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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穿过头颅 第13章 秋水

初夏的一个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携带着垃圾和尘土往李秋水身上扑打,肆虐地掀起她的短衫,疯狂地撕扯她的头发,转瞬之间,她面前的地摊上就落满了厚厚的灰尘。街上的行人像遇到打劫的强盗那样,惊慌失措地往家跑,他们以为一场大雨会不期而至。

李秋水默默整理着地摊上的那点家当——香烟、小孩玩具、小食品之类,把它们分门别类装进若干个纸箱里。她看到几片青叶在眼前飞舞,这才意识到风的确有些凉了,凉风将燥热的空气一扫而光。对于即将来临的这场大雨,李秋水并不感到唐突,反而有一种期盼的心理。与她的摊子相隔不远的老康吸着烟,望着她蹶起屁股忙碌。老康的摊子大,货物也全,用一间屋子大小的帆布篷子罩着,因此老康不担心刮风下雨,他一年四季就住在篷子里。此刻老康一定非常想过来帮她的忙,但她不叫他,他又不好意思过来。见她收拾妥当后,老康冲她咧嘴笑笑,没话找话说:“我刚进了一车西瓜,这一下雨,就不好卖了。”

李秋水努力不去接老康的话茬,她推起三轮车,只是说:“要下雨了,我得走了。明儿见。”

她住的房子是她原先的丈夫赵天呈单位的,灰色的四层楼,已经很破旧了。在楼门口前,李秋水看到一个男人东张张西望望,像是在找人。李秋水不由警觉地打量了那人几眼。这一阵子,总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同女儿赵冬来往,很让她心里不踏实。幸好,那人没有久留,而是踱到别处去了。

这场期盼中的大雨却没能降下来,仅仅是落了几个铜钱大的雨点。天黑之后,风也小了,云也淡了,空气重又变得干燥了。李秋水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见客厅里的窗户没关严,一块玻璃在刚才的大风中震碎了。而女儿赵冬却躺在她的小房间里睡大觉,她戴着网状的胸罩,穿着几乎透明的短裤,她蜷缩在床上的样子像一只正在冬眠的大蛇。那台老式的绿漆斑驳的台扇蹲在桌子上,开足了马力旋转,发出的嘈音像个小型拖拉机那样刺耳。李秋水的火气立马就窜了上来,她踢了踢门,猛地抬手拽下电扇的插头,大声喝斥道:“赵冬,你死了吗!刮大风了,你连窗户都不知道关!”

赵冬翻了个身,很不高兴地说:“我死了倒好,免得你天天看我不顺眼。”说罢,赵冬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接着睡,把个圆圆的屁股对着她。女儿房间的墙壁上、窗子上贴满了中外电影明星的大照片,桌上的玻璃板下也是,各种姿式各种神态的都有,乍一看这里像个电影展览馆。让那些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的明星们呆在这个寒酸的家里,真是委屈他们了。李秋水不由长叹一声,返身到厕所里尿了一泡长长的黄尿,然后用凉水一遍一遍地洗脸。每次生气都是这样,洗过几遍脸,她的火气就消了。李秋水原先的脾气是很火爆的,有点宁折不弯的劲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女儿赵冬长大成人后,她的脾气变得比以前好多了。而女儿的脾气却变得令她越来越不能接受,母女二人发生冲突就成了家常便饭。她想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到什么年纪说什么话。

李秋水站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呆,就去厨房忙饭。她将晚饭摆上餐桌时,赵冬仍不想起床,她就进去好说歹说把她拽起来,拉到餐桌前。赵冬撇撇嘴说:“天天就吃这样的烂饭,没劲!”赵冬扒拉了几口饭菜,就把筷子放下了。

李秋水强压着火气,说:“你还想吃什么样的饭?山珍海味咱吃不起呀。”李秋水其实想说你他妈的一分钱挣不来,都是老娘风里来雨里去,靠摆个小摊挣点小钱养活你,容易吗,可你还挑三捡四的,还想不想让老娘活命?……李秋水想到这里,眼睛不由罩了层雾气。她停止嘴嚼,放下筷子,低下头去,抹了把脸。赵冬自知理亏,又把筷子拿起来,塞进母亲手里,自己也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李秋水再明白不过了,女儿这一阵子老是和她过不去,原因就是她想自费上艺术学院,但学费需要一万元!让她上哪儿弄这么多的钱?她当然没有答应她,娘两个就为这事闹上了别扭,双方都暗暗叫劲。见母亲气色平缓下来后,赵冬说:“妈,你要想开点,攒钱有什么用?不如痛痛快快拿出一万让我上学,说不定我将来就成了大明星,到那时候,你就过神仙日子吧!”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呀……”李秋水敷衍道。

可能赵冬觉得还有说服母亲的希望,不想搞僵,就没有发作,咬牙忍住了。吃完后,还帮助李秋水收拾了一下碗筷,这在以前是很少见到的。

晚上看电视时,赵冬对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恨得咬牙切齿,不停地换台,说要是让她出演某个角色,肯定比谁谁强得多。电视是十年前买的,十四英寸,图像模糊,声音也不好,按赵冬的话说,该送博物馆了。但李秋水现在没有能力换新的。李秋水因受女儿的熏陶,也不喜欢看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当她看到某个台正在演歌剧《白毛女》时,示意赵冬就看这个得了。虽然看了不知多少遍了,连某些唱段都能背下来,但现在仍然感到亲切。赵冬耐着性子陪母亲看了一会,打着哈欠说:“这个剧思想太陈旧,已经过时了。你看喜儿,傻不傻呀,放着黄世仁这样的大款不去傍,非要嫁给穷光蛋大春,这不是自找倒霉吗?你瞧她还哭,哭啥呀……”末了,又补一句:“我操!真是个傻×!”

李秋水愕然地看着赵冬进了她的小房间。女儿的这种观点她实在无法接受,但只要女儿晚上不出去疯,她就是放火烧房,李秋水也不想阻止她了。过了一会,赵冬又探出头来说:“我再给你几天时间想想,你要还是不想掏,我就自己去想办法。不就一万块钱吗,嘁!”

听赵冬的口气,像在对她的母亲下通牒。李秋水愣在那里,半天没动。

李秋水原在街道上办的一家副食品店当售货员。她当过下乡知青,回城后,一直在那个散发着浓郁气味的店堂里上班。她丈夫赵天呈是机械厂的采购员,她回城后结识的。赵天呈经常在外跑生意,很少回家,年轻的李秋水甚感生活寂寞。十年前,李秋水一念之差,和一个经常来买东西的男人好上了。她没想过非要嫁给他,但当赵天呈执意要和她离婚时,她才发现自己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重。他们终于离婚了,那个男人也突然不见了踪影,紧接着,赵天呈以闪电般的速度结了婚。李秋水忽然感到,也许赵天呈早就有了和他离婚的打算,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就再婚,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使他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借口而已。

尽管如此,她一点都不怪赵天呈,她怪的是自己。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能原谅自己,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女儿,是她毁坏了赵冬的前程。赵冬虽然判给了她,但赵冬和父亲的感情可能更深一些。也许赵冬看上了父亲的钱包,常常背着李秋水去找赵天呈,当然她也得背着父亲的后妻。赵天呈后来当上了单位的供销处长,虽然单位垮台了,但他照样富得流油。有一次,赵冬颈上突然多了一条水波纹项链,李秋水吓了一跳,以为赵冬做了什么极其见不得人的事,她毕竟才十五岁不到,她就戴上了项链,这是多么让人疑心的事情!赵冬轻描淡写地告诉母亲,是赵天呈给她买的。李秋水马上说:“你不要花他的钱,他的钱不干净。国家都快让他这种人搞垮了。”赵冬当即反驳说:“钱就是钱,世上只有钱是好东西,其它的都靠不住,那些没钱的穷人才认为钱是不干净的。至于国家垮不垮,用不着你操心。”李秋水没话了。她终于感到,在女儿面前,她这个没钱的穷人是难有发言权的。

赵冬不止一次地指责她:“都是你,如果你不背叛赵天呈,我们家的钱多得要用麻袋装。”她想女儿提钱也许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指她对丈夫的背叛,于是就噤声不语,心里宛若刀割。两年前,赵天呈突然得肝癌死了,李秋水不便去参加追悼会,此时的她早已同前夫形同路人,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赵冬哭丧着脸从火葬场回来后,李秋水叹口气说:“他死了,他有再多的钱也没用了。”赵冬冷笑道:“可惜他不是死在咱家。”赵冬的意思显然是她无法继承遗产。这时候的赵冬已经疯狂地喜欢上了表演,她原打算指望父亲出一笔钱,资助她上艺术学院。现在,一切都泡了汤。

赵冬性格的怪异李秋水早就察觉了,她想这一定与家庭的变故有关,她每每都让着她,只要赵冬不太出格,她能不管则不管。赵冬的学习成绩一直就很差,她热衷于打扮和享受,勉勉强强高中才毕了业。李秋水从没想过要女儿有多大出息,就像当年她父母没指望她这辈子有多大出息一样。李秋水替她到街道办事处报名,希望她能被哪家工厂招去做工,当一名纺织女工也行,或是到某些效益好的大商店当个售货员也不错,挣一份工资,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将来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对象,生个小孩当良民过日子,不是挺好吗?世上大多数的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可赵冬对招工的事恨之入骨,仿佛人家要招她去下地狱。她气呼呼地指着母亲的鼻子说:“你不睁眼瞧瞧,会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在等着我!你纯粹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里呀……”

天底下还有不想做工的人,李秋水感到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变得她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清了。她问:“不想招工,你想干什么?”

