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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穿过头颅 第12章 雨中玫瑰

每天早晨七点整,李明扬准时离家,到小区大门北面五十米外的站牌下等75路公共汽车。他住的这个小区名叫四季花园,新落成不久,算是这个大都市里的高级住宅区之一。不用说,住在这里面的都是先富起来的人。大概人有了钱,高人一等的感觉就会随之而来,所以李明扬在这里见到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不论高矮美丑,一律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包括他的老婆赵梅。初来乍到时,李明扬相当不习惯这里的人际关系,就连这里面的气味,也让他觉得不对劲,有点冲。就连大门口的门卫,也显得比别处的牛气——他们个个潇洒挺拔,身体条件不错,况且衣着鲜亮,再配上小区新颖别致的大门做近景、里面豪华如云的楼群做远景,看上去就更加的不一般。李明扬有一次问过他们,每个月开多少钱。回答是每月一千五。一千五,相当于他这个正营职少校军官的工资。他苦笑着摇摇头。一千五百块钱就能让这些顶多是高中文化程度的外地小伙子感觉良好——李明扬从他们的口音里听出,他们没一个本市人。本市身材相貌这么出众的小伙子不会甘心于做一个门卫的。

七点钟,马路上已经相当热闹了,可是四季花园里还相当寂静。有钱人大都喜欢睡懒觉,因为他们大都喜欢熬夜。赵梅就是这样。赵梅凌晨一点之前很少睡觉。基本上她每天晚上都有应酬,一般是九点以后回家,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她在不停地换台,换来换去,没一个满意的,嘴里骂着什么破节目,可她就是不离开电视;或者她开着电视,却根本不看,仰躺在大沙发上,把电话机放到大腿根上不停地拨电话;要不就是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摸摸这拍拍那,不熬到时候不罢休。早晨六点四十分李明扬起床时,她睡得正欢,有时竟然还打着小呼噜。李明扬动作神速地穿衣洗漱,胡乱扒拉点吃的填填肚子,然后下楼。赵梅要睡到八点半以后才起床。以前她打的去公司,公司每月给报销五百块打的费,不久前公司给她配了一辆富康车,她自己开,就更方便了。

李明扬出家门往外走时,在院子里基本碰不到人。出了大门,他得加快脚步。如果顺利的话,在七点五分之前坐上车,时间上就会比较从容,心里就踏实了。这个大都市里,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乘公共汽车的人格外多。似乎每时每刻,所有的公共汽车上都乱成一锅粥。李明扬就犯愁这个。把家搬到四季花园半年多了,乘过无数次车了,李明扬居然不记得占过一回座位,并非他没有力气挤不过人,而是他不愿意与别人挤来挤去,所以每次他都尽量收敛着力气。事情就是这样,他不用力,别人一用力,他就会被挤得东倒西歪,仿佛他是个病恹恹的人。还有一点是,乘公交车上下班,他绝不穿军上装。他只是下身着军裤,为的是换起来方便。他觉得一个人穿着军装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显得太随便,太扎眼,太不协调了,不但自己觉着别扭,恐怕你周围的人也觉得不对劲。

以前住在单位里时,抬腿就到了办公室,李明扬不会有这种感觉。他和赵梅在单位分给他的筒子楼里住了五年。虽然住着不方便,但他上下班方便。他把自己乘公交车的感觉说给赵梅听。赵梅想了想,说:“等过些日子,再攒点钱,给你买辆车。”赵梅不像是开玩笑。可他却是连想也不敢想。他一个小干事,开私家车上下班,别人会怎么想?他还想不想在这里干?

公交车上混乱不堪,李明扬的思维却像野马奔腾。他想,天下还是穷人多啊!你看看这些一大早爬起来挤车的,就知道答案了。他又想,公交车是体察民情的地方呢,它和筒子楼一样,很能说明某些问题。他还想,自己若是将来有了相当的权力,千万别忘了常到这些地方走走看看,就算是微服私访吧……这时公交车突然刹车,他一个趔趄。紧接着他就苦笑了一下——他给自己定的目标高了,相当的权力,相当的权力……他能获得吗?……痴心妄想吧!还是想想别的事情吧。想想手头这份材料再怎么锤炼一下……

车上乱,脑子里也乱。乱着乱着,目的地快到了。

李明扬在一个高级军事机关的宣传部当干事,主要工作就是写材料。75路公交车越过单位大门二百米左右才停车,有时透过车窗玻璃,他能徐徐看清机关大门和院里的主要建筑。大门口站哨的卫兵姿势不错,可就是总感觉身材上差一点,有时相貌上也差一点。李明扬这是不知不觉在拿他们和四季花园的门卫比。他断断续续地想,将来他能说了算时,一定要到下面部队里选一批高大英俊的士兵来这儿站哨执勤,这个机关管着下面几十万部队,挑百十来个仪仗队员那样的兵,容易得很。大门呢,也有些陈旧不堪了,估计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或许更早。再往里看,办公楼更显陈旧落伍。这个大都市几乎一天一个样,机关周围的高层建筑鳞次栉比,花样百出,五彩缤纷,这还算不上繁华地段;而他所在的机关大院却几十年如一日,单从外观上看,已经明显地和这个大都市格格不入了。

一般情况下,七点五十五分之前,李明扬肯定能进到办公室。他先把夹克脱下,放进一只文件柜里,再从里面拽出军上衣,用最快的速度换上。然后和前后脚赶来的年轻干事们一块打扫卫生。打扫得差不多时,副处长和处长到了。紧接着副部长和部长也到了。

部里的人除李明扬之外,全都住在机关大院,他们从家里往办公室走,顶多五分钟吧,而他李明扬却已经经历了一个小时的挤车之苦。也就是说,在上午上班之前,他是宣传部最辛苦的人。有一次他在办公室里说出这个发现,别人都说是呀是呀。可紧接着就有人说,你小子别得便宜卖乖呀,你住什么房子,我们又住什么房子?你的房子比部长的房子都豪华,我们还住贫民窟呢。又有人接上说,李干事,你要是觉得坐车来回跑辛苦,咱们换换得了。甚至就连处长也插话说,小李,我要是有你那么漂亮的宿舍,再远一点也甘心。李明扬赶紧摆摆手,他不想再讨论这档子事。

其实大伙都羡慕极了他的房子。这个大机关院子挺大,占了很大一片地,宿舍楼也挺多,一排连一排,楼号都快排到三位数了。可是,人们总还是觉得房子不够住。要说原因,都知道,被转业干部占去的太多了,有些干部已经转业十好几年了,还住着部队的房子。十七号楼共有二十四户人家,据说只有四户是在职的,其余的全是转业干部。而今大院里已经没有多少可供盖宿舍楼的地方了。处长都四十出头了,盼了好多年了,前不久才刚刚到手一套三居室,是老房子,设计极不合理,窗户都关不严了,不得不自己掏腰包换了铝合金窗子。因此一提房子,处长就来气,说,看看人家国家机关的处长住啥房子,我这个上校处长又是住的啥房子,咱这个单位真个是落伍了。处长都这样,其他人的情况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八点钟一过,走廊里的动静小了,各个办公室开始有节奏地忙起来。电话铃响个不停,接电话的人习惯于压抑着嗓门交谈。办公楼七层有一半房间是宣传部的,但宣传部的小单位太多,光处、室就有七八个,所以办公室也显得很拥挤。李明扬的这个处包括处长在内,全挤在一块办公。在基层部队眼里,处长算个不小的干部了,可是在这个大机关,处长其实就是个大干事,根本算不得啥。

李明扬的办公桌紧靠窗子,每天上班坐下来后,他都习惯看一眼窗外的世界。只要八点钟一过,李明扬就看到楼下的这一片机关办公区霎时安静下来,路边的油松在艳阳照耀下发射出炫目的光,一块块草坪静静地卧在那里;水泥路上除了一辆辆小车驶过之外,很少有人行走。人呢,都集中到了办公楼里。机关和一般部队的区别或许就在这里——在部队,士兵主要是到练兵场上操练,而在这里,办公室,就是这些高级军事机关的军人们的大操场。

李明扬总感到自己这个处是最忙的单位,而他又是处里最忙的人。他算是主力干事,正是挑大梁的好时候,领导自然而然地把重担子撂给他,每天每天,都有一大堆材料等着他写。他桌上的电脑一天到晚开着机。有时他觉得他这台电脑就像一头小牛那样,他真担心哪一天把它累趴下。他写经验总结、首长讲话;草拟各类决定、指示、通知、报告、请示;有上报给总部的,有在本机关交流的,有下发给部队的……林林总总,太多了。关键是不论什么材料,都不能马虎,更不能有差错。哪怕是个很小很小、很无关紧要的材料,也不敢糊弄。有时为了某个提法、某个词句用的是否恰当合适而绞尽脑汁,再三推敲,反复和副处长、处长商讨,反复去向副部长、部长请示……

李明扬每年要写多少东西?他没有认真计算过,估计五六十万字是不成问题的。

他感到疲乏。但他每天还得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迎接一个又一个材料的挑战。其实想想也就释然了,没啥。副部长、部长他们这些老机关哪个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呀!

李明扬没调进这个单位之前,是一位姓许的老干事坐在他现在坐的地方。据说许干事天生是一把写材料的刷子,二十出头时就进了这个大机关,当时是最年轻的机关干部,没几年工夫,就成了机关公认的“大手笔”,人称“材料王”,真可谓“著作等身”,名扬一时,风光无限。十几年过去了,这位许干事眼睛高度地近视了,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三十出头年纪,看上去像四十多岁。有一天,他写着写着,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紧接着冷汗直冒,小脸焦黄,恶心呕吐,昏倒在办公室里。他大病了一场。他病愈后,人们发现,他再也不能写材料了!他往办公桌前一坐,只要一提起笔,就会小脸焦黄,直冒冷汗,同时感到头晕目,恶心呕吐。在这个部门,一个当干事的不能写材料,你就算废了。许干事只有一条路:转业。李明扬调来后,曾问过处长这事。处长说,确有此事,老许拼得太狠了。处长又叹口气说,可惜了,老许可惜了,很有前途的一个人。处长又说,老许写东西特别有灵气,文笔老辣,观点新颖,常能别出心裁,立意高远,那时候首长信任他,机关干部们都挺佩服他,认为应该把他调到中办、国办去发挥更大的作用;《人民日报》的社论让他来写,一点问题都没有……

处长轻易不歌颂别人。处长这么一说,李明扬真信了。如此一来,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许干事就被李明扬当成了榜样。仿佛是上天的安排,他现在用的桌椅不就是当年许干事用过的吗?

