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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穿过头颅 第1章 小推车

柱子跟上队伍走了不久,他的父亲王怀炳老汉也加入了支前的行列。老汉已经五十九岁了,按照农救会的规定,过了五十五岁的人可以不出夫,况且他家里还有个瞎眼婆子无人照料。但老汉执意要去,谁也拦不住他。

柱子虽然长成了壮小伙子,但在怀炳老汉的眼里,他的儿子永远是庄稼棵上的嫩须须,开春时节的树芽芽,碰不得拽不得,不容有闪失的。霜降之前,队伍打完了枣庄和泗水,拉到他们这一带休整。这一带刚搞过土改,人们脸上终日喜气洋洋,老汉子叼着烟袋锅在自家新分的田地里转悠,老婆子端着簸箕在自家小院里翻晒刚分到手的粮食,大闺女小媳妇参加了妇救会,唱歌扭秧歌学识字,小伙子们眼盯着那些扛着钢枪齐步行进的士兵,心就痒痒开了。队伍上的人一来动员,他们纷纷报名参军。按说柱子是独子,可以不当兵,别人也不会小瞧他,更不会被人硬拽了去。可他自己留不住自己,别人就不好说啥了。

那几天,不断有消息传到他家小院里来,说张三家的儿子穿上军装了,李四家的儿子扛上枪了,王二麻子家的儿子也戴上大红花了。柱子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就知道闷头睡觉,喊他吃饭他说不饿,唤他喝水他说不渴,声音哑哑的,入了梦魇一般。他娘烧了一锅开水,让他挑到队伍那边去。他去了,直接走进了一纵七团三营九连二排的驻地。恰巧有个白白净净的战地女记者来二排采访,女记者穿着合体的军装,手里拎着个皮匣子,别人说那叫照相机。女记者喝了一碗水,说,呀,你家的水怎么这样甜呀。柱子低了头说,俺娘用松枝烧的,松枝烧出来的水又香又甜。女记者又说,哟,你是谁家的小伙呀,西王庄的小伙我都见了,就数你精神。刘排长,你借他军装穿穿,再给他一支枪,我给他照张相。

柱子像个木偶一样,任女记者摆布了好一阵子。随即咔嗒一声,定了影。女记者收起皮匣子。那一刻,柱子突然闻到了一种气息,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气息,那种气息一定来自战场,它含着硝烟,含着新鲜血液,含着钢铁,含着刚刚掀开的泥土,含着年轻的身体,也含着抖落的露珠和破碎的野花。后来柱子把这个发现讲给小娥嫂子听,说这种气息带着魔法,深深迷住了他。

但此刻柱子并不知道,这种气息将伴他一生。回到家里,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撂,瓮声瓮气地说,爹,娘,俺想好了,随队伍走。他的娘正烙着煎饼,手按在鳌子上,煎饼糊了,手冒了烟起了泡,也不觉疼;怀炳老汉正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丝烧尽了,他仍不停地吧嗒,仿佛想把烟油子都吸到肚里去。半个月后,队伍要开拔了,一大早,刘排长带几个兵来到他家,把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水缸里挑满了水。穿一身新军装的柱子起初缩在后面,东张西望不知干啥好,后来他端起瓦盆,往院子中央的那棵香椿树下浇水,一连浇了三遍。那棵香椿是他出生那年栽的,按当地的习俗,在他过周岁时,他的爹娘在树下摆了香案,又扶他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拜了干娘。干娘会保佑他一生平安。现在,香椿树已长到了大腿一般粗,而她的干儿子也要远行了。

