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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妙解《红楼梦》 一、神秘的元春之死

一幅“宫吊元”的图,一个死不瞑目(“眼睁睁”)的人,一团愁眉苦脸、形容憔悴的幽灵(“芳魂消耗”),足以令读者对她的死因顿起疑云。加上一句莫名其妙的“二十年来辨是非”,蹊跷难解的“榴花开处照宫回”,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声爆竹”中化成了灰的死法……这些欲诉又止、模棱两可的春秋笔法,哪里像对一个寻常床箦病死人的判断?所以,杨光汉同志所论“贾元春并非病死,乃是被赐令自尽”是很有见地的看法。

但我不能同意光汉同志的推理依据,是所谓柳湘莲领导的农民义军近逼皇城,在“天子惊惶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时,皇帝勃然大怒,着令元妃自裁的。这里且不说它符不符合康、雍、乾时期农民武装运动处于低潮这样的现实,且不说它是否可以与《红楼梦》整个创作布局协调,也不说柳湘莲脑后有无“反骨”,即使真的他竟违背了自己的形象特征,学了宋江、李逵揭竿而起,祸灭九族能否涉及元春就是个成问题的问题。那么,贾元春到底因何而死,又是怎样死的呢?

(一)死于宫廷构陷;

《红楼梦》所写的皇室中,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当今”,“当今”之上还有一位“太上皇”。翻阅历史,“太上皇”和“当今”共存的为数不少,仔细去查,一对一对犹如同槽叫驴,无不又踢又咬。怪就怪在惟独《红楼梦》这皇帝爷儿们父慈子孝、关系相处得异常融洽。

真有这等事?还是从夹缝中瞧瞧罢。

贾琏演说元春省亲原由时讲到了“当今”格物致知的硬功夫。①“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这还不能“略尽”,怎么才能“略尽”?);②既然“当今”对父母那样好——想来爸爸妈妈必定爱“当今”(潜台词);③普天下父母都一样;④“入宫多年”的嫔妃们的父母怕是想女儿想到“甚至死亡”的地步了。由此想到,应该允许她们的父母“人宫请安看视”。

想来太上皇毕竟不如“当今”。他几十年都没有想到的事,“当今”替他想了个周全,以至于使他顿开茅塞,索性再比儿子更加恩典,令其允许“椒房莺舆人其私第”!

和谐无间么?有一点微妙的差别也许值得注意:“当今”请示,包括“父母”二人,“太上皇”却只提“母女”,只让女眷进宫。至于父亲会不会“甚至死亡”,那就不能加以考虑了(也许太上皇在“格致”时有他自己的逻辑)。作为这一否定的补偿,是允许这些小老婆们省亲一次——与其说是看母亲,不如说是探望父亲来得准确一些——能说这里边天衣无缝么?

元春是皇帝的爱妃,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太监本应只反映皇帝的意志(这里谈的是艺术,不是历史),他们对贾府不应有两种态度,但我们可以看到,夏太监、戴权、周太监对贾府的情分并不一样。夏、戴虽也从贾府取好处,但总的还算友好,那周太监张口就敢向贾府勒索上千两银子,“略慢些,他就不自在”。是谁给他的这个胆量呢?

朝臣权贵对贾府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东、西、南、北四王,尤其是北静王看来与贾府过从颇密,而忠顺王就很不买贾府的账,为了一个区区戏子,他就敢派从属“擅造潭府”,登门坐索,而且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忠顺王何以敢蔑视有“娘娘”做后台的贾府?他这样有恃无恐,他自己的后台又是谁呢?如果没有对贾府的特务活动,何以对宝玉那点小小的“隐私”机密也知道得那样清楚呢?

从贾府对皇室的态度,我们看不出有半点不臣之心,战战兢兢,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一次召见,吓得阖府惶惶不安。

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即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皆惶恐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

唬成这副模样!从前读到这段情节,只觉得怕得太过分,这样的上下关系还能办什么国家大事!现在看来,“天”上有两个“威”,都“难测”,谁不怕煞?

贾元春,在“凡人”看来是天上的人,黄伞、黄袍又是“鸾舆”,神气得很,但若用太上皇、皇帝、皇太后的眼看,她不过是一个“赵姨娘”式的人物。在宫廷极其复杂的角逐中,看来她的处境相当困难,这从她省亲回家的一些含糊描绘中可以看出来:

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娘儿们日久不见,见面难过一阵子是正常的,悲凄得如同生离死别,未免使人纳闷:今后每月都可以见上一面,何必如此?如果在宫中混得很得意,何至于如此?如果心中没有“不得见人”之隐痛,又何须如此呢?

至于具体是怎样被推下陷阱,真是“已难考出”了。我们能够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一个虚伪的“当今”,一个矫情的“太上皇”,一个满腹心事的贾元春,和一个几乎吓破了胆的贾府。

(二)元春被赐死,乃是“当今”不得已之举;

贾元春并不似赵姨娘那样贱气十足,她的形象似乎相当端庄、肃穆、稳重,讲求实际而且富有人情味,看来“当今”对她是十分宠爱的。她被晋封为“贤德贵妃”之后不久,“当今”就突然想起应该“仁孝”一下,让嫔妃们都能见一见父母,可见对元春很爱是不假的。

元春省亲点戏,中有一出“乞巧”,乃是曹雪芹祖父的朋友洪昇所作。脂砚斋批及此戏,泄露了一点机关: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中被赐死的杨贵妃的芳魂,告诉前来为玄宗寻踪的方士的表记之言,现在被贾贵妃借来使用了,暗示和马嵬坡被难的杨玉环一样,她也念念不忘皇帝对她的恩情。

既然两个人的感情这么深,“当今”怎么能舍得一索子吊死她呢?

(三)元春是被秘密处死的。

这从元春《恨无常》的曲子里透出了消息:

……望家乡,路远山高[注]。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

很明白:①元妃死时,贾府尚在“梦”中,并不知道“儿命已入黄泉”;②如果是病死,根本就不需要“梦里相寻告”,一个月可以见一次面,尽可吩咐(真的病卧,“仁孝”的皇帝还会再加恩典,允许母子们更多地见面的);③如果不是秘密地处死,劝“爹娘”的话就完全是废话。因为即使听她的话,赶紧“退步抽身”也是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既然还可以“退步抽身”,说明了两点:①元春的死有不便诏告天下的隐私原因,因而也就不便马上对贾府采取政治行动;②皇帝钟爱贾妃,不得已而弃之极刑,可以贾府明智的“退步抽身”为借口免其惨祸,表达自己的恻隐之心。

事情就是这样明白,和马嵬坡的杨贵妃一样,贾元春也是被人用白绫勒死的,连“芳魂消耗”和杨玉环的“玉容寂寞”都恰好成对。只不过元春的死不是由于“六军不发无奈何”,而是“皇考严令无奈何”罢了。“当今”虽不情愿,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做出一点感情上的牺牲,将一位姨娘式的人物送上白绫绞索,算来还是值得的。

这样概括如何?寅年卯月(四月)、石榴花开时,“不得见人”的宫廷斗争终于表面化。在有预谋的迫害中,元春摔进了陷阱,辩不清罗织出来的二十年的“是非”,被太上皇促迫“当今”令其自尽,然不可告人的宫廷秘事又不便公诸天下,只好悄悄进行,元春只好“眼睁睁”地饮恨离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