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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命运的紫罗兰 §却道天凉好个秋——关于幽默的随想

新写了一篇小说,不怕退稿地投出去了。不是“新潮小说”,没有“语言颠覆”行为。有故事。讲一个人去百货商场买牙刷,女售货员冷若冰霜,态度生硬,于是……当然不是吵架,也不是提意见,而是,他惶恐地向女售货员道歉:“真对不起,我惹得您这么不高兴,请您原谅我……”女售货员白了他一眼,转身躲开了,于是他只好去找值班经理,值班经理说如果售货员态度不好一定要进行批评教育,并立即带他去落实买牙刷的事,但他强调:“买牙刷事小,我犯的错误事大——我让你们商场的一位售货小姐生气了,我愿意向她道歉,我希望得到她的原谅……”值班经理目瞪口呆……后来他一直找到副总经理,人家对他挺好,一点也不急躁地听他讲话,耐心地给他解释,可就是听不懂他那个“道歉”的逻辑,结果……没有结果,没人接受他道歉,他离开百货商场,走了。小说题目叫《缺货》。

缺什么货?

小说不能太直露。各派批评家都主张含蓄。我自然留给读者去思索。

——你就不能幽默一点儿吗?

现实生活中,可能会有亲近的人这样提醒你。

的确,为什么不能幽默一点儿呢?干吗弦儿绷得那么紧,那么一味地严肃,一个劲儿地庄重,总那么副正儿八百的模样?

你可能比我还强点。我这人就特别缺乏幽默感。有时候倒是想幽默,可幽默不起来。

有人告诉我,中国文化传统中,没有“幽默”这个东西。

“幽默”这个词,两千多年前的屈夫子可是用过,在《楚辞·九章·怀沙》里,有“孔静幽默”的字样。可历代论家对这句里的“幽默”的解释都是静寂无声的意思,没有争论。

我们现代汉语中的“幽默”一词,据说是林语堂(1895—1976)在本世纪30年代初从英文中的humour一词音译创造出来的,指有趣而含意颇深的言语、行为。“幽默”是“舶来品”,这个词其实是个外来词,同“干部”、“沙发”一样。

中国文化传统中,竟真的没有“幽默”这个东西么?

有没有与“幽默”同义的词?“滑稽”、“诙谐”、“揶揄”、“戏谑”、“调笑”、“逗趣”……似乎都与“幽默”不同。《史记》里有《滑稽列传》,里面写到的淳于髡、优孟、优旃、郭舍人、东方朔、西门豹等“滑稽人物”,或擅“谈笑讽谏”,或擅“敏捷之辩”,有些地方,近乎“幽默”,然而他们都直接以其术参与高层政治,负荷太重,与今天我们所谈的日常生活与社会活动中的幽默,究竟还是两码事。

《唐诗三百首》,算是历来最被叫好的一本清人选的唐人诗集,认为它选的作者、内容、风格都相当广阔,且有代表性。但你一首首读下去吧,竟很难找到几首有幽默感的来。以我个人愚见,只有王建的一首五绝《新嫁娘》,算得上一首幽默诗:“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红楼梦》,被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尽管笼罩总体的是悲凉,里面倒也百味俱全,幽默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却实在只是极次要的因素。同时代产生的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专事讽刺,近幽默处更多一些,然而也非作品的精髓。晚清的《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就连高档的讽刺水平也维系不住,有些地方几近于愤激与怨骂,离幽默境界就更远了。

直到“五四运动”之后,中西文化发生第一次大撞击,中国文化中才喷涌出了一些幽默,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鲁迅先生《阿q正传》的发表。它从1921年12月即在《晨报》副刊“开心话”专栏开始连载,那时林语堂还远未发明“幽默”一词,但中国文化中的幽默高峰,实际上已经涌现。

中国古文化中,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就连“诙谐”,也从未成为气候;中国新文化中,《阿q正传》式的幽默又并未繁荣起来,所以,与世界上其他一些民族一些国家相比,我们似不必讳言——中国人比较缺乏幽默力和幽默感。