刘排长干巴巴地替柱子安慰了几句他的爹娘。倒是刘排长带来的兵里,有个外号叫小算子的,模样虽不济,但能说会道,据说他原先当过算命先生,后来被国民党抓了夫,新四军过涟水时给解放过来了。小算子摇头晃脑对怀炳老夫妇说,大爷大娘甭担心,您儿子像我一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顶冒紫气,面露祥光,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了战场,弹子儿会绕着我们飞。你看我从那边到这边,可以说身经百战,屡立战功,见的死人海了去啦,但我一根毫毛都没伤着。老婆子抹了把脸,面带着笑,说,瞧这孩子真会说话。刘排长恼也不是笑也不是,扭头狠狠瞪了小算子一眼。怀炳老汉命老婆子赶紧把放了一冬舍不得吃的红枣拿出来。老婆子端着柳条筐一把一把往孩子们怀里塞。大伙躲着不接,老夫妇就唬起脸说,俺儿子和你们一样了,你们就像俺的儿子,一家人还见外?真是的。小算子替刘排长发话道,干脆每人吃一颗吧,人民的枣,人民的心,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大伙都笑了,每人捏一颗扔进嘴里。柱子也含一颗,过了好一会才把枣核吐出来,他踱到窗前,用脚踢蹬出一个坑,认认真真把那只尖尖的枣核埋了进去。然后他抬起头来自言自语说,不知它能不能发芽呢。

号声在村落、田野和山峁间久久回荡。不见首尾的队伍在村外的官道上蜿蜒西去。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驻足于道路两旁,锣鼓声震天作响,妇救会的大闺女小媳妇把秧歌扭得像刚出锅的麻花,香喷喷让人眼花缭乱;煎饼、鸡蛋、苹果、花生、核桃、大枣在人群里飞来飞去,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怀炳老汉一手拎着老婆子,一手拎着烟袋锅,钻来挤去,四只眼睛望着游动的队伍,一眨也不敢眨。老婆子喋喋不休,说咋还不见柱子,他过去了吗。怀炳老汉也纳闷,他觉得这些穿军装的孩子都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看着看着眼就花了,就辨不出谁是谁了;他还觉得远行的队伍跟沂河的水一样,一直流啊流啊,没个尽头。

小娥也站在欢送的人群里,她没有扭秧歌。她的男人——那个痨病腔子大贵刚死不久,身上还戴着孝,所以她不能在人前过于欢笑。傍晌时,队伍终于过完了,小娥来到怀炳夫妇跟前说,叔,婶,俺看见柱子兄弟了,他背一杆新枪,好精神。俺往他兜里塞了六个红鸡蛋呢。老婆子抬起衣袖抹抹眼,说,嗨哟,俺这是咋啦,连自个的儿子都没认清,这眼怕是要瞎了。小娥低下头,劝道,婶子,快别说了,俺兄弟确实蛮高兴的,他还对俺说,等打完仗,就回咱西王庄种庄稼,让俺叔给他买把新镰刀,割麦子用。怀炳老汉却不知哪来的火,突然冲老婆子说,家里不是还有半罐子鸡蛋嘛,你也不知道煮煮。老婆子忙说,俺心里乱,没顾上。老汉又说,家里还有半口袋花生,你也不想着炒炒。老婆子接上说,俺没顾上,心里乱。

队伍早没了影,他们仍不愿回村。三个人踮起脚尖望着队伍消失的方向,看到日头越落越矮,土地亮晃晃的,村子乌蒙蒙的,远处的群山在阳光下起伏,仿佛大河中的波浪,一直流向天边。

队伍走了不出一月,老婆子的眼睛果真说瞎就瞎了。那天傍晚时分,她熬好晚炊后,像往常一样,摇着一双小脚到村外的官道上朝远处了望,望着望着,就感到满眼都是火红的颜色,灼得眼眶子像要炸开。接着,红色慢慢褪了,无涯无际的黑暗浮上来,却再也卸不掉了。怀炳老汉唉声叹气把她背回家,她反倒安慰老头子说,不碍事的,柱子一回来,就会好的,俺还想好好看看他呢。

转过年来,天气冷得厉害。农救会的人敲着铜锣挨家挨户动员,说是队伍要打大仗,攻莱芜,号召大家伙儿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运粮秣,抬伤员,踊跃支前,接济前线。又把整个村落鼓动得热火朝天。怀炳老汉未被列入支前名单,农救会的人没踏他家的门槛,老汉卡着腰气哼哼地说,狗崽子,欺俺老汉子不中用了吗,告诉你们,推起小车俺一天行个百八十里的,啥事没有。

