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丞相智商产生怀疑的不仅仅是卫柳与祁康。

深宫之中的皇帝，才是最多疑多虑的那个人。

自打年初时匈奴侵犯边境，双方各派使臣谈和之后，他就总觉得自己屁股下面的位子似乎有些不稳当了。

也许是因为匈奴威胁他，不嫁公主去和亲并送上大量丝绸陶瓷等物资再割让三个城池，便要用三百万铁骑踏平他的江山。

也许是因为武将们恐吓他，说若是嫁公主割城池，无异于涨他人威风而灭自己实力，长久以往必将国威尽失。

也许是因为他几个亭亭玉立，年纪恰好该当议亲的公主个个儿哭得死去活来，生了公主的妃嫔们也都人心惶惶。

也许是因为他自幼精心培养的太子，赋予重望的二皇子竟然私制龙袍被亲信举报——虽然事后证实此事子虚乌有只是诬陷，但还是让他猛然惊醒不光是外敌盯着他屁股下的龙椅，连自家儿子也靠不住。

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卫钧所言所语。

何况卫钧也没有什么言语——见面时他光顾著打喷嚏。

若在以前，皇帝大约会直接派跟在自己身边的暗卫去扒丞相府房顶的瓦片，观摩清楚了回来禀报。可惜，早在三年前，因为暗龙卫首领叛变，他认为所有暗卫都不可靠，早就下令御林军，赐死了暗龙卫的所有暗卫们。

自那之后，本朝本代再无暗卫。

如今取代了暗龙卫的情报机构乃是他重新设立的皇司城，里面都是无根的宦官。

皇帝觉得，这些断子绝孙的人不会有私心，可以更好地为他服务。

可宦官虽好，却与常人有差异，一眼就能识别得出来。

皇帝当时只觉得心安，如今却发觉自己身边再也没有如暗卫一般好用的，像影子一样可以无知无觉侵入到任何角落的人了。

「早知道，不该赐死暗一。」他有些懊恼地想，「暗一最忠心，听闻赐死一声都没有为自己辩解，直接引颈就戮。应该留着他，去再收养训练一批暗卫给朕，然后再赐他死的。」

然而后悔也无用。

这让皇帝不由有些自我怜爱起来：「可怜我孤家寡人，人人都想着要拉我下马，想着算计欺骗我。」

「不，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如意。」

「我偏要让他们觉得，我神出鬼没，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才能让他们觉得惧怕，让他们战战兢兢，不敢对我不敬。」

「卫钧这病实在是古怪……」

「而且他那俩女儿真真假假的，也实在是古怪……」

「来人！」皇帝豁然起身：「朕要出宫，探望重病的丞相。」

……

此时，远在丞相府的祁康倒是还不知道自己点亮了「乌鸦嘴」技能。

他带着一种天真的恶意，去逗弄卫钧：「丞相大人也不必与本殿下解释，本殿下是个小孩子，听不懂。」

「本殿下等下回宫，去和父皇禀报，自有父皇定夺。」

「今日我们便不多留了，我要带走我二嫂嫂的两位朋友，丞相不会有意见吧？」

卫钧敢怒不敢言，压抑著自己的怒气，平静道：「若是殿下想带他二人走，倒也无妨。只是殿下居住宫内，这陈文星乃是男子，需先施以腐刑……」

卫柳打断了卫钧的话：「住口，谁要进宫做太监？要去你自己去。」

「若是不愿意，那他恐怕无法与六殿下入宫，六殿下要带他去哪里呢？」卫钧问：「去贤郡王府吗？」

祁康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想来我二哥家里不缺两副碗筷。」

卫钧又提醒说：「贤郡王府如今官兵未撤，虽然禁足令已经松了，但是出入人等都要经过检查，等闲是不会放来路不明的人进去的。」

祁康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立刻有些为难。

卫柳却「呵」地一声笑出来：「卫钧，都告诉你不要总觉得别人傻。难道我的朋友非得就要住去郡王府或者王宫里么？就不能在京城随便哪里租赁个院子，或者买个客栈暂住？」

卫钧看向卫柳，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

这微笑让卫柳感觉到一阵怪异的恶心。

随后，她听到卫钧说：「柳儿，你怕是不知道，奴籍之人是不能独自居住在外或到处行走的，会被官兵当做逃奴抓回来的。」

「……你说什么？」卫柳瞪大了眼睛。

她看看卫钧，又转头看向陈文星和陈阿蝶兄妹两人。

陈文星垂下了眼，避开了卫柳的目光，陈阿蝶却咬著嘴唇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小臂上一块烙痕来给卫柳看。

「阿柳，他们强行给我们打了奴印，入了奴籍。」

卫钧纠正道：「怎么是强行打奴印？他二人打坏了我丞相府一只古董瓷瓶，赔不起钱，本该送去官衙，判刑流放充军的。是他们自愿将身抵罪入的奴籍，我丞相府也同意了。」

祁康尚且懵懂，他不是很清楚奴籍代表什么。

即便清楚，祁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要紧——他身边有太多奴籍的人了，元宝是，暗七是，他不觉得这些人过得有什么不好。

可对于卫柳这样平民出身的人来说，却完全不一样。

她很清楚，奴隶不是人，而是会说话的工具，没有自由，哪怕被主人家活活折磨致死，也不会有人追究主人家半点责任。

且一旦入了奴籍，再想改为自由身是极难的，花钱都做不到，非得有朝廷的赦令不可。

卫钧只要捏著陈氏兄妹的奴契，就是直接堵死了她带着陈氏兄妹离开，重回她的大柳村，过他们的小日子的计划。

卫柳握紧了拳头。

卫钧却还在侃侃而谈：「如今，他们是我丞相府的私奴。殿下若要，我自然乐意送他们给殿下或郡王妃取乐，不过是两个奴隶，不值得什么。」

「砰！」地一声，卫柳一拳砸在了卫钧的眼眶上。

卫钧一声痛喊出声的同时，门口传来了大太监尖细嗓音的叫喊：「皇上驾到！」

卫钧捂著一只眼，另一只眼勉力去看，果然见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诸多簇拥之下站立在门口。

他腿一软，跪了下去：「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卫柳左看看，又看看，大家都跪了，于是自己也跟着跪了。

皇帝并不叫起，他面色阴晴不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卫钧看了好半晌，才说：「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