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人有人的命运一样,书也有书的命运。2005年,我到中央电视台10频道去录制了一套《揭秘〈红楼梦〉》的系列节目,又出了两部同名的书,没想到大受欢迎,两本《揭秘》全成了畅销书。我虽然从三十年前就开始出书,但这么多年来,许多书都只是常销书,而非畅销书。《揭秘》是我的书第一次畅销。
《揭秘》畅销了,我自然高兴。现在买书的人,谁能强迫他或她掏钱包呢?畅销,说明受到很多人欢迎,往往也说明有一些人在激烈地反对,畅销总伴随着争论的声音。在2005年的几次签名售书时,我发现,不少来买书的人非常年轻,有一些刚工作不久的白领,有很不少的学生,大学生居多,也有中学生。这些年轻人里,有的过去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发表过一篇《班主任》,曾经引起过轰动,后来,到八十年代中期,写过一本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至于我还写过些什么,就不清楚了。这很正常。我这么个写作者,能有那么一两部作品,给人们留下点印象,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但是,确实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就是有一些因为看了《揭秘》,因而对我这个写作者产生了好奇心,想看看我《揭秘》以外的文字。一个写作者,他把作品拿来公开发表,当然希望有人看。有人说我在《揭秘》热销以后,“聪明地”把一些过去的作品拿来再版,语含讥讽。人在世上,被讥讽,乃至被“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实,更聪明的是出版者。或者说,是市场那只无形的手。那只手,按我看,也无所谓聪明不聪明,有买方,才会有卖方,没有“聪明地”购书的消费者,我这样的写作者无论怎么聪明,也无法左右书的出版与发行。
我不放弃这样的一个时机,就是当有数量不算少的读者,想看看我除了《揭秘》究竟还写过些什么东西,那么,好,我就挑出自己觉得最值得向这样的好奇者奉献的作品,来交付出版者再版。当然,也许,还有些过去阅读过我这些作品的人士,他们喜欢过,甚至保留着旧版书,那么,他们如果心中仍保持着一份对我的善意与赞赏,看到这个新版本出现,也会替我高兴的。
这本《私人照相簿》,是我自己珍爱的心灵结晶。这些篇什,最早作为专栏文章,在1986年和1987年的《收获》杂志上连载。现在的出版物,可以说是“无书不图”,或者叫作“无图不成书”,而在1986年那个时候,像我写《私人照相簿》那样,文章里有那么多照片,而且那些照片又并非一般的“插图”,照片内容与正文叙述之间的关系,绝非“看图识字”,而是文与图、图与文互相补充,交融成一个独特精致的文本,那种做法,是非常出格的,从肯定的角度说,是一种文本创新,从否定的角度说,则是违反规范,“你这究竟算什么?小说不像小说,散文不像散文,也不像报告文学,你搞些什么名堂?”
说实在的,当时我那么写,并不是刻意要搞什么文本创新,只是在构思和创作时,觉得非采取那样的“四不像”形式,不足以挥洒出我胸中的块垒。
我从涉世以来到如今,总是遇到“资格问题”和“规范问题”。我在高中时本是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但在1957年时,有一天中午在教室吃饭——那时候我从家里带中饭到学校,学校负责蒸热,中午取来,在教室里和别的带饭的同学一起边吃边聊——不知怎么个话头引起,我眉飞色舞地说起吴祖光先生编剧的《风雪夜归人》,那一年春天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刚推出了那台戏,我看了觉得非常之好,正当我大赞那出戏时,有同学正告我:“吴祖光是大右派!”我那时才17岁,根本不懂政治,当然知道“右派分子是反动派”,但不怎么相信吴先生会是“反动派”,据说——这是直到上世纪末,当年的班长才在老同学聚会时告诉我的,我自己完全没有记忆——当时我竟然对那位同学说:“要是吴祖光是右派,我也当右派!”结果,这个言论被汇报上去,并记录在了档案材料中,到高考的时候,虽然我的考分并不低,但有那份材料,而且据说操行评语上还写有“建议不予录取”的字样,就造成了那样的结果:开头,任何大学都不要,后来,师范类院校招不满,才又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录取。我此后再没有更高的学历,至今我在学历一栏填写的,仍是“大专”两个很不“硬气”的字样。《揭秘》在cctv-10录制播出后,有人对我的抨击就是“师专毕业的人也有资格上《百家讲坛》吗?”