天未放亮,西王庄的十八辆独轮小推车就出村了,吱吱哑哑的响声连成一串,像夜鸟的啼叫,搅碎了黎明前的黑暗。这一带的支前队伍都在那条黄土官道上集合,然后排开一字长蛇阵,人们弓了腰胝足前行。

西去莱芜,一百二十华里远,两天的路程。

怀炳老汉和小娥合使一辆小车,老汉在后面推,小娥在前面拉。这一老一少特别惹眼,老的干瘦干瘦,头发花白,额头的皱纹像土地上的沟坎,缺齿少牙的嘴呼出的气息格外浓重;少的细腰圆臀,三尺青丝盘在脑后,一张瓜籽脸儿憋得通红。老的边走边望着眼前那根绷得紧紧的麻绳,说大贵家的,甭使那么大劲,路还远着呢,悠着点力气。小娥头也不回,柔声说,叔,俺年轻,别的没有,就是不缺力气,累不着的。

自打恒了心要去支前,怀炳老汉就着手收拾家里的那辆小推车,该紧固的紧固,朽坏的地方换了新的,又请木匠做了个光滑无比的枣木轮子,把这辆有年头的小车打扮得像个即将迎娶媳妇的新郎官。他没想到小娥也要做民工,小娥不惜和公婆翻脸,死活闹着要走,说不依她她就上吊,或者跳崖。那天她抱着一盘粗壮的麻绳来找怀炳老汉,一见面就咧嘴笑,说他们总算应了,这样俺就不用这根绳子吊颈了,用它拉车吧。老汉疑惑着说,这可是上前线,你能行吗?小娥说,咦,叔你小瞧了俺,柱子兄弟敢去冒死打仗,俺往前线溜溜腿还不行?说完又笑,像拣了个大便宜。老汉想起,自她男人死后,还没见她笑过呢。

老婆子更是忙乎起来没个完。她睁着一双瞎眼,没白没黑地缝了个红兜肚,又在上面绣了钟馗像,说是护身符,反反复复嘱咐老头,到了前边,无论如何也要想法交给柱子,逼着他戴上。为了做这个护身符,老婆子的手指上扎得到处是针眼子。然后,她又没黑没白地推磨,磨出米面再烙煎饼,焦黄酥脆的煎饼摞在那里,足有多半人高。老汉劝她,说柱子吃不了这么多,你就歇着吧。她却说,你个老东西,光念着自已儿子,私心忒大呢。见了柱子的同志,每人分一点,让他们都尝尝,记住了吗?老汉一拍脑瓜子,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俺忘不了,放宽心吧。

临动身前,老婆子只留下三升玉米,让老汉把家里余下的两口袋粮食都带上。老汉说,咋,俺闹不准啥时回来,你个瞎眼婆子不想活啦。老婆子说,饿不死俺,村里人到时会帮俺的。呆在热炕头上,吃糠咽菜照样活命,孩子们就不成了,他们在前边拼命,离了粮食还打个屁仗。老汉拗不过她,只好气哼哼地把口袋绑在小推车上。这样,他们这辆车上的四百斤粮食,约有一半是怀炳老汉自家的。

支前的队伍浩浩荡荡,沿不同的道路奔向莱芜一带的战场。虽然已到了立春时节,但严冬仍在肆虐,呼啸的北风无孔不入,切割着人们裸露的肌肤。太阳尽管露了脸儿,然而它虚弱得飘飘忽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刮走。田野里的麦苗还在沉睡,遍地布了白霜,看上去晃人的眼。越往前行,气氛越紧张,已经能够听到远处隆隆的炮声,像雨天的闷雷。一路上,不知为啥,怀炳老汉和小娥尽量不提柱子,仿佛柱子是个易碎的器皿,一碰就坏。他们都把柱子搁在了很深的心里,抑制着不去触动他。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心里搁不下他,心中的他像只小兔,总想沿着嗓子眼儿,蹦到外面来。于是,话题绕来绕去,不由自主就扯出他来。比如小娥说,叔,你快六十的人啦,力气一点都不显差。老汉就说,可不,要论下力气,柱子都比不上我老头子。比如小娥说,叔,俺看来支前的人里,就数你年纪大。老汉就说,要是柱子不参军,推这辆车子的,就是他。又比如老汉说,大贵家的,你满二十了吧。小娥就说,过了,二十一啦。俺比柱子兄弟大三岁。俺那个死鬼和柱子同庚,都说女大三抱金砖,俺这辈子怕是连块石头都抱不上了。再比如老汉说,唉,大贵也够可怜的,从小就是个病秧子,摊上你这么个好媳妇,硬是没福命。小娥就说,他呀,要是顶柱子兄弟一根指头,俺也不叫屈。

