向门后面的水缸。

他已经顺利送出了一半的老鳖,也就是说,项为民同志家的王八还有二十四只暂时滞留在他这里。他必须把它们全部送出,一只都不能留,否则他就和那些在自由市场上偷菜吃的烂痞子小偷一样不值钱了。现在这座城市居然被几只王八弄得沸沸扬扬开锅一般,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区区几只王八就能让一座六十万人口的城市像遇上五级地震一样,摇晃上老半天。听说市里专门开了会,研究王八事件;还听说公安局的人给弄得惶惶不可终日,而他的朋友孙天海最为可怜,硬是在几只腥臭扑鼻的王八面前栽了跟头。成浩想到这里,不由感到一阵快意。

但直觉告诉他,危险也正悄悄向他逼近。

他搬开水缸上的木箱子,拎出一只,拿过小刀、红漆,开始工作。其实,在经历了最初的喜悦和忐忑之后,成浩已经变得平静了。他甚至认为,他做这件事情的目的已经不是针对项为民同志了,而是他本人的一种生命的需要。项为民同志是堂堂副市长,比别人多吃几只王八又算得了什么?但成浩发现,他往王八坚硬的龟壳上刻字的过程却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过程。如果需要,他完全可以刻上其他人的名字,即便刻上他自己的名字也无妨。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岁月不知淹没了多少名字,在岁月面前,还有必要在乎名字吗?但考虑到王八的所有权归项为民同志,还是顺理成章刻上主人的名字吧,成浩想。

成浩在稍显黯淡的灯光下,一刀一刀恭恭敬敬地刻,一笔一笔仔仔细细地描。可能由于受力和疼痛,王八细长的脑袋一伸一缩,使成浩反复想起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每逢这样的时刻,成浩就觉得他多么像古时候的工匠,正伴着清风明月,一笔一划地往陶器或青铜器上刻绘,自己的青春岁月便镌刻在了这些可以流传下来的器皿上。于是,这些腥臭无比的玩艺在成浩眼里就成了一件件精致的工艺品,它们发射着艺术的灵光,陪伴着成浩空洞无物的岁月,使他感到充实、陶醉和快乐,给他一种梦中的图景……

刚拾掇好三只,一辆摩托车突然停在门口。成浩脑子一炸,赶紧将一应物品简单藏掖一下。外面的人抬脚踹门,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狂跳着一颗心开门,打算束手就擒。门拉开后,闯进来的却是李欣宇,他恼羞成怒地说:“你吓死我了!”

李欣宇脸上挂着恐惧的表情,喝醉了似的差点倒下,成浩伸手扶住她。她喘着粗气说:“我也快给吓死了……”

成浩调侃说:“有人想强奸你?”

李欣宇呆呆地望着成浩,没像往常那样回击他。成浩有点发懵,掩饰着将一支烟塞进她嘴里,帮她点着,自己也燃一支。然后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弯腰搬起一只木箱压在水缸上。李欣宇这时气色好看了一点,她冷笑着说:“王八事件的主谋,不用演戏了。”

成浩说:“你、你都知道了?”

李欣宇说:“每次从你门口过,都能闻到腥臭气。在王八身上刻人的名字,亏你想出这样的鬼主意。项为民遇上你这样的对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成浩急了,说:“你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我以为天底下只有你理解我,看来我想错了!”

李欣宇说:“先不要说这些,我觉得你不必冒这种险。你说你图什么?”

成浩想了想,说:“我不图什么,我什么也不图。”

李欣宇说:“那好。还有多少王八住在你这里?赶快把这些瘟神送走吧,送得越远越好!”

成浩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行,我要善始善终。我觉得这件事情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半途而废?比如你吧,上艺术学院上到一半就退了,你能不感到遗憾吗?”

成浩的口气是忧伤而决绝的,李欣宇给他说愣了,她大概料想不到他会像个优秀演员那样,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成浩接着说:“如果需要时,请你帮帮我,行吗?”

