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皇帝既然不同意、不情愿,哪有不为贾妃翻案的道理?太上皇只要不复辟,只要不废弃“当今”,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这个机会总能等到的。一旦太上皇“捐宫舍”(不“捐宫”可以逼宫,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当今”就立即变得至高无上,同时也就没有了“孝”的义务,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志支配权力了。
“茂兰”就在这样适宜的气候条件下迅速长起,珠冠凤袄就是被这阵风吹回贾府来的。
然而可悲的是,贾府这样的家族是“自作孽、不可活”,即使出于“圣”命,给它以复兴的机会,再想重振旗鼓也是不可能的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话当然绝对了一些,但一般地说,事实上如此),自宁荣二公创业始,至贾兰恰是五世。由于不是“铁帽子”(罔替)世袭,这个家族已到了“末世”,内部早已糟朽不堪,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抄家的台风席卷而来,贾府中美的丑的、好的坏的、忠心耿耿的心怀异志的、金银铜铁、膏丹丸散、爱情、淫邪、姨太太、乌鸡眼、私房积蓄都一股脑儿被卷起,吹得昏天黑地。
虽然这台风风源不是青萍之末,而是赫然高居一切之上的太上皇祭起的,但如前所述,“当今”是不情愿吹这样的风的。由于这种缓冲力的存在,风定之时,还将有一个暂时的和相对的稳定时期:抄走了大部分财产,还要留一点“恩矜”的尾巴。当案情基本稳定后,甚至连大观园也发还了贾府。灭亡中挣扎得红了眼的人们并不会因为刚抄过家,需要颐养元气而顾全大局,反而怀着一种变态的心理拼命互相劫掠并吞,能捞一把便捞一把,连性命脸面也顾不得了。人们,不管他(她)平日怎样的温文尔雅、雍容堂皇,此时都将像疯子一样狂热地角力,露出他们的本相。曹雪芹将悲悯地然而却是勇敢地向我们展示这些荒唐的丑恶,可惜我们无缘得见了。
这个过程不是一个短时期,这从李纨命运的暗示中可以看明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这是说李纨的;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似乎也暗指李纨。
既然李纨所得到的那点“后福”是到“老”才来,那么明白无误“贾兰贾菌一干人”在所谓“今嫌紫蟒长”之前的那段“昨怜破袄短”的时期决不止三五年。
因为至八十回末,李纨顶多才三十一二岁(从儿子十三岁,丈夫二十岁上死可以推知)。如果称“老”,那起码也得有个四十六七岁罢?这就有十五六年的光景好熬的。这十几年的贾府,发生了桑田沧海的变化,“食尽鸟投林”就是这期间的事。曹雪芹将一个鸟儿一个鸟儿地介绍他们的归宿林子,把最后一桌人肉筵宴上的菜肴一盘一盘地端给读者。
贾府统治者最怕的是火。其实,烧掉这个“毛毛虫”(百足虫)的,不是燧人氏之火,不是空中火、地下火、三昧真火,而是堆积在侯门绣户中天天都在发霉、腐烂的垃圾自燃起来的“火”。正是这场火,烧掉了他们旧有的基业,烧毁了他们复兴的希望。
读者想必都见过将要燃尽的油灯罢?昏昏暗暗、凄凄惨惨、影影幢幢、似绿似黄、如豆如米,倏忽之间微微一跳——灭了。像将谢世的人有一个短暂的精神健旺期一样,这叫回光返照。贾府在最后灭亡的前夕,也有这么一个短时间的一跳,也曾升起过似乎有希望的光明。
十几年后,或击败了政敌,或太上皇呜呼,“当今”终于有了“圣躬”自断、发号施令的权力。他想起了“长生殿”中与元妃的恩爱,想起了她的死于非命的原因,想起了自己的苦恼和所受的屈辱:除一眦之怨必报(贾雨村的扛枷锁大约就在这时)外,一饭之惠也是不该忘记的——爱屋及乌之心油然而生,他决心补报一下。于是贾兰为代表的几个遗族便在“乱哄哄”中登场了。
当然,以贾兰自幼所受教育的情况看,从科举之途重新人仕并非不可能。但读者诸君,这是“气昂昂”地戴上了簪缨啊!是“光灿灿”的金印啊!这能像个初人仕的七品芝麻官儿?
下面一句更了得,“威赫赫爵禄高登”!我们知道,“爵”和“禄”并不完全一回事,由科举入仕的读书人是可以吃“俸禄”的,至于得“爵”就没有那么便当了。何况将贾兰的地位与“古来将相”比拟,更可以看出一些古怪缘故来。
珠冠、凤袄是最高级的诰命服色,这一点也不含糊。设如李纨是五十岁上戴的珠冠,这时的贾兰也不过三十岁出头;如果不是恢复、承继、甚至光大了祖宗的世职,怎么可能红火到这般地步?而如果要复“爵”,除了皇帝之外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从《好了歌》注歌的脂批看,并不是贾兰一个人升发,包括贾菌在内的“一干人”都跟着沾了光。如果说“一干人”都进学、中举、进士,都嫌“紫蟒长”岂非笑话?其实,依照本文所析思路,这正是所谓“皇恩浩荡”“普照无遗”的滑稽特征。
值得注意的,贾兰贾菌都是“草头”辈的,“玉”旁辈的没有,“文”旁辈的更不必说了。这从侧面也证明了:贾兰等人的荣耀,是在“大火烧了毛毛虫”,飞鸟各投林之后很久的事了。我们很容易想到,本来最有可能享受这“恩典”的当是元春的爱弟贾宝玉,但他当和尚走了;老一辈有资格承“恩”的或死或走,各自去寻各自门、远走高飞难找寻了。于是只好是“推恩”,找一个最近支的亲属来承袭,元春的嫡亲娘家侄儿贾兰便幸运地荣膺恩典。
且住!又是皇恩浩荡,又是子贵母荣,比原先还阔气?人仰马翻地闹一气,依旧葱茏地兴旺起来,还算是《红楼梦》?真的这样来收尾,连高鹗也不如,还叫个曹雪芹?读《一捧雪》得了,谁耐烦讴歌《红楼梦》呢?
不,历史不是这样,艺术也不是这样。尽管贾兰很像是《一捧雪》中莫昊式的人物,但莫昊成功地再度兴起,而贾兰却毫无希望。曹雪芹高明之处正在这里,如椽巨笔轻灵地一煞一转,雷轰电掣、天旋地陷,贾兰这盏明灯“忽”地灭了!丝毫也不牵强地、合理地、彻底地灭了。可望支撑贾氏家族的中流砥柱一下子被雷击得粉碎,依旧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白茫茫”大地。
现在我们探讨本文引文中的第四、五两个问题:这娘儿两个怎么这样倒霉?她和儿子又给人们留下了什么“虚名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