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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穿过头颅 第11章 美丽家园

部队驻扎在大山里。从军校毕业后,先乘火车,然后换乘汽车,然后再步行十里路,最后走到营院门口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四处环视了一遍。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夕阳火红的余晖下起伏不定的山峦真迷人啊,他想。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大平原。

故乡在古老的黄河岸边,除了黄河高高的堤岸外,方圆几十里之内几乎再也见不到更高一些的东西。

如今跳进了大山的怀抱,他感到心里似乎踏实了些……

后来,他常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眺望四周那些远远近近的大山,每次几乎都能发现一些新鲜的东西。

当然,他从来没有否认过故乡的美丽。

铺开军用地图,他粗略计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故乡在三千华里之外。

三干华里,毕竟是一个很遥远的距离。

当高考成绩在公社中学大门口的青砖墙上贴出来,而他又名列前茅之后,他就想,爹这一辈子也许没作过什么主,唯有在他上学这件事上态度坚决。爹常常说:“你要正正经经地学,千万别像爹,连自个的名儿都不识……”

爹又说:“肚子里墨水儿多,别人就不敢欺负咱,咱的腰杆子就硬……”

在家里,一切都是娘说了算,爹只有服从的份儿。有一次,娘说:“别让他上那个洋学了,家里连点灯的洋油钱都没有啦。”

爹却火了,爹一跺脚,脖子上、胳膊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没钱老子卖血也要供他上!”

在他的印象里,十几年来,爹第一次敢冲娘发火,而且火气这么大。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他逃学,约上几个同学下河摸鱼,被教师告上门来。傍晚,他装作没事的样子赶回家,爹在屋门口堵住了他。爹说:“你狗日的倒有心去玩!”

他知道事情暴露了,便低下头,不做声。

爹对娘说:“揍他顿吧。”

娘说:“以后改了就是了。”

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怯怯地看了娘一眼,慢慢腾腾踱到他身边,抬腿照他屁股踢了一脚。奇怪的是,他没有哭,而爹的眼圈却红了,两行浊泪顺着黑瘦的脸膛流下来,落在衣襟上,最后砸在地上,摔碎,被土吃掉。爹抽搐着说:“你没良心。我到底为的啥?……”

从那时起,他没再动过逃学偷懒的念头。

黄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滋润着两岸广袤的土地。他十分真切地记得,每逢天一转暖,故乡的土地上就生长出许许多多紫色的喇叭花儿。喇叭花儿迎风摇摆,如一串串惹人喜爱的小天使。离村庄不远处的几片青翠茂盛的柳树林,和遍地的喇叭花儿相映衬,生动极了。若干年后,他来到长城外的那座军校,在操场上走队列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村子外的柳树林多么像一个个绿色的方阵,令人怦然心动。

有一年,他喂了几只兔子,有白色的,有灰色的,还有黑色的,他十分喜爱它们。当然,他还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喂大了,到集市上卖掉,挣钱交学费买书本。下午放了学,有时便挎上草篮,到大田里割草。他经常在一望无际的大田里看见一个梳长辫子、个头似乎比他还要高的女孩。他知道女孩是邻村的,和他在一个学校上学,同级不同班,但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女孩也是来割草的。他发现她不时偷偷打量自己。有一天,她和一个比她小一点的女孩一起在大田里同他打了照面,她忽然喊:“高云田!”

他惊诧地问:“你咋知道我叫高云田?”

她抿嘴笑了笑:“你是学习尖子,我哪敢不知道。”

他挺得意。问:“你割草干啥?”

“喂羊。你呢?”

“我喂兔子。”

“你养母兔没?我挺喜欢母兔。”

“公母都有。养母兔为了生小兔,养公兔为了帮助母兔生小兔。”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巴挺好使。

比她小一点的女孩突然“格格”笑了起来,她脸略微红了红,喝斥道:“就知道咧嘴笑,嘴大将来找不着婆家……”

后来他才知道她叫玉兰。

玉兰,一个挺实在的名字。玉兰的辫梢上经常缀着紫色的喇叭花儿,有时他便突发奇想,觉得那些喇叭花儿不是缀上去的,而是从她头上长出来的,她黑黑的头发是连接花儿的藤蔓。

当兵之前,他几乎没给别人写过信,也未收到过别人的来信,当兵离家后,收信和写信才成为他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年里,他收到的信主要是妹妹和玉兰写的。妹妹在他上军校后的第一封来信里写道:哥哥你走后,咱爹在人前硬气多啦,敢大声说话啦,支书也对咱爹咱娘露笑脸啦,邻居老歪家的人见了咱爹咱娘也不瞪眼珠子指鸡骂狗啦……

而玉兰在她的第一封信里表露的是感激和依恋之情……

闲下来的时候,他常常琢磨那些来信,总觉得里面有琢磨不完的内容。分配到部队后,不知不觉又增加了一项内容——看山。排里的几个老兵叫嚷道:“妈的老呆在这大山沟里,我们都快成傻×了!”