承认幽默的缺乏,我以为并不丢脸,所以也无需“鼓起勇气”。

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素质和风格;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具体情况。比如我去过法国也去过德国,总体而言,印象中法国人相当浪漫,德国人过分严肃,两者相比,法国人就比德国人来得幽默。我有的德国朋友就承认他们德国人不大会开“巧妙的玩笑”,这些丝毫也不意味着他不爱自己的祖国,或在比较会开“巧妙的玩笑”的法国人面前有民族自卑感,我想也不会有另外的德国人听了他这话,便斥他为“丧失民族尊严”。这就犹如蒙古国的人承认他们国家没有出海口也没有大的河流一样,那是一桩事实,承认那事实无碍于他们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无碍于他们国家的尊严。

近些年来,一些报纸副刊上,一些杂志上,常以“西方幽默”来“补白”,虽说点点滴滴,却也“润物细无声”地往中国人心灵中浸渗着幽默元素。

信手拈来几例:

①有人问演员、体育播音员鲍勃·于克尔:“你是如何处理作为一个演员的压力的?”回答:“非常容易。当我失败了,就把压力放在了我后面的人身上。”

②有人问名演员伍迪·艾伦:“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是你的梦想吗?”回答:“我更愿意永远活在我的家里。”

③父:皮埃罗,今天不要去上课了,昨天晚上,妈妈给你生了两个小弟弟,明天,你给老师解释一下就是了。

儿子:爸爸,明天我只说生了一个;另一个,我想留着下星期不想上课时再说。

④一个主妇指着柜台上出售的青春护肤膏问:“老板,这玩意儿到底有啥用?”“有啥用?”老板理直气壮地叫来一位年轻女售货员:“妈,让这位太太瞧瞧您的皮肤!”

⑤南因先生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要向他请教学问,可是客人没有听他的话,自己却滔滔不绝地大谈起来。过了一会儿,南因端来了茶,他把客人的杯子倒满以后仍在继续倒。客人终于忍不住了:“你没看见杯子已经满了吗?”他说,“再也倒不进去啦!”

“这倒是真的。”南因终于住了手,“和这个杯子一样,你自己已经装满了自己的想法。要是你不给我一只空杯子,我怎么给你讲呢?”

以上①、②两例,都是当别人提出一个颇为严肃而重大的问题时,以轻松巧妙的介绍躲闪了过去,而又不显得失礼,并颇有深意。这是西方人日常生活特别是社交活动中最常见的也往往最调剂气氛和引出兴味的语言幽默。林语堂在晚年的《八十自述》中记述说:“有一次,我在台北参加某学院的毕业典礼,很多人发表长篇大话,轮到我讲话,已经十一点半了。我站起来说:‘演说要像迷你裙,愈短愈好。’话一出口,听众鸦雀无声,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报章纷纷引用,变成我灵机一动所说的最佳幽默之一。”出生于爱尔兰的英国著名剧作家也是幽默大师萧伯纳(1856—1950)1931年访问中国时,林语堂为他做翻译,萧伯纳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到达上海的,欢迎者中有人对他说:“萧先生,你福气真大,能看见太阳在上海欢迎你。”萧伯纳答道:“不,我想是太阳有福气,能在上海看见萧伯纳。”林语堂认为这是萧伯纳幽默水平的一大展现。像法国文学家大仲马(1802—1870)、小仲马(1824—1895)、美国小说家马克·吐温(1835—1910)、欧·亨利(1862—1910)等,都有一连串这类幽默应对的轶闻趣事。

③、④两例则是体现在文字上的供人阅读引人一笑的幽默。据说英国伦敦有家店铺门上挂着个牌子:“我要你的脑袋!”乍一看吓一大跳,再细看,原来有红蓝相间的斜条纹旋转柱,却是一间理发馆。那幽默便不是“说”出来而是“写”出来供人发噱的。