也是仗着年轻,李明扬拼了几年下来,虽然一度面黄肌瘦,掉过几斤肉,蜕过几层皮,可肉呀皮呀很快又回到了他身上。而他的材料更是日渐长进,虽不敢说在全机关名列前茅,在宣传部的干事中,应该说是数一数二了。最近,几次给司令政委写讲话稿,部长都点名让他先拿初稿,就很能说明问题。

李明扬终究是太忙了,只要往办公桌前一坐,打开电脑,屁股就离不开椅子了,常常是尿憋急了都懒得起身去方便,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别人可以抽空子翻翻报纸,议论几句时事,还可以打打电话什么的——打电话就是一种休息。李明扬是半路“出家”来部队的,兵龄还短,在部队没什么战友、同乡、哥儿们;平时走不开,下基层的次数也少,接触人结识人的机会就少,所以基本上没有电话找他。他只有一篇一篇地写材料。而他越是能写善写,部里处里越是不停地给他加任务。有一次,处长看过他刚打印完成的一份打算报给总部的经验材料后,啧啧赞赏道:“小李呀,我有预感,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全机关最棒的笔杆子之一。而你还这么年轻,前程远大呀……”

李明扬白天忙,晚上也时常不消停。有时材料要得急,他就得晚上加班熬夜。他买了电脑,给赵梅说是搞文学创作用,其实他清楚,主要为了他晚上写材料方便。电脑买了好几年了,他写过一篇文学作品吗?没有!下班时他常常怀揣一张软盘回家,吃过晚饭往电脑里一插,接着写下午没写完的材料。后来上了网,下班关机前,他把未写完的材料变成电子邮件发往家里的电脑,回家接着写,那就更方便了。

写文章既熬人,又耗人。李明扬已经意识到了,照这样下去,他早晚要像一盏油灯那样,逃不掉被熬干的命运,油尽灯枯是必然的结局。他现在能够做到的,就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尽量地做得潇洒一点,沉着一点,完美一点。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是高品质的电脑,他微皱着光洁的额头,微眯着清澈的眼睛(他一点都不近视),轻咬住下唇,思索着,思索着,然后飞快地敲打键盘,屏幕上,一行行文字跳动着,仿佛是活着的思想。他从来不抓耳挠腮,呲牙咧嘴,即便遇到困难暂时卡壳,写不动了,他顶多揉揉额角,闭目养一会儿神,或者起身在房间里踱几步。很多时候,看上去他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举重若轻,心无旁鹜,胸有成竹。他工作时的姿势是优美的,迷人的,像个真正的智者那样。像一尊凝重的雕塑那样。

赵梅曾经十分迷恋他工作时的模样。

李明扬近来常常想起以前的日子。结婚之后,他和赵梅住在机关大院56号楼二楼的一间14平方米大小的房子里。起初晚上加班写材料,他要到办公室去,怕影响赵梅。赵梅说,在家写不行吗?我愿意看着你写。他当然希望在家写,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他实在不愿再往办公室跑。那时没有电脑,他拿一沓白纸回家,吃过晚饭,就伏在那张公家配发的三屉桌上写。赵梅为了不打扰他,连电视都不看了,爬到床上去看书,尽量保持安静。他写东西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尽管是干巴巴的文字材料,他也感觉像作家创作文学作品那样,往笔端倾注着深深的感情。有时他猛地想起什么,回头一看,赵梅竟然睡着了,也不知何时睡着的。更多时候,赵梅正从侧面痴痴地注视着他呢,眼睛亮晶晶的,折射出敬佩和爱慕兼而有之的光芒。有一次,赵梅忍不住打断他,对他说:“哇,李明扬,你写东西时的样子好酷,比任何时候的你都酷。”

他放下笔,转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弄着赵梅柔软的长发或者光滑的脸蛋,说:“你这个发现,很有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胳膊被赵梅死死地抱住了。二人笑闹着,身体就这样纠缠到了一块。该发生的事情于是就发生了。激情过后,赵梅满意地睡去,李明扬想起没完成的材料,重新抖擞精神爬起来,披上衣服继续写。

像这样的情景多次出现过。

还有一次,自然也是晚上,李明扬加班写材料时,赵梅突然插话说:“明扬,刚才看着你,我想起了一个人。”

李明扬说:“你说什么?”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回过神来。

赵梅递给他一杯水,说:“我想起一个人,鲁迅先生。我见过鲁迅先生在书房写作时的一幅照片。我觉得你的样子特像他。”

这回李明扬听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赵梅的这个发现真是有趣。

随着李明扬加班次数的增多,赵梅的发现也越来越多。有时她说李明扬像在延安窑洞写文章的***,有时说他像日理万机的***;还说他们这间小屋的灯总是亮到深夜,使她想起中南海的灯光。每一个新发现出笼,都能让二人乐不可支,嘻嘻哈哈打闹一阵。

在家里加班熬夜写材料,本是挺烦人的事,可是愣让他们弄出了乐趣,这样的生活多么富有诗意。后来他买了电脑。再后来赵梅的应酬越来越多,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饭局。赵梅已没有兴趣注视李明扬写作时的姿势。这种兴趣是渐渐失去的,二人还都浑然不觉。逢到李明扬在家加班,赵梅晚上进门后,顶多问一句晚饭吃的啥,然后往沙发上一倒,看电视,或者打电话。好在李明扬写东西时不怕干忧,白天他在乱糟糟的办公室都照写不误,抗干忧的能力极强。搬到四季花园后,房子大了,光书房就有二十多个平方,李明扬加班熬夜几乎就和赵梅无关了。

再说结婚都好几年了,早就不是少男少女了,热乎劲儿早过去了,每天都有一大堆并不省心的事情要做,赵梅哪还有心思去注意李明扬写作时摆什么姿势。惟一不变的是,李明扬还像过去那样忙碌,每周至少要拿出三个晚上写材料。或许赵梅已经对李明扬这样的工作方式感到反感了——不久前,赵梅在一天晚上十点多回家后,来到书房,冷眼打量了一阵正伏案写作的李明扬,然后说:“李明扬,我问你,你写的东西,能发表吗?”

李明扬头也不抬地说:“发表?大部分不去发表,领导看过后存档,或者是上报和下发;小部分在内部刊物上登一下。”说完他又纳闷儿,这些情况赵梅都熟悉呀。

赵梅又问:“有稿费吗?”

李明扬说:“没有呀。你怕我蒙你不成。又不是文学作品,从来都没稿费。”

赵梅继续用不咸不淡的口吻说:“没稿费你写它干啥,白忙活嘛!”

李明扬这时候仍没听出赵梅话里的意思,说:“工作嘛,不写哪成。”

赵梅说:“那我再问一句,部队一月给你开多少钱?”

李明扬觉出有点怪了,说:“你全清楚呀!乱七八糟全加起来,一千五左右。你今儿个是咋啦?我可是每月如数上交了,一点埋伏都没打!”

赵梅根本不接李明扬的话,冷冷地笑了笑,顾自说:“一千五,一千五,老公呀,你没白没黑地干,你可真对得起这一千五!……”赵梅收起笑容,住了嘴,回到客厅,把个李明扬晾在那里发愣。

现在李明扬当然明白了,赵梅对他的职业,对他的工作方式,对他的生命价值,甚至对他本人有想法了。明白过来后李明扬吓了自己一跳:老天爷,原来他每个月只挣一千五百块钱,和四季花园大门口的门卫是一个工资档次。可是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呢?他真的没太在意,自己每个月只挣一千五。想来还是家里不缺钱花。说到底是赵梅能挣,为这个小家提供了丰富的经济食粮……

李明扬明白过来后,思路就有些乱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转瞬即逝。正写的这份材料,什么观点呀,精神呀,意图呀,事例呀,等等等等,原本脑子里都有了,只等按顺序把它们拉出来就行了。偏偏这时脑子像一锅粥,都混了,乱了套。李明扬有点烦躁地站起来,在铺着圣象牌木地板的偌大书房里转了几个圈,索性关机,睡觉。

这一段时间,每天的每天,李明扬仍然主要是在写材料。他努力使自己像先前那样,保持一种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工作姿态。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在硬撑着。他的内心正承受着波澜、苦闷和阵痛。

事情的起因并不是赵梅埋怨李明扬挣钱少,也不是赵梅怪他的工作没有价值,或许这些只是赵梅悄悄改变她自己,进而一点一点“堕落”的外在的理由。挣钱少怎么样?他李明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从来不算计,不计较金钱。他从小就不爱钱。生活中,有的人一提起钱,立马两眼放光,古人说这叫见钱眼开。他李明扬不是这样的人。生活中,他脑子里很少出现钱。他真的缺乏钱的概念。他从来没幻想过将来会发财。他认为职业军人收入低是事实,明摆着。没事干时,大伙在办公室经常议论这个话题,一个个满腹委曲忿忿不平的样子。李明扬却很少参与议论。按他的观点,如果你嫌当兵赚钱少,可以退出现役嘛,现在不像过去了,想走走不了,现在你非要走,没人会拦你嘛,反正你不想干,还有别人愿意干,这么大的中国,想当兵的人有的是,听说每年征兵,每年高考完搞录取时,很多人打破头皮想进部队,这也是事实嘛。他李明扬当初选择部队,绝不是想来这里发财的,只有傻瓜才认为这里能发财。

至于赵梅认为,李明扬的工作没多少实际价值,是在耗费生命(现在抱有这种观点的人还真不少),李明扬就更不想承认了。他是一个堂堂高级军事机关的宣传干部,负有对所属部队广大官兵进行教育鼓动的重大历史使命,安能说没有价值?他写了那么多经验材料,首长讲话,虽说每次都不能署上他的名字,虽说现在的读者和听众对文件呀,材料呀,讲话呀不是那么上心了,可总有人在看、在听、在信吧?润物细无声,总能起点作用吧?平时老有人唠叨,说你们这些耍嘴皮子的、摇笔杆子的,是搞形式主义,搞假大空,搞文山会海,玩空手道,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是僵化的表现。这话或许也有一点点道理。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就是咱目前的特色呀,不搞行吗?这是当前工作的需要,是宣传工作的需要,明知用处不太大,也不能不搞。大道理还是要讲的。这也算是一种理想吧。都去挖空心思赚大钱,都盯着实际的利益,而忽视了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像赵梅和她的老板宋道刚之流那样,一门心思赚钱赚钱,财迷心窍,都满身铜臭气了,岂不更糟糕!所以,李明扬绝不承认自己的工作没有价值。相反,他认为自己的职业是神圣的,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你瞧不起他,他还瞧不起你呢!

李明扬不会为自己挣钱少而苦恼,也不会为别人认为自己是在空耗生命而苦恼。事情真正的起因是,他发现了赵梅的一个秘密。赵梅可能已经红杏出墙了!

大上个星期,星期五,李明扬快下班时,接到赵梅一个电话。赵梅说她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赵梅每逢晚上有应酬,都能提前打个招呼,这一点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李明扬作为一个大男人,不可能像某些鼠肚鸡肠的小男人那样,干涉老婆的行动,限制老婆的自由。不就是晚上在外面吃顿饭吗?愿吃就吃呗。随着公司的生意越来越好,随着赵梅在公司里的职位越来越高,赵梅的应酬越来越频繁是很正常的,李明扬从来没干涉过赵梅,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同样呢,赵梅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也从不过多干涉李明扬的自由。上个月,周末,李明扬和大学里的同学、如今的大款周文廷在饭店喝了半夜酒。当晚李明扬就没回家。换上不懂事而又疑神疑鬼的女人,丈夫夜不归宿,非吵翻了天不可。赵梅决不做这样的傻事。第二天的上午李明扬头重脚轻回到四季花园,正洗漱打扮的赵梅抬起头来,大大咧咧地说,老公,没在外面寻花问柳吧?他们经常开类似的玩笑,因此谁也不感到突兀。李明扬往沙发上一倒,正色道,嗯?本人是革命军人,怎么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说罢,他们哈哈大笑,疲惫之气一扫而光。赵梅说,嗨,你瞧我都忘了,我找了个革命军人老公,完全可以放心,一百个放心!现在的男人呀,也就是你们当兵的,还算老实。李明扬说,那可不一定。不过呢,别人咱别管,我肯定会守身如玉的……

结婚六年多来,他们夫妻感情是相当和睦的,谁也没怀疑过对方对自己不忠。在当今时代,该是多么难能可贵呀。可是,大上个星期五,李明扬却发现赵梅有不轨之处,是无意当中发现的。

那天傍晚,李明扬下班后,换上便衣乘75路公共汽车回家。碰巧那几天不算太忙,难得清净放松一下,李明扬在颠簸的公交车上临时决定,他也不回家弄饭吃了,在外面找个馆子下下得了,反正赵梅也不回家。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去哪儿解决问题。公交车经过北三环的北方大酒店时,李明扬想起这儿的自助餐不错,赵梅曾带他来吃过两次,便决定下车。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吃了个痛快淋漓,满面通红。吃饱喝足后,他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就觉得小腹直胀,身上就有些不对劲。他的脸更红了。他惭愧地想,他这是想赵梅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年疲倦得很。按说呢,原本三十出头年纪(赵梅刚满三十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好时候,他和赵梅却有点疏于房事了,这是极其不正常的。很显然,他这边是让材料给闹的,只要有材料写,他别的心思全没有了;赵梅想来是让钱给闹的,赵梅赚钱心切,工作格外辛苦,每日里忙来忙去,回到家疲惫不堪,哪有心思播云弄雨,老老实实洗洗睡觉吧。说起来,这事谁都没错。他不写材料不行,因为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赵梅不赚钱也不行,不赚钱靠什么生活?如果不是赵梅,他能住上四季花园的房子吗?做梦去吧!