从师范专科学校毕业,自然是分配到中学教书,“他不就是个中学教员吗?”尽管社会现在强调尊敬老师,包括中学、小学和幼儿园的老师,但是,这样身份的人士如果参与更广泛的社会活动,往往还是被人质疑其“资格”。
资格?我不反对以学历、职称等来衡量一个人在某些领域里的参与资格,但是,那应该不是一种不可以逾越的标准。自从高考被人暗算栽了筋斗失却了过硬的“资格标签”,我就发誓要凭借发奋自学,挖掘发挥自己内在的潜能,闯出一条迈向社会最广阔处的通道。现在,我可以说,我实现了自我。
人是生而平等的。这是我的“资格信条”。
自学可以成材。这也是我的“资格信条”。
凭本事吃饭。这更是我的“资格信念”。
以创新的能力、感召力、吸引力,而不是地位、头衔和特权去获取社会承认。这是我永远不会更变的“资格信念”。
1988年,香港《大公报》举行报庆活动,邀请我参加,那时我是《人民文学》杂志的主编。同时被邀请的人士中有原新华社和《人民日报》负责人吴冷西和他的夫人肖岩,而肖岩“文革”前一直担任北京师范专科学校的校长。她见到我,不禁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鸡窝里飞出了凤凰来!”这是她对我的资格的一种评价。
我在那前后也已经与吴祖光、新凤霞两位前辈伉俪有了交往,后来吴先生听我告诉他,我曾因为激赏他的《风雪夜归人》而遭遇人生中一次坎坷,喟叹良久。
自1977年发表出短篇小说《班主任》,我的人生越来越富于戏剧性,福祸相倚,荣辱交替,有想得到的事果然发生,更有想不到的事情忽然降临。
《私人照相簿》的写作和发表过程中,1987年2月我因一场“舌苔事件”而被停职检查。这样的人的文章,还能继续发表吗?又是资格问题。《收获》却坚持接受和发表我稿件,直到我又戏剧性地复职——我又一次使用了“戏剧性”这个字眼,那的确很有“戏剧性”,我不但复职,而且还立即获准到美国访问,那是1987年秋天,我应邀到美国一系列最有名的大学演讲,其中包括哈佛、耶鲁、史坦福、哥伦比亚、伯克利、康奈尔、麻省理工……我演讲时底气很足,资格?他们邀请我,我当然有资格。
2000年,我接受英中文化协会和伦敦大学邀请,到英国讲了两场《红楼梦》。至少,英国的邀请方认为我有那样的资格。
但是,资格问题仍然会朝我袭来。我的内心是脆弱的。我深深地意识到,有时候,看起来遭遇到的是资格问题,甚至只是资料问题,技术性问题,但其实,所遭遇到的,是人性,而且并非人性中的善意和宽容,乃是人性中某些最阴暗和诡谲的东西,原来觉得法国那个萨特说“他人是我的地狱”,属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现在才憬悟,那表达的是“人要不死语必惊人”的生存欲望。
人要自信。要尽量不去成为他人的“地狱”。要自己给自己一座哪怕是小小的天堂。
《私人照相簿》我为自己建造的,小小的一座天堂。这里面有温情,有宽容,有自我忏悔,有去理解其他生命的努力,却没有对其他生命的苛责与贬损。
大约是在1997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当时的负责人来我家,说到《私人照相簿》,他们想印这本书,但那时我跟另一家出版社签的约还没有到期,他们就说,他们受到我这书的启发,打算创办一种《老照片》,一辑辑地编下去。后来他们编印出版的《老照片》果然大受欢迎。
说我是把老照片和文字交融一起的文本的创新者,也许夸张了一点,但是,使图文交融的文本流行起来,我的《私人照相簿》确实起到了引领风骚的作用。
规范,我当然尊重。没有规范,人们怎么交流?但是,人文方面的规范,与科技方面的规范还有不同。更何况,任何规范,也都有一个粗成、精化、成熟、调整、筛汰、更新的过程,这过程呈螺旋形方式,始终在运动,不能僵化。