外面起风了,路旁的树木在风中发出响亮的声音。李欣宇怔了许久,才困难地点点头。她说:“要我帮你,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我说出下面的事情,你就会感到你这事情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

成浩脑子里咯噔咯噔乱响了一阵,他屏声静气听她讲下去。

自从林兆伦遭难后,李欣宇极少夜里外出。一想到林兆伦的死,她就感到恐惧。虽然她没有见到林兆伦死时的惨状,但她从别人的描述中,得知他前胸后背没剩下一块好肉,那个血腥的场面常常深入她的梦中,令她窒息。

李欣宇并不认为林兆伦一无是处。相反,她感到他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她第一次给他迷住时,并不晓得他就是本城最大的大款林兆伦。一个风度翩翩、气质绝佳的人,即便他是一个穷鬼,他照样能征服异性。当她明白他的身份时,她就想,像他这样的人不发财,谁又能发财呢?

很多女人愿意同林兆伦来往,当然金钱因素是主要的。他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大把大把地扔钱。李欣宇却觉得,拿他的钱和他的人相比,她更看重他这个人。这也是她平时交友的一贯原则——先看人,再看他的衣兜;如果人不行,他兜里钱再多也没用的。

很多官员也愿意与他来往,他们图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这样,林兆伦在金钱、女人和政客的旋涡里游刃自如,他无疑是这个时代的成功者。但是,树大招风,他终于迎来了杀身之祸,带着几十处鲜血淋漓的伤口告别了这个世界。

李欣宇也曾经怀疑过,某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背叛了他,勾结杀手里应外合给了他致命的一击,然后将他的住所洗劫一空。她怀疑别人,别人也怀疑她。公安局刑侦处的警察孙天海数次找她调查取证,好像还秘密跟踪过她。警察们的行为令她气愤,她怎么会杀死魅力无穷的林兆伦呢?真是天大的玩笑。她曾萌发过干掉艺术学院的色鬼院长的念头,长这么大,除了想杀院长之外,她没再对任何人动过杀机。到了后来,警察孙天海居然对她起了淫心,她感到好笑和厌恶,心想,像你这样的青苹果我见得多了,风月场上你还嫩了点。

在一些无聊的日子里,李欣宇常常回忆林兆伦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他死前有什么征兆。她没发现任何征兆。林兆伦不是她的亲人,她不存在为他报仇雪恨的想法,反正他人已经死了,无论你为一个死去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徒劳无用了。公安局迟迟破不了案,她觉得没啥。倒是成浩经常就这个话题骂骂咧咧,说警察们是蠢猪,他们总是被罪犯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今天晚上,一个刚结识的朋友约她外出宵夜,她去了。他们先去红磨坊酒家吃晚餐,听说那里新添了潮州菜,本城头一家。吃罢晚餐后,朋友又提出带她去附近的倾城夜总会跳跳舞。她原本不想去的,怕有什么不测,但朋友执意请她,她想到已经破费了人家不少钱,如果拒绝他显得太不够意思,便硬着头皮去了。

这一去果然就遇到了惊心动魄的事情。进入舞厅后,李欣宇首先看到了任小蕾,她曾在成浩的修车铺里见过任小蕾一次,知道她在这里工作。但任小蕾并没认出她来。李欣宇和朋友跳了几曲,觉得没情绪,便坐在角落里聊天。

不知过了多久,李欣宇突然感到浑身不舒服,像有人拿针刺她。她的目光在舞池里扫视了一遍,隐隐觉得正与任小蕾跳舞的那个人有问题。那人头戴礼帽,身着风衣,因为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总感到在哪儿见过他。这个发现使她坐立不安。舞曲再起时,她拉朋友进了舞池,故意往那个人的身边旋转。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突然就闻到了一股血腥的气息,那气息来自那个人的毛孔,也许只有她能感觉得出来。