大家都没错,都有理。

可是现在,李明扬却想赵梅了。他想催赵梅早一点回家,夫妻二人过个愉快的周末,于是,就掏出手机,拨打赵梅的手机。蜂鸣音响了好一会,才接通。赵梅抢着说话,关切地问他,吃了没有。李明扬简单同她寒暄两句,接着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赵梅说:“我在……我在北三环一家酒店,陪客户朋友吃饭呢。”

李明扬想起赵梅以前经常来这里,就有点兴奋地说:“是在北方大酒店吗?”

赵梅说:“这个,啊,是呀是呀。”

李明扬心想,真是太巧了。他赶忙站起身来巡视了一遍热气腾腾的大厅,却没见赵梅的身影,就说:“你们在哪个房间?”

如果这时候赵梅能引起警觉,事情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偏偏赵梅忽略了,大意了。赵梅说:“在……在二楼巴黎厅。”

其实这时候,就连李明扬也没意识到什么。李明扬甚至天真地想,如果他突然闯进去,肯定会给赵梅一个惊喜,于是他按捺住兴奋,抢先挂断了电话。

李明扬很快就被自己的这个举动搞懵了。他快步来到二楼巴黎厅,问垂手立在门旁的侍应生,里面可否是某某公司的人。侍应生告诉他,好像不是。李明扬居然还不相信,冒冒失失推开门一看,满满一桌子陌生人,正在吃蛋糕,好几个人的嘴巴上挂着奶油——是在给一个老年人祝寿,气氛热烈得很。

到这时李明扬已经觉出不对劲了。他居然还打算给赵梅一个惊喜,简直太可笑了,太弱智了。但他不死心,楼上楼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打听。十多分钟后,他才真正地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危机降临了。他没有带给赵梅惊喜,赵梅却给了他一记闷棍!

不过,李明扬并没有惊慌。他还算沉着。起初头有点晕,他认为这主要与刚才喝了两扎啤酒有关。他想再给赵梅拨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她记错了酒店。号码都发送出去了,他又改变了主意,赶紧关机——事情已经明摆着了,只有傻瓜还在心存幻想。赵梅为什么要撒谎?显然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梅是不是经常这样撒谎?鬼才知道!

李明扬恍恍惚惚离开北方大酒店。他没有坐车,而是步行往家的方向走。初春的夜晚凉意还是很袭人的,李明扬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他像在经历盛夏,后背都被热汗浸透了,脑门上也挂着汗珠,相当地狼狈。赵梅为什么要这样?李明扬想不通。赵梅和谁在一起?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宵夜,一个人就没必要撒谎了;也肯定不是一群人,一群人在一起也用不着撒谎。那么她和谁呢?李明扬首先想到了宋道刚,赵梅所在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这个突然的变故,给李明扬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一下子把他给难住了。他该怎么办?大光其火,大打出手?不行,也没必要;假装糊涂,沉默不语?也不行,他咽不下这口气。那么,到底该怎么办?李明扬左右为难,犹犹豫豫,不知所措。他脚步沉重地往前走,脑子越来越乱,脑袋越来越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硬是一点主意也没拿出来。这时,也到家了。

李明扬打开门时吓了一跳。赵梅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客厅里的大灯没开,只开着壁灯,光线有些黯淡,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李明扬束手呆立在门旁,与坐在沙发上的赵梅对视着。久久地对视着。都不说话。都想用目光试探对方。都不想示弱。都不想退缩。但李明扬感觉出来了,赵梅心里有鬼。李明扬心里更有数了。李明扬铆足了劲,哪怕是这样对视到天亮,他也不会退缩。

果然赵梅撑不住了。赵梅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她一定是知道瞒不住了,不如“如实”招来,于是她先噗哧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满面放光。笑得差不多时,她突然收住笑,说:“李明扬,你可别吓唬我。今晚宋道刚非要拉我去看一个演出,在光明大剧院,俄罗斯的芭蕾舞团演的《天鹅湖》。毕竟在他手下做事,我不想得罪他,就硬着头皮去了。怕你多心,只好撒个谎——有时撒点谎是生活的艺术,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吧?……喏,老公,这是票根,请你过过目……”

赵梅这一番话,反而把李明扬给说愣了。还算有理、有据。李明扬居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他能说什么?毕竟他没有更直接的证据!可是,什么叫证据?笑话,难道非要他去捉奸不成!现在他仿佛成了一个鼠肚鸡肠疑神疑鬼的市井男人,让赵梅瞧不起了。李明扬重重地叹息一声,脱掉鞋子,噔噔噔几步蹿到卧室里,抱起一床被子来到书房,使劲扔到沙发上。以后他打算就睡这儿了。这时赵梅居然斗胆跟了过来。李明扬说:“我想,你现在肯定后悔了——后悔不该说今晚在北方大酒店吃饭……”

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性,李明扬从军入伍,就是偶然性的一次真实体现。

李明扬没听说过自家祖祖辈辈里哪位先人当过兵,更没见过谁行伍。他原先也从没想过自己这一生还会和军营打交道。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就是生活给予他的一份回报。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忙着找单位,校园里终日乱糟糟的,人来人往,像个自由市场。李明扬却一点都不着急。他作为堂堂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找个理想的归宿一点问题没有,根本用不着犯愁。李明扬在内心里为自己圈定了三条路:进国家机关当公务员,到外企当白领,继续留校读研。他暂时拿不定主意要走哪条路,他想再考虑考虑。

有一天傍晚,李明扬拎着饭盒到食堂就餐,半路碰上了他们班的辅导员张国志。和张辅导员走在一起的是一位穿军装的中年军官,高大威猛,目光炯炯。李明扬身高一米八二,挺拔健硕,相貌在男人堆里算是出类拔萃的。那位军官和李明扬对视片刻,互相友好地笑了笑,彼此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张国志把他们做了介绍。李明扬听清楚了,中年军官是张国志的堂兄,在b城的一所军事院校当教务处长,当然也姓张,来这里出公差。

张国志热情地邀请李明扬一同到外面吃饭。张国志是他们的辅导员,更是他李明扬的哥儿们,平时关系相当融洽,无话不谈,简直和亲兄弟一样。如果换上别人邀请,李明扬是绝对不会去的,可偏偏是张国志,李明扬就无法拒绝了。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位姓张的上校军官蛮有吸引力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感觉放心。

李明扬的命运就在那个普通的晚上发生了转变。

那天晚上张处长请客。张国志又请来几个外系的女生作陪,她们不是毕业生,暂时不存在毕业分配问题,更放松一些。她们长相都很一般,李明扬的目光基本上就不去光顾她们。李明扬主要和张处长聊。李明扬长到二十二岁,接触的大都是家长、老师、学生、普通市民,从没和现役军人接触过,所以,姿态伟岸、声音宏亮的张处长令他感到新奇。

李明扬以前是不喝酒的。但那个晚上他喝了不少酒。一上来,张处长并不勉强他们,张处长自己用大杯子喝白酒,不一会就干进去一大杯。李明扬和张国志看不下去了,咬咬牙端起面前的小酒杯,一仰脖喝了。张国志确实是不胜酒力,三小杯下肚,脸涨成了猪肝色。渐渐地只剩下张处长和李明扬在喝酒。李明扬竟然一点醉的感觉没有,仿佛他喝下去的是纯净水。他这才知道,自己是有酒量的。这个发现令他感到惊喜,一种很男人气的豪迈的惊喜。气氛越来越热烈,李明扬面前的小酒杯被换成了大杯,他都没察觉。

喝酒喝到太阳穴发烫时,李明扬和张处长已经聊得十分投机了,就像是多年前的朋友,今朝重逢,兴奋之情铺天盖地。一桌子的人都望着他俩,尤其是几个模样不算俊的低年级女生,全闭了嘴,简直是不错眼珠地盯着这两个英俊豪放的男人,人人脸上挂着喜色。张处长谈着谈着,把话题扯到他此行的任务上。

张处长是代表学院来这座大都市“招兵买马”的,也就是特招地方大学生入伍,献身国防事业。毕业后到部队当一名现役军官,对一般学校的大学生来说,或许还有一定的吸引力,但对于李明扬就读的这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的学生来说,很难再有吸引力。社会越来越开放,年轻人选择事业和前途的余地越来越大,到部队既发不了财,又受纪律的限制和约束,更无法出国发展,谁还愿意往部队钻?因此,张处长只是在几所边边角角的学校招收了几名应届毕业生。而临行前,他曾向学院领导拍过胸脯,不从这所名牌大学挖两名学生来,他甘愿挨骂受罚。可他在堂弟张国志的陪同下,在学校转了好几天了,一无所获。他准备明天就回学院,回去向领导“请罪”。

张处长讲完他面临的窘境,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又感慨万千地补充道:“我们部队真是落伍了,被时代甩到后面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军营曾经是广大青年心目中的圣地呀!比如我吧,复旦数学系毕业,当时我的第一个志愿就是当一名职业军人……可是,这才几年?全变了!一流人才没人愿到部队来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桌的人,对张处长的敬佩之情更炽。有个女生激动地说:“张处长,您把我带走吧,我跟您走。”

其他的女生也嘁嘁嚓嚓跟着附和。张处长眯起眼来打量她们一遍,说:“可你们明年才毕业。”

女生们说:“明年您再来找我们。”

张处长说:“谢谢,太谢谢了。可是,说不定明年你们就变卦了。”

大伙都笑起来。

张处长又对李明扬说:“来,小李,还是咱俩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张处长的舌头都有点硬了。李明扬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们猛地碰一下杯子,深深地干了一口。就是在这个时候,就是在李明扬放下杯子的当儿,仿佛灵感突现,火花一闪,李明扬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把在座的人吓了一跳,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说——

“张处长,我跟您走,怎么样?”

一桌子的人,愣了足有一分钟。后来就见张处长腾地站了起来,伸出一双军人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李明扬的手。张处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地晃动李明扬的胳膊。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张处长拿过酒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又给李明扬倒上一点,二人碰一下杯,一饮而尽。几个女生欢呼起来,狠不得上前拥抱亲吻李明扬。张国志也满意地笑了。

其实李明扬的脑子这时候已经有点不听使唤了。往下张处长好像又冲李明扬描绘了一番他入伍后的远大前程。张处长说,军队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小李哪,进了部队,只要好好干,凭你的基础和潜质,用不了多少年,你就能成为将军,说不定几十年后,你就能当上军区司令总参谋长军委副主席啥的……这些话李明扬基本上没听进去,因为他喝得有点过量了,都开始摇晃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李明扬才醒转过来。张国志告诉他,张处长怕他出事,昨晚一直守到凌晨两点才回招待所。李明扬心头不由滚过一阵热流。张国志还说,张处长留下了话,昨晚酒桌上说的事情可以不算数,让李明扬再认真考虑一下,毕竟这是一次重大选择,不能草率行事。

李明扬也开始有点犹豫了。当兵,是一件他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可他一冲动,就把自己推出去了!常言道,说出去的话拨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没了主意的李明扬想起了远在沈阳的父母,就到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没想到父母非常支持他携笔从戎。像父母这个年纪的人,对部队的感情还是相当深的。这下李明扬心里踏实多了,他决定不食言,跟张处长走,到三百公里外的b城去,到那里的军事院校当一名教官。

李明扬的决定立即在毕业生中掀起了波澜。在这一届学生中,李明扬算是出类拔萃的,是具有号召力的。一个直接的结果是,和李明扬一个班的周文廷也动了心。周文廷是b城人,正好可以籍此分回老家。周文廷来找李明扬讨主意,李明扬说:“我一个外地人都愿意去b城,你小子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下张处长可以欢天喜地回去交差了。

李明扬和周文廷,以前是同学,以后就成战友了,关系更进了一步。像李明扬这样的一类名牌高校的尖子生,能够迈出这么一步,是多么不容易。李明扬出人意料的举动受到系、校领导的高度评价。一个月后,他们即将离校时,系里专门组织了一次小型欢送会。同学们来到系办公楼门前的空地上,把李明扬和比他矮一头的周文廷团团围在中间。不巧的是,这时老天突然变脸了,下起了雨。幸好是毛毛雨——反而别有情趣了。系领导简短地致辞后,两个一年级的女孩子跑上来献花。她们湿漉漉的脸蛋和她们手中的花束一样,放射出扑鼻的异香。李明扬注意到,五颜六色的花束中有一枝玫瑰,特别耀眼,特别华贵,特别引人注目。接过花束的时候,李明扬小声问面前的女孩:“你叫什么?”