“什么挣钱多我就干什么!”赵冬毫不含糊地说。

“你说,干什么挣钱多?”她惊愕地问。

赵冬愣了愣,说:“我也没想好,反正我不去做工。”

说这话时,赵冬还没迷上演戏,她只是喜欢追星。等她认准了自己也要成个星时,她就说:“我想当演员,做明星,这就是我的目标,我最崇高的理想。总可以吧?”她列举了很多的例子,什么梦露、费雯·丽、英格丽·褒曼、斯特里普、林青霞、巩俐之类,罗哩罗索一大堆。之后,她又拍拍母亲的肩膀说,“当然,在我有出息之前,需要你的投资。”

李秋水不知道怎样为她投资。赵天呈活着时,赵冬经常从他那儿弄个零花钱,李秋水单位的效益也还凑和,日子尚能过得下去。但不久,单位就不行了,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干脆把店铺租给自己小舅子开起了舞厅,已经人老珠黄的李秋水想让老板给找个差使做,那家伙像打量一件过时的旧衣服那样盯了她一眼,连个屁都不放,扭头就走掉了。她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八十元生活费,这时别说投资,连吃饭眼看都成了问题。她原本是很看重做工的,现在她做不成工了,只好在街头摆了个小摊,靠卖点七零八碎的小玩艺补贴家用。

赵冬高中毕业已经快两年了,一直呆在家里吃闲饭,压根儿没有出去挣份工资的打算。李秋水每提起让她找个活干,娘俩就得顶嘴。后来李秋水干脆不提了,心想我可以养活你,你爱干啥就干啥,只要不违法乱纪就行,反正我没钱给你投资,我可不想让那几个活命钱打了水漂。

但赵冬的变化李秋水真真切切看在了眼里。赵冬越来越懒散,朋友越交越乱,张嘴就说粗话,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还恬不知耻地说搞艺术的人都这样。直觉告诉李秋水,她的女儿离一个坏女人已经不远了,这正是她最忧心忡忡的事情。

李秋水把赵冬变化的原因归结为女儿对演戏走火入魔了。她不止一次悲哀地想,看样子我已经无法把她拽回来了,但我又没法顺着她,真不知咋办好呀。

这天,她忍不住踱到老康的摊子前,把她的忧虑讲了。她非常想倾诉一下,因为她这一阵子受够了女儿的白眼,心里很不痛快。老康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期期艾艾地说:“孩子想学习,是好事,你要支持她。”

“可是,我没法支持她。”李秋水捂着腮,仿佛牙疼得受不住,“上艺术学院,听说要交一万块钱。”

老康一愣,他也为这个数字感到吃惊。李秋水吐口酸水,说:“我不是怕花钱,如果她能学出名堂,我去卖血也要供她。就怕钱甩出去了,到头来一事无成。”

老康点上支烟,徐徐吸了一口,像在思考重大问题。末了,老康一挥手,将烟头甩得远远的,然后庄重地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还是要豁出去供她,没准儿她将来成了二巩俐,你可就跟着享福吧。如果你手头紧,我这里有,随便你拿。”

李秋水忙摆摆手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得过去了,那边有人想买东西。这事以后再核计吧。”

老康若有所失地望着她走向自己的小摊位,又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因为有风,烟雾很快就消散了。

赵冬没事的时候,喜欢到艺术学院的校园里去转转。她家住的地方离学院不算远,走着去也就是二十分钟的样子。她不想坐车,也不想骑自行车,每次都走着去。就像进行一次朝圣那样,她觉得奔赴的过程其实是一种享受,在路上的过程甚至比到达目的地的结局更令人着迷。

艺术学院的大门和校园不算漂亮,连对过的那家小酒店的格局都不如,似乎表明,在这个商业时代,艺术连装饰的作用都起不到了,艺术只是人类前行之路上的几处残败的风景。但对于赵冬来说,这个地方仍是她心中的圣地,她想真正的艺术是从心底流出来的,而不是别人赋予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艺术的潜质,只是没有机会施展罢了。

第一次站在艺术学院大门外,想想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她不想呆在家里,家里的两间小屋老是散发着母亲带回来的肮脏店铺的气息,那种酸腐的气味令她感到窒息。母亲的一张过早陈旧的黄脸也让她不快,尤其是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更是使她心烦,她开始向往一种有诗意的生活,可是那种生活一直背离着她。她默诵着《卡萨布兰卡》中的台词,想像中把自己变成了英格丽·褒曼饰演的依尔沙,演对手戏的自然是饰演里克的汉弗莱·鲍嘉。在巴黎蒙玛特区的一家小饭馆内,黑人琴师山姆在弹奏《时光流转》。街上的广播喇叭在播送盖世太保的鼓噪。房内,赵冬苦笑着对里克说:“整个世界在崩溃,我们却挑了这个时候恋爱。”里克也笑着说:“是呀,这个时候挑得很不好。”赵冬柔情地望着里克说:“里克,管它希特勒不希特勒,吻我。”里克热烈地吻她,在他俩紧紧拥抱的时候,隆隆的炮声隐约可闻……他们要分别了,赵冬认为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告诉里克,假如发生了什么意外,不论怎样,她都希望里克明白,她非常爱他。她仰起脸,凑近里克:“吻我,就当作——就当作最后一次。”里克直视着赵冬的眼睛,两人拥抱、热吻。此刻,山姆又弹奏起《时光流转》曲子……

她住了脚,在门外呆立了片刻,校园里飘出的一股气息终于被她捕捉到了,她突然就被这种气息攫住了,觉得这才是她向往的地方。咬咬牙往里走时,她以为门卫会拦她,但门卫毫无反应,他一定把她当成了学院的学生,而且是学表演的。那天,她在校园里到转来转去,什么都感到新鲜,直到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有一次,她壮着胆子走进明亮的阶梯教室听了一堂课。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师正在讲述达斯汀·霍夫曼的表演技巧。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但她却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一员,只是自卑感使她如坐针毡,往后没敢再往阶梯教室里钻。赵天呈死后,她失去了经济上的支持,已经失业的母亲李秋水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她想买一台vcd,自己在家里多看点片子,但她筹不到买机子的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到书店里买回一些表演方面的书籍和电影脚本,死背某些精典台词,聊以度日。

再往后,她就认识了青岛姑娘阎妮。阎妮也是学表演的,长相清纯,束着一根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个下着中雨的午后,校园里没人,赵冬透过雨伞看到,阎妮从一辆高级小车里下来后,歪歪斜斜到一棵海棠树下呕吐,满眼都是泪,腐败的酒气一下子咽开来。赵冬觉得这个女孩不寻常,就想结识她。见附近没人,她赶过去帮阎妮捶了几下背。阎妮抹了把泪站起来,咳嗽着问:“哥们儿,谢谢谢谢。你是哪个系的?”赵冬尴尬地笑笑:“我家住附近,来这里玩。”阎妮说:“你气质相当不错呀。”赵冬眼睛一亮:“是吗?”阎妮点点头:“你演戏准行。”赵冬仿佛受到了天大的鼓舞,随即用心疼的口吻回报阎妮:“喝这么多酒,伤身体。”阎妮叹口气:“不喝不行。那些臭男人,有钱的臭男人……”

阎妮一点也不盛气凌人,赵冬成了她寝室的常客。小小的寝室住了八个人,床叠床人挨人,里面终日弥漫着烟酒气味,高级化妆品的气味,还有女人特有的气味,味道确实不隹。但赵冬喜欢这种带点堕落的气味,她想起书上说的一句话:堕落与艺术是有联系的。阎妮她们抽十块钱一包的绿色摩尔烟,喝二两一瓶的小二锅头,花起钱来个个大手大脚,一点也不爱惜那些昂贵的时装。赵冬不知道她们哪来的钱。她们互相传递着影视圈的信息,天天盼着有上镜的机会,嘲笑某些狗屁不是的女演员,咬牙切齿地说将来要把她们全盖了。