说着念着,怀炳老汉的眼前就浮起儿子的面影。老王家一直人丁不旺五谷欠丰,到怀炳这一辈时,已是三代单传。再由于家境贫寒,他三十好几了,还未讨上媳妇。有一年的晚秋,他舍命从河里捞起一个女人。一问,她是临沭一带的人,婆家是个富户,因她连着生了四个丫头,被男人一怒之下赶出家门。她没脸回娘家,就四处流浪,沿路乞讨,到了沂河边,她突然不想活了,就顺水而下。后来这女人便成了柱子的娘。但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怀炳却当不上爹,女人的肚皮不知何故总也鼓不起来。眼看老王家就要绝户了,苍天有眼,他四十一岁那年,柱子终于呱呱坠地。往后他们再也没能生育,柱子就成了十亩地里的一棵独苗苗。家里虽然吃了上顿没下顿,虽然穿了这件没那件,但凡有一口吃的,但凡有一件穿的,都由着他尽着他。老两口扳着指头过日子,眼瞅着他长成了壮小伙,如果赶上正常年景,该当抱孙子了呀。

离战场越来越近了,隆隆的炮声愈加沉闷。怀炳老汉不敢再往下思想,他吭吭咳嗽一阵,感到脚下发飘发虚。他只好再用些力气,腰弓成一只大虾,使自己的步子不至于凌乱。身上的棉衣湿了干,干了湿,又凉又硬;头发、眉毛和胡须结了一层冰渣,用手一撸,噼噼叭叭往下掉。

在小娥的脑袋瓜里,柱子是另一种模样。三年前,一乘小花轿把她从东王庄抬到了西王庄。她的男人大贵和柱子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迎亲那天,柱子过来帮忙,端茶递水招呼客人。柱子的装束同其他的乡下同龄少年没啥区别,他们留着同样的发式,戴同样的翻耳棉帽,穿同样的对襟棉袄挽腰棉裤和圆口棉鞋,就连他们甩鼻涕的动作也几乎一模一样。但小娥却从他们中一眼挑出了柱子,他眉目柔顺,神态腼腆,衣着洁净,手脚灵便。吃饱喝足之后,小叔子辈侄子辈的冒失鬼们都涌到她的新房,信口胡诌,脏话不断,有的还动手动脚,撩拨得她耳热心跳,满面羞红,让她恼不得怒不得,只有招架的份儿。唯有柱子立在一旁,立在冬日的阳光下,丝毫不为所动,似乎他还是个童蒙未开的雏男。可他的个头是同龄人里最高的,他唇边的茸毛已经变粗变硬了。那一刻,她希望他也能过来,主动同她攀谈几句,哪怕说一些过头的话也不要紧。但呆了没一会,他就一声不吭走开了。

到了晚间,她才发现自己男人是个不可救药的痨病腔子,男人咳得地动山摇,梁上的尘土给震得纷纷往下落,烛光和窗户纸都跟着打颤。服侍男人睡下后,她和衣而卧,许久无法入眠,不觉又想到了柱子。天明醒来,枕头湿了一片。两家住在一个胡同里,往后见面的机会天天有,但每次碰上,他都规规矩矩叫一声嫂子,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多余的动作一个也不做。