女孩仰起天真烂漫的脸,柔声说:“学兄,我叫赵梅。”

尽管李明扬极力想掩饰他的苦恼和焦虑,处里的同志们还是有所察觉。有两点异常可供他们猜测推论,一是赵梅不往办公室打电话了。以前赵梅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好几次,处里的人都喜欢和她开玩笑,经常出现抢着和她说话的情况。在部队干部家属里,像赵梅这种档次的女人并不多见。赵梅要长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聪明大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还是个富婆(这一点很重要),像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李明扬真是令人羡慕,甚至令人嫉妒了。部里经常有年轻干事同李明扬开玩笑,说,李干事呀,我他妈真想当一回第三者,到你家插一下足。可是,竟然快半个月没有赵梅的电话了,这是很不正常的,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这是其一。第二,李明扬拿出的材料近来老有差错。比如他昨天刚拟出的一份关于全区部队认真学习***“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通知,就出现了三个错别字——处长挑出了两个,拿给部长审阅时,又让部长给逮出一个,弄得处长很没面子。而这种差错,尤其是重要文件,以前是极少出现差错的。特别是他李明扬,素来严谨细致,作风扎实,出这种洋相,是不可想象的。

这一天的下午,办公室里没人时,处长扭过脸来,冲李明扬试探着说:“明扬,最近没什么事吧?”

李明扬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忙不迭地的说:“没事啊,没事。”

处长说:“小赵还好吧?怎么不见她来电话了……”

李明扬说:“她……她最近经常出差……挺忙……”

处长点点头,表示信了。愣了愣,处长又说:“最近材料挺多,我知道你挺辛苦,但还是得注意少出差错……”

显然处长是对他表示不满了,李明扬惭愧地低下头。但紧接着处长给他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本部另一个处的处长王德伟要到国防大学读书,空出的位子很有可能由本处副处长孙启亮过去接任,这样,本处就空出了副处长的职位,综合各方面情况看,李明扬是重要的后备人选。另外,王德伟那个处的老干事曾庆高也不可小觑。希望李明扬关键时刻咬紧牙关,尽量不惹麻烦,免得给竞争对手以口实……

如此说来,处长责怪他,最终还是为他好。李明扬郑重地向处长道谢,并严肃地表了态,表示一定要增强责任感,加强责任心,力求工作认真细致,精益求精,决不再给处里抹黑。处长满意地笑了。

重新回到工作状态后,李明扬仍然是有点心不在焉,脑中杂念丛生,精神难以集中。自从经历那个黑色的周末之后,李明扬和赵梅谁都不甘示弱,更不想妥协。赵梅没再进一步解释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她解释,李明扬也不会听,更不会相信了。赵梅晚上的应酬倒是突然减少了许多,变为一周最多两、三次,而且九点钟之前就能回家。

这半个月,李明扬和赵梅是在分居中度过的。李明扬睡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二人几乎不再对话,即便非说不可,也是尽可能地简练,能一个字表达清楚的决不说两个字。虽然说没有争吵,没有责骂,但家里的空气是凝固的、冰冷的、呛人的。家,变成了一座火药库,一点火就会炸。

在他们六年多的婚姻史上,还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险情。

现在坐在电脑前的李明扬,看上去和以前的李明扬没什么区别。但是,李明扬自己清楚,他的方寸有点乱了。事业和家庭,哪个更重要?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得很。他李明扬就解不清。处长说,本处副处长的位子就要腾出来了,他相当的有希望。但他现在没兴趣思考这个事情。真的没兴趣。一个小小的副处长的职位,能算什么?身外之物嘛,谁愿当就让他当去吧……

赵梅不来电话,却有人打来电话找李明扬了。是个女的,声音清脆。处长先拿起的话筒。处长真以为是赵梅打来的,当即调侃了两句。等弄清不是赵梅后,处长有点尴尬,咕哝道,怎么会不是赵梅呢?

李明扬也以为是赵梅打来的。李明扬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他愣怔着拾起自己桌子上并联在一块的话筒,有些紧张,手都有点抖了。但听出不是赵梅后,反而踏实了。

李明扬放下电话,平静地微笑着,主动冲处长等人解释说:“嗨,一个老同学家的亲戚,找我有点事。”

处长这一会儿情绪不错,美美地吸口烟,咧嘴笑笑,说:“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不超过二十五岁。李明扬呀,胃口不小嘛。”

副处长孙启亮说:“咱们明扬是个小帅哥嘛,讨女孩子喜欢很正常。”

李明扬使劲摆手:“还小帅哥呢,这不是折煞我嘛!老啦。未老先衰!”

其他几个干事也跟着起哄。陈干事说:“人要是交上桃花运,咬你的蚊子都是母的。李干事,我们要是有个把外遇,还可以理解。你呢,就不可饶恕了,人家赵梅多出色呀。”

姜干事说:“只要你愿意,找情人和赚钱其实差不多,没人嫌多。如今,没情人和没钱一个道理,都是让人瞧不起。李干事,别听他的,该找就找,能者多劳嘛。”

李明扬只是微微发笑,并不辩解。他的经验是,别人拿你开涮时,你越辩解就越是引火烧身。最终还得靠处长作总结。处长干咳两声,说:“得啦得啦,兄弟们暂且打住。有个情人好不好?好!可咱当兵的,明知道好,就是不能搞。给嘴皮子过过年,可以,但谁也不许真搞。谁要动真格的,露了马脚,本处长决不轻饶!除非你别让我逮着……”

处长的总结在一片快意的笑声中结束。每次都是这样。每次聊这类话题,都能让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一下。这种话题多年以前是不便聊的,犯忌。可是时代毕竟前行了,当地方上的老百姓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胆大妄为时,军营里的人也跟着开化了一点,何况这是大都市里的军营,大门口外面就是酒绿灯红的场所,你总不能不往里瞅一眼吧?

聊几句轻松的话,开开心,感觉还是不错的。李明扬想,我这个单位,单位里的弟兄,真的都挺好。

那个电话是刘坤打来的。刘坤是周文廷的表妹。

谁也说不清周文廷当初入伍是福还是祸。到了b城后,李明扬和周文廷,还有来自其他院校的十几名大学生,被任命为军事院校各个教研室的教员,但在迈进课堂之前,先要进行特招入伍后的政治教育和军事训练。这一关不好过。李明扬性格上比较柔,遇事总是有所顾忌,不轻易做绝事。周文廷是那种个性比较张扬的人,从小到大崇尚散漫,散漫惯了,做起事来顾头不顾腚。其实说穿了,让周文廷这种性格和性情的人入伍从军,真是一种错误的选择。周文廷天生就不是个当兵的料。周文廷本领过人,聪明过人,脑子特别活泛。脑子太活泛的人不适宜当兵,因为这样的人不习惯服从。周文廷这号人看着部队别扭,部队也看着周文廷这号人别扭,而且很难调和,问题就出来了。

不过,李明扬老早就看出来了,周文廷要么不鸣,要么一鸣惊人。

刚穿上军装没几天,周文廷就蔫了。他受不了那份罪,太严格了,从行动到思想,都得往一个模式上靠。周文廷马上就后悔了,冲李明扬咋呼:“我他妈上你的当了。”李明扬揉着烂乎乎的嘴角说:“你废话。我他妈的又是上了谁的当?”

满打满算,周文廷在部队呆了不到二十天。周文廷决定离开部队,干部职务也不要了,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放他走就行。在别人看来,这是个大胆的决定,简直不可思议,神经病。周文廷偏要这样。周文廷信奉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理论,认为只要有金刚钻,就不怕觅不到瓷器活。强扭的瓜不甜,部队倒也没有为难他。周文廷脱掉军装时,嬉皮笑脸地动员李明扬跟他一块走,哥俩携手去创业。李明扬怒斥他:“少来引诱老子。老子就是在部队给折腾死,也决不当逃兵!”

周文廷笑得更欢了:“你的思想觉悟提高很快嘛,李明扬同志。得,人各有志,走着瞧吧。”

周文廷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现,给这所纪律严明、整齐划一的军事院校留下了恶劣印象,也让他的革命事业的引路人张处长十分难堪。那段时间张处长见人就解释:“怪我怪我,看走眼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呀,难琢磨……军官都不想当,你还想当什么?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当儿戏么!……”

好在还有李明扬。周文廷的恶劣衬托得李明扬愈加优秀和完美。瞧人家李明扬,哪一点都比那个周文廷强,强多了。李明扬的身价立马就提上去了。张处长把他当宝贝,天天挂在嘴上。学院更是把他当宝贝。学报上有篇文章称赞他:“这才是当代大学生的典范,青年人的楷模。”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学院的政委。

周文廷什么都没要,就提着自己薄薄的档案袋,嘻嘻哈哈和李明扬打声招呼,轻快地走出了李明扬的视野。周文廷没有留在故乡b城。b城是个幽静的小城市,适宜居住,却不适合创业。周文廷回到他们上学的那座大都市去了。而且一去就杳无音讯了。

李明扬再次见到周文廷,已经是六年多之后。李明扬早已调离b城,到了这个大机关。这期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李明扬甚至以为,周文廷这狗日的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他们重逢的那一天,李明扬下午下班后着便衣刚走出机关大门,就听见有人喊他,声音隐隐约约有点耳熟。他四处瞅瞅,没见到熟悉的人。正纳闷时,周文廷戴着礼帽,嘴里叼着雪茄烟从一辆小车里跨出来,把个李明扬吓得一激灵。

周文廷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李明扬说:“你为什么不进去?打个电话也好啊,我出来接你。”

周文廷说:“你不知道,这一个多小时,我想了很多事情,全是回忆过去,感慨得我啊,直想掉泪。这一个多小时,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啊。”

李明扬在一瞬间想起和周文廷分手的情景,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眨眼工夫,都好几年过去了。在车上,他问周文廷,是不是刚打听到他如今在这个单位工作。周文廷说:“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上班。”

李明扬一瞪眼:“那你为何不早点和我联系?!”

周文廷说:“当初离开军队时,我就想好了,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不再见你。”

李明扬说:“这么说,你混出来啦?”

周文廷点点头:“就算是吧。”

大上个星期,星期六,李明扬和赵梅冷战最激烈的关口,周文廷打电话来,说是晚上聚一聚。要在往常,李明扬或许会找个理由拒绝,这一次,他相当痛快地答应了。就是在这次聚会时,他认识了周文廷的小表妹刘坤。

自从三年前和周文廷接上线后,又断断续续联系上了几个当年的同学或校友,这些人也以做生意单干的居多,都是些绝顶聪明而又胆大手长的家伙。他们每隔些日子总要找个理由聚聚。当然每次都是周文廷等人张罗兼掏腰包,谁叫他们是大老板呢。老同学们都知道,李明扬每月的工资连一桌饭都买不来。李明扬从没问过周文廷挣了多少钱,也一直没搞清他到底做什么生意,就像他到现在都弄不清赵梅的公司究竟做什么一样。反正周文廷是大发了。用周文廷自己的话说,他现在就犯愁两件事,一是犯愁钱多花不了,二是犯愁追他的女人太多,赶都赶不开。李明扬和他通电话时,爱问他最近忙些啥,周文廷就说,还能忙啥,忙着花天酒地呗。李明扬说,整天沉湎于酒色,你的生意就不管啦?周文廷说,这你就不懂了,生意越大,老板越省心,那些做小买卖的,才忙得团团转。

李明扬有一次听一位做软件生意的校友高钦来说,周文廷的家底至少在三千万以上。尽管李明扬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在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后吓了一大跳。老天爷,他做什么生意呀?这才几年光景,一个几乎一文不名的‘逃兵’,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做什么?抢银行,倒卖军火,还是贩毒?