曹雪芹写《红楼梦》,符合那时候写作的规范吗?如果他去符合那些规范,还有《红楼梦》吗?《红楼梦》的写作的实质,就是一次成功的反陈腐规范的创新行为。在文学艺术的发展中,没有比自主创新更重要的了,印象派绘画不反古典绘画的规范,能产生吗?卡夫卡如果不敢超越规范,又怎么能写出《变形记》?……
从写《班主任》起,我就总试图超越那些我认为是束缚我思想的规范,从写《私人照相簿》前后,我就进一步去尝试不怎么规范的表达形式。我从来不是一员所谓的闯将,我在新尝试中总是小心翼翼的。现在我懂得了,不管你怎么谦虚谨慎,像我在《揭秘》里不仅没有vs或pk任何他人,而且一再地申明自己仅是一家之言,对不同的看法我引用后总要说“对此我很尊重”,但是,到头来有的人还是绝对不能容忍我上电视和受欢迎,为什么?就是我没有到他们的那个老灶上去讨生活,而试图盘出一个自己的新灶,熬一锅自己的汤,惹得那么多人来喝。
盘新灶,熬新汤,这是我生而为人的创造自由,我绝不能放弃。
您盘您的灶,您熬您的汤,您的灶火旺,熬的汤好喝,找汤喝的人自然就都到您那边去了,是不是?
如果我盘的灶居然火不灭,熬出的汤一时间大受欢迎,您可以告诉要喝汤的人,我的汤不好,别来喝,但是,您怎么能来砸我的灶,必欲掀锅毁灶而后快呢?
在人文领域,灶越多不是越好吗?汤的品种越多味道越不一样,不是越好吗?把精力放到盘好自己的灶熬好自己的汤上,不是比去掀人家锅毁别人的灶好吗?保障盘灶熬汤的自由,让想喝汤的人自由流动,自主择汤,不是一个更良好的有汤世界吗?
《私人照相簿》里,其实早有类似的诉求。希望人与人能尽量达到沟通,相互理解与谅解,宽容与谦让。谁的生存是容易的?生命都有弱点和缺点,甚至错误与罪过,只要大体是于人无害,就都应该得到尊重与怜悯。
这本书1988年先在香港出了一个版本,1997年又在上海出版印了两回,但是,却没有引起我预期的反响,更谈不到畅销。而我自己觉得这是一本让大多数读过它的人都不会失望的书。这本书通过一系列个案,探讨了人的生存之谜,个体生命在与时代、社会、环境、家族、他人的互动中,遭逢革命、巨变、离乱、邂逅、大悲大喜和往往又显得颇为悠长的平淡和庸常,怎样从中寻觅出活着的意义,以及如何面对那必不可免的死亡的神秘。
也有知音。不仅国内有,国外也有。法国汉学家戴鹤白(roger darrobers)就非常欣赏《私人照相簿》。虽然他已经翻译了我五本别的书,一时还并没有翻译这本书的计划,但是他告诉我,每当他翻阅它时,读到某些片断,心里会涌出阵阵感动。书里有一篇《留洋姑妈》,写到我的两位姑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留学法国的故事,其中有她们在巴黎卢森堡公园大台阶上拍的照片,2004年我第四次去巴黎,戴鹤白陪我重游卢森堡公园,他事先也没告诉我,他带着一本《私人照相簿》,原来,他是建议我,到七十多年前姑妈留过影的位置,也拍张照。他翻开那书,带我寻找那个位置,找到后,给我拍了照片。空间依旧,而伊人早去,令人唏嘘不已。
由于这本书里原来使用的那些照片,借来的后来都还给了人家,自己的也未能集中保存好,现在这个版本,只能使用1988年的香港版里的印刷照片扫描,效果不是很好。这不是一本追求靓丽效果的当代写真集,这些老照片即使是原照,也大都陈旧模糊了,阅读这些照片,意义在于体味历史的沧桑和人生的艰辛,希望读者们理解和谅解。
一切都难以预测。这个新版的《私人照相簿》会吸引到多少读者呢?随缘吧。
2006年2月12日 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