小娥过门不到一年,男人就卧床不起了。以后每次回娘家小住,公公都差柱子代劳,送她接她。这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们并肩行走在回西王庄的小路上,柱子吭吭哧哧告诉她,有媒人给他提了一门亲,对方是东王庄大财主冯三多的小闺女冯桂香,他爹有点动心,冯三多也挺有意。小娥猛地驻下脚步,身子靠在路边一棵白杨树上,说兄弟你可别犯傻,俺和那冯桂香一块长大,对她知根知底,她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屁股瘪得像柿饼,怕是连个胎都坐不下;这且不说,她外不会种庄稼,内不会做女红,你娶这种媳妇图个啥?俺叔是看上了冯家的钱财,冯家是看上了你这一表人材。其实呢,冯家一文钱都恨不能掰成八瓣花,一年到头从来不吃三顿,即使冯家舍得给你家钱财,你说钱财金贵,还是人材金贵?小娥胸脯一起一伏,喘口大气,又说,傻兄弟,要是那冯桂香赶上你嫂子一根指头,俺就赞成这门亲事。后来怀炳老汉特别感激小娥,说幸亏她给搅黄了这门亲,否则就坏大菜了。因为去年入冬土改时地主冯三多挨了枪子儿,柱子若是当了他女婿,不给整死也得蜕层皮,更别说参加解放军了,怕只有参加还乡团的份儿。

那个美妙的下午,小娥依靠着一株挺拔的白杨树,说着说着就走了眼。路上不时有一对回家的小夫妻走过。天上不时有一双归巢的鸟儿飞过。田里不时有两只漫游的瘦狗跑过。小娥热辣辣地说,兄弟,你信吗,嫂子至今仍是根掐花带刺的嫩黄瓜呀,你大贵哥一口都没吃上呀,男人想做的事情他一件也做不了呀。话未说完,泪已沾襟。人都说小娥的脸蛋如月亮一般亮,人都说小娥的眼睛如星星一般明,但柱子就是不敢抬头看她的脸,柱子只是低头瞄她的脚。他浑身冒了汗,脸上水汽涔涔,呐呐地说,嫂子你别难过,大贵哥会好起来的。又说,天不早了,咱回家吧。回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再往后,男人一只脚踩阴间一只脚踏阳间,折腾了快两年,小娥收了芳心,尽心尽力侍候男人。埋了大贵,再定眼看柱子,见他不仅挺拔,而且健壮了。却就在这当口,柱子扛起枪走了人。

谁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面?小娥也不敢往下想了。

第二日中午,他们在靠近莱芜城的一个小村子里卸下粮食。怀炳老汉把三大包袱煎饼交给一个收粮的老兵,只留下筷子般高的一摞。草草吃过午饭后,带队的头头招呼大伙往回返,怀炳老汉和小娥一商量,决定加入到另一支民工队伍,往前线运弹药。怀炳老汉嘱咐几个乡亲,让他们回去后告诉他家老婆子,就说他和小娥给柱子送东西了,晚些日子回家。

城北面的丘陵地带是莱芜战役的主战场,那里枪炮声密得成了疙瘩。怀炳老汉沿途看到很多建筑物上用石灰水写着一些斑斑驳驳的大字,就问小娥写的啥。小娥指着一溜院墙上的一排石灰字说,打倒***,解放全中国。老汉又问,***是谁?小娥想了想,说,他是个不让咱老百姓吃饱饭的人。老汉琢磨了一下,说俺明白了。

临近黄昏时分,仗打完了。小娥搀着怀炳老汉立在一个高坡上。遍地躺着数不清的尸体,遍地是燃烧的灰烬,他们心惊肉跳,不敢往那上面看。刚打了大胜仗的解放军正在收陇,准备脱离战场。

柱子在哪儿?老汉一颗心像锤子击鼓那样怦怦着。小娥瞪大眼睛,在活着的人群里寻找。她闻到了一种非常刺鼻的气息,这种气息令她五内翻卷。她想起柱子曾经向她描绘过一种气息。这就是那种让柱子心魂不安的气息吗?小娥弄不清楚。

一个挎盒子枪的军官牵着匹高头大马从高坡下经过。怀炳老汉冲他说,同志,你见没见俺家柱子?军官说,叫柱子的忒多,哪个部队?老汉忙说,噢,他大号叫王长柱,是一纵七团三营的。小娥补充道,三营九连二排六班的。军官摇摇头说,一纵、二纵、七纵的人都在这里集结,乱得狠,怕是难找。