李欣宇心慌的不行,骨头散了架一般被朋友拖到座位上。她朝朋友要了一支烟,合计着往下怎么办。朋友说你怎么啦?她说头有点晕,可能刚才喝酒喝的。转眼工夫,那个人就不见了。李欣宇决定马上和朋友告辞。出了夜总会后,朋友钻进一辆出租车远去,她放好摩托车立即返回了舞厅。她把任小蕾叫到一边,自报家门。任小蕾甜甜地叫了一声李姐,说成浩哥经常谈起你,今天见到你太高兴了。李欣宇顾不上寒暄,说刚才你陪着跳舞的那个人是谁?又问了些其它的情况。任小蕾说不认识,那人是第一次来这里跳舞,东北口音,他说他姓王,做皮货生意。李欣宇又问他还说什么了?任小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约我出去过夜,我身上还没干净,就没答应他。李姐,你问他做啥?李欣宇掩饰道,噢,我以前和他联系过业务。

她恍恍惚惚出了夜总会,觉得那缕血腥之气一直追随着她,令她感到彻头彻尾的恐惧。于是她跨上车,发疯一般往回赶。她害怕极了。林兆伦出事前的两个月,她曾见过一个人,那人的外部轮廓和今晚见到的这个人颇有些相似。那是一个晚上,九点多钟的样子,她和林兆伦刚进卧室,门铃突然响了。林兆伦披上睡衣很不高兴地地去开门。听动静进来的是个男人。她躺在床上耐心等着,后来听到他们在外面客厅里争吵了几句,她忍不住爬起来,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瞄了一眼,结果她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但她只看了一眼就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林兆伦送走客人后,迫不及待地扑到她身上。她边迎合边问,刚才是谁?林兆伦说,狱中的难友,弟兄们都叫他老枪,我不想再见他,给了他一点钱,叫他远走高飞。林兆伦抚摸着她的右胸和小腹,

又说,小子命真大,这儿,还有这儿,中了两枪,一点事没有。

从那以后,李欣宇再也没见过这位老枪,林兆伦好像也没再提及此人。

李欣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秘密发现告诉成浩。除了成浩,她想不起还有谁值得信赖。现在她浑身发抖,手脚冰凉,成浩不得不把她揽在怀里。他们像一对危机中的难兄难弟,但没有人来救援他们。成浩说:“你敢肯定今晚遇到的这个人就是老枪吗?”

李欣宇说:“现在我还不敢肯定。如果能查明他身上有两个枪眼,那么他一定就是老枪。如果他是老枪,那么,他很可能与林兆伦的案子有关。”停了停,她又补了一句,“我相信我的感觉。”

成浩两眼立刻放出光来,他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警察,在屋子里踱了一会步,两手猛地击打在一起,说:“照你的分析,这个人就是杀害林兆伦的重大嫌疑人。”

李欣宇说:“是的。但要先弄清他身上是否有两个枪眼。”

成浩的脑子像车轮那样飞快地转着,他说:“这个好办,让任小蕾去办。”

李欣宇说:“需要报告警察吗?”

成浩不假思索地说:“不用!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警察,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而且比他们做的还要好。你睁眼看看警察都在干什么?林兆伦死了半年多,案子就是破不了;项为民丢了一池子王八,他们不追查这些王八从哪来的,反而如临大敌一般要抓我这个从没吃过王八的小百姓。你说,我们凭什么报告他们?”

成浩越想越兴奋,就好像他已经抓住了杀害林兆伦的凶手,市民们把他视为大英雄,漂亮姑娘们亲吻他,向他献花;羞得公安局的人几乎要集体自杀;市里为他召开庆功会,市委书记赵建国同志亲自为他戴上大红花,并且宣布调他到市公安局刑侦处工作,专门负责大案要案的侦破;他拍拍老朋友孙天海的肩膀说,以后我们就在一块干了,互相帮着点吧……成浩不好意思往下想了,他揽过李欣宇,在她腮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接下来,他们又制定了具体的行动方案。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眼看天将拂晓,李欣宇要成浩送她回家。成浩想留她在这里同眠,她说:“等破了案吧,破了案我就答应你。”