⑤则属于行为幽默。在英国电影演员卓别林(1889—1977)主演的美国好莱坞一系列以“流浪汉”为主角的无声影片中,这种行为幽默被发挥到了极致。

幽默是个好东西。当然,没有它,地球照样转,人们照样过。

政治家的政治事业之成败,绝不取决于他是否有幽默感。但有幽默感的政治家,也许自信心就比较强,应付复杂局面的招数就比较多,在公开的政治活动中,在民众心目中,形象也就比较易于被接受,甚至魅力大增,因而幽默便成了推进他政治事业的一种助力。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便具有相当的幽默感,据说1971年“九一三”事件即***叛逃事件发生的当天,他的反应是说了一句中国俗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体现出他在突发事件面前举重若轻的承受力。他的幽默感也体现在他那四卷选集中,尤其是解放战争期间的几篇文章,例如《别了,司徒雷登》,单从行文之幽默也可称佳作。

搞经济的,银行家、企业家、商人以及各种公务人员,还有科学家、工程技术人员,也许从事业角度最无需幽默,然而表现幽默和感受幽默,对他们缓解精神,松弛心弦,调剂人际关系,润滑利害间的搏击,总也还有些好处。

至于活跃在大众传播媒介中的种种人物,如作家、新闻记者、艺术家,尤其是演艺人员,幽默就不是可有可无之物了。有的行当,如曲艺中的相声,话剧中的小品,戏曲中的丑角,乃至魔术表演,那简直就全靠幽默立足。社会中的一般人,有的原本就很幽默,有的本来不那么幽默,借助于“传媒”,从某艺术家那比较精致的幽默中获得一些启迪,或更能幽默,或有意无意地模仿着在自己的生活中增添些幽默,则都能大大地使心灵轻松,获得一种特殊的愉悦与慰藉。

对上司的幽默:“当您想要辞退我的时候,请务必先跟我请示!”

对下属的幽默:“您要再迟到的话,我们只好给您一笔小小的奖金了——不过请把您下一个工作单位的地址告诉我,以免奖金汇错了地方。”

对丈夫的幽默:“你跟姚太太以后再在街头相遇的时候,不妨再没完没了地回忆你们的中学生活——只是希望先教会我更多的体操动作,因为我跟姚先生除了耸肩、摊手、摇头、吐气四个动作外,再想不出别的动作来。”

对妻子的幽默:“都说骆驼穿不过针眼,但我的两眼都是针鼻,你的身材永远能畅通无阻地穿过!”

儿子对父母的幽默:“爸爸,妈妈:想念你们!你们很不容易,当然不必给我汇款!我现在用最后一张信纸、最后一个信封和最后一张邮票给你们写信,就是为了告诉你们:我自己会有办法的!附言,我的门牌号是105不是108,切记!”

女儿对父母的幽默:“爸爸,妈妈,这个星期日我不回家了——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电话里讲不清……简而言之,我不过是想对你们25年前的状况,做些模拟试验,搞点学术研究罢了!”

作者对编辑的幽默:“鉴于批评家们对颂赞好作品已经厌倦,所以寄上拙作,将使批评家们为其拙劣却又可大发议论而欢欣鼓舞——贵刊将因此广为人知,先此致歉;并对贵刊可能预付稿酬一事,竭诚致谢!”

编辑对作者的幽默:“大作拜读,诚系佳构,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相似之作,本刊近期已发,实不敢做第三者插足事,以免法律纠纷也。完璧奉还,各系情心!”

老师对学生的幽默:“你答不出这个问题是必然的。我只不过偶然点到了你的名字。希望下一次我必然点到你的名字,而你偶然地做出正确的回答。”

学生对老师的幽默:“老师,今天您提出的这个问题对我不合适,就像您今天穿的外套对您不合适一样……怎样才合适?那要我自己挑才行,您在服装店难道不也是自己挑吗?您今天的外套大概不是您自己挑的,所以……让我挑一个合适的问题来答吧!”