在李明扬眼里,凡是快速致富的人,都有抢银行,倒卖军火,或者贩毒的嫌疑。他就曾怀疑赵梅的公司干这些勾当。赵梅公司的头儿宋道刚就像个大毒枭。他把这个感觉说给赵梅听。赵梅笑说,老公呀,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当兵写材料。这个大都市呀,遍地都是黄金,只要路线对,就能赚到钱。眼里有钱,手里才能有钱。像你吧,眼里只有文字材料,一辈子也赚不到钱呀。

李明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周文廷指定的酒店。同学或校友们都到齐后,周文廷的宝马车才露头。车子停下,先从车里钻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妙龄女郎。这女孩穿着湖绿色的薄呢套装,脖子上的紫色纱巾打了个漂亮的结;亭亭玉立,明眸皓齿,姿态优雅。所有人都愣了足有一分钟。李明扬率先收回目光,他一下子想起了七八年前的赵梅。赵梅那时就这个样子,清纯得很,玲珑得很,滋润得很。

周文廷轻描淡写地对先到的人说:“我表妹。非要跟我出来玩玩。”

除了李明扬,其他人纷纷用怀疑的语气嘀咕:“表妹?以前咋没听你说过……”

周文廷说:“说不说是我的自由,管你们屁事。”

入座之后,大家都轮流拿目光扫一下女孩,然后冲周文廷怪笑。其意不言自明:还表妹呢,老流氓了,以往啥也不避人,今儿个倒遮遮掩掩起来了。周文廷相貌虽丑陋,身边却美女如云,同学们早已见怪不怪,但你遮遮掩掩,不如实道来就不够意思了。周文廷从大家目光里读出了疑惑,有点急了,猛吸一口雪茄,大声说:“龟孙才骗人!刘坤真是我表妹,亲表妹!我姨妈家的孩子。刘坤和我们是校友,现在上大四吧?学国际金融专业。”

周文廷在男女之事上素来诚实,基本不说假话。大家看看他,再看看刘坤,这回真信了。他们不但是表兄妹,而且关系相当纯洁,完全是表哥表妹的关系,没有掺杂亲情之外的男女之情。要在过去,表兄妹之间有点故事,乃至结婚都行,人们觉得很正常,顺理成章。如今反而觉得不正常了。现在机会多的是,没必要在窝里面瞎搞。因此,话题很快就转换了。

周文廷把一桌子的老同学或校友向刘坤做介绍。介绍那些大款时,刘坤脸上的表情是努力做出来的,一望便知。像她这样的女孩,年纪虽小,成熟得早,见识一点都不少,大款也罢,高官也罢,已经吓不倒她了。她可以很自如地逢场作戏,也可以很投入地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来往。当介绍到李明扬时,刘坤眼睫毛一耸,眼睛猛地一亮,灿烂地微笑着,表情就换成了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样子。周文廷又补上一句:“刘坤呢,我好像给你说过吧,李明扬是我最尊敬最佩服的同学和战友。就是因为今天他在,我才决定带你来的。”

刘坤说:“李学兄,我早就知道你了,前几年出版的纪念建校八十周年图册上,有你穿军装的照片,同学们都觉得好酷好酷。你是母校的光荣。”

李明扬略带羞涩地挥挥手:“我?见笑了,见笑了……你瞧在座的,哪个都比我阔气。”

刘坤是那种敢说敢做的女孩,不会在人前压抑和掩盖自己的观点。刘坤说:“我知道,他们比你有钱,但你比他们更有价值,更纯洁,也更……高尚。他们平时干什么?你又干什么?他们呀——各位学兄,容我直说了,他们一心为钱,尔虞我诈,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偷税漏税,意志消沉,乌七八糟;而你呢,独善其身,性情高洁,志存高远,出污泥而不染,重任在肩。所以,你更神圣。”

刘坤的话引来一片喝彩,除了李明扬拼命摆手外,其余人居然都认同刘坤的发言。周文廷摸了把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说:“我的公司给社会提供了几十个就业机会,每年纳税过百万。可我这个表妹,经常嘲笑我满身铜臭,俗气得很。女人呢,难琢磨,你没钱,她瞧不上你,说你没本事;你有了钱,她又嫌你俗气。”

刘坤说:“表哥,谁说我瞧不上没钱的。这位李明扬学兄,没钱吧?可我认为他最值得尊敬。你不也尊敬佩服他吗?”

做软件生意的校友高钦来咂咂嘴:“瞧瞧,刘坤眼里只有李明扬了。周文廷呀,你可得当心哪!”

周文廷说:“扯淡,我当心什么。我表妹看上李明扬,我反而更放心了。她和你们这些老色鬼来往,我才担心哪!”

那天的聚会,李明扬和刘坤成了大家谈话的中心。老同学老校友们借酒助兴,拼命地拿李明扬和刘坤开涮,口无遮拦,妙语连珠,人人都有着上佳发挥。李明扬以为刘坤一个小女孩受不了这种场合,哪想到她一点都不怯场,情绪比任何人都高。喝了几杯酒之后,刘坤瓜子脸红扑扑的,少女的风韵一览无余。李明扬也是格外开心。自从和赵梅产生芥蒂后,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绷的,几乎都要崩断了。现在突然得到放松,他觉得舒坦极了,有种飘飘然的感觉,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来者不拒,痛快淋漓,竟然毫无醉意。他的豪放,他的学识,他的精干,他的气度,他的风范,他的姿态,加之他本来就相貌堂堂,风度优雅,因此不费吹灰之力,无意之中就把一桌子的老同学都给盖了。

有好几次,李明扬和刘坤的目光突然相遇,如果在座的谁有特异功能,准能看到迸出的火花,准能听见哧哧的声响。李明扬有点惊慌,每次都率先移开目光,仿佛怕被烫着烧着。刘坤就比他沉着。李明扬虽然只比刘坤大十岁左右,从年龄段上划分,仍属于一代人,但他已经完全无法把握像刘坤这样的当今大学生了。刚才,做软件生意的校友高钦来不是说了吗?高钦来说:“现在的学生呀,可不比咱们那时候了,咱们那时候,还知道含蓄一点,现在他们呢?不用超过三分钟就能爱上一个人。”

刘坤就是这样的人。过后李明扬才掂量出来,刘坤居然真的迷上他了。太不可思议了。

聚会临进尾声时,周文廷照例要做个小结。这回的小结是针对李明扬的。周文廷摸一把油光闪闪的脑门,清清嗓子,正色道:“明扬,我呢,一直关心你的前程,总觉得你应该比我们几个都伟大。我想问问你,下一步有何打算?”

李明扬说:“没什么具体打算。得过且过吧。”

周文廷说:“正好今天兄弟们都在这,明说了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将来能当个将军,你就在部队接着混;如果没希望呢,趁早向后转。我还是那个观点,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最终要落到小平那句话上,不管白猫黑猫,逮着老鼠才是好猫。”

李明扬说:“这个问题有点严肃。今天还是不谈了吧。”

刘坤插话说:“表哥,你可不能拉拢腐蚀我的偶像呀。你们自己过资产阶级腐朽生活也就罢了,千万别再把人家李明扬拉下水。中国像你们这号的商人,遍地都是,一百万个都不止。可是中国像李明扬这样的军人,我敢说,不超过一千个。李明扬,你别听他们的。”

做软件生意的高钦来说:“刘坤,不是我们,而是你在拉拢腐蚀李明扬!”

话音未落,引来哄堂大笑。刘坤笑得满脸淌泪。周文廷用力一挥手,说:“宴会到此结束。下面到七楼打保龄球。”

在保龄球馆待了不一会李明扬就下楼了。不是急着回家,而是想到大门口散散心。门前的大马路上,车流如潮,霓虹闪烁,这个大都市的夜生活,春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知何时,刘坤也出来了。李明扬觉得身后有异常,一回头就看到了她。她的一双眸子像一对小灯笼。李明扬站着不动,等刘坤走近。恰在这时,一个挎花篮扎辫子的小女孩跑过来,冲着李明扬说:“叔叔,买枝花吧,刚摘下的玫瑰。五元一枝。”

李明扬有点不知所措。刘坤调皮地说:“给女士献花,是男士的权利和义务嘛。”

李明扬仍是糊里糊涂:“那,要几枝呢?”他是真的不习惯这个了,或者说是落伍了。

刘坤伸出一根指头:“我只要一枝。”

刘坤从李明扬手里接过玫瑰花,放在鼻端久久嗅着……

李明扬在b城军事院校呆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就三年多。可他总也忘不了在那里的日子。

经历过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往后就顺畅多了。小城环境优美,阳光充足,李明扬很快就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军校校园里的生活也是宁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单纯得很,完全不像大都市里那样复杂,人们互相提防,一不留神就会有人下套害你。李明扬庆幸自己走对了路子。他认为,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那些日子灵感奔涌,像脱缰的野马。他提起笔来,写下一篇篇文笔优美、立意深邃的散文随笔,寄往全国各地的报刊。有的发表了,有的没发表。发表了的,学院里的同仁们阅后纷纷叫好。没发表的,换个地方再寄一份。多么有趣呀。如果不是因为赵梅,李明扬或许会在b城呆一辈子。

李明扬毕业两年之后,母校请他回去给应届毕业生做过一回报告。报告的效果不是太好,这一点早在李明扬意料之中的。按照母校的要求,李明扬要穿军装在校园里出现。穿军装的李明扬,挺拔英武的李明扬,气宇轩昂的李明扬,一抬手一投足都像仪仗队员那样百般标致的李明扬,和那些戴着眼镜,须发乱飘,胖瘦分明,走路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男生们一比,立马就成了羊群里的骆驼。他这个样子男生可能不当回事,女生可就太当回事了。

从会场里出来,李明扬目不斜视地刚走到一处花坛前,就有一个女生微笑着上前打招呼。女生说:“李学兄,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明扬一愣。听她这口气,以前肯定见过他。那么她是谁呢,想不起来。这个女生身段和脸蛋都没得说,在母校女生堆里绝对属于上乘姿色。李明扬看她一眼,眼珠子立马被她灼疼了,赶紧低了头。如果哼哼哈哈应付一下就走开,将来他个人的回忆录就得改写。但此时他的心里头突然充满了柔情。虽然他军装穿在身,可心并不是钢板一块,依然是极易为情所动的男儿心。母校其实就像娘家,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娘家人,李明扬看着哪一个,都觉得亲,何况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儿身。女生说:“李学兄,你不记得我了吧?”

李明扬摇摇头,说:“真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

女生手往花坛里一伸,指着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朵说:“两年前,我给你献过花。”

这下李明扬想起来了:“啊,你叫……赵梅。没错,赵梅!”两年前的那次送别场面“哗”地一下子涌到他面前来了。赵梅是他辞别母校前留到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印象,既清晰又飘渺,今朝得以重现,仿佛时光倒流,李明扬很高兴。

赵梅比他还要高兴,那样子欢天喜地的。

李明扬说:“赵梅,你怎么还认得出我?你的记性真好,谢谢。”

赵梅说:“一周前系里就宣布你要来演讲。我早就做好了听你讲话的准备。”

李明扬面带愧意:“讲的不好。”

赵梅说:“不是讲的不好,而主要是听众不感兴趣。人各有志嘛,你就是讲得再好,人家不感兴趣就变成了对牛弹琴。不过,我感兴趣。我认为讲得精彩。我上了三年大学,这堂课最使我难忘。只要有一个忠实的听众,你就应该感到幸福对不对?”