成浩摸黑骑上李欣宇的豪华木兰,把李欣宇送到她家的楼梯口。按照他们商定的方案,她的摩托和呼机暂时交给成浩使用。分手时,成浩再三叮嘱她,这几天不要离家,就守在电话机旁,等他的消息。李欣宇说:“吓死我了,谁请我出门也不敢了。”说罢,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成浩感觉味道好极了。

天亮后,成浩急火火地赶到任小蕾的宿舍,极其郑重地向任小蕾做了交待。为了防止任小蕾因为恐惧而退缩,成浩向她隐瞒了实情,他只是对她说:“李欣宇几年前和一个东北客有过业务来往,被他骗去一笔钱。因时间久了,她认不出那人来了,只知道他右胸和小肚子上有两个枪眼。昨晚她感到和你跳舞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但不敢肯定,要想搞清楚,只有请你帮忙。”

任小蕾说:“两个枪眼?啥样的枪眼?”

成浩想了想,说:“就是两个铜钱大的疤呗。记住,在右胸脯和小肚子上。”

任小蕾说:“成浩哥你放心,只要那个人还来夜总会,我就有法子弄清楚。”

成浩仍不放心,说:“不管采取什么办法,你一定弄准确,然后马上想法通知我,这是我的呼机号。记住,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发现。李欣宇说过,事成之后,她给你两千块。”

成浩这一天干脆关了铺子,躲在屋里养精蓄锐,准备夜里出击。王八们不时在水缸里兴风作浪,但成浩已没心思搭理它们。到了下午,呼机开始一遍一遍嘀嘀嘀响,每响一次都让成浩紧张一次,可一看内容,全是呼李欣宇的,内容也差不多,无非是亲爱的快来陪陪我吧,或是晚六点东郊宾馆餐厅见,要不就是速来太平洋饭店1103房间,有好事等你。等等等等。气得成浩鼻子都歪了,恨不能把这些骚男人的卵子割下来喂王八。

到了夜里,仍不见任小蕾呼叫,成浩便知她尚未得手。凌晨四点多钟时,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实在感到心没着落,无聊透顶,便爬起来将前晚刻好字的三只甲鱼装进塑料袋里,推车出门。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做王八文章了,本市历史上著名的王八事件从此将宣告结束。他开车兜了几个圈子,然后将三只王八分别丢弃在工人文化官门口、华联商夏停车场和北京路上的过街天桥下。此时天刚破晓,已有零零星星的行人奔向街头。成浩脑子里一直盘算着捉拿凶手的事,眼睛发虚身子发飘。经过一个路口时,晃了几晃,差点和一辆迎面而来的三轮摩托撞上。

骑三轮摩托的人喝道:“成浩!”

成浩宛若遭到雷击,差点滚下摩托。他定定神,见是孙天海,抢先开口道:“妈的,我又不是罪犯,你想撞死我呀!”

孙天海果真像盯罪犯一样盯他几眼,目光随即落向他屁股下的摩托。孙天海说:“这么早,你出来有事吗?”

成浩揉搓着脸膛,说:“当然有事,我爹想吃王八,又舍不得花钱,听说早晨能在大街上捡到,他自己不好意思上街,非逼我出来帮他捡不可。”

孙天海目光仍不离开成浩的摩托,说:“捡到了吗?”

成浩说:“捡个屁!如果你捡到了,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就送我一只。”

孙天海不说话,目光像蛇信子那般在成浩面前晃来晃去。成浩强打精神,说:“天海,看你这熊模样我就知道,那个往大街上丢王八的人你们还没抓到。我觉得你们很难抓到他,因为全城的老百姓都盼着这种事情发生。你们应该把王八上写着的那个人抓起来才对。”

孙天海并不接成浩的话茬,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哼哼,你这车是刚买的吗?”