阎妮让赵冬抽烟,赵冬一点也不推辞,免得她认为自己是个老土。赵冬去的次数一多,寝室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戏迷,言谈之中不免轻薄她。她也不恼,只在心里暗暗叫劲,心想将来谁盖谁还他妈不一定呢。赵冬认为阎妮有眼光,她气质的确是出众的,尽管她容貌一般,但她体形好,三围绝对不差,她认真观察过,阎妮她们寝室里的八个女生哪个也不如她三围惹眼,胸脯和腰就不说了,单是她的臀,她的明显上翘的臀尖,在黄种人里并不多见,这就足以让人侧目而视。尤为重要的,是她上镜,她有几张照片简直就像某些大明星的招贴画。对于一个演员来说,镜头形象好比什么都关键。巩俐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她曾在某个场合见过巩俐一次,她没看出巩俐的长相多么出众,但巩俐上镜,巩俐三围好,这就足够了。

赵冬通过和阎妮的交往,知道艺术是用金钱堆砌的,机会更重要。她没有那么多的金钱来支撑,只好耐心等待机会。大约半个月前,阎妮告诉她,下学期学院招收表演专业的自费生,她怦然动了心。她想,这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后的机会了,必须抓住它,否则将抱憾终生。想做演员,不经过学院镀镀金,即便你再优秀,又有哪个导演会从大街上的茫茫人海里发现你?艺术学院就是最好的跳板。

但是,李秋水把口袋捂得紧紧的,她还是在金钱面前碰壁了。

阎妮开导赵冬说:“自费生和正式生,学的东西是一样的。多好的机会呀。”

赵冬为难地说:“这我知道,就是……就是学费有点高。本来我老爸挺有钱,可是他死了;我母亲又下岗了,她本来挣钱不多。”

阎妮感到不可思议:“这点钱你还犯愁?随便就能挣到的。”

赵冬不清楚到底怎么随便才能挣到,就低头不语。

阎妮又说:“赵冬你挺棒的,错过机会太可惜了。”

赵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在这时,她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

李秋水渐渐有点吃不住劲了。

赵冬铁了心上艺术学院,天天像黄世仁逼杨白劳那样逼她拿钱。她也是铁了心不松口,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式。几天过后,赵冬突然不再逼她,她窃喜了一阵,以为女儿改变了主意。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极其错误。赵冬开始像一只掐了头的苍蝇那样四处乱窜,而且晚上进家的时间越来越迟。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要么赌气啥也不说,要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杀人放火的,不用你操心!”

这一天晚上,将近十一点钟赵冬才进家。李秋水开门的时候,猛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和烟味。赵冬的眼睛红红的,像个从赌场上失意而归的赌徒。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李秋水,她抬手指着女儿的鼻子说:“赵冬,你太不像话了!”

赵冬呆望着李秋水,冷气丝丝地从她牙缝里钻出来,赵冬说:“都是你逼的。”

丢下这句话,赵冬闪身进了她的小屋,砰地一声关上门。李秋水眼泪汪汪站在客厅里,满腹的委屈不知向谁述说。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没有一点声音。她叹口长气,神色恍惚走进自己狭小的卧室,从床下摸出一个人造革小皮包,拿出四张存折。这是她全部的积蓄,不用数也知道,一共五千二百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反反复复抚摸着这几张油乎乎的存折,像在抚摸自己困顿无助的心肠。后来她渐渐想通了,觉得赵冬没有什么大错,赵冬不过是想上艺术学院,关键的问题在于钱。她想她一个做母亲的,不能满足孩子的愿望,该是多么无能啊!可她只有这点钱,她已经没有能力再挣更多的钱了,即使她拉下脸皮,像那些拿身体做赌注的女人那样去掏男人的腰包,也不会有人看上她这个黄脸婆了。

李秋水一夜未阖眼。第二天上午,她红着眼圈出摊,老感到脚底下发飘。路过老康的摊子时,老康眯缝着眼睛打量她一阵,关切地问:“李师傅,你病了吗?”

李秋水强打精神向老康露出一个惨惨的笑,她说:“没啥,就是有点头疼。”

老康忙说:“不舒服干脆歇一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李秋水冲老康感激地点了点头。几年来,她不记得谁关心过她,倒是这个素昧平生的老康时常关照一下她,向她说几句体己话。老康快五十岁了,黑脸膛,大高个,虎背熊腰,走起路来咚咚作响;一脸的络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仿佛从来不曾梳理过,使他看上去像个地痞恶霸。老康原先是铸件厂的工人,响当当的八级钳工,一次和人打架时犯下过失杀人罪,判了十年,单位借机将他除名,老婆孩子也成了别人的。获释后他发现这世上已没了自己吃饭的地方,就办了个地摊,又从乡下叫来一个呆头呆脑的远房侄子帮着打下手,生意不错,日子也算宽裕。

老康的心肠是善的,这一片的人都知道,他虽然面露凶相,但他从不欺负穷人,他和周围摆小摊的所有生意人关系都比较融洽,他只是喜欢朝那些有钱的无赖或工商所的收税人瞪眼睛,他们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一次,一个小青年来找李秋水,说她刚才找给他的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是假币,非要李秋水给他换一张,不然掀她的摊子。李秋水吓得心怦怦跳,一再解释她绝没有把假钱找给别人。关键时刻,老康大步流星赶来,他二话不说,提起小青年的脖领,手一挥,小青年就飞到了三米开外。要不是李秋水紧着上前拉住盛怒不休的老康,老康说他要“废了这个婊子养的”。

李秋水为此非常感激老康。周围几个摆摊的都恭维说,有你老康在,我们什么也不怕了。老康并不忌讳他的过去,他豪迈地拍着胸脯说:“我人都杀过了,还有啥可怕的!”去年秋天,杨树叶子往下掉时,李秋水注意到老康剃了胡子,理了头发,买了一套挺刮刮的西服穿在身上,也不大声咳嗽吐痰了,说起话来嘴里没了脏字,和李秋水见面时,居然摆出一副羞涩的模样,很使李秋水感到奇怪。但过了几日,李秋水就明白了。那天下午,对过摆冷饮摊的姜大妈迎着夕阳摇着小脚踱过来,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想给他们撮合撮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姜大妈一边斜眼瞅着她的冰柜一边说:“你觉得老康咋样?”李秋水明白过来,脸当即红了,她说:“大妈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老康托你做媒的吧?你瞧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哪还有心思做新娘子呀!”姜大妈进一步开导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老康虽然人长得粗相,心眼儿却是正经不错的,这年头,好心眼儿的人真是难寻了。”

她心里动了一下。以前,她确曾有过再婚的打算,但越来越沉重的生活迫使她掐掉了那种念头。说穿了,她曾经是个不洁的女人,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不愿再陷进感情的旋涡里挣扎。她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心跳,终究没有答应下来。并非她认为老康配不上她,而是她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她对姜大妈说:“先别忙,让我再想想。”

赵冬并不反对母亲再婚,但赵冬有赵冬的条件,那就是将来和她们娘俩一起生活的那个人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她们一家的命运,她可不想让母亲随便嫁一个穷光蛋,如果那样的话,她宁肯像现在这样生活。夜里睡不着觉时,李秋水想到老康,觉得她的顾虑也许更多地是在女儿身上,女儿是绝不会同意她嫁给老康的。

果然赵冬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赵冬气乎乎地说:“如果那个杀人犯敢迈进这个家门一步,我就再也不回这个穷家了!”赵冬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补充说:“除非那家伙先把我杀了!”李秋水无力地说:“我没说过非要嫁给他,你别发神经。老康其实是个好心人,你不要污辱人家。”赵冬说:“他就是个杀人犯,你当我不知道!你还替他说好话,明明是有心做杀人犯的老婆!”