他无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他们在这儿呆得太久了。老兵们烟抽得很凶,他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劣质烟草的气味。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你也像他们似的,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会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一时回答不上来。

当然,兵们也有乐不可支的时候,传阅或高声朗诵“慰问信”,是大家很感兴趣的事情。兵们把对象或老婆的来信称作“慰问信”,由于排里找对象和结婚的人并不多,所以“慰问信”更显稀罕。他想弟兄们应该时不时乐一乐,便经常公开一封,尽管玉兰的来信同严格意义上的“慰问信”尚有些微的区别。

毫无疑问,三千里外的那个叫玉兰的姑娘是全排人共同的话题。

有一天,当玉兰的来信通过一个老兵的口再次惹得兵们哄堂大笑时,连长铁青着脸走了过来,兵们慌忙散去。连长望了他足有两分钟。连长说:“这样带兵不行。”

连长的络腮胡子十分浓密,可惜刮得太狠,如果留起来,一定很过瘾。

连长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吸了几口,说:“这样带兵不行,和他们嘻嘻哈哈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不拿你的话当回事了,你就没有权威了。”

连长说这是经验之谈,你刚毕业对部队的很多事情不了解。他一挺胸脯说:“是!”

在村子里,高姓不是旺族,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家,在众多的外姓人面前,自然神气不起来。他家尤其如此,别人家小孩子都不把他们家看眼里。所以爹的背过早的驼了。

有一年的黄河枯水季节,人们争相到河边捕鱼。爹的手灵,很快捉满了一大水桶,而邻居老歪和他的五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忙活了半天,只捉到几条两寸长的小鱼,老歪便黑了脸,硬说爹偷了他家的鱼。爹不服,老歪的儿子们就扑了过来,结果爹被打断两根肋骨……此后的若干年里,爹曾经无数次地撩起衣襟,指着伤口说:“这口气我一辈子都咽不下啊……”

包产到户时,他家的地和老歪家的地紧挨着,老歪家的人几乎每年都移动一次界石,蚕食他家的土地。爹气不过,找支书评理,支书用火柴棍剔着牙缝说:“大事都管不过来,哪有闲心管这些小事?”

支书是个很精明的人。支书常常念叨的一句话是:“老歪家做的烧鸡就是他娘的好吃。”

类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不是他考上学,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出现转机。

那年进入考场之后,他才发现右邻桌坐着玉兰。那一刻他顾不上想别的,拿到试卷后,手心里捏着汗做题。渐渐地,他发现题目并不难。考数学时,只用了一半时间就做完了,核对了一遍,又不想过早交卷,就去观察别人的神态。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和玉兰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玉兰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哀怜的光线,像起风后喇叭花儿上即将滴落的露珠。只看了玉兰一眼,他便明白玉兰碰到了难题。他忽然想,自己应该帮帮她;又想,如果被监考老师发现,取消了资格,爹弄不好会去上吊……琢磨了好一阵子,他终于下了决心,将最难做的一道题的答案写在纸条上,悄悄扔给了玉兰。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我会报答你的……”

一个月后,成绩公布出来,他高高在上,玉兰的分数则刚刚越过录取线。那道题对于玉兰来说太重要了。第二天,玉兰的娘领着她来到他家,玉兰的娘从提包里掏出两瓶酒四包点心,放在堂屋门口的香案上,说:“大侄子心真好,你们一家子都是好人……”

爹蹲在老枣树下吧嗒旱烟,娘一个劲地打量玉兰。娘张开缺牙的嘴,喜滋滋地说:“老嫂子你拿啥东西,这么个俊闺女登登我的门坎,比拿啥都强啊……”

他没有料到,在填写志愿时,爹的态度就像当初坚决供他上学那样,又一次让他吃了一惊。

填什么学校好?他一直觉得考学好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家,所以应该由爹娘来定:他只是提出了一串学校的名字。爹娘争论了一天一夜,最后目标集中在两所学校上:军校和公安学校。到底哪个排第一哪个排第二,又争论

了一天一夜。娘说:“依我看,公安放在前头吧,见了公安人人怕。”

爹说:“怕是怕,可是警察的名声如今不太好。我看还是军校好,将来背枪、带兵,比啥都强。”

娘说:“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

爹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来干咳两声说:“上面早就咋唬要和平鸽,不打仗了,有啥怕的?就是打仗,不一定咱就死,万一死了起码评个烈士,咱脸上照样光彩。我想当烈士还当不上呢!”

娘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你狗日的好狠心!”