此时,队伍已归拢完毕,开始行军。成千上万的兵依次从他们面前经过,怀炳老汉和小娥大气也不敢出,眼睛更不敢眨,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扑面而来的身影。可这些身影几乎一模一样,步伐都很疲惫,衣服上都有烧焦的痕迹,而且大都沾着血,面孔都黑得像包公,只有牙齿和眼珠子是亮的。不多一会,怀炳老汉的眼睛就花了,他说,大贵家的,我眼力不济,你可要瞅仔细点。小娥下意识地点点头。突然,小娥尖叫道,叔你快看,那一个像柱子。等那一个近了,近了,再看,却根本不是。小娥急得快要哭了。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迎风站立,用力寻找,直到队伍过完了,也没见到柱子。怀炳老汉木呆呆的,手脚冰凉,一阵风吹来,差点把他刮倒。小娥背过脸去,偷偷抹了把清泪。夜幕已罩下来,远处偶尔响起零星的枪声,四周静得吓人。正不知咋办时,又有一支担架队匆匆路过,二人赶忙下了高坡,伸头打量担架上的伤号。蓦然,一个熟悉的面孔终于映进了老汉的眼帘——但不是柱子,是和柱子一个排的解放兵小算子。小算子也认出了怀炳老汉,示意抬担架的人停一停。老汉急煎煎地问,俺家柱子呢?

小算子吃力地说,已经开拔了。

老汉哦了一声,他咋样了?

小算子说,他了不得呢,上了战场比谁都猛。今天下午,他亲手捉了个少将师长,还在火线上入了党,当了班长,都成了我的上级啦。

不知不觉,老汉的脸上涂满了泪。小娥也模糊了双眼,脑袋里像开锅一般,但心里踏实了许多。老汉又说,他挂彩了吗?

小算子说,受了点轻伤,左胳膊让炮弹皮咬了一小口。

这点伤不算啥。老汉大声说。说完,他俯下身子,猛丁攥住小算子的一只手,孩子,你咋了?

小算子用另一只手指指胸脯,说没啥,两颗混账子弹不长眼,钻进去喝血吃肉了,奶奶的,便宜了它。

你不是说子弹会绕着你飞吗?老汉冒出一句傻话。

唉,人算不如天算呀。小算子凄凉地笑笑。

血珠子透过担架往下落,转眼汪了一片。抬担架的人咋咋唬唬要赶路,小算子说甭急,急也没用,我已掐算过,我活不过今夜子时。他又转向小娥说,这丫头,是王长柱的小对象吧,真够俊的。小子以前从来没讲过嘛,光一个人偷着乐,不够意思嘛。都到了这时候,小算子还有心开玩笑。

担架队远去了,天也黑尽了。怀炳老汉点上烟袋锅,边吸边和小娥商量,说没见上柱子他总觉心不甘,再说柱子娘捎给他的东西也没交给他,他想继续随队伍走。大贵家的,要不你先回家吧。小娥当即不容置疑地说,俺回家干什么?家里没俺一点牵挂头了,俺单单牵挂柱子兄弟,不见他一面俺也不甘心。叔,咱爷俩一块走,管它天南还是海北。

月光下,一老一少又上路了。

这以后,他们随队伍上泰安,下兖州,奔鲁南,进苏北。反正哪里有队伍,哪里就有支前民工,不愁没伴儿。他们运粮运弹,抬伤员埋死人,什么都干过。有一次,遇到敌机轰炸,同行的民工扔下运粮车就往路边的树林里钻,他二人不慌不怯,硬是把车子推到了安全的地方,结果很多小车被炸翻了,粮食洒得到处都是,他们车子上的粮食一粒没丢。怀炳老汉淡淡地说,柱子他们在第一线,啥样的恶阵没见过,几架小飞机吓不倒咱。小娥说,柱子兄弟当兵走时还怪咱没觉悟呢,他要是见了刚才那阵势,肯定夸耀咱爷俩一番。老汉颇为得意,说儿子是好汉,老子也不是软蛋,就连你这个长头发的小媳妇,见识一点都不比老爷们儿短。小娥美滋滋地说,俺比柱子兄弟还差得远呢。