李秋水一阵怅然。过了几天,姜大妈又来催她,她噙着眼泪说:“姜大妈,请你给老康捎个话吧,就说我李秋水对不起啦……”

老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邋遢模样,那套很显眼的价格不薄的西装再也没见他穿过。每逢打照面,感到浑身不自在的换成她李秋水了。她觉得她可能伤了老康,但她实在没有办法。

李秋水早已不再考虑婚嫁的事,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给女儿赵冬筹集昂贵的学费。她的父母都已去世,唯一的哥哥应该说五千块钱能够拿得出来,但那位恶嫂子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别说五千,借五百也休想,因此李秋水压根指望不上。她想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老康,是不会有人借钱给她的。老康上次曾明确表示过可以借给她,她相信老康是个说话算数的人,问题是她实在不便张口。

这天下午,李秋水没有出摊。临近黄昏时,有人敲门,她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老康。老康脸刮得露出青光,还穿上了那套仍然很新的西装,手里提着一大网兜水果,像个从远方来串亲戚的客人。李秋水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把老康让进屋,她有点后怕,心想幸亏赵冬外出了,不然她和老康都下不来台的。

老康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李师傅,我知道你为钱犯愁,没必要嘛,我说过我那儿有,随便你拿。”

李秋水连忙顺着老康的话茬说:“借钱容易还钱难,我怕还不起呀。”

“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老康急乎乎地说,“你怕我逼你还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不安。”李秋水的眼圈红了,她觉得是老康感动了她。

“你心眼太小。”老康责怪道,“不就一万块钱嘛,我早就替你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去拿。”

李秋水忙上前拉老康,说她只需五千块就够了,需要时再拿不迟。他们二人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又都怕烫似地缩回去。老康接着用悲壮的语气说:“只要孩子有出息,就是倾家荡产,也值!”李秋水琢磨着老康话里的意思,回味着刚才的举动,脸上不由露出了笑。

老康告辞后,李秋水感到心里踏实多了。她起身做饭,盼着赵冬早点回来。

璀灿的灯光里,黄河大酒店像一柄巨大的利剑,刺向城市茫茫的天空。酒店门前的停车场上,各式各样的小车排列有序,红男绿女们穿行其间,他们优雅的身影同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非常般配。莲花状喷水池伴随着略带伤感的音乐,激起层层水帘。赵冬以前很少到这种地方来,现在她站在广场的入口处,觉得这里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她全身心投入的。这里的色彩和气味弥漫开来,一直浸润到她的心里,使她兴奋和不安。

阎妮确实想帮她。阎妮前几天曾带她来过这里一次,介绍她认识了孙郭先生。阎妮悄悄说,孙郭先生是一家合资公司的大老板,在省里市里都有后台,当然他也很有钱。孙郭先生与别的大款不同之处在于他喜欢艺术,懂艺术。他曾当过几部电视剧的独立制片人,还亲自导演过一部六集连续剧,省电视台播放过。阎妮说出了那部连续剧的片名,赵冬回忆了一下,没有什么印象,她想可能是自己对电视剧不感兴趣的原因,她只是对一些中外经典影片情有独钟。阎妮对她说:“赵冬,你可不能太清高哎,原先我也瞧不起电视剧,总想着被国内那几个大导演看中,上大戏。但你想想,怎么可能呢?啥事都有个过程呀。”赵冬想,阎妮的话有道理。

阎妮又说:“孙郭先生的目标是先挣足了钱,当一个成功的商人,然后安心干制片人或导演。如果给他机会,谁敢说他成不了张艺谋陈凯歌?话说回来,如果他对你赵冬感兴趣,别说帮你上学,以后拍戏时,女一号的位置都舍得给你,有他出面捧,不愁红不起来。”

赵冬心里揣揣的,她戳了戳阎妮的腰,说:“还是先让他捧你吧。”

阎妮不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顺着思路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吃艺术饭的,里面道道很多,赵冬,你努力吧。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这个小姐妹就行。”

赵冬忙说:“我操!哪能呢,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呀!”

阎妮拍拍赵冬的肩膀说:“这话听着带劲。我操!”

她们嘻嘻哈哈笑了一阵,眼角里溢出了泪滴。

孙郭先生四十多岁,大鼻子小眼睛,嘴唇厚实,个头中等,脖子上有几个粉刺,并不是西装革履的打扮,而是随便穿一件茄克衫,面相显得很严肃。这与赵冬想像的情景大不相同。那晚孙郭先生请她们吃饭,赵冬喝了点洋酒,虽说味道不咋样,但心里舒坦,这比什么都重要。用过餐后,孙郭先生又把她们带到十八楼的歌舞厅唱歌跳舞。阎妮唱了两首歌,但阎妮不跳舞,她说她最烦跳舞。她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喝橙汁、抽烟。陪孙郭先生跳舞的任务自然全落在了赵冬身上。

孙郭先生搂着赵冬跳得很规矩,这又使赵冬颇感意外。跳最后一曲时,孙郭先生同赵冬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赵冬暗暗记下了这个时间,觉得有戏。离开酒店后,阎妮告诉赵冬,他们这一晚上的消费至少在一千元以上。阎妮还透露说,孙郭先生平时极少回家,他在酒店二十四层租下了一个单间,年租金七八万。赵冬舌头都伸直了,她想这人花钱比流水还快,还在乎她的区区一万块学费吗?于是她说:“以后咱们一块去二十四层找他玩吧。”

阎妮正色道:“那个地方并不是你想去就去的。我的同学里面,很多人想去二十四层,但孙郭先生让她们吃了闭门羹。”

赵冬想问阎妮进去过没有,里面什么摆设。想了想,她还是忍住了。她一点都不想伤害阎妮,因为阎妮算是她追求艺术之路上的第一个引路人。

晚七时整,赵冬按照上次约定的时间,准时走进一楼东面的餐厅。餐厅里人不少,但轻柔的音乐遮住了渲杂的人语,显得新鲜洁静。里面没有孙郭先生,赵冬有点疑惑,她问领台小姐,对方说今天一直没见孙先生。她只好沉住气,坐在一个角落里耐心等。半个多小时后,还不见孙郭先生的影子,赵冬心里钝钝地痛,认为他有意躲她。她难过地想,肯定是那个姓孙的家伙瞧不上我,不然他为什么失约?如果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孩子,他断断没有失约的道理……

时针指向八点时,孙郭先生终于赶到了,赵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站起来迎接他。孙郭先生一脸的抱歉,说和一个客户谈生意,谈得地动天摇,实在脱不开身。他进一步解释说:“我在为一部八集的连续剧筹集赞助款,烟台的一家公司想出八十万买下独家赞助权。我出的价码是一百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这不,谈到现在还没结果。”

孙郭先生叫了几个价格不菲名字怪怪的菜,又要了两杯威士忌。赵冬的肚子早就饿了,要在平时,她会狼吞虎咽的。但现在她极力做出一副优雅闲适的淑女模样,仿佛她享受的是这个环境和气氛,而非面前的食物。她尽力回忆那些她崇拜的好莱坞女明星们在银幕上同男友进餐时的情景,渐渐进入了角色。她想她的表演很成功,因为孙郭先生的眼神已经走样了。

吃过饭照例去十八楼歌舞厅。这回孙郭先生的本相全露出来了。他像脱一件衣服那样脱掉了伪装,怎么舒服怎么来。他紧紧抱着赵冬,二人走走停停,犹如在拧麻花。大厅里光线极暗,赵冬不担心别人发现。她隐约看到其他的舞伴基本也是这种跳法。孙郭先生边跳边轻吻她的耳廓和脖颈,双手在她的臀尖上划动,他断断续续气喘吁吁地说,赵冬,小赵,冬冬,阿冬,我亲爱的小猫,你知道吗,我顶讨厌那些风月场上的女戏子,阎妮的同学里就有不少那样的,她们都和我逢场作戏,一点真心都不用;我最钟情的是你这种单纯干净的女孩子,有教养,有潜质,稍加栽培,就是一棵好苗子……赵冬胸脯紧贴着他,发出轻微的呢喃声,她说,孙先生,认识你是我的万幸,我真是相见恨晚呀。孙郭先生说,你是一颗埋藏在泥土中的珍珠,总有大放光彩的时候,我想我愿意做那个让你重见天日的人。赵冬激动得浑身发热,她用充满激情的语调说:“爱上你的姑娘会很幸福……我真希望自己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姑娘,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我离不开你……”

说完这话赵冬吓了一跳,因为这是《一夜风流》中的一句著名的台词,是饰演埃莉的克劳黛·考白特说给饰演彼德的克劳克·盖博听的。埃莉是华尔街富商安德鲁斯的女儿,彼德是个报社记者。赵冬不是富商的女儿,她现在同乞儿差不多;孙郭也不是风度翩翩的记者,他充其量是个有钱的款爷而已,艺术不过是他的一种粗鄙的装潢,她不相信他能鼓捣出象点样的片子。所幸他没听出这句台词的出处,赵冬的不自然仅仅是一瞬间。

歌舞厅里人变得稀少了,赵冬猜想孙郭先生的下一个节目肯定是把她带到二十四层去。果然,他咬着她的耳朵,用不容置疑的腔调说:“跟我去上面,我会给你带来快乐的!”