爹也流了泪:“孩他娘你就依我这一次,以后啥事都依你。”

然后,爹叫过他来,说:“当兵好,到外头闯荡闯荡,见见世面,要不老憋在家门口有吊用!”

爹的小眼珠儿闪闪发光,于是他想到,爹活了半辈子,也许眼睛从未这么亮过。

村子不通公共汽车,坐车要到二十里外的公社去。天还未亮,爹就用自行车带着他来到公社停车场。等车的人挺多。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出去好好学,混个人模狗样的,给狗日的们瞧瞧……”

他一边点头,一边向四下里张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企盼谁。后来,一个略略熟悉的影子在他面前闪了一下。

是玉兰。玉兰犹犹豫豫走过来,爹咳嗽两声,慌忙退到停车场厕所的墙根下抽旱烟。玉兰一低头,说:“我娘让我来送送你……”

“一大早的,不用送。”他装着心里没事的样子。

“过几天我到地区卫校去报到。”玉兰说,“听说军校假期少,等我放寒假时去看你。”

他忙说:“不用去不用去,车票怪贵的,省下钱你买衣裳穿吧。”

汽车启动的时候,玉兰好像跟着车跑了几步,但灰尘很快就将她的影子遮住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隐隐约约的记起,那天早晨玉兰发辫上的一朵紫色的喇叭花儿特别鲜艳,特别耀眼。

妹妹的来信常常让他产生一种沉重的压力感,尽管妹妹在信中告诉他的都是些值得高兴的事情,像她的第一封来信那样。

妹妹只上完小学就回家干活了,她说自己笨,没哥哥脑子灵;她说一进教室脑袋就发胀。本来爹娘也没打算让她继续上学,爹娘说,一个闺女家,识几个字就行了。

妹妹每隔个把月就给他写一封信,几乎每次都这样开头:“哥哥,咱爹咱娘让我告诉你……”内容主要有两类,一是家里的大事,二是关于玉兰的情况。比如:“邻居老歪见了咱家的人开始搭话了。收完秋庄稼后,他把地界石往他家那边挪了一点……”比如:“过阳历年时,支书领着人来过咱家一堂(趟),送来五斤猪肉。支书说,咱家和过去不一样啦,成了光荣人家,以后有事尽管找他……”又比如:“玉兰姐从卫校回来过星期天,到咱家呆了一会儿。玉兰姐帮咱娘洗衣裳,帮咱爹扫院子,咱爹咱娘欢喜得夜里睡不着觉……”再比如:“玉兰姐前天又来咱家啦,咱娘割了二斤肉包的角(饺)子,吃饭时,玉兰姐一个劲地挑出肉块往咱娘和我的碗里送。玉兰姐一走,咱爹咱娘就上(商)量,说玉兰真是个少见的好闺女,日后和咱家盼(攀)亲,肯定不会要咱的彩礼。再说她毕了业,就吃公家粮,将来不会拖累你。二老还说,他们下半辈子没啥牵挂的啦……”

三年的军校生活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大家开始活动,挖空心思四处找路子,到了晚上,宿舍里空荡荡的。他一个人趴在床上看书,区队长推门进来,说:“高云田,你可真稳得住。”

他站起来,想了想,说:“管事的首长我一个也不认识。”

区队长摇摇头,欲言又止。

分配名单公布下来,他被分到××师。这个师的部队大都在山沟里,而班里的同学大都分到了靠近城市、离家又近的部队。区队长找他谈心,了解思想情况。他说:“反正提了干,分到哪里都无所谓啦,总比在家种地强,我挺知足的。”

区队长用悲悯的目光望着他,许久才说:“高云田,你他妈的真简单,又真不简单……”

玉兰来了信,说她也毕业了,分在县医院,当护士。

到部队一年多了,他一直没有探家,连长多次对他说:“先安排有老婆孩子的,你光棍汉发扬发扬风格,假先攒着,到春节一起休,我再多给你几天。”

他说:“行。”

营院的前面山根下有一块比较大的平地,平时训练用。秋天的一个下午,连里组织战术训练,中间休息时,一只野兔愣头愣脑地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歪躺在地上的无精打采的兵们,站起来高喊:“弟兄们,快抓兔子!”

兵们立马来了情绪,几十个人呼啦啦追上去,围成圈,边跑边喊叫。狡猾的野兔在人堆里惊恐而又灵巧地钻来钻去,眼看被捉到了,突然又见它溜掉。兵们的情绪更加高涨,引得附近干活的老百姓驻足而望……

这时,一辆军用吉普在路边停下来,营长钻出车门,见此情景,一撸袖子,问身边的人:“哪个排?”

他被叫了过来,营长一指他的鼻子:“像什么话!”