李明扬笑了,心里的尴尬和郁闷一扫而光。他说:“赵梅,我想再说一句:谢谢你……这样吧,我请客,到门口吃新疆烤肉、兰州拉面。”

新疆烤肉、兰州拉面,是这所名牌大学的学子们最喜欢吃的两种食物。有数不清的这类小饭馆包围着他们的校园。在那些简陋的馆子里,还有路边的这些小吃摊上,发生过多少青春故事,留下了多少迷人往事。李明扬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在这种场合认识的,她是本校外系的,他来吃拉面,与她坐在了同一张小饭桌上,就算认识了。后来他们一同来吃了两回烤肉和拉面,就开始约会了。这段恋情维持了差不多三个月,到底还是没能留住。主要是性格合不来,女的太盛气凌人。李明扬打听过,毕业后她去了加拿大。分配至b城后,李明扬只要回忆起四年的大学生活,总也绕不开校园附近的新疆烤肉和兰州拉面,仿佛这两样东西是他大学生涯的见证。有时他实在馋了,就骑辆破自行车在b城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寻找到类似的小吃摊,味道可是差远了。后来他又悟出,味道差是一方面,主要还是环境变了,心境不同了。

这时已是傍晚,来小饭馆小吃摊打牙祭的学生真有不少,大都是成双成对的。李明扬搭眼一看,就知道哪几对是刚接上火,哪些已是煮熟的鸭子。如果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说明你白在这所名牌大学读了四年书。说明你的智商有点问题。李明扬和赵梅肩并肩往前走,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迎面扑来的气味,汹涌的气味,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都快把李明扬的鼻孔给搞肿了。

路过一家门面不大的花店时,李明扬没有征求赵梅的意见,直接闯进去买了一大束鲜艳的、带着水珠的玫瑰花,递给赵梅,说:“今天轮到我向你献花了。”

赵梅双手接过花,灿烂地笑着,说:“呀,我都幸福得有点过头了。”

他们在一个稍显清静的小馆子前停下,又找两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身材滚圆、白脸似银盘的老板娘亲自过来给他们倒茶。李明扬望着这位似曾相识的老板娘,打量几眼似曾相见的店内布局,仿佛故地重游,心情愈加放松。他的视线移向窗外,突然看到一轮特别明亮的月亮挂在天上。他想起,他在这座大都市呆了整整四年,却不记得见到过如此明丽的月亮,于是就指给赵梅看。李明扬说:“你也在这里呆了三年多了,你说说,你见过这么圆这么亮的月亮吗?”

赵梅肯定地说:“没有。我从来没注意过这里的天上有月亮。”

李明扬说:“可它今天晚上隆重出现了。”

赵梅说:“那就谢谢它。”

两大盘辛香扑鼻的烤肉端上来了。二人端起啤酒杯,使劲一碰。酒未及沾唇,赵梅说:“哎,明年我毕业,也到你们院校当个教官,好么?”

李明扬说:“那可是太好了!”

赵梅说:“我有空时,去找你玩,可以吗?”

李明扬说:“当然可以!”

这话说了没几天,赵梅竟然真的跑到b城找李明扬来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摸来的,仿佛从天而降,把个李明扬弄得老半天没缓过神来,不知是喜还是忧。当晚赵梅就上了他的床,谁也没感到突兀,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似的。半夜,他们被满地的月光惊醒,爬起来裸着身子到窗户根下看月亮,又想起几天前吃烤肉时看到的月亮。李明扬说:“只要是晴天,只要它出现,这里的月亮必定是这么亮。”

赵梅说:“那里和这里,同是一个天,月色却不同。”

李明扬说:“天是一个天,地却不是一个地,所以它不同……赵梅,我得问你一句,为何匆匆忙忙来找我?”

赵梅说:“因为我——崇拜你!”

想必这就是真实的答案了。

三天后赵梅返回了学校。这三天全学院都知道李明扬有女朋友了,而且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这以前人们就怀疑李明扬有女朋友,而且是大都市的。他却死活不承认。这下纸里包不住火了。事情原本不算啥,男大当婚嘛,但却有人难过得要死要活——据消息灵通人士说,学院里有三个人最伤心,一个是卫生队的护士林若萌,学院政委的千金,俨然大家闺秀;一个是基础教研室的女教官张向阳,才貌双全,气质高雅;还有一个是政治部的文化干事巩秋芸,能歌善舞,柔情似水。这三人号称学院里的三朵金花,高傲得很,一般男的连瞧都不瞧一眼。她们都对李明扬有那种意思,也都用各种方式进行过火力侦察,现在却都成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大学生的手下败将。看来b城还是拴不住李明扬啊,他早晚要离开的。

学院政委对此总结道:“她们下手下晚了。”

刘坤给李明扬打过四次电话。头两次没别的事,就是聊天。上班时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李明扬只能是哼哼哈哈应付几句。他真不希望刘坤往办公室里打电话找他,可又不便明说。他怎么能忍心伤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何况她又是老同学周文廷的亲表妹,何况她要说的都是挺健康的话题。

第三次来电话,刘坤委婉地提出,周末同学们结伙到西山游玩,希望李明扬能陪她去。刘坤说:“人家全都是一对一对的。我呢,笨死了,连个男朋友都找不着,我跟人家去,简直就是电灯泡嘛。李哥,求你陪我去,要不我太没面子了。”

李明扬犯难了。李明扬好像从来没这么犯难过。他突然觉得牙根疼。他瞅一眼正埋头修改材料的处长,硬着头皮说,他可能周末要加班赶材料,如果不加班,再联系再定。先这么应付过去了。脑门上居然沁出了汗。

刘坤的第四次电话,李明扬是在等75路公交车时用手机接的,时间是周五下班之后。这地方没人监视,李明扬胆子就大了。想到周末在家里,还不是继续和赵梅搞冷战,虽然不吵不闹,不打不骂,但家里的气氛糟透了,像暴风雨前的虚假宁静,他已经感到太累了,差不多都要虚脱了——出去散散心又何妨,不就是爬爬山吗?又不干别的,而且是成群结伙。于是,就答应了刘坤。

这天刘坤把长发盘到了头上,戴了顶鹅黄色的遮阳帽,穿着短衫和紧身裤,足蹬白色的旅行鞋,背着个圆筒状的紫色旅游包。看上去更调皮,更洋气,更有朝气,更富青春韵味。不算李明扬,刘坤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那三对男女分别手拉着手,亲昵地往山上爬去,把李明扬和刘坤落在了后面。

二人并肩往上走,一时话不多。各怀心事的样子。在李明扬看来,他现在觉得,自己此番偷偷跑来陪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女孩子爬山,相当不正常,有点无聊,有点唐突了。这算什么事?所以他感到步履沉重,呼吸急促,汗也钻出来凑热闹了,后背湿乎乎的。而在刘坤那里,她是在积聚勇气,寻找时机。这个世界上,惟有她自己清楚,她已经深深地迷恋上李明扬了。这样的迷恋十有八九是一场错误的游戏,可刘坤不怕。刘坤知道挺难。刘坤最愿意打攻坚战。按说这种事情上应该她属于防守一方才正常,可是李明扬是个军官哥哥,军官哥哥作战时敢打敢冲,这种事上就不好说了。所以刘坤决定由她发起攻击。不过,先不慌,得掌握好节奏,不能把军官哥哥吓跑了。

刘坤的那几对同学步伐挺快,眼看就没影儿了。刘坤却一点都不着急,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李明扬催促刘坤快点,免得和大伙走散了。刘坤说,傻冒,人家巴不得单独行动,你想追上去当电灯泡?李明扬一想,也对呀,爬山嘛,不过是个借口,年轻人借机出来亲热才是真,于是就不再催她。刘坤掏出一条手帕,很自然地递给李明扬。李明扬犹豫一下,还是接了,擦去脸上的汗珠,觉得清爽多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走。后来刘坤谈起b城,李明扬总算找到了可供发挥的话题,情绪立马就上来了。b城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b城是他青春和爱情的见证。b城滋润了他的性情。b城给了他灵感和激情。b城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他就是在b城成长为一名还算出色的军人的。作为一名优秀的教官,他和学员们,和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可是他却鲜有机会再回b城了。学院操场边上的大片垂柳还是那么苍翠吗?那条穿过校园的小河还是那么清澈吗?b城的天空中还能见到鸽子飞翔吗?b城的少女还是那么羞涩多情吗?……他都不知道了。他已经离开b城六年了……想到这里,说到这里,他竟然伤感得眼圈红了,如果不是因为刘坤在场,说不定他会落下泪来。

b城成了一个遥远的背景,李明扬终究会淡忘它的。可现在,老天爷却又把刘坤推到他面前来了。刘坤就是呼吸着b城的空气长大的,她恐怕是b城最美丽多情的少女。他们却相识了。很偶然。很好玩。难道这是一个巧合吗?李明扬想到了引火烧身这个成语,后悔不该参加那个无聊的聚会。后悔死了。

他们两个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攥在一起的。都没觉得用力,却攥得紧紧的,好像在他们之外,还有一个力量,作用到他们身上了。路上游人不多,到秋天时这里才热闹。两人往上走,走得很慢。两只手攥得很紧,手心里全是汗,像抹了润滑油。抹了油的手就会有滑脱的危险,所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丢了一只。到后来刘坤好像是累了,走不大动了,干脆挎住李明扬的胳膊弯,半边身子靠在了他身上。刘坤不时抬起脸来,用黑葡萄般漂亮的大眼睛仰望他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有时还调皮地眨巴一下,撅一撅嘴唇。李明扬浑身的筋骨都像被抽走了,一会儿感觉是在往天堂里走,一会儿又感觉是在下地狱。心反复受煎熬,都快碎了。

李明扬总想把话题往赵梅身上扯。他是有家室的人了,想必刘坤也知道。如果刘坤接他的话把儿,他就会告诉她,赵梅是个很贤惠很能干的女人,赵梅像刘坤这个年纪时,同她一样漂亮。现在赵梅依然相当漂亮,一点都没发胖,脸上没起一点皱纹。他当然不会把赵梅最近弄出的那档子烂事说给刘坤。家丑不可外扬嘛。况且谁没个失足的时候?改了就是了(想到这里,他觉得牙根疼)。可是,刘坤压根就对赵梅不感兴趣,就仿佛赵梅不存在似的。李明扬有点没辙了。但李明扬决计还是要讲。如果不讲,好像他存心对人家姑娘隐瞒什么似的。李明扬就硬着头皮讲。起初刘坤一声不吭。到后来,李明扬讲到赵梅在一个民营公司当主管,做生意也很有一套时,刘坤有反应了。刘坤说:“像我表哥一样,不过是些唯利是图之人,眼里只有钱罢了。和商人一起生活,你不觉得很乏味吗?”