队伍这一阵子没打大仗,形势不算紧张,老少二人的心情也像渐渐转暖的天气那样,充满了阳光。一路上的话题自然仍是离不开柱子。每到一座刚解放的城镇,怀炳老汉就说,肯定是柱子他们攻下的。每吃上一顿当地百姓为民工们准备的可口饭菜,小娥就说,要是没有柱子兄弟他们,咱哪能吃上这么香的萝卜炖肉白面馍馍呀。怀炳老汉沉吟道,柱子是个好孩子,又听话又懂事,就是腼腆,胆也忒小,见了蚂蚁都绕着走,见了生人就脸红,人都说这种脾性的孩子没出息。哪想到他当兵不几天,一立竿就见影,立马换了个人,小算子说他捉了个少将师长,大贵家的,你说说,师长是个多大的官?小娥说,师长带的兵呀,少说也有万儿八千。老汉啧啧道,瞧瞧,领兵一万的先锋官,生生让俺家柱子给捉了。老王家从古到今,就出来他一个兵,他没给祖宗丢脸呐。老汉说着说着就湿了眼睛。

一次,小娥幽幽地说,咱们队伍总打胜仗,照这样子打下去,不出几年就会夺了他老蒋的江山。等全国解放,俺柱子兄弟官当大了,进了城,再娶个城里的洋婆娘,会不会忘了咱西王庄?老汉胡子抖了抖,一跺脚,说他敢,看俺不敲断他的腿。他就是住上了金鸾殿,也不能忘本。人呐,啥都好说,就是不能忘本。

春天快要结束时,队伍调头北上,再次踏进沂蒙山。

山山岭岭,沟沟壑壑,一眼望不到边。山上的树绿了,路边的花开了,蝶儿贴着枝头翩跹,蜜蜂绕着花蕊旋转。空气里流窜着芳香,布谷鸟儿在眼望不见的高处声声啼叫,清亮的溪水倒映着山岗树木和蓝天白云。小娥就觉得眼里溢满了斑斓的色彩,心里荡漾着浓稠的情感。在缭绕不绝的阳光、月光、清风和植物的芬芳中,小娥一次次不可遏制地想到柱子。半年前的那个下午,小娥正在屋里给她娘家的兄弟纳鞋底,柱子突然闯了进来。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自打大贵死了后,柱子这还是第一次踏她的门槛,她禁不住眼睛发潮,鼻子发酸,心尖子撞得胸房又疼又痒,手脚一时不知往哪儿搁。柱子给她带来了离家参军的消息,她不信,死也不信,说你骗嫂子玩呢。柱子说,是真的,俺啥时候骗过嫂子。小娥当即噤了声,许久才说,俺早知道西王庄留不住你,任谁也留不住你,这是命。原本呢,兵荒马乱的年月,是好马就得拉出去溜一溜,是好男就得扛上枪抖一抖,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嫂子一句拦你的话都不想说。只是,你这一走,把嫂子的心也带走了呀。唉,不说了不说了,这是命。柱子似乎也动了心,说俺记住了嫂子的情,更忘不了嫂子的恩,只要俺不死,总有再见面的那一天。小娥忙伸手捂他的嘴,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万万讲不得。

小娥拿过未纳好的鞋底,让柱子试一试,说如果大小正好,这双鞋做好了就是他的,如果不合适,她另做一双。一试,差了许多,小娥生气地把鞋底扔到了一旁。这时,她的公公在外面大声咳嗽,她的婆婆在窗下走来走去,柱子不宜久留。送柱子出门时,见一队士兵训练归来,柱子就说,嫂子,兵们身上的气息忒好闻,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有这气息,你说是吗。小娥说,用不了多久,你也一样的,只是不知俺能否闻得到。柱子说,你会的,只要有心,就能闻到。