他低声说:“我想让大家提提情绪……”

没等他解释完,营长打断了他:“乱糟糟的,土匪一样,像什么话!”

营长似乎还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之后,气愤地离去。

收课后一进宿舍楼,连队文书就喊:“高排长,你的信。”

走在前面的几个兵马上跑过去,问:“是不是‘慰问信’?”

文书摇头,兵们很丧气地掉转了脑袋。他接过信,一看是妹妹写来的。

妹妹写道:“哥哥,咱爹咱娘让我告诉你,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念,村子里的人很久没有给咱热(惹)事啦。咱爹说,等你探家的时候,最好带回枪来,你扛上枪在村子里走一遭,咱家往后就更没事啦……”

看到这里,他笑了笑。

妹妹还写道:“玉兰姐好长时间没来咱家啦,咱娘常念刀(叨)她。今天上午她来咱家啦,带来一大包东西,咱娘挺高兴,可是玉兰姐显不出高兴,坐了一会儿,没说几句话就走啦。咱娘心里不踏实,让我就是今夜里不睡觉,也要给你写封信,问问你是不是热(惹)玉兰姐生气啦……”

他又细细读了一遍,然后慢慢将信撕碎。脑子里有点乱。

晚饭后,连长来到他宿舍。连长拍拍他肩膀:“别往心里去,营长这狗舅子心并不坏,就是脾气太臭,但他说过就忘……”

他一笑:“我不会在乎,连长你放心。”

又谈了点别的,连长好像猛然想起什么:“你很久没收到‘慰问信’了吧?”

他点点头,给连长要了一支烟,含在嘴里。

两人默默地吸了一阵烟,连长看着他,说:“要不你回趟家吧。”

在县城下了火车,他拿不定主意,到底先回家,还是先去找玉兰。

踌躇许久,他最终决定先去看看玉兰。

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玉兰的单身宿舍。他鼓起勇气,轻轻地敲门。

玉兰拉开门,一看是他,很是吃惊地哆嗦了一下。

近两年没见面,他一下感到,彼此之间的陌生感已经很浓很浓了。他看到玉兰长长的辫子不见了,她留起了男孩子一样的短发。他猛然意识到,从今以后,她美丽的头发上永远不会再有那些紫色的喇叭花儿了……

坐在那里,两人都觉得无话可说。他无意间看到她的床头柜上压着一个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似乎在微笑着向他挤眼睛。他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几口。

他想他已经和大山里的那些老兵们一样了,身上一定有了浓浓的烟味。

玉兰很尴尬地捏捏衣角,不知该干什么好。她犹犹豫豫地说:“他姓王,是我们院里的医生……”

他又续上一支烟。

后来,玉兰的眼里涌出了泪珠。她抽噎着说:“咱们离得太远了……夜里躺在床上,一想起那些大山,我心里就发冷……我实在不知道往后该怎么打发日子……”

玉兰说了很多,后来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想说亲爱的玉兰你不需要解释,人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他想说照片上那个姓王的医生太娘们气,也许我一拳就能将他打得爬不起来;他还想说,你能不能陪我到家乡的大平原上走一走,到小溪边坐一会儿,看看那些紫色的喇叭花儿和方阵似的柳树林……

终于没说出口。

他最后想到的是,自己该离开了。

返回部队的那天,除了爹娘和妹妹,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一个人在镇上——过去的公社停车场坐上公共汽车,来到县城,转乘火车。他没有想到,在火车快进站的时候,玉兰拎着一网兜苹果匆匆来到站台上。他很平静地说:“又让你花钱了。”

玉兰轻轻地说:“部队锻炼人,你要……好好干。”

他挺了挺腰板,目光越过玉兰的头顶,越过车站低矮的围墙,他看到了远处平展展的大田和灰蒙蒙的村庄。他想起上初三的那年,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要去看看山,于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一大早,同学们结伙步行四十多里,来到东面黄河的拐弯处。那儿有一座土包儿似的小山。他们兴致勃勃地爬到山顶,看到脚下的黄河水在汹涌地流淌,眼界真开阔啊……

其实,那小小的土山是无法和三千里外的那些大山相比的。

火车呼啸着进站了,他从玉兰的手里接过苹果,说声谢谢,钻进车厢。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淡淡地笑了笑,冲着凝止不动的玉兰喊道:“先别——告诉——我爹我娘——”

鼻子有点酸,他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眼下正是收获季节,车窗外的大田里,庄稼一片金黄。他想,接下来的日子,溪水很快会干涸,柳树的叶片儿会被秋风吹落,紫色的喇叭花儿将要枯萎……不过,他又想,待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故乡这美妙的一切还会重新显现。

他永远不会怀疑故乡的美丽,就像他永远不会怀疑三千里外的大山美丽一样。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