成浩说:“借的,借李欣宇的。”

孙天海说:“她是个婊子,专门傍大款,我劝过你,最好不要和她来往,不然你会倒霉。”

成浩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现在可以走吗?”

孙天海说:“咦?你又没犯法,为啥不能走?”

成浩挥挥手,一推油门,坐骑呜哇一声窜了出去。他知道孙天海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所以他不拐弯,径直朝前开。现在他对自己今天早晨的举动感到了后悔,因为狡猾狡猾的孙天海肯定对他产生了怀疑,如果孙天海动作迅速,他很有可能躲不过这个白天,从而直接影响下一步捉拿杀人凶手的行动!

成浩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回到修车铺后,成浩心乱如麻,坐立不安。外面又在刮南风,飞扬的烟尘颗粒像水中的蝌蚪,浮游在硫磺味浓郁的空气中。成浩恶狠狠地连打三个喷嚏,愈发感到不妙。他掀开水缸盖,看到剩下的二十一只甲鱼仍然精神气儿十足,而他已经好多天没给它们换水了,呆在这么混浊的水里,它们居然死不了,可见这些王八蛋生命力是多么的强。你们为什么就不死呢?成浩想,如果你们死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葬你们,可你们偏偏活得好好的,叫我怎么处理你们呢?

这时天已大亮。成浩吸过两支烟后,决定把剩下的王八转移出去。他不能让它们再呆在这儿,以免孙天海翻脸不认人搞突然袭击时,人赃俱在,那样他就只能束手就擒。他不想坐以待毙,因为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他想,放在刘大有和江源泉那里肯定不行,这两个家伙嘴里没有不敢说的话,但要办起真事来会装熊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藏到李欣宇那里。成浩当即动手,先捞出王八,放在一个大纸箱里,然后把刻字用的刀具和油漆藏好,最后将水缸里的脏水倒进路边的下水道里,又提来几桶自来水,将水缸装满。

成浩急急赶到李欣宇居住的小区,他想她肯定还在睡觉,就在小区门口的电话亭里往她家拨了个电话,让她马上下楼来。李欣宇在电话那头吃惊地说:“怎么,抓住坏人了?”

成浩说你下来就知道了。几分钟后,李欣宇头发蓬乱气喘吁吁来到成浩面前。当她知道了成浩找她的目的时,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她说:“你现在还有心思管这些乌龟王八蛋的事?”

成浩说:“往哪儿扔?扔在大街上吗?”

李欣宇说:“随便。”

成浩说:“那太可惜了。既然我把它们带来了,你就给找个地方吧。”

李欣宇说:“不用找了,让我妈炖了吃算了。”

成浩摆摆手说:“那可不行!我虎口拔牙弄它们出来,不是让你家炖着吃的。你必须把它们保护好,否则我以后就不见你了!”

结果李欣宇答应暂时把它们存放在她家楼下的小仓库里。成浩心里这才踏实了一些。临分手时,他告诉她,任小蕾那边还没动静,如果有情况,马上通知她。

成浩骑车往回走,远远就看见一个戴大盖帽的人站在刘大有的包子铺前,正和刘大有说着什么。他想一定是孙天海,妈的这么快就追来了。近了一看,果然是。成浩迎着他的目光刹住车,抬手指了指满脸淌汗的刘大有,说:“你不是想抓乱扔王八的人吗?这个人就是。”

刘大有眼睛瞪得像铃铛,跺着脚说:“咦?咋会是我?王八才乱扔王八!”

成浩气得够呛,心说你才是王八,但又无法发作,只好说:“看你这熊样,就知道你一辈子只配卖包子。”

孙天海鹰一样的眼睛故意眯缝着,但里面漏出来的光线却是刺人的。成浩第一次发现他这位老朋友目光竟如此锐利,成浩说:“天海,是来找我吗?”

孙天海不说话,低头往成浩的修理铺走,成浩看到他腰上挂着一副手铐,走起路来便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铺子是锁着的,孙天海在门前立住,头也不回,说:“今天早晨,又有人捡到了一只刻着字的王八,我他妈刚刚被处长训了一顿。”

成浩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孙天海说:“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已把你列为王八事件的重大嫌疑人。”

成浩说:“有什么证据吗?”

