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钧的额头触在地面上。
石砖的冷意从他的额头一直传到他的内心里去。
他深知随着年纪见长,皇帝一日比一日更昏庸,也更多疑。陛下忽然来访,并非是表达对他的看重,而是实实在在地对他生了疑心。
甚至于,皇帝也许是对六殿下乃至四公主也生了疑心,是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才会让皇帝本人迫不及待地前来探查,到底这里发生了什么。
然而卫钧心里觉得惧怕,卫柳心里却只觉得好奇。
她根本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反而是在行礼后就好奇地——自认为并不显眼实际上十分显眼地——抬起头来,一双杏眼忽闪忽闪地望着皇帝。
这皇帝与书文里说得不太一样,并没有浑身上下金光闪闪,笼罩着一股紫气。
也不像是戏台上演的那样,眼睛有铜铃那么大,嘴有半张脸那么宽,一张口就是:「大胆,拉下去砍了!」
恰恰相反,面前这位皇帝两鬓斑白,生得干瘦清癯,衣着甚至算得上是简朴——只是一身靛青色的软缎提花褂子,甚至连绣花都没有。他梳着道髻,浑身上下除了腰间缀著个挂了明黄色流苏的白玉佩外,毫无装饰。
但就是这一点明黄色,清清楚楚地展示出他如今是这天下的主人。
在卫柳打量皇帝的时候,皇帝也低着头,面色阴晴不定地在打量她。
「你是卫柳?」皇帝问。
「我是。」卫柳大大方方地回答。
「你看起来胆子挺大,一点都不怕朕?」
「我为什么要怕陛下?」卫柳奇怪地反问,「我又没做亏心事,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的。」
皇帝被她这天真又明快的回答逗得嘴角上翘了一下。
「你这丫头,说得挺好听的。」皇帝道:「照你这么说,怕朕的都是做了亏心事?」
卫柳最初是很讨厌皇室中人的,因为觉得他们会又傲慢又自大。可是,见过了祁盛的温和有礼,祁康的聪明热情,还有四公主那飒利的言行,她此时对皇室人的印象已经越来越好了。
再见到皇帝脸上这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甚至忘记了这是可能给祁盛下了毒,亲自废了儿子太子位的皇帝,只觉得这是养育了祁盛、祁康和四公主这样妙人的父亲。
这种错觉,让卫柳对皇帝少了几分戒备,反而十分坦承。
「别人做没做亏心事我不知道,」她说,「但是卫钧肯定是做了亏心事。」
「朕听说啦。」皇帝的目光看向跪伏在那里的卫钧,叹了口气,道:「卫卿啊,你昨日装病装得连我的御医都骗过去了,没想到突然就好了?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卫钧一听,就知道皇帝这是疑心丛生,要来兴师问罪。
「臣不敢。」他又扣了一个头,语气诚挚地说:「臣昨日也非风寒,当时傅太医便说过臣那是突发怪病,脉象来看一切康健,只是不知怎么寒颤不止,才导致御前失仪。」
顿了顿,卫钧说:「臣这怪病本也是突发,想来突然就痊愈了也不算稀奇。」
「不算稀奇?」皇帝意味不明地笑笑,重复了卫钧的话,却道:「生了怪病不药而愈也许不稀奇,但是你这病来得时候巧妙,去的时候也巧妙。」
皇帝身旁,四公主莞尔一笑:「父皇这样一说,儿臣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
「哦?」面对四公主,皇帝总是很有耐心,他温和地纵容自己疼爱的女儿插嘴:「你想起什么事情来?」
「儿臣前两日读道家典籍,说是夏瘟刘远达生性好管闲事。卫丞相这怪病,该不是瘟神所赐,所以来去无踪,难以琢磨缘由吧。」
卫钧镇定自若地应声道:「也未可知。」
「若这般,卫丞相一定是捐了不少钱祭祀给瘟神,否则瘟神怎地就如此照顾你呢?偏生你找了卫柳姑娘来替嫁,无法解释她的来历时,就病了。」四公主语调舒缓,说出的话里却带着刀子,字字句句都在直指卫钧有问题。
六皇子也跟着一起凑热闹:「还有,偏偏你夫人不高兴了,着急了,你就立刻好了,能说话了,没毛病了。瘟神可真的是好喜欢卫丞相啊!」
皇帝也忍不住跟着一起阴阳怪气:「早知卫卿与瘟神刘远达有这么好的交情,去年时疫就该派你去山南救治才对。」
六皇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钧抬起头,望了一眼卫柳。
卫柳压着心虚——她恐怕是在场之人除了卫钧外,唯一一个知道他确实不曾装病的人——对着卫钧露出一个冷笑。
丞相的确不曾故意装病来逃脱什么,他甚至也暗自恼恨自己这怪毛病害他丢尽脸面,还错过了与皇帝陈情的最佳机会。
但是,卫柳觉得他可真是活该,自作自受,如果皇帝能因此治他个欺君之罪才好呢!
四公主也恰到好处地再次推波助澜:「父皇,丞相好端端地怎么会就和瘟神打起交道来了呢?莫非是因为随便坑蒙拐骗了良家女子来替嫁,自己也知道亏心事做多了,是要去找神佛拜一拜的?」
祁康跟着起哄:「他肯定是怕别人找他细细盘问怎么就忽然认回来一个『真千金』,恰到好处地替卫锦顶了婚约,才故意装个不能说话的毛病来逃避的。」
卫柳也跟着一起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皇帝看着面前三个孩子般的,带着勃勃朝气的年轻人都这样说,心里也对此深信不疑。
连孩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难道他想不明白?
「卫钧,你这连孩子都骗不过的伎俩,竟然拿到朕跟前来卖弄,是觉得朕比这几个孩子还傻吗?」皇帝说,「你其心可诛!」
「臣冤枉!」卫钧再次扣头,声音沉沉地大声说:「臣可以解释。」
「你解释,朕倒要看看丞相还能怎样的巧舌如簧,可以颠倒黑白。」
「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天底下无人可以颠而倒之。」卫钧说,「臣正是知道这一点,才问心无愧。」
「哦?」
丞相娓娓道来:「陛下认为臣欺君,无非是因为信了卫柳所言,认为她只是臣随意拐来的孤女,并非多年前被乳娘不慎丢失的,臣的掌上明珠。」
「臣也知道,这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似乎有很多的不合情理。」
「但不是臣自夸,臣为官这几年无一日懈怠,不敢自称满腹经纶,却也饱读诗书,遇事时门下也有一二茶客商讨共谋,若真有心编造,难道不能编造出看起来更真实,更无可挑剔的故事吗?」
「这些事情,之所以听起来满是漏洞,恰恰是因为臣只叙述了事实,而未有半字谎言。」
「臣没有必要装病欺君,因为臣不怕对人解释卫柳的身世,她就是臣的骨血!」
「臣愿意滴血验亲,以证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