以上的幽默都是我临时虚拟的。实际上我个人在生活中和社交活动中都很少像上面那样地幽默,也很少接受别人那一类的幽默。

妨碍中国人彼此幽默的因素,我想有:

传统“礼教”的影响。连《诗经》中都唱道:“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所谓“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防止水之所自来也”。幽默则一定要如“自来水”般一时的灵感兴致,属“乱来”行为,当然不能畅行。人自处时尚且以“眼观鼻,鼻观心”为正,互处时当然更要“以礼相待”,哪容“非礼”行径。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影响。据说“文革”中有人呼了领袖万岁的口号,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为什么呢?因为他身旁一人揭发他:领呼者领呼的是“万万岁”,而他只喊“万岁”,减岁一百倍,居心何在?!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前提下,你错出那符号系统一丝一毫便有“反动”之嫌,怎能打乱既有的符号系统,另起一“幽默”的炉灶呢?

心理结构的特点。中国人好面子,因此最怕“丢面子”,尤其怕因别人生出“误会”而“丢面子”,所以同别人接触时总愿把话说清楚,因此正话正说,反话反说,这样可以不生误会,保住“面子”。幽默的语气特点却是正话反说和反话正说,最易招致误会,误会中或伤别人“面子”,或自己显得无礼和唐突而“丢面子”,后果都不好,因此最好少幽默和不幽默。

近代史以来的群体处境。自“鸦片战争”以来,便一直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的群体感觉,所以从本世纪初始,中国知识分子就有的呼吁救亡,有的主张启蒙,有的则认为既要救亡又要启蒙,而无论救亡和启蒙,都沉重而严肃,实在容不得幽默插足。

中西文化大撞击中的抉择难度。近百年以来,西方文化先是伴随着宗教渗入,后来更成为经济侵略和政治、军事侵略的先导或“随员”,对中国人的心灵撞击猛烈而痛楚;20世纪中叶中国终于站起来了,排除了西方对中国政治、军事与经济的宰制;80年代后更主动采取了改革开放的战略,使中西文化的大撞击更正面也更广泛,在这大撞击中,中国人有了更主动也更宽阔的抉择余地,并且可在平等、互利的前提下进行抉择,然而这也就派生出了抉择的难度——面对的方面太多,涌来得太急,考察不可能太细,把握不可能太准,而自发的模仿、照搬、流行又起得很猛,很难控制和驾驭、劝导与排疏,因此,面对着萧伯纳式的“太阳有福气在上海看见我”一类的西方幽默,我们就不一定心里好受,不一定愿意借鉴,不一定乐于“以牙还牙”地也“幽默”一下;像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黑色幽默”,自有人介绍到中国以后,模仿者竞起,而许多人就觉得此乃“不良倾向”,应加以排拒——究竟是借鉴吸收好还是批判排斥好,对更多的人来说便构成了一个两难的问题。

文化水平的限制。幽默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知识的丰富、联想的快速、使用语辞的技巧,而这都需要较高程度的文化修养。在中国农村你可以遇上语言做派颇为幽默的老农,但你细加考察,便会发现,即便他是一位文盲,但总也是当地见多识广、思路敏捷的人物——他总比其他当地人去过更多的地方,有更多的耳闻目睹,听到过更多样的语言表述方式,“读”过更多姿多彩的生活画卷与人生百相,所以他能幽默。但总体而言,中国人的平均文化水平还不够高,因此幽默也就相对难以流行。

有人说“幽默是盲人吃撑了肚皮打出的饱嗝”,其实不然。贫窘处境中的人,乃至危难中的人,往往也具有幽默感,且幽默的水准相当之高。幽默能力之高低,与人的物质生活丰裕与匮乏程度无关,但与人心灵的丰裕与匮乏却成正比例。幽默是心灵富有者的特产。

据说一位无辜被捕者戴上手铐时问:“这镯子是18k还是24k的?”

又据说一位无辜被枪杀者向刽子手说:“等一等,我还有一泡尿没撒!”