李明扬接着讲他面临的困惑。不是情感的困惑,是职业的困惑。在b城时,他文思如泉涌,灵感似清风,写出的文章虽然未能震动文坛,但那确实是一些难得的好文章。离开b城,调进目前就职的这个大机关之后,他的灵感渐渐消失,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再写那些发自于自己心灵的文章了。军营生活越来越平淡,他好像也越来越平庸了。而任何时代都是属于强者的。目前这个世道,人们倾向用你是否获得权力和金钱这两个标准,来衡量你的价值。就连赵梅这个曾经对他崇敬之至的人,都有点蔑视他了。

这时刘坤发话了。刘坤绝不允许任何人蔑视李明扬。刘坤一用力,从半搂半抱的状态下解脱出来,脸涨得红红的。刘坤挥了挥小拳头,拿出辩论的架式,说:“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贬损你。你比你周围的那些人,我是说那些嗜钱如命的人,那些官迷心窍财迷心窍的人,还有那些贪图安逸缺乏志向的人,强一千倍都不止!我刘坤长到二十二岁,普天之下的男人里,能让我佩服的,不多,但我确确实实佩服你,欲罢不能……”

李明扬赶紧做个手势,制止刘坤往下说。刘坤已经对他入迷入魔了。他已拿定主意,这是和刘坤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自打和赵梅有过性关系后,他从未在别人那里失过身。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李明扬反而放开了,刘坤蹭他,他也不躲闪。两个小时后,他们不想再往上爬了,就找个隐蔽些的地方坐下。刘坤依偎着他,微闭着眼睛,幸福得不时发出呢喃声,像刚出壳的小鸟。李明扬感觉像抱着个火炉子,虽烫得难受,却一动也不敢动。他想,反正以后不再见她了,今儿个就咬牙坚持一下吧,别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番美意,别显得自己不像个男人。然而就在李明扬也陶醉得快不行时,他还是清醒过来了。他想到了赵梅。他告诫自己,还是……原谅赵梅吧。原谅她?应该原谅她。还是那句话,人呐,谁都有个糊涂的时候啊。李明扬轻推一下柔弱无骨般的刘坤,说:“刘坤对不起,我想给赵梅打个电话。”

李明扬掏出手机,往一旁挪了几步。电话拨通了,赵梅听出是他,相当兴奋,简直是受宠若惊了。赵梅急切切地说:“你吃饭没有?回家吃吗?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开车去接你吧?”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堆。

李明扬说:“不不,我不回家吃了。我现在……在一家书店转呢,一会回去。再见再见!”赶紧收起电话。刘坤定定地望着他,大眼珠子一动不动,表情怪怪的,似半怨半哀。李明扬惆怅地想,唉,生活就是这么复杂呀,我肯定不能向赵梅说我跟刘坤在一起呀,虽然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发生什么越轨的事情,可也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会闹误会的……

想到生活就是这么荒谬,李明扬无奈地摇摇头。

十一

虽然李明扬和赵梅的爱情来得太快太猛,有点不真实,有点天上落馅饼的意思,让人不放心,不踏实,但他们还是让它生根发芽了。而且一路还挺顺利。这大概就是天意了。

一年后,赵梅毕业。李明扬想起她当初的许诺,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来b城。赵梅说,鸡蛋不能都放到一个筐里,咱俩不能钻进同一个笼子里,否则连个退路也没有。李明扬冷静现实地一想,觉得赵梅的话有一定道理,就不再勉强她。毕业后赵梅选择进国家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挣钱不多,但安逸自在,没什么压力,混日子就是了。婚后,他们每隔个把月总能见次面,也没觉得两地分居有何苦衷,反而时常体会小别胜新婚的快乐。

又过了一年,上级机关的调令下来了,调李明扬到宣传部工作。这个结果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所以没人感到惊讶。到大都市工作毕竟不是一件坏事,而且又是上级机关要人,李明扬不可能拒绝,尽管他真的有点舍不得这个地方。离开b城之前,李明扬特意来到他革命事业的引路人张处长家,向张处长道别。张处长竞争学院训练部副部长失败,职务上到头了,有点落魄,有点灰头土脸,已确定转业,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回他的故乡济南去。张处长刚捆绑完一只大纸箱子,用力拍打着手上的灰尘,迎上来对李明扬说:“小李呀,我在部队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回老家去享几年清福。你年轻有为,路还长着呢,好自为之吧。我相信你会有大出息的!”

李明扬上前紧紧握住张处长一双沾满灰尘的大手,说:“张处长,不管我将来怎么样,我都会感激你的。”

调到机关后,过了好久好久赵梅才透露给李明扬,宣传部之所以调他,不是因为他毕业于名牌大学,更不是因为他会写文章(他写的那类文章人家根本就不当回事,人家感兴趣的是搞材料,也就是写机关公文),而是她托单位里的宋道刚处长给办的。宋处长的父亲是一位高官,说话管用,一个电话就成了。

或许正是这件事情,促使李明扬下决心写好材料。他要把干巴巴的材料写出感情来,写出智慧来。但是最初,事与愿违。他的处长告诉他,他写的东西感情色彩太浓,谴词造句过于追求新颖别致,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这不是写材料的路子。机关公文其实就是一种严肃的文字游戏,有它固定的模式套路和叙述方式,官话、空话、套话是无法避免的,关键是用活它;同时必须紧密地和上级的精神保持一致,什么都要往这上面靠,还要体现出它的威严、庄重和一本正经,而不是宣泄什么空洞的情感。他重新调整思路,潜心研究别人的材料,不出半年,就基本上路子了。又过半年,没人再小瞧他了。

李明扬在机关扎下了根,赵梅却把国家公务员的铁饭碗索性砸了。她想跟她的处长宋道刚一块办公司。宋道刚比李明扬大不了几岁,处长已经干了好几年了。赵梅说,人家宋道刚连处长的乌纱帽都不要了,我怕什么。再说宋家势力大得很,跟着有势力的人走,不会吃亏的。赵梅进一步给李明扬分析说,你瞧瞧吧,社会上什么人最穷?老老实实到单位上班的工薪族最穷,靠那几个工资,永远是初级阶段;那些赚了大钱的,无一不是胆大妄为的单干户。当前的中国,民营企业最具活力。李明扬说,我觉得咱俩的钱够花的了,要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赵梅说,你瞧咱俩,寒窗苦读十几年,也该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只要给机会,未尝造不出原子弹,可是,连套房子都住不上,每次到公厕方便,我的头就大。指望公家,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我挣点钱买套房子住,总可以吧?李明扬换个话题,说,我总觉得姓宋的不可靠,他虽然是董事长,其实一点事都不懂,你可别上了他的当。赵梅严肃地说,宋道刚这人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很多优点,他一个最大的优点——不好色!

宋道刚给赵梅开出的年薪是十万,年底还有一定数额的奖金。李明扬以为姓宋的吹牛。但到了年底,真的兑现了,李明扬也就无话可说了。赵梅说,老公呀,我能赚钱,你就不用考虑钱的事了,安心为祖国人民站岗放哨吧,我情愿养着你。其实话说到这儿,已经是有点嘲讽的意思了。李明扬不想和女人理论。这些商人,挣了点钱马上就想给脸子说怪话,也不想想,没有老子们站岗放哨保家卫国,你们挣谁的钱去?你挣的钱还不都得孝敬给敌人?但李明扬不想和赵梅理论。军人和商人,很难有共同语言,互相给个面子就行了。

宋道刚的公司不但没像李明扬想象的那样迅速垮掉,反而越办越红火了。真不知他们捣鼓啥。赵梅升任了主管,年薪加到二十万了。说是以后还会增加。去年秋天,四季花园竣工,赵梅把存款全拿出来,又从公司预支一部分,买下了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李明扬估算一下,他攒下的钱只够买那个四平方米的卫生间。他和赵梅开玩笑,说如果将来离婚,他这间卫生间就不要了,送给赵梅。赵梅说:“少校,你得了吧,真要像你说的离婚,我就把房子让给你——嗳,房产证上写的不就是你的名字吗?你是家长嘛——我把房子给你,自己再去挣。就算我拥军吧。”

李明扬义正辞严地说:“赵主管,收起你的房子吧。本人就是住到大马路上,也决不会接受你的施舍。当年,当年解放军打下上海,不就睡过马路牙子吗?还留下了千古佳话呢!”

十二

夏天到来时李明扬又经受了一次打击。说是打击,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那个职务问题。

春天就有传言,宣传部另一个处的处长王德伟要到国防大学上学,李明扬这个处的副处长孙启亮过去接任处长,腾出的副处长位子很有可能是李明扬的。夏天一到,前两个传言都变成了现实,惟独李明扬的事没有落到实处,王德伟那个处的干事曾庆高过来接替了孙启亮,成了李明扬的顶头上司!

这一阵子和赵梅闹矛盾,虽然情绪不高,但李明扬并没有本末倒置,他仍然很看重自己的事业,甚至更看重了。如果再没了事业,没了进取心,在赵梅面前,他就更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对于接任副处长一职,李明扬还是比较自信的,成绩在那摆着嘛。

然而,还是落空了。李明扬有点懵了。处长老早就提醒过他,要他不可掉以轻心,现在的事情,不能光凭想当然,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的情况,屡见不鲜。处长甚至暗示他,必要时,要到部领导那里走动走动。处里虽然积极推荐他了,但最终还是部里说了算。若是更高级别的首长能给他说句话,就更有把握了。处长的教诲,李明扬一点都没往心里去。他甚至还在心里头嘲笑处长,有点小题大做了。再说让他耷拉下脑袋到领导那里跑官要官,他真干不出来。从小到大,从地方到部队,从b城到这个大都市,他从来没有向领导张口要过什么。他张不开这个口。

其实对他不利的传言早就有了,没有引起他的警觉罢了。比如,有传言说,李明扬也就是会写个材料,是个笔杆子而已,组织领导方面的才能欠缺一点;再比如,有传言说,曾庆高的岳父和部长是老战友,生死之交;又比如,有传言说,曾庆高和司令的秘书是老乡,二人过从甚密。等等,等等。李明扬对这些传言一概未予理睬。现在看来,这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曾庆高的命令正式宣布之前,处长代表部里郑重地同李明扬谈了一次话。处长说,组织上在用人方面一直是力求公正的,但很难做到百分之百地公正,这个道理你应能理解。部里对你的工作给予了很高评价,部长表示下一步会重点考虑你,请你相信组织,正确对待。以后机会有的是。不要气馁。现在正是考验你的时候。处长接着又换了副口气,是处长自己的口气,处长说,小李呀,人这辈子吃两三次亏是很正常的,比如我,要不是吃亏,副部长早就干上了。他妈的。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还有一点点学生气,稍微改一改就更好了。

处长终究是处长,看得太准了。他李明扬就是有这个臭毛病,如果这也算是毛病的话。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说:“请处长务必转告部首长,我会正确对待的。组织上这次没考虑我,说明我还有欠缺之处,以后我会更加努力。”

处长满意地说:“这就对了。”

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终究不一样。李明扬心里别提多窝火了。如果输给别人,李明扬也就认了,可他偏偏输给了曾庆高。曾庆高是个机关混混儿,连份简单的讲话稿都写不好,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李明扬渐渐地明白了,会不会写材料似乎并不是主要的。会写材料充其量只是个干活的命,却不是当领导的命。如果说以前李明扬偶尔还会冒出当将军的念头,那么现在,他总算意识到了,他永远也当不上将军的。永远也当不上!如此说来,他那个念头就很可笑了。十分地可笑。有点不知量力的意思了。

再想想几个月前,李明扬还高傲得很呢,心气大得不得了,根本没把一个小小的副处长职位看在眼里。现在他才知道,他是很看重这个的。这或许与赵梅有关。说到底,他不光是和曾庆高在争,他同时也在和赵梅争。说不定呀,也在和宋道刚争,和周文廷争,和许许多多相干不相干的人争。争来争去,头发也该稀少了,背也该驼了。

是不是也和自己在争?

李明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发现了众多的问题。

李明扬和赵梅的关系一直是不冷不热,家里的气氛始终冷冷清清。夜里,李明扬独自躺在书房里的沙发上,睡不着。他爬起来想写点东西。电脑打开了好半天,屏幕上一个字都没出现。写什么?写那些千篇一律的材料?太枯燥了;写点文学作品,像在b城那样?写不出来了,早就没有那份感觉了。

经过多日的思索之后,李明扬竟然产生了离开这个大机关,下到基层部队任职的念头。有一天,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处长时,他把这个念头说给处长听。处长起初没当回事,等弄明白后,处长一惊慌,碰倒了茶杯,茶水把桌上的一摞材料都泡了。处长手忙脚乱收拾一阵,说:“你小子,不像话,一点挫折都经受不住。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处长以为李明扬还在赌气。李明扬赶紧解释,说他绝对不是因为没当上副处长而赌气。李明扬说的是真心话。他已经想开了,彻底想开了,在这个大机关的大院里,处长副处长这一级别的干部比苍蝇蚊子都多。他这个当干事的,整日知道写材料,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说他是军人吧,他连一点军人的豪迈和果敢都快没有了;说他不是军人吧,他还穿着军装。近来,他时常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笔下的小公务员形象。当然李明扬不能把这些想法说给处长听。李明扬说:“下到基层锻炼锻炼,对我的成长进步会有帮助。”

处长用沉痛的语气说:“你想过没有,下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下面多少人盯着机关呀,削尖脑袋想往这里调。”

这倒是个问题。李明扬没了话。

处长趁热打铁:“还有,你征求过赵梅的意见吗?当初你往机关调时,多亏了人家赵梅……”

提起赵梅,李明扬火又上来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当初要是知道她背后玩猫儿匿,我就不来了。”

处长怔忡着,打算以退为进:“那你打算到哪个部队去?”