孙天海说:“当然有。你把门打开就是了。”

成浩笑了,说:“如果你没带搜查证,那么,我就拒绝开门。”

孙天海愣了愣,换了种口气,说:“我们还是最好的哥们嘛。我进去坐坐还不行吗?”

成浩说:“这还差不多。”

进屋后,孙天海摘下大盖帽,扔在成浩脏兮兮的床上。成浩递给他一支劣质烟,他看了看,丢在床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其余的扔给了成浩。孙天海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抽我的烟了。”

成浩一惊,说:“你别吓唬我。”

孙天海目光像猎狗那样,在屋里睃巡了一遍,然后走到水缸前,伸手去缸里摸了一把,放在鼻端闻了闻;又走到屋中央,用脚尖在几摊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油漆上踢了几下。做完这一切后,他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得意地狞笑起来。成浩说:“这又能说明什么?”

孙天海说:“成浩同志,你的戏还有必要再演下去吗?”

成浩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孙天海目不转睛地盯着成浩,说:“如果今天早晨没人捡到那只王八,我可能不会这么快就来找你。现在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你不想讲讲整个过程吗?”

成浩大口吸着烟,说:“别忘了你是刑警,刑警关心的不应该是王八,而应该是命案!”

仿佛戳到了孙天海的痛处,他立即咆哮道:“王八蛋才想管王八的事!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难处?”

成浩辩解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理解!今天早晨出现的这只王八是最后一只了,这还不行吗?”

孙天海思忖着说:“最后一只,最后一只……你敢保证?”

成浩庄重地点点头,同时吁出一口长气。孙天海拍拍成浩的肩膀,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辞了。不过,我丑话说前头,如果再有王八在大街上露面,我他妈的……”他没说下去,只是指了指腰间锃光瓦亮的手铐,大步出了铺子。

成浩的耳边回荡着三轮摩托远去的声音,他的后背上浸出了一层细汗,粘腻得不舒服。孙天海的举动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这使他不由生出一丝愧意,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耍的画面层层叠叠在眼前闪现。成浩走到门口,早已不见了孙天海的影子。他想,像孙天海这么出色的警察还真不多见,李欣宇为什么就不喜欢他呢?是嫌他钱少,还是嫌他没有地位?妈的,女人的心思就是让人琢磨不透。这一刻,成浩甚至想到,干脆把自己和李欣宇已经开始的重大行动告诉他,让他也跟着参与,共同分享即将来临的喜悦。

但成浩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下午,成浩美美地睡了一觉。他已经好多天没认真睡一觉了,感到很疲倦。睡醒后,就到刘大有那里弄了几个包子,狼吞虎咽吃了下去。挂在腰间的呼机居然半天多没动静了,就连那些反复呼叫李欣宇的骚男人也偃旗息鼓了。成浩沉不住气,往任小蕾的单位打了一个电话,对方说她没来上班。成浩气得不行,心说你个小骚货连一星半点消息都不给我,莫非你和那个叫老枪的杀手联合杀了林兆伦,现在又双双远走高飞了不成!他决定亲自去找任小蕾问问情况。但就在这时,腰间的呼机突然响了,正是任小蕾打来的,内容是:“东北客还没来,有消息再告诉你。任。”

天黑之后,成浩关上灯,和衣躺在小床上,呼机和一把割皮带用的尖刀就放在枕边。他像一个处于待命状态的士兵,随时准备冲锋陷阵。前半夜他毫无睡意。除了零零星星几个人呼过李欣宇外,任小蕾那边仍没任何动静。后半夜他却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当呼机尖锐的呜叫惊醒他时,外面天已大亮,他预感到有情况,拿过呼机一看,果然是任小蕾让他赶快去上海路上的北海宾馆。