幽默有时候成为灵魂飞升的翅膀。

幽默都是软的,硬幽默不成其为幽默。

“幽他一个默。”生活中偶尔有人这样提议。语法上似乎是说得通的,但幽默不应为响应提议而产生。幽默应是自然而然生出的,灵感似的,即兴的。

幽默不应重复。

幽默最尊崇独创。

抛出的幽默如果没有丝毫效应,则说明对方完全不能体察幽默。这时应不必再幽默,幽默不应浪费。

抛出的幽默如果使对方感觉到你在幽默而他觉得你幽默得不够味儿,一般他必回敬你一个幽默,倘也不太成功,一般你会再补他一个幽默,直至双方的幽默势均力敌——幽默如水,有流平为止的倾向。

幽默多一分便成为油滑。

幽默少一分则成为做作。

幽默≠玩笑。

幽默多少有些深度,可资回味。玩笑只不过博人一笑而已,笑过就随风而散。

幽默≠诙谐。

幽默往往不仅体现于语言,也溶解在表情、手势、身姿和风度里,而诙谐一般只是一串逗趣的语言。

就引出的笑声而言,强度上一般是幽默〈玩笑而〉诙谐。

玩笑搞不好会伤人。

幽默即使不成功也不会伤人。

诙谐搞不好会流于庸俗。

幽默即使不成功也不同于庸俗。

幽默是高雅的一个分支。

幽默会使人发笑。但哄堂以及捧腹、喷饭一类效果不一定标志着最佳的幽默。

最佳的幽默引出的笑有两种:

一种是会心地抿嘴而笑,

一种是含泪的微笑。

预先构思好的幽默往往显得笨拙。

灵机一动的幽默往往更加精妙。

就个人而言,幽默的能力与性格、气质相关。像我,性格比较内向,气质比较拘谨,就不擅主动幽默。

但接受别人幽默的能力,似与性格、气质无关。像我,虽有上述的性格、气质,但当别人对我幽默时,我却能达到愉快的体察,并能情不自禁地做出迅速的回馈。

在两个以上的人相处时,幽默常常是提供给第三者欣赏的。

从旁欣赏别人之间的幽默,是人生一大乐事。

自嘲不一定都是幽默。

但幽默的自嘲必是最出色的自嘲。

幽默的自嘲仿佛灵魂的热水浴。

幽默是更高层次上的理解。

幽默是更高层次上的宽容。

在群体大悲怆时,幽默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在个体大悲恸时,幽默更应退避三舍。

幽默是一种高级冷静。

幽默有时又是一种可贵的同情。

“为幽默而幽默”往往并不幽默。

幽默是对突临境遇的一种超越术。突临境遇并不单指灾变,像爆发的好事,也是一种突临境遇。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当记者问他将怎样花掉这笔奖金时,他说:“在西方社会,作家都是瘪三。我不知道怎样花这笔钱,也许买一幅画吧。但是如果画太贵的话,那就买半幅怎么样?”对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而言,高达二三十万美元的诺贝尔文学奖奖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但相对于商业巨子而言,那只不过是金钱交往中的一个小零头,他们抛出几百万美元买一幅画是寻常的事。帕斯深知自己突得殊荣和奖金在世上远非登峰造极的境遇,所以自嘲,所以幽默,体现出一种明智的超越,而不是“烧包”,不是忘乎所以,不是“露小”而徒供人从旁窃笑。

幽默是一种自知。

幽默也是一种知人。

幽默是什么和幽默不是什么说了许多,究竟还是不能严格地界定出幽默概念的内涵和外延。

有人查了各种外文辞典,发现英语humour源于法语,而根又植于拉丁文,原意是“体内汁液”的意思;德语辞典中的解释最详。但各种辞典的解释不仅不能划一,有时还相当艰涩难懂,还竟至相互抵牾,使人莫衷一是。在《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查汉字“幽”打头的词语,并无“幽默”的词条,只有“幽默曲”这一音乐术语,从附录中查humour,再查回去,则只有“体液”的解释,竟丝毫不提有“幽默”的含意。