接下来的日子,小娥熬红了眼,把她的心魂缠绕在一针一线上。但时间太紧,她没能在柱子离家之前把那双鞋赶做出来。现在,那双千层底的布鞋就掖在她的怀里,每走一步都能觉出它的份量。它像一双大手,一下一下蹭她的肉;它又像两把小锤,扑通扑通敲她的心。她早想好了,她要等他再打了大胜仗时,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变戏法似地拿出它来,逼他洗干净脚,然后亲手为他穿上。傻兄弟,傻柱子,感觉舒坦吗?行了,啥也别说了,穿上嫂子做的鞋,唱着歌谣走天涯吧。

田里的麦梢变黄了时,他们进入蒙阴县。再往前走,就是孟良崮。

孟良崮到了。

老天爷,这是啥地方呀,崮上的石头全成了红的,崮上的树木全成了碎的,崮上的野花和小草一棵也不见了。活着的人都扯着喉咙疾嚎,对着天空放枪。怀炳老汉和小娥扔下小推车,跌跌撞撞往活人多的地方跑。

在孟良崮西面的山脚下,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纵七团三营九连二排。二排只剩下六个活着的,怀炳老汉一个也不认识。他抓住一个小战士的胳膊,用力摇晃着说,柱子,王长柱,他在哪儿?

小战士说,大爷,俺不认识他。

他明明就是二排的,咋会不认识。老汉生气地说,你们刘排长呢?

小战士急火火地把他二人带到伤员堆里。刘排长肚子上全是弹洞,一条腿也不见了,小脸惨白得像一张白面煎饼。刘排长使出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告诉怀炳老汉和小娥,柱子半年前就牺牲了,那是他参军离家的第七天,在费县境内,他头一次参战,刚进战壕,就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一句话都没留下。说罢,刘排长抬手指指上衣口袋,就咽了气。

小战士从刘排长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沾了血迹的照片,递给怀炳老汉。这是柱子此生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柱子身着戎装,怀抱钢枪,抿嘴凝眉,表情平静地望着他顿显苍老的爹。小娥的脑袋轰轰地响,仿佛全身的筋骨都被剔了去。怀炳老汉可能哭了,小娥看到他的嘴角一抽一抽,但她听不到他的哭声。她死死抱紧他的胳膊,不让他倒下去,同时也使自己不倒下。

这时,凉风呼呼地刮起来,天上雷声隆隆,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怀炳老汉忽然想起什么,他吩咐小娥把车子推过来,又吩咐小战士把刘排长的遗体放到车上,由他推着车子朝前走。走到一个炮弹坑跟前,他说,就埋这里吧。

三个人以手作锹,往坑里填土。怀炳老汉边往下洒土边说,孩子,你说走就走,再也回不了家了,你娘还天天盼你回去呢。她让俺捎给你的煎饼你一口也吃不上了。你干娘——咱家那棵香椿早就满院子飘香了。你临走时埋在窗户下的枣核儿也该发芽了。说完,他从小推车上取下那个小包袱,把早已碎成粉末的煎饼洒在黄土上。奇怪的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流泪。

小娥也没有流泪。那个瞬间,她觉得自己闻到了一种彻骨入髓的芳香。她想这一定是柱子兄弟向她描绘的那一种气息。

埋了刘排长,怀炳老汉哆哆嗦嗦点上烟袋锅。他哑着嗓音问小战士,孩子,你叫啥名字?

小战士说,大爷,俺叫赵天成,小名成子。

老汉认真打量了几眼成子,从怀里摸出那个已褪了颜色的护身符,说,孩子,戴上它。

小娥也把那双千层底布鞋拿出来,说,兄弟,穿上吧。

老汉仔仔细细帮成子戴好护身符,小娥小心翼翼帮成子穿上新布鞋。那边,号声响了,成子噙着泪珠冲他们敬了个礼,迈开大步朝队伍跑去。

紧接着,山风呼啸,大雨骤降。风雨中,这一老一少又推起小车上了路。

四十年代末,在沂蒙山区,在济南府外,在徐蚌大地,在那支势如潮水的支前队列里,如果你稍稍留意,就会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独特的身影。因为老的面若岩石,须发皆白;少的虽眉眼俏丽,依然鲜亮,但三尺青丝中已含了缕缕白发。所以他们格外引人注目。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