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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妙解《红楼梦》 四、关于主线

果然《红楼梦》“迷失”部分大体如上之述,它的主线似乎也就毋庸赘言了。

这是一幕幅度宽广的立体社会悲剧画图。它之所以具有永久动人的魅力,原因在于它冷酷无情鞭笞的是整个封建制度一切该诅咒的虚伪、罪恶和丑陋,它为一切真诚、善良、美好事物的受尽摧残发出了断人肝肠的曼声叹息。曹雪芹是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在微红的血色中向人们显示他所见到的前途。这是十八世纪的思想家代表着要兴起的资产阶级的愿望,要揭起黑盖子,冲出竹幕铁屋的艺术写照。我以为此即是《红楼梦》主线之所在。

可不可以用“爱情”来概括它的主线呢?

宝玉、黛玉两位青年,为着自身爱情自由,这个对他们来说最切身、最敏感、最现实的问题,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封建宗法进行了不调和的斗争,这是事实。然而这种爱情斗争,曹雪芹将其升华了,我们看到的不是正常的爱,而是爱的“蒸气”,当雪芹将其重新“结晶”后,我们看得到,这种爱情与文君、莺莺、杜丽娘的爱情有着质的区别(此诸女子,多少有点“为爱情而爱情”),这是一种有理想、有向往、有共同思想基础的爱情。它的主旨不在于“不自由”,它的悲剧乃是与整个社会场景糅合、融会、贯通在一起的,它所起的实际作用乃使这种社会悲剧更加深化。这样,爱情故事就只能说是附着在主线上的一根柔韧的纤维。

如果说宝黛爱情乃是主线,那么就不能解释书中所描写的超过多少倍的与此爱情无关的人和事,以至于取消了这些人和事就将使《红楼梦》不成其为《红楼梦》,变成一部拈酸吃醋的四流五角恋爱小说。同时也不能解释,黛玉死后的长时期,《红楼梦》所表现的整个事态,仍在不受此种爱情约制下继续正常发展这一问题。

研究《红楼梦》的诸君,总不会没有看过国产越剧片《红楼梦》吧?此影片即以爱情为主线拍制的。如其《红楼梦》真如电影《红楼梦》,您还研究不研究了(撇开电影表演艺术不论)?

那么,可不可以用“阶级斗争”来概括它的主线呢?

《红楼梦》所表现社会的复杂程度,无论同哪一部小说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对于“阶级斗争”,《红楼梦》作者的着意点不似《水浒》那样单打一地表现那种严重而明朗的阶级对抗。它的重点落墨处在表现当时社会上层建筑中那种森严的等级制度,灭“天理”,倡人欲,一条一条地撕剥封建制度庄重、堂皇、威严的华衮,露出它的狰狞可怖来(当然,作者亦未必意识到,而只是他下意识的行动)。从此种意义上讲,说它的主线是新兴资产阶级对封建地主阶级的斗争亦未尝不可。

但是,庞大而复杂的社会结构的一切,并不是用“阶级斗争”四个字可以概括的,即从《红楼梦》这面社会镜子看,问题也远非如此简单。

请看,晴雯这个女奴怎么样?当然好!“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明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么!这个完全无罪的纯洁的姑娘是被贾府统治者送上祖宗祭坛以祈祷自己平安的牺牲品。谁不为她痛惜哀伤,谁不愿高举她的遗体去控诉戕害她的那个制度呢?然而还是这个晴雯,她却又有这样的行为:她嫉妒宝玉、凤姐重用有才干的小红,她折磨因贫困而“小窃”的坠儿,她打击过那些可怜的到大观园谋食的老妈子们!而她们都是与她同一阶级的底层奴隶。敢问此当作何解释?

贾母这个老主子怎么样?她是贾府封建权力的最高头面人物,当然该“最坏”了?但对不起,她的形象似乎不很坏。她爱宝玉,收养孤女林黛玉、史湘云,不轻易“挫磨老奴才”,又有“怜老惜贫”善良的一面。这似又不能不说她的“阶级意识”太“模糊”了点吧?

邢王二夫人、凤姐夫妇、赵姨娘等人都属于同一阶级,但看得分明,他们却也在那里“斗争”呢!

原谅我的亵渎,我所要说明的是,曹雪芹不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在写他的《红楼梦》的。他不可能如我们今日之人有那样明决的阶级意识。他只可能模糊地站在新兴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形象化地揭示社会是怎样病入膏肓——一个烂得连女娲见了也要大皱眉头自叹无力能补的“天”。从这个意义上认识,“阶级斗争”似亦无法概括《红楼梦》的主线。

这样说,有的同志也许会讲:曹雪芹固然不是有意识的,但也确如你所说,是在“下意识”地以阶级斗争为主线写《红楼梦》嘛!

请注意看一下《红楼梦》便可得知,整个进序不以阶级斗争主宰。假使删除《红楼梦》中主子压迫、奴子反抗的情节,并不能使它“抽筋”塌架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主线”之争由来已久,品种繁多,岂止是三种两种!

你是道学家,衣冠楚楚,危坐终日,目不斜视,惟恐《红楼梦》提倡的个性解放、恋爱自由这些“色欲之私”夺了你的“天理”之正,你于是可以看出“淫”的“主线”来;

你是经学家,谈易论经,寻哲觅理,穷搜河图洛书、八卦九宫,你可以从书中读出“易”的“主线”来;

你是和尚道士,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弄汞炼砂,追求长生,你自然可以读出“出世”的“主线”来;

有些特别嗜好的,诸如想当“女皇”的,甚至可以读出“父党与母党”斗争这一类莫名其妙的“主线”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我以为,问题如此不可开交,足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红楼梦》是一部以社会为蓝本的现实主义杰作。它的典型性足可代表当时的社会现实,它的真实性又高度接近当时的社会现实。万花纷落在地,不可以说其中某一朵就是这个“万花”。它所表现的是整个社会的观念形态,你就不可以说是其中某一体系的观念形态。各执一端,争论永无休日。

以阶级斗争的观点观察《红楼梦》的诞生,带着这种观念阅读《红楼梦》是无可非议的。然而如果认为只有用明朗的阶级斗争为主线或主题,才能表现当时阶级社会的阶级特性,这就使人难以接受了。所以,阶级斗争主线说、爱情主线说之于《红楼梦》,犹如用桶向井中打水,桶虽有大有小,绳虽有粗有细,但其绝不能大于或粗于井口,一桶也不能将水打尽。而那井,才是《红楼梦》啊!

我这样分析,有的同志可能指为“泛”,但事实上,对于本来具有“泛”的特质的事物,你如果硬要从“不泛”的角度去理解,恐怕也不能算实事求是的态度。譬如一团七彩烟云,你硬说是碳分子或水蒸气的哪一种构成而已,那么对不起,这样的“不泛”还不如“泛”一点,老实说是“七色烟云”的好。

1981年2月于宛

注:《红楼梦》引文均引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符号标点均为作者所加,下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