林语堂本人对中文“幽默”一词的解释也前后并不一致,有时把意思说得极大,有时又说得较小,不过,他有一次说幽默是“处俏皮与正经之间”,倒很传“幽默”之“神”。

幽默虽常常依仗语言和文字传达表现,但幽默的定义却似乎又只能意会足而不能言传尽。

幽默只能算是作料。

生活中有幽默,生活更有味。

但生活本身不能由幽默构成,就像一盘作料不能构成一道菜。

幽默不能当饭吃。

有人很能幽默。无处不幽默,无事不幽默,面对任何人都无不幽默,将一切都化为幽默。

幽默到这种程度,我以为便不可取。

一天到晚满嘴幽默的人,往往是述而不作之人。

将一切都化为幽默的人,往往是没有终极追求之人。

幽默不可强加于人。

幽默亦不可强求强取。

我那篇题为《缺货》的小说,买牙刷的那位顾客似乎就有点强求强取。女售货员表情冷淡、态度生硬,服务态度不佳,他不是正面提意见,不是抨击争吵,而是极为谦恭地表示:“我为了买一把牙刷,惹得您这么不高兴,我犯错误了,我得向您道歉……”他祈盼着对方或莞尔一笑:“恕你无罪!你接着犯错误吧——买几把牙刷?”或露齿微嗔:“瞧你!干吗这样?你是我们的上帝呀……”但都不是,那女售货员竟一扭身,躲进货柜后面的休息间去了。他满楼寻找那祈盼中的东西,竟渴望而不能得。

他感到深深的寂寞。

但他的遭际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一桩平淡无奇的小而又小的事。

最后他走在街头,像顽童弹玻璃球般地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笑出了声来。

总算他自己还有……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两岸无猿啼,或啼声时断时续,或前半截啼后半截住,轻舟也都会过万重山。

轻舟如生命,万重山如世事,猿啼便如幽默。

“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人生,自然是兴味盎然的人生。

两岸无猿啼,或时断时续,或前有后无,亦是人生,也未必就枯燥萧索,因为还有满目青翠,还有江浪滔滔,还有碧空远影,还有阳光月色,少去猿啼固然遗憾,但也不是什么重大的损失。

总说幽默可有可无。然而还是有好。

幽默是一种天籁。

世界原本很单纯。人类把它搞复杂了。

儿童原本很单纯。岁月把人搞复杂了。

幽默往往能使人从复杂中跳出,回归单纯。尽管可能只是一瞬间,却足可珍爱。

幽默常表现为童真。

在写出来供人欣赏的幽默中,儿童往往担任主角,他们那些并非刻意幽默的“童言”,常如潺潺溪水,流过成人读者的心头,产生一种清凉甘爽的效应。

辛弃疾(1140—1207)的《丑奴儿》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有一种解释,说之所以“欲说还休”,是因为“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却道天凉好个秋”是古诗词中难得一现的幽默。

倘“欲说还休”而果然“休也”,那是悲凉。倘“欲说还休”而竟大爆发为“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那是怨愤。倘“欲说还休”而化解作“满城春色宫墙柳”,那是粉饰。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好个秋”,一笑,确系幽默。

公共汽车上,照例满载着乘客,总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车子猛然刹住了,站着的乘客不免都往后仰倒,一位男乘客虽揪着把手依然不能抑制身躯,后背撞到了一位女士身上,该女士不禁愤怒地来了声:“德性!”

“德性”是北京人骂人话中比较文明的一种,但倘男士被女士骂为“德性”,在旁人听来则总有些“那个”。“德性”两个字的原意是“有道德”,“瞧你那臭德性!”自然是正面地骂,简缩为“瞧你那德性!”变为了反骂,再简缩为“德性!”便成了饱含鄙夷与批判的浓缩之骂。

那被骂的男士在一声响亮的“德性!”之后,做出这样的反应:“对不起,小姐,不是德性,是惯性!”

话音落后,车厢里听到这话的人们一大半都笑了。那女士笑没笑无从考察,但她也便不再吱声。

男士的话,十分幽默。一句幽默的话,顿时化干戈为玉帛。本来,旁边的一些人预料一场司空见惯的车厢争吵必定爆发:“谁德性,你才德性呢!”“咦!你撞了人你还有理了!”“怕撞,你坐小轿车去!”……谁知男士一句话便“和平解决”,大家回过味来,也不禁化观战的心理为隽语的回味。

幽默有传染性。

别人传染给你。

你传染给别人。

大家交叉传染。

也许,日后的中国,幽默会像感冒一样,时不时地流行起来。

没有医生、护士的事儿。

因为,幽默是一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