成浩骑上李欣宇的摩托车飞快地赶路,途中路过一个电话亭时,他下车给李欣宇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想法火速赶往北海宾馆。任小蕾正站在宾馆大门口等他,一见他露面就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那人胸脯和小肚子上真有两个枪眼,他正是李姐要找的人。住三楼322房间。”

成浩不由心花怒放,挽挽袖子就想上去。任小蕾却又拉住他说:“那人身上有手枪,我夜里看到了,就压在枕头下,把我吓个半死。成哥你去不得的。”

成浩悲壮地说:“别说他有枪,就是他有大炮我也得上去。记住,如果我被他打死,你马上报警,让他们封锁火车站和汽车站。”

成浩刚进去,李欣宇就赶到了。问明情况后,李欣宇二话不说就往宾馆警卫跟前跑。而任小蕾在得知实情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她吓坏了。

恰在这时,成浩垂头丧气下来了。因为三楼服务员告诉他,322房间的客人已于半个小时之前离开了,是从侧门走的。成浩气呼呼地冲任小蕾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呼我?”

任小蕾委屈极了,哭得更伤心。她边流泪边说:“房间里没电话,夜里那人又不让我出屋,我有啥办法。再说,就是房间有电话,我能当他的面呼你吗?”

李欣宇劝成浩说:“只要能查清他是老枪,小蕾就算有功劳。多亏了她。”

成浩眼睛通红,像个输得一塌糊涂的赌徒那样。他痛苦不堪地说:“我没能亲手抓住他,就差一点点,叫他从眼皮底下溜了……”说罢,他奔向总台,拨通了孙天海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刑侦处的人在火车站售票处捉住了老枪。

孙天海他们反复提审老枪,得知他是个越狱在逃犯,真名宋大平,绰号老枪,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因抢劫罪被判无期徒刑。老枪越狱后在辽宁本溪和锦州接连杀死两人,辽宁警方已追缉了他很长时间,却一直未能捕获他。但他并不是杀害林兆伦的真凶。他承认半年前见过林兆伦,林还资助他一笔钱让他潜逃。他还承认曾经动过杀死林兆伦洗劫其财物的念头,但没等到他动手,别人已经捷足先登了。孙天海他们采取种种办法审讯他,以便核实他的交待是否属实,如果能查证他是杀害林兆伦的凶手,那么,这个案子办得太漂亮了。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失望了。老枪说:“我已经承认杀过两个人,反正脱不了死刑,如果林兆伦是我杀的,我还有什么必要再隐瞒呢?”

局里领导却认为,抓获了这样一个公安部都挂了号的罪大恶极的罪犯,同样可喜可贺,决定上报部里、省厅和市委,对有关人员进行奖励。

成浩在老枪被捉住后顿时感到了空虚。他的遗憾似乎比谁都大,一来老枪不是杀害林兆伦的凶手,二来老枪并非他亲手所抓。空虚无聊烦躁之际,他又想起了那二十一只甲鱼,就到李欣宇那里取了来。甲鱼们虽然几天没水喝,但仍活得好好的,这使成浩大感意外,心说难道你们成精了吗?

这天夜里,成浩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就爬起来,坐到孤灯下,重新往那些王八身上刻起字来。不过,这一次他没刻人的名字,而是拿过一张旧报纸,从上面选择了一句话,认认真真刻起来。

那句话是一篇文章的题目,共二十一个字:“各级领导干部要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不多不少,二十一只甲鱼每只分摊一个字。天快亮时,成浩才刻完,他发现自己两手血淋淋的,想必是王八们咬的,怪就怪在以前往它们身上刻字时,成浩一次也没挨过咬,这最后一次偏偏让它们咬了。

没有摩托骑,成浩就骑上自己的破自行车,把它们一古脑儿全丢在了市委市政府门口。天亮后,有十九只被公安局刑侦处的人收走了,余下的两只不知被谁捡回了家,有趣的是,被人捡走的正是刻着“人”字和“民”字的那两只。孙天海起初听到又有人捡到王八时,当即心惊肉跳,但当他看到它们身上改换了内容,心想王八事件这才算真正地结束了,不由露出了笑容。他在办公室里给十九只甲鱼排了半天队,觉得按下面的顺序排列更像一句完整的话:“各级干部要树立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的思想。”处长和于副局长过来看了看,于副局长说:“小孙,我看就不要再展览了,快送到伙房去,让大师傅炖了,中午局里全体干警免费喝王八汤!”