赵冬有一种恐惧感。她想她并非多么珍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没有什么结果,如果让他轻易达到了目的,很有可能她将一事无成。她是抱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想法来的,虚假的感情可以多付出,香艳的肉体却必须多上一把锁。见她发愣,孙郭先生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狼,难道吃了你不成?她仍呆着不挪步,孙郭先生又说,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不就是上艺术学院吗?我跟学院领导和戏剧系的头头都很熟,推荐个把学生没问题。赵冬忙说,上学要交钱的,妈的一万块呢,有了钱就不愁上学了。孙郭先生捏了捏她的胸,说这事交给我了,你什么都不要管了。

尽管犹豫,赵冬还是随他去了房间。但是,她想,如果他不把票子放在她手上,她仍须有所保留。对于别人的承诺,她是不相信的,在她眼里,承诺就像黑夜,可以很充实,也可以一无所有,空空荡荡。如果概括一下她这个晚上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该干的都干了,不该干的都没干。她死死把住腰带,坚守着最后的阵地,他急得一点招数没有,到后来便放弃了。

赵冬离开酒店时已是深夜。她不可能在这儿过夜,她对孙郭先生说,好事还在后头呢,急不得的,凡事都有个过程,就像演员进入角色那样,不可能一上来就入戏。“我回去得向我老娘编瞎话,说到艺术学院看片子去了,不然她会气得吐血。”她说。孙郭先生拉开一个小皮包的拉链,她心慌得不行,以为他要点票子。但他只是拿出了两粒小小的耳钉送给她。她果断地推掉了,心想你这点烂东西打发不了我的,我不如不要。他有点尴尬,拿过一支雪茄点上,说冬冬我不会亏你的,你也不能太急,不就是想上学吗?

酒店周围的路边上和灯影里仍有一些渴望发财的女人聚集,她们希望哪个有钱的男人能选中她们,好给口袋添几张票子。赵冬经过她们身边时,感觉到了她们对她的妒嫉情绪。她们一定把赵冬当成了已经得手的同路人。但赵冬打心眼里瞧不上她们,她们单纯为了金钱,为了粗俗的生活而卖身,赵冬却不是。她想,一个人如果为艺术而活着,所有的苦难都是可以承受的。

一个珠光宝气满面红光的肥胖女人犹犹豫豫朝她走来,她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下意识地合计着,如果她来买东西,“宰”多少合适。她做小本生意,多挣个三角五角的就知足了。那人走到跟前,她们同时大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引得老康和他的呆头呆脑的乡下侄子引颈朝这边观望。

李秋水说:“王萍,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王萍说:“秋水姐呀,我想你都快想死了,这不,专门来看你,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你在这里。”

李秋水无奈地摇摇头,说:“咱原来干活的地方变成了舞厅。”

王萍说:“我刚才去过了,里面骚哄哄的,熏死人。”

这个叫王萍的女人同李秋水一块招工进副食品店的,但王萍干了不几年就辞了工作,跟着男人跑生意。听说他们卖海货,卖服装什么的,店里的姐妹们相聚时,常常提起她,有说她发了大财的,也有说她赔得不轻的。李秋水想起,一晃已经七八年没见王萍了,看样子她混得不错,看看她这身打扮和这身肉就明白了。

“找我干什么,来扶贫吗?”李秋水边说边笑了,她这几天心情尚可,不知不觉幽默了一下。

王萍脸上露出一副做作的严肃相,她示意李秋水小声点,仿佛天机不可泄露。没有地方坐,李秋水把小马扎让给她,自己一屁股墩在马路牙子上。王萍说:“秋水姐呀,你要交好运了,天上就要往你头顶落馅饼了;你摔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原来被一块金子拌倒了;你干脆把这个小烂摊子丢到黄河里去吧……”

王萍像在说胡话,李秋水给她弄得如坠云里雾里。仔细一问,才知道王萍是来做媒的。对方是她母亲的堂哥的表弟,关系曲里拐弯。王萍拍着李秋水的手掌说:“他大号叫白展望,今年六十有一,一直住在台湾,老家在胶县。白先生前几天到北京、西安、洛阳等好地方旅游去了,我男人陪他坐飞机去的,三天后回来。要论起来,我还得叫他舅舅呢。他老家没什么人了,每次回大陆都是我接待。”

李秋水愣愣地,仍是不解其意。王萍说:“白展望先生离家多年,现在老了,老伴也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人一寂寞,就想落叶归根,在大陆找个夫人,安度晚年。”

李秋水仍觉得这件事离自己很遥远,脸上就没有表情。王萍猛一拍她的手背,说:“白先生提了几个条件,我觉得你李秋水最合适!”

李秋水脑子仍转不过弯来,她自嘲地说:“瞧,我一个半老娘们,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倒成了香饽饽了。”

“快不要这么说!”王萍打断她,“像咱这样的成熟女人,老头子们最喜欢。秋水姐呀,你可睁开眼,别犯糊涂,人活一世,不就图个衣食无忧,钞票满兜吗?嫁给白先生,你后半辈子可就抖起来了。不瞒你说,连我都动了心,要不是和他有亲戚关系,这种好事还真轮不到你呢。老东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他说要在这里买一栋小楼,还要买车,车不让别人开,就让夫人开。”

“我不会开车。”

“可以学呀,交几千块钱就行。在大陆住烦了,就去台湾住一阵,两地轮着住。他那边有两栋别墅。”

李秋水噗哧一笑:“瞧你说的,好像我已经嫁给了他似的。”

“我觉得他那边没问题,关键在你一句话。当然,捆绑不成夫妻,主意要你自个拿。如果你有意,我安排你们先见个面,谈谈再定。”

李秋水觉得身上发热,脸跟着红了。末了,她说:“这不是小事情,我得先和赵冬通个气。”

王萍满意地点点头。临走时,王萍又正色道:“老头子的签证二十天后到期,他想马上定下来,你千万别拖。不瞒你说,我把风放出去后,想当白夫人的人都挤破了我家门槛,有些还是二十几岁的黄花闺女。我不放心她们,总觉得她们像潘金莲,领了结婚证,头一件事情就是存心折腾死老头子,好独吞他的财产!”

李秋水揣揣着一颗乱跳的心等了三天。她好几次想张口听听赵冬的意见,又想到八字没一撇呢,等有点眉目再告诉她不迟。其实她能猜到,女儿会一万个同意的,只要有钱,赵冬什么都不在乎。三天后,王萍果然又来找她,说白先生回来了,住黄河大酒店,去见见吧。李秋水故意推拖了一下,王萍不由分说上来拉她。她笑着说:“看你急的,总得让我收拾一下吧。”

她坐在大衣柜前整理自己。蒙了一层灰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仍显年轻的脸。她才四十五岁,面庞依然红润,仔细打扮打扮,并非没有魅力。以前她认为自己老,不过是心里感觉老而已。可她没有象样的衣服,换了几件老掉牙的衣裤,没有一件满意的。王萍等不及了,说:“越随便越好。白先生喜欢朴素、自然,你若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白先生反倒不放心。”

走出家门,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老康。她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康。

白展望先生是个干瘦的精神矍烁的老头,一点不显老,只是耳朵有点背。他的头发油黑瓦亮,显然是染的。他叫李秋水李小姐。酒店房间里装潢考究,李秋水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难免露出呆相。房间里冷气开着,她身上仍是止不住冒汗。白先生殷勤地劝她吃他从台湾带来的肉干、鱼片和花生豆,说着对大陆的观感,还说老美、高丽人、日本人都不是东西,普天之下还是咱中国人好。看上去他兴致极高。王萍一个劲地冲李秋水挤眼睛,意思让她放开些,别拘谨。王萍借故走开后,李秋水才多少放松了点,问了问白先生个人和家庭的情况。白先生四九年兵败去了台湾,很快就离开军界做起了生意,他原先的老伴是祖籍福建的客家人,五年前得癌症死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已成年,有的在台北或新加坡做事,有的在日本或美国读书,前景都看好。他哈哈笑着,说我快老了,思乡心切,爱国心也强了,很想回大陆居住,如果再找个合适的夫人,还能过几年舒心日子。情况同王萍说的差不离。当他得知李秋水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时,忙说我最喜欢女孩,女孩懂孝道。李秋水还说了自己的处境,说了自己摆地摊的遭遇。她叹口气,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可能是大陆上混得最差的人。”

白先生安慰说:“李小姐,你很诚实,我喜欢诚实的人。大家都在世道上混,都有苦处啊。不过,以后会好的。”

又呆了一会,李秋水告辞。白展望先生起身送客,李秋水见他踉跄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缓。他走路的姿式要比年龄显老。王萍并没走远,见她出来,忙迎上来问:“怎么样?”李秋水想了想,说:“还行。我还没征求赵冬的意见呢,过几天再给你回话。”

晚上,赵冬冷着脸进家。她又陪了孙郭先生一个下午,那坏家伙仍然没掏腰包,光是嘴上说帮她办事。她按既定方针办,仍是没让他得手。她已经知道母亲同意她上学,听说还要向老康借钱时,她觉得不妙了。她想既然自己有挣到钱的希望,干嘛花老娘的血汗钱。我自己争口气给你看看,她想,也好让你知道我不是吃干饭的。李秋水却笑吟吟地问她饿不饿,如果饿了,她去做鸡蛋面。母亲突然变好的态度使她生疑。但很快她的疑虑便烟消去散了。李秋水没把这几天的新动向讲完,赵冬就像五月里绽开的鲜花那样笑了。她直钩钩地盯着母亲说:“真的吗?真的吗?”