李明扬说:“这倒没考虑……回b城我的老单位也行。”

处长笑起来:“你呀,太天真了!你不想想,你去了,人家还以为你在机关没干好,给发配回去的呢!得,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说给任何人听,什么也别说了。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干,只要我在,你就别想离开一步!”

十三

刘坤去深圳之前,李明扬和他见了最后一面。那次从西山分手后,李明扬下决心不再和刘坤来往了。人家还是好端端的姑娘,自己是个有妇之夫,关系再发展下去就要出问题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虽说社会上的人找情人成风,人人都快疯掉了,可他李明扬不想这么干。他要是喜欢干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就不到部队来了。他要是喜欢他早就转业了。他要是像周文廷他们那样有钱有自由,干干也无妨。可他不是周文廷。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刘坤断断续续打过几次电话。刘坤是个极聪明的姑娘,见李明扬不热心,好一阵没再主动和他联系。刘坤好像失踪了。李明扬心里踏实了,却又有一点说不出的惆怅。刘坤是个多么出色的姑娘啊!和当年的赵梅一样出色。他这辈子很难再碰到像刘坤这样出色的姑娘了。老天爷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这天下午,当李明扬突然接到刘坤的电话时,心扑嗵扑嗵跳得厉害。刘坤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关于毕业后的去向,她想听听李明扬的意见。这可是一件大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因此当刘坤邀请他到某一个地方见面时,他当即答应了。

见面的地方李明扬以前去过,是周文廷的五处房产之一。李明扬满头大汗赶去后,发现只有刘坤一人在家。刘坤说她表哥周文廷去香港了,昨天走的。刘坤好像瘦了些,长发斜披到一边,眼睛显得更大了,眼睫毛显得更长了,目光也更深邃了,像两泓清泉,发出幽幽的光,深不可测的样子。刘坤递给李明扬一块喷了香水的湿毛巾,让他擦汗。二人说过几句诸如天气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之后,突然没话了,偌大的房子一片沉寂,只有空调机的声音充斥着空间。沉默是爆发的前奏,这是相当危险的。事实上刚才李明扬一进门,就预感到潜在的危险了。李明扬既没有逃走的勇气,也缺乏留下来的勇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李明扬喘口粗气,没话找话。他说:“刘坤你瘦了。”刘坤说:“没有瘦。以前见你时穿得多,现在穿少了,显瘦。”李明扬故作镇静地抬眼去打量刘坤,发现她的确穿得少,上身只穿一件小小的白色无袖短褂,露着圆圆的肚脐,胸脯若隐若现,下边是一件长不及膝盖的短裤,光着脚丫。刘坤光着脚丫站在李明扬面前的地毯上,像一幅淡雅的水粉画。李明扬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一面被重击的小鼓。他迷迷糊糊地、昏头昏脑地反复拷问自己,你是否喜欢上刘坤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回避它。

室内沉默的气氛压得李明扬喘不过气来。刘坤的小嘴也是一张一张的,仿佛在渴求什么。李明扬说:“刘坤,给我倒杯水。”刘坤不动。一动不动。像是恍惚了,痴呆了。好在李明扬的头脑暂时是清醒的。李明扬居然还能够在这个要命的时刻思考严肃的问题。他想,男人这一生啊,有许多的追求,世俗的追求主要有三:权力、钱财、美色。新闻媒介上不是时常披露吗?某人当上领导了,却又翻船了,原因是贪污受贿,捎带着乱搞女人。权、财、色全占了。一不留神,又身败名裂了。可见,男人这一生啊,虽然要过好多关,但主要的呢,就是这三关:权、财、色。这三关哪一关都不好过。谁能够过一关,谁就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了。谁能够过两关,谁就是个相当优秀的男人了。谁要是能够过三关呢?他简直就不是人,简直就是神了。这样的男人天下不能说没有,但恐怕是极少的。美丽的女人,古人对她最高的评价是:“倾国倾城。”像刘坤这样的女人,不知该给她个什么评价,想必也是不会差的。可是,李明扬想先问问她,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明扬挺直腰板,理理脑子,清清嗓子,抬高嗓门说:“刘坤!给我倒杯水。”

刘坤从迷乱中醒过神来。刘坤跌跌撞撞到饮水机那里,倒了一杯水。但是,她没有能够把这杯水递到李明扬手上。她没有力量了。她像要瘫掉似的,一步三晃。杯子无声地砸在了地毯上,水花飞溅。水花马上就被地毯吃掉了。与此同时,刘坤一头扎在了李明扬怀里,她的泪水打湿了李明扬的前胸。

刘坤抽抽答答地说,她马上就要毕业了。原先她曾打算,毕业后到深圳发展,可是,认识李明扬后,她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不能自拔。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她就等他一句话。如果他需要她,她就坚决地留下来。她不求天长地久,也不求有什么结果,只求能够时常见他一面……李明扬耐心地等她说,轻轻抚弄着她的后背,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兄长面对自己柔弱的小妹妹。

刘坤终于说完了,泪也流的差不多了,眨巴着小母马那样漂亮的眼睛与李明扬久久对视。李明扬简直就要晕过去了。晕过去之前,李明扬问道:“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刘坤说:“因为,因为我——崇拜你!”

这使李明扬想起差不多七八年前,赵梅也曾经用同样的口气和神态,向他说过同样的话。仅仅才几年过去,一切都变了模样。真是太滑稽了。李明扬忍不住笑了,是苦涩的笑。生活总是在不断地重复,新生活其实就是旧生活的延续和派生。可是人呢?人却一日一日地苍老,一日一日地改变,直至最后的消失。

李明扬扳过她的脸,说:“刘坤,我不想伤害你。请你也听我一句话:去深圳吧,离开这个让你伤心的地方。你会很快忘掉面前这一切的。”

李明扬使劲亲吻了一下刘坤的嘴唇,挣扎着站起来。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位美丽而多情的姑娘了,泪水霎时蒙住了李明扬的双眼。

十四

九月十二日那天,是李明扬的生日。李明扬下班回到家,看到餐桌上摆着插满蜡烛的蛋糕,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赵梅下午提前回到家,做了好多菜。也真难为她了。他们冷战都快有半年了吧?一直是分房而居,倒也相安无事。尽管李明扬极力避免让单位里的人知道他和赵梅的事情,但还是被人摸了个大概。如今的人们,嗅觉出奇地好,眼睛出奇地亮,耳朵出奇地灵,嘴巴出奇地长。很多事情当事人尚不知晓时,你周围的人搞不好已经知晓了。赵梅和宋道刚的那档子事情,其实别人早就有所怀疑了。能不怀疑吗?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跟一个有钱有势的大老板,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混迹于乌烟瘴气的交际场上,出点事是很正常的。太正常了。不出事反而不正常了。这种事现在太多了,遍地都是。就看你怎么认识它,怎么对待它了。但人家不会当你的面说这些。人们最爱怀疑的事情不外有这几种:怀疑某人有经济问题,怀疑某人说自己的坏话了,怀疑某人和某某人好上了。最后这一种最有趣,最好玩。

不管怎么说,李明扬感觉到了,赵梅还是爱他的。而且不是一般的爱。这半年来,赵梅明显地憔悴了,眼角竟然出现了细细的皱纹,目光也显得比过去黯淡了。赵梅以前的目光是多么纯净啊,李明扬经常从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天晚上,因为李明扬生日的缘故,家里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欢欣和温馨。李明扬和赵梅都喝了不少酒。开始喝干红,觉得不过瘾,又换啤酒。喝了好几瓶啤酒,仍是感觉不过瘾,干脆换成了白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不用劝,抢着喝,一瓶白酒就这么下去了。赵梅喝着喝着哭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她是喝多了。李明扬也喝得差不离了。喝多了酒的赵梅话格外地多,一边抹泪一边诉说。赵梅说,她都三十岁了,她想做妈妈了。如果李明扬打算和她分手,最好是等她做了妈妈再分手。让孩子成为他们六七年夫妻生活的一个纪念吧。赵梅说,她会永远爱着李明扬。她这辈子只爱李明扬一个人。她爱他,但不佩服他。她觉得他变得平庸了,好像他都不是李明扬了。或许是职业的原因吧。还有那个宋道刚。她不爱宋道刚,但她佩服宋道刚。当今时代属于宋道刚这样的男人。赵梅还说,她已经决定了,尽快离开宋道刚的公司,自己办一个公司。她有信心,有能力把新公司办好……

赵梅说着说着,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李明扬把桌上剩余的酒喝光,站起来,摇摇晃晃出了门。出门之前,李明扬回头打量了一眼昏睡过去的赵梅。李明扬迷迷糊糊问自己,你还爱她吗?他回答不上来。他只能暂时回避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出了四季花园的大门,李明扬顺着大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他摇摇晃晃的,过路人都远远地躲着他。可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他想他应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就在上个礼拜,老同学周文廷曾经又规劝过他一次。周文廷推心置腹地说:“我的战友呀,趁我们几个同学的生意正红火着,你赶快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来,干点实事吧。跟我们一块干,我们绝对欢迎;你自己单独练,也成。你自己定。不管怎么着,我们都会帮你一把。凭你的智商,到了生意场上,绝无问题。”李明扬摇摇头,说:“老同学,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考虑过。可是你别忘了,我已经在军营呆了十年了。我的脑袋已经不是过去的脑袋了,更不是你们的脑袋。它很难适应你们的游戏规则。换句话说,我不是干你们这行的料。不行了。或许早几年还行,现在肯定不行了。我有数。太有数了。我这辈子呀,只能当个职业军人了。能当好,就算不错了。”

最让李明扬焦心的是,他最近拿出的文字材料越来越糟,简直都有点惨不忍睹了。有一个原本很简单的总结材料,他改了三遍都没过关。处长看他时的目光都已经明显不对味了。恐怕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几年来拼了性命攒下的名声会毁于一旦。这太可怕了。这可是他在机关赖以立身的根本啊!不是他不认真。事实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可就是越写越差,越写越差。真是怪了。李明扬不由想起多年前坐在他这个座位上的“材料王”许干事。他虽然没像许干事那样见了材料就昏厥,然而,仿佛在一夜之间,他的所谓灵感全失掉了,他一点灵气都没有了。和机关里的很多“万金油”似的干部差不多了。可人家能说会道,腿脚勤快,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高招。他除了会写材料,他没有别的招数了。如果他再写不好材料,那就是真正的平庸了。

冷风一吹,李明扬走路的姿势好看多了。他再一次想到下基层的问题。他曾经向他的处长谈过这事。他觉得有必要再认真考虑一下。回b城老单位不妥当,到远处去也多有不便,那么,在这个城市的郊区找个单位,如何?他想,他肯定喜欢和士兵们在一起。都是年轻人,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看着舒坦,不愁不来灵感……邻街店铺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美国遭恐怖袭击的消息,就在昨天。太出人意料了,真是惊心动魄。今天白天大伙光议论这件事了。

李明扬携笔从戎之际,正赶上海湾战争打响,我们的军营也跟着热闹了一阵。但很快就复归平静。后来中国军人的血性,又鼓涨过几回,契机分别是九八年抗洪,九九年美国轰炸南联盟,稍带着炸了中国驻南大使馆。这一次美国挨了几棍子,够惨的,布什总统扬言报复,打仗是不可避免了。李明扬想,不知我们的军营,会跟着弄出什么动静来……

时候不早了,李明扬仍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路过一家夜总会门口时,他看到有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在那儿卖花。小姑娘迎着李明扬,用稚嫩的嗓音说:“叔叔,买枝玫瑰花吧,刚摘下的。五元一枝。”李明扬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他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了下来。他抱着一捆玫瑰花,迈开大步往前走。玫瑰花儿献给谁?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甩开大步向前走。花瓣上的水珠在霓虹灯下闪闪烁烁,晃人的眼睛。水珠纷纷滚落。水珠好像是从天上滚落下来的。李明扬扬起脸。原来是下雨了。雨越下越急。雨水涂满了他的脸。好像不光是雨水,还掺杂着泪——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落泪了。他把脸整个地埋进玫瑰花丛,索性哭个痛快。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