孙天海说:“以前的那些王八怎么处理?都已经死了。我觉得制成标本最好,有收藏价值。”

于副局长说:“你少给我扯淡,统统埋掉!”孙天海就想,这个主意也不错,埋了它们,几百年后没准儿被谁发掘出来,就成了文物了。

半月后市里召开庆功会,副市长项为民同志和一位副书记亲自参加。李欣宇、成浩和任小蕾是捕获老枪的关键人物,尤其是任小蕾,按李欣宇的说法,如果不是她那晚看到任小蕾同他跳舞,也许她不会萌发抓捕老枪的想法;如果不是任小蕾冒着生命危险去识别老枪,更不可能捉住他。任小蕾这些天里成了新闻人物,市民们都知道了她识别老枪的过程,不断有人专程去倾城夜总会,想一睹她的风采,居然还有人对她说:“妹子,我小肚子上也有一个枪眼,你不想看看吗?”上面考虑到任小蕾是个卖淫女,决定只邀请成浩和李欣宇参加庆功会,就不邀请任小蕾了,但奖给她五千元钱。奖给成浩和李欣宇各两千元。成浩同李欣宇任小蕾商量了一下,给公安局的人回话说:“我们原本想抓杀害林兆伦的人,既然没抓到,庆功会就不参加了,奖金也不要了。”

市里开庆功会的那天晚上,成浩约李欣宇和任小蕾来他的铺子相聚,他们弄了点吃的,还打开了一瓶酒。李欣宇打算近期到省城拍戏,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出演一位国民党大官的姨太太。任小蕾也决定回老家去,她在城里呆不下去了,因为整天有人纠缠、威胁她。她说回去也好,她原本不喜欢城市的,没办法了才来城里,现在她在城里又没办法了,那就只好再回乡下去。李欣宇执意要送给她五千元钱,二人推让了半天,任小蕾还是接了,是流着泪接的。成浩说他现在没钱,等有了钱也给她寄点。

正说着,刘大有和江源泉探头探脑进了铺子,江源泉提着一小箱孔府宴酒,他说他那里虽有不少酒,但只有这箱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他把酒递给任小蕾,说:“别见外,捎给你爸爸喝吧,他养了你这么个好闺女,不容易!”

刘大有说他刚才狠狠揍了老婆一顿,还说如果臭娘们再不听话就休了她。李欣宇逗他说:“刘大哥,你休了她吧,休了她,我嫁给你。”刘大有立即眉开眼笑,说:“嘿!嘿!你这话太假,信不得的。不过,听着蛮顺耳。嘿嘿。”刘大有递给任小蕾三百元钱,用豪迈的口气说:“妹子,拿着!这钱我早就想送你的,一直没机会。成浩兄弟,我说的对不对?”

刘大有和江源泉喝过几杯酒就告辞了。

成浩意识到王八事件一过,他的生活又将步入平淡,情绪颇失落,一瓶酒差不多全让他喝了。李欣宇安慰道:“小哥哥,好好开你的修车铺吧,等你红火了,我就来做修车铺的老板娘。”

这场小规模的聚会临近半夜时才结束。成浩送两个姑娘出门,他们站在大街上,看到月光明亮,全城寂然,空气纯净,是个难得的好夜晚。而纯净的空气就像被滤过一样,不含一丝尘埃,进入这样的空气中,宛若进入另一番境界。成浩就问她们:“你们说,这个明亮的夜晚是因为我们才出现的吗?”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