李秋水笑而不答。赵冬上前搂住李秋水的肩膀,猛地摇晃了几下。赵冬说:“真是再好不过了。你这把年纪,还能傍上大款,不得了呀!”

“瞧你这话,多难听。”李秋水嗔怪道。

“这是人生的大机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一定要抓住!”赵冬双手向空中抓挠了两下,像在舞台上表演:“哈哈,我们家时来运转了,我们就要翻身得解放了!让那些穷酸日子见鬼去吧!”说着说着,她眼里涌出了汁水,仿佛一步登上了天。

王萍来接李秋水,说是白展望先生请客,赵冬也要一起去。赵冬问:“在哪儿请?黄河大酒店,还是法兰西美食城?”

“天仙居。离黄河大酒店不远。”王萍说。

“那个破地方呀。”赵冬不屑地说。

王萍马上解释:“白先生图实惠,最反对浪费。”

李秋水打圆场,道:“吃饱就行呗。只有那些不花自己钱的人,才到那些宰人不眨眼的地方去,国家不都是让他们给搞穷了。”

刚下楼突然遇到了老康,他骑一辆破三轮车,看样子是去进货。李秋水心里格登一下,不想打招呼。老康却讨好地说:“李师傅,干啥去呀?”

赵冬抢先说:“相对象去!”

“谁去相对象?”老康不知趣地又问。

“你说谁去?”赵冬剜了他一眼。

李秋水忙不迭地道:“老康,别听她瞎说。你忙吧,我们走了。”

路上,赵冬变着法儿问王萍,白老先生到底有多少钱。王萍打着哈哈绕弯子,说老头子拔根汗毛都比你认识的那些大陆大款的腰粗。“到时候我让老头子也给你买辆小车,大侄女。”王萍说,听口气就好像她是白先生的后台老板,她说什么他听什么。赵冬恨恨地想,到时候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轮不到你这个粗俗的女人指手划脚。

白展望先生已由王萍的男人陪着等她们。天仙居的菜确实实惠,白先生点了一桌子,赵冬估摸了一下,不会超过三百元,她想这个老东西真会选地方。开吃之前,白先生在腰间的皮包里摸索了一阵,捏出两枚小巧玲珑的戒指,说是送给李秋水母女二人的见面礼,一点小意思。李秋水推辞了半天,说是刚认识,怎么好要白先生的东西。赵冬起初不吱声,后来大大方方把戒指戴上了手,劝道:“妈,既然白先生真心实意,你就甭客气了。”李秋水活这么大,第一次碰金子,她哆哆嗦嗦捏着那枚戒指,像捏着一块火炭。赵冬心里直埋怨母亲没见过世面。

吃饭时,白先生不住地夸赵冬漂亮,说她长得像王祖贤;夸李秋水有福气,养下这么一个靓姑娘,比金山银山都金贵。李秋水很少同白先生说话,只是低头和王萍拉家常。赵冬特想借这个机会同白先生多侃侃,摸摸他的底细。她倒不是怕母亲被骗,而是想早一点知道白先生的真实家底。既然母亲拉下脸来傍大款,傍个百万富翁是傍,傍个千万富翁也是傍,为什么不傍个重磅炸弹。可恨的是,王萍的那个贩卖臭鱼烂虾的男人不断插话,拼命朝白先生献殷勤,一口一个老舅,根本没把她们母子放在眼里。而且这个长着猪脑袋的家伙特别能吃,一桌子的菜让他搞去了一半。赵冬愤愤地想,假若白先生真的成为她的晚爹,她要控制他,一点肉汤都不能给这个猪头男人喝。

“姑娘,听李小姐说你喜欢演戏,这是好事情,我赞同。”白先生说。白先生只喝了一小杯酒,脸却红得像关公。

“白先生!”赵冬像落水之人见到了稻草,立刻接上说,“白先生!我秋天就去艺术学院读书,专门学表演,我妈妈已经把一万块钱的学费准备好了。”

“一万美金吗?”白先生怔了怔。

“人民币。”赵冬仔细观察着白先生的反应。

白先生爽朗地笑了:“不过三万台币嘛,蛮偏宜的。我一个月的养老金就有五万新台币。”

“你们富,我们穷。我妈妈一年的收入还不到一万。”赵冬说,“要是咱们翻过来,台湾的人早都跑回大陆了。”

李秋水瞪了赵冬一眼,意思是别让她信口开河。赵冬装作没看见。

王萍的男人给白先生夹了一筷子烧鹅肉。白先生说:“你来你来,我喜欢吃青菜。”那家伙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乘机把鹅肉放进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赵冬心说,撑死你个狗舅子才好。她绞尽脑汁逮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我要上的学校其实不咋样,如果能上北京的中央戏剧学院或者北京电影学院,我很快就会出名的,再想见我,您老就得去电影院啦。”

白先生哈哈一笑:“去美国不更好嘛。到老美那儿镀镀金,对以后的发展有好处。台湾也看重这个。要是咱们有缘,我送你到美国读书,我说话算数。”

白先生的话使赵冬心花怒放。她想,台湾人就是比大陆上的人实在,不耍滑头。她端起一杯雪碧,同白先生手中的雪碧碰了一下,说:“我真高兴。干!”

白先生说:“我也高兴。姑娘放心,供你到美国读书,我还供得起。”

赵冬兴奋之余,细细品味白先生的话,觉得“供你到美国读书,我还供得起”这句话证实了她最初的判断。白先生肯定不是大富商,他身上见不到一点大商人的气派,在台湾,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生活水平中等偏下的老百姓而已。但如果把他的钱拿到大陆来花,可能还是比较可观的。赵冬又想,李秋水能跟上这样的人,也算可以了,因为母亲没有多少挑剔别人的资本。

饭罢,王萍的男人陪白展望先生回酒店,王萍打的送李秋水母女回家。赵冬把她的猜测说给王萍听,意思是白先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以后你们别太牛×。李秋水给女儿使眼色,她怕王萍下不来台,本来王萍好心好意帮忙,把她娘俩往富裕的道路上领,不管怎样,都应感激人家才是。王萍倒不介意,她戳了下赵冬的额头说:“小丫头,你这张嘴好厉害,你妈照你差远了。”

事情初步定下来了。

天气越来越热。往年这时候,李秋水和赵冬烦躁得不行,但今年不同,她们都有了一个好心情,光明就在前面,苦难是暂时的,她们憧憬着即将来临的美好生活,感到说不出的喜悦。

赵冬基本上不再同孙郭先生来往,她不需要他了。但阎妮那里她时常去转转,主要是打听什么时候报名。谈起孙郭先生,她对阎妮说:“那个姓孙的家伙光想沾我便宜,口袋捂得紧紧的,没劲。”

阎妮说:“男人都是这德性。”

阎妮还透露说,孙郭先生正在为一部八集的电视剧忙活,内容是反映拐卖妇女的,题材不错,拍出来很有可能打响。阎妮提醒道:“这个戏有好几个主要的女性角色,赵冬你应该找找孙老板,争取上一个。他是制片人,说话管用。你没上学先上戏,对你以后发展有好处的。”

赵冬撇撇嘴说:“我又没和他上床,他不会给我角色。”

“那可不一定。你的感觉特好,戏路也宽,他会考虑的。”

“但愿如此。”赵冬说。她记住了这件事。

李秋水仍坚持每天出摊,赵冬劝她在家歇着算了。她说干惯了,多挣一点是一点。赵冬说:“你真是个劳碌命,眼看就成款婆了,还斤斤计较。”

李秋水说:“以后咋样,难说。咱不能高兴得太早。”

赵冬警觉地说:“你的情绪不对。你应该多去陪陪白先生,加强交流,增进感情。无论如何,得抓住这条大鱼。如果弄砸了,我惹出乱子,你别怪我。”

赵冬的话多多少少让李秋水感到寒心。她觉得自己成了女儿手中的一棵摇钱树,摇下钱来,啥都好说;摇不下钱来,就等着瞧好吧。这多么可怕呀。她不敢往下想了。

老康似乎听到了一点风声,每逢和李秋水打照面,话比以前少了,还常常故意躲她,动不动就冲他的呆头呆脑的乡下侄子发火。她想应该帮老康介绍个女人。老康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应该有人热汤热水地侍候。

白展望先生离境的时间马上就到了,李秋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和他成婚,赵冬倒是恨不得他们今晚就钻洞房,但李秋水不同意,坚持说还需要进一步了解。白先生嘱咐李秋水和王萍留意一下买房事宜,并答应给赵冬留下一万元学费。他决定年底前重返大陆举行婚礼。

这天下午,李秋水到商店买了一大包糖酥煎饼,然后赶往黄河大酒店。白先生喜欢吃老家的煎饼,虽然他牙口不好,吃起来仍津津有味。李秋水想,东西不在多少,这是她的心意,何况她和赵冬收过人家的两个戒指,总得对人家有点表示。

白先生刚洗过澡,显得容光焕发。他劝李秋水也洗个澡,舒服舒服。李秋水一下子想到了那种事情,脸唰地红了。白先生蹲下身子从他的旅行包里往外掏吃的,她把几粒鱼皮花生放进嘴,慢慢地嚼。白先生说,李小姐,我要走了,我会想念你的。家里装个电话吧,我出钱,咱们保持热线联系。李秋水不吭声,任他说。他过来拉住李秋水的一只手,笑吟吟一下一下地捏。李秋水小声说我的手真粗,是干粗话的手。他捏了一会女人的手,又慌慌地到一个皮包里翻出一叠画片递给她。她看到上面都是光屁股的男人女人,心慌得提到了喉咙口,眼里直冒金星,嘴巴也不听使唤,全身的血管仿佛都涨破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静。李秋水糊里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睁开眼时,发现他们已到了床上。李秋水无力地挣扎了一会,感到疲倦。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的体验了,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新鲜。白先生上上下下地忙乎,可他使不上劲,他像个爬上树的猴子,但他就是够不着树尖上的果子,急得抓耳挠腮也没用。李秋水听到他长叹一声,说我老啦,不中用啦。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什么,翻滚着下了床,从皮箱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折进了卫生间。李秋水猜出他是用药去了。

时间过得很慢。李秋水无聊地翻着床头柜上的一堆报刊,瞥见了他的一份证件,便抓过来瞄了瞄。她看到姓名下面的一栏上写着——出生年月:中华民国12年8月。她飞快地抓过一张报纸盖住证件,然后问仓惶归来的他:“今年是中华民国多少年?”老东西顺口道:“今年是公元一九九九年,民国八十八年。民国年比公元年少十一年嘛。”

李秋水脑袋嗡地响起来。这么说,他并不是六十一岁,而是七十一岁!这么说,王萍把他的实际年龄瞒了整整一旬!怪不得老东西看着年轻,行动起来却迟缓。李秋水傻眼了。她呆望着瘦骨嶙峋的老东西,不知所措。老东西喘着粗气靠近她,又奔忙了一阵,仍是不见起色。他哀哀地说:“药是假的,糟糕。”李秋水闭上眼睛,怜悯自己也怜悯着他,觉得自己正朝着堕落的深渊下沉。她又听到他焦灼而痛苦地说:“我真的老啦,不行啦……”随后,他居然悲伤地流起了泪,喉咙里发出猫叫般的呜咽声。

李秋水默默地穿好衣服,她的眼里也噙着泪滴。她想我这是图什么?图他的钱吗?要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她不敢往下想了,只是感到自己太丑了,要多丑有多丑啊!白先生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光着多皱的上身提裤子,腰带却总也系不牢。他唉唉地叹着气,嘴里冒着昏话,他说,李小姐,你别离开我呀,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都行。他跌跌绊绊奔到皮箱跟前,裤子滑到了脚面上,从后面看去,他蹶起的屁股像河边的一块弃之不用的顽石。他拽出一叠叠的票子扔在地毯上。然而等他抬起头来时,却不见了李秋水。

大街上阳光猛烈,李秋水睁不开眼睛。她像风中的一片枯叶,不知要飘向哪里。这天下午,街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她的泪水。

临近傍晚时,赵冬打的去黄河大酒店。孙郭先生捎信给她,说是那部拐卖妇女题材的电视剧已经启动,打算分给她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让她速去洽谈洽谈。这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的母亲正在大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走。

孙郭先生在一楼大餐厅里等她。她觉得自己马上就是大富翁的女儿了,所以从动作、表情、语言到心理,都较过去有了明显的变化。和孙郭先生交谈时,嘴里不再唯唯诺诺,心里不再揣揣不安。她侃侃而谈,语言睿智幽默,表情生动撩人,动作潇洒柔软,处处透着自信和成熟。她的变化不仅再一次打动了孙郭先生,而且吸引了周围众多的目光。他们就像在欣赏一场高质量的演出。瞧瞧吧,她想,其实这才是我的本色形象,如果给我机会,我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本色演员。

她优雅地吃着桌上的食物,又提出加一瓶纯正的法国白兰地和一只南海龙虾。孙郭先生撮了撮腮,看出来他有点舍不得。她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快意。孙郭先生边吃边讲了讲剧本和筹拍的情况,说如果顺利,秋后播出没问题。他还说因是妇女题材,剧中女人戏占主要地位,三个主要的女性角色到现在还没正式定下来。“我有意让你演女二号。”他说,“她是四川一个偏远小镇上的女中学生,随同学到县城逛街时,被两个人贩子花言巧语骗到了甘肃黄土地上,卖给了一个五十岁的老光棍,后来她又被老光棍的两个光棍兄弟强奸了,历尽千难万险才获救。”

赵冬点上一支摩尔,徐徐喷出一股烟雾:“我很喜欢这个角色。”

“机会难得呀。我已向导演郑重推荐你了,我的话他听。过几天就带你去电视台试镜头。”

赵冬感到幸福。但经验告诉她,在没签合同之前,说变就变,现在的人都这样,各行各业都是这德性,骗子是无处不在的。用过餐后,孙郭先生没像头几次那样带她进舞厅,而是直接领她上楼。他说:“剧本在我房间,你可先上去看看本子,找找感觉。”赵冬却想,这回他连过程都不要了,想直奔主题而去。但孙郭先生的承诺毕竟有很大的吸引力,她无法拒绝。

真皮沙发上果然有一个打印好的剧本。赵冬粗粗翻了翻,用心回忆着她过去看过的同一题材的片子,然后故作老练地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她说,拐卖妇女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在各国都很普遍,我操,中国尤其突出。它的社会根源在于贫穷和愚昧。为了金钱,人贩子铤而走险,买主大多是偏僻农村的光棍或城市里的黑社会成员,那些受害妇女因为向往外面的世界才昏了头。我觉得应该多挖挖受害妇女的内心世界,就像这个女二号,她天真幼稚是一个方面,但她骨子里多少也有一点甘愿被骗的心理,她认为外面的世界不论多糟糕,也总比自己的家乡强……

孙郭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冬:“说得好!你分析得很正确,艺术感觉就是好,我没看错人。”

房间里光线黯淡。再往下,就是重复上一次的过程了。孙郭先生几下子就把自己扒得光光的,赵冬开始轻微地反抗,接着有分寸地迎合,但到了实质性阶段,她仍是抓定腰带不放松。事后她想,要是她此刻已经知道白展望先生永远成不了她的后爹,也许她的堤防早就崩溃了。但这时她不知道,于是他们围绕腰带展开了激烈的攻与守。他说冬冬我要给你带来快乐,其实你一点都不亏,这就好比火柴棍掏耳朵,你说火柴棍舒服还是耳朵舒服?赵冬心想这个坏家伙这种时候还玩幽默,狗舅子真是杆老枪了。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说我不是耳朵,你也不是火柴棍,我要的不是这种快乐。他说你他妈的难道还想当贞洁烈妇吗?赵冬说我从没想过,我只要你把事情敲定了,你想怎么着都行。他说你个小逼可真会讲条件。赵冬说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他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献身艺术吗,你就这样献身?赵冬说我是要献身艺术,但我不能轻易糟践自己。他终于发怒了,涨红着脸说:“我告诉你赵冬,要想吃艺术饭,这是必经之路;不光你,很多女孩都这样!”

这是一句很厉害的话,似乎击中了赵冬的要害,她有点没辙了。她对自己说,再坚持最后三分钟。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咚咚咚,有人使劲拍门,并尖声呼叫孙郭的名字。孙郭先生脸立刻黄了,他火烧火燎一般穿衣,并喝令赵冬动作快点。他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去开门。

先飘进一股香风,接着冲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赵冬心慌意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见这个女人比自己年龄稍大些,身段和容貌都挑不出毛病。她突然想起来了,好像在一部又臭又长的电视剧里见过她。

那女人像个遭到侵犯的母兽那样,目光灼灼轮番在孙郭和赵冬身上扫射。孙郭先生说,噢,你刚从外景地回来?外景地选好了吗?噢噢,这位叫赵冬,是个戏迷,托人找我要角色,你看你看……

那女人冷若坚冰,一声不吭。赵冬赶紧告辞。出门走了几步,她又蹑手蹑脚折回到门口。她隐隐听到那个女人恶声恶气地说,姓孙的,你个大鸡巴。姓孙的干笑着说,这种女孩子,骚得不行,她硬往你怀里钻,推都推不出去,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

赵冬听不下去了,捂着发涨的脸,钻进电梯间。电梯无声地下滑,她觉得自己正向地狱挺进。

李秋水在家躺了两天,不吃不喝,像生了场大病。她什么也没对赵冬说,只说当妈的真是无用,不能给你带来幸福,你骂啥我都听着,你怎么着都行,就是不能出去作践自己,不然对不起祖宗。赵冬哭着说我没有祖宗,我的祖宗是钱,是艺术,但它们都没了,我还能干什么?你干脆拿刀杀了我吧。李秋水狠狠心说,你放心,我就是出去卖×,也要挣钱供你上学。我还不算老是不是?赵冬捂上耳朵说,我不想听这些。

第三天,李秋水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蹬着三轮车出摊。路过老康的摊子时,她没同他打招呼。她看到老康蹲在一堆西瓜前,头压得低低的,像在为谁祈祷。

赵冬现在又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孙郭先生身上。她认为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后悔没有及时献身给他,说不定他真的能帮我上学或是给我一次上镜的机会,她想。这天傍晚,她趁母亲未回家,赶紧冲了个澡,化好妆,骑上自行车直奔黄河大酒店。她在总台往孙郭先生的房间打电话,没人接。服务小姐告诉她,孙先生外出拍电视剧了。

“拍戏?”她急问,“拍什么戏?”

服务小姐顺手扔给她一张当天的晚报。她翻到文化版,看到右下角登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说是八集电视连续剧《命若秋水》开机仪式昨日在某县某镇举行,这部电视剧主要反映被拐卖妇女的命运云云。剧中主要角色分别由任蕾、阎妮、方小艺扮演……

赵冬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任蕾就是那天突然闯进孙郭房间的那个女人。她丢下报纸,感到浑身的筋骨仿佛都折断了。她像个梦游症患者,惨白着脸走出酒店大厅。

外面已是华灯璀灿。她没有流泪,也不觉气愤,只是感到空洞,无边无际地空洞。在酒店门前的广场上,她和不少打扮光鲜而俗气的年轻姑娘迎面相遇,显然她们大都是婊子。她想,我和这些烂婊子有何区别?自古以来,有的女人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更是恶俗。还有艺术,艺术和婊子又有何区别?还有那个对艺术狗屁不通的孙郭先生,我操,这鸡巴男人,太坏了,你他妈成不了张艺谋,我他妈也当不上巩俐,大家都悠着点吧……

她朝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走。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尾随她走了一段。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男用香水气味,便回过头,嫣然一笑。那人说,小姐,开个价吧。

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拖长声调说,滚开,你这个鸡巴男人。那人一下子矮了半截,居然一声未吭抬脚就溜。她按捺不住情绪,又冲着他仓惶的背影喊,国家眼看就要被你们搞糟了,你们这些混蛋!

回家的路上,赵冬心里平静了许多。

十一

除了那张《卡萨布兰卡》的剧照,赵冬把房间里所有明星的照片画报都取走了。她的小卧室顿显清爽。

现在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家睡懒觉,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没了兴趣。她的母亲李秋水每天更是早出晚归。如果不能为女儿凑齐学费,李秋水觉得这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遗憾。

炎热的中午,没有一丝风。赵冬几乎全裸着身子吹电扇,仍是不解热,身上水淋淋的。她骂着狗娘养的鬼天气,下楼买冷饮。路过一个街角时,赵冬突然看到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守着那个小小的烂摊子。烈日像箭簇,透过一棵杨树稀疏的叶子,射在李秋水身上。这么热的天,李秋水仍不愿回家,她不想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多挣一分是一分,多挣一毛是一毛。此刻,李秋水正在啃一个馒头。每天早晨出门前,她预先把午饭给赵冬做好,自己就带一个馒头和几片咸菜当午饭。

有个骑车路过的人想买一盒烟,李秋水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接钱,递烟,找零,然后在裤子上拍拍手,拿起半个馒头接着啃。赵冬扶住一棵树,久久望着她母亲的侧影。母亲已经摆了两年地摊了,赵冬不记得到她的摊子前去过。一次也没去过。赵冬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一股东西涌在喉咙口,老想往外冲。

李秋水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拿起脚边的一个绿塑料瓶子。那个大瓶子原先盛着雪碧,赵冬喝干了雪碧,李秋水就用它盛白开水。李秋水猛灌了几口水,然后讨好地问一个过路人想买点啥。赵冬不忍再看,扭头往家的方向走。她发现手中的两只冰糕已经融化得不像样子,就厌恶地扔掉了它们。

赵冬边走边揉眼睛,心里总也抹不去母亲刚才的形象。这就是母亲,摆一天小摊只能挣十几块钱的母亲。赵冬想,和后来的苦难相比,她年轻时的几次荒唐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该遭受这样的惩罚。现在,赵冬又想起了她的生父赵天呈,她开始诅咒他了。

这天中午,李秋水突然晕倒在马路边。老康和他的呆头呆脑的乡下侄子奔过来,先喂她喝了几口水,然后要打的送她去医院。李秋水已经醒过来,她坚决不去医院,说是回家躺一会就行。老康拗不过她,吩咐侄子替她守好摊,他送她回家。

赵冬把李秋水扶进屋。老康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李秋水看着赵冬的脸色,嘴里含混道:“老康,进来坐坐吧?”

赵冬由衷地对老康说:“您请进。真是太谢谢您啦。”

老康规规矩矩地说:“刚才把我吓坏了。李师傅你往后可不能不要命。”

赵冬递给老康一块西瓜,老康不接,说要留给李秋水吃。老康说:“李师傅你安心休息,摊子不用管,我会替你守好。”

老康走后不久,他的呆头呆脑的乡下侄子抱来了两个大西瓜。李秋水说:“这个老康,真是的。”

赵冬也说:“这个老康。”

夜里起了风,天气凉爽下来。李秋水躺在床上,感觉好多了。她翻身时被一个小东西硌了一下,手伸进去摸出来了那枚戒指,白展望先生送给她的礼物。她突然想起王萍说过,如果老东西这次恋爱不成,可能以后就不回大陆了,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路上折腾。李秋水捏着那枚戒指想,白先生在外飘泊大半生,也挺不容易呀……

赵冬往她母亲的额头上放了一条湿毛巾。李秋水握着女儿光滑的小手说:“啥时候报名,你告诉我。学费的事,问题不大。”她又想起了老康。

赵冬犹豫了一阵,这样回答她的母亲:“人家今年……不招收自费生……”

“什么?”李秋水坐起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了!明年招不招?如果明年招,咱一定上!”

赵冬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立秋那天,没出太阳,赵冬执意陪李秋水外出玩玩。她们路过老康的摊子时,老康建议说,公园、商店都没啥好逛的,听说黄河来大水了,多年不见的大水。收音机里说,很多人都去看水,你们也去看看吧。赵冬和他开玩笑,说康大款,干脆咱们一块去,车钱你来出,我们今天就傍你啦。老康差一点跳起来,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咱们不打面的,打轿的去!

靠近市区的河岸上果然站了不少人,有些还是举家出动来看水。浑浊的大水卷着泡沫往下游奔走,居然有鸥鸟贴着河面飞。赵冬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如此雄壮的奔流场面。她沉浸在一种境界里,不能自拔。她觉得有音乐在她耳边流淌,韵律很像《卡萨布兰卡》里的《时光流转》。于是,她又把自己当成了依尔沙,她温柔地对黑人琴师山姆说:“为了怀念过去,你再弹一遍《时光流转》吧!”他俩和着琴声齐唱:“你一定要记往,接吻终究是接吻,叹息却只是叹息……”

这时,老康脱口道:“今天立秋,这已经是秋天的水了!”

李秋水微微一笑。赵冬觉得老康的话很有点诗情。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他们没带雨具,这一带也没地方躲雨,又打不到车,老康急得团团转。李秋水说淋淋雨舒服,好久没到雨里去了。赵冬兴奋地说,咱们步行吧!

三人在风雨中下了河堤。老康走在前面,赵冬搀住母亲的手臂大步跟上。此刻,她仍沉浸在《时光流转》的旋律中,并且听到里克说:“依尔沙,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但是不难明白,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三个小人物之间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一天你会了解的……”

雨越下越大,团团雨雾包围了他们。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