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平淳放学回来,欢天喜地地跑进邢慕铮的屋子,对着钱娇娘扭屁股,“娘,今日夫人未曾布课,我可以陪爹玩喽!”
钱娇娘瞧儿子那调皮的样儿就忍不住上手,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记,“你爹今儿出去玩累了,待吃了饭,你给你你爹读读书,娘也听听听你识得几个字了。”
“什么书?”
钱娇娘指指屋角里的黄花梨圆角柜,邢平淳搬了张鼓墩过去,掂了脚从顶上拿了一本半旧的书,“《魏直兵法》?”
“对,听说你爹近来就在读这本书。”
邢平淳摩挲书皮,“成,我一会儿读给爹听!”他小心翼翼地将兵书放回原位,发现上头还有一个木盒子,邢平淳好奇,拿下来左看右看,“娘,这是什么?”
钱娇娘瞄了一眼,只说是个机关盒子,她看着好玩便拿了来。
邢平淳眼前一亮,“机关盒子?娘,我也能玩么?”
清雅端了饭菜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三人坐下来用膳。拿筷子前母子俩照例感激了一番老天爷,清雅祈求老天让让她的花早日开花。三人开开心心地吃完丰盛的晚膳,清雅收拾碗筷出去了,邢平淳端了鼓墩把兵书拿下来,又搬过去坐在邢慕铮身旁,打开书册放在腿上,开始从夹了签子的地方读。钱娇娘点了灯,又点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往邢平淳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她掂着脚将机关盒拿了下来,坐在桌边默默捣鼓。
邢慕铮耳里听着他的儿子念着魏直兵法。平心而论,邢平淳读得并不好,磕磕绊绊,许多字不识得读错了,等他恢复了或许该好好过问他的课业。他似他这般大时,应是能读通全书了。许是邢平淳习字读书得太迟,半年前娇娘来找他,他才记起自己的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纪。
邢慕铮他离家时,娇娘肚子还未显。他回来时,儿子已经能打酱油了。邢平淳更似一个陌生小儿,流着他的血脉,挂着他的姓氏。但这么一个小儿,此刻不去玩乐,耐着性子念着书给他的疯爹听。邢慕铮油生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尤其是他的视线之内,娇娘坐在不远处的桌边静静听着。
恍惚间邢慕铮好似回到了年幼时光,爹要求他背书给他听,娘坐在桌前刺绣,时不时带笑看他们父子俩。那样的日子虽平凡,但邢慕铮身在军营时,偶尔会回忆起那个场景。或许往后他再身处军营,今夜这一幕也会在他的回忆中。
眼界渐渐变得狭小,直至一片黑暗。
这才什么时辰,鬼东西这就睡觉?邢慕铮尽力要让自己睁开眼,可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每每这种时刻,邢慕铮就无比痛恨让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碎尸万断都难解他心头之恨,可他得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发怒,否则受伤的是他的妻儿。
“娘,爹睡着了。”邢慕铮听见邢平淳小声地道。
“嗯,那便不读了,拿条毯子给你爹盖着肚子。”
“哎。”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邢慕铮感觉有人轻柔地为他盖了毯子,并且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
“丑儿?”钱娇娘唤了一声。
站在邢慕铮身边的邢平淳扭身,到了钱娇娘面前抱住她的脖子,撒娇道:“娘,你再给我讲讲爹打仗的故事罢。”
“我都讲千把回了,你还听不腻啊?”钱娇娘好笑地问。
“不腻!听一辈子也不腻!”
钱娇娘看了儿子一眼,将机关盒推至一旁,“行罢,那就再讲一回。你想听哪一段?”
“娘你说哪段我都爱听。”
钱娇娘沉思了一会,“那就说你爹当年在莲江那场战罢。”邢平淳道声好,钱娇娘清清嗓子,将机关盒一拍,“一夜北风寒,万里层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山河秀!”
邢慕铮不免好笑,原来她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
邢平淳笑嘻嘻鼓掌。
“话说你爹,也就是邢大将军,七年前还是莲州防御使,西犁猛将率十万大军来犯,夹着莲江布阵,誓拿莲州。眼看就要被敌两面夹击,情况危急,邢防御使对袁将军说:‘此战敌众我寡,击之不可不急。愿率骑隶属,将军以步兵居前。’袁将军听从他的建议,决定深夜突击敌军,打他个措手不防。当夜,邢防御使夜里率将衔枚渡莲江,绕出山林,急驰而下突袭敌军,拿着他的宝剑一马当先,大杀四方。”
钱娇娘一面说着,一面还做出马上杀敌的动作,邢平淳听到激动处,兴奋拍掌,“爹真厉害!”
钱娇娘继续说:“因是黑夜,敌人众多,那次战中邢防御使被敌将砍伤,那一刀自左肩于右腹,邢防御使纵使身着盔甲,胸前依然血迹淋淋……那刀倘若再砍深些,你爹便一命呜呼了。那道伤疤至今还在,娘前些日子还看见了。”
邢平淳一张小脸皱成了小包子,眼里闪着敬佩的光,“那一定很痛,爹真勇敢!”
邢慕铮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知娇娘竟如此熟悉他打过的仗。莲江之战是在多年前,现下茶馆里说书的兴许都说不出了。只是不满她将受伤这等事说出来,战场杀敌岂能不伤?一点小伤何必小提大做。
钱娇娘点头,“你爹的确勇敢,并且当时袁将军在前以步兵夹攻,我军大获全胜,俘敌八千。当是时,有一将对邢防御使说,‘降兵太多,末将怕发生叛乱。’邢防御使道,‘不能杀死投降的敌人。’他让人将这话转达给了袁将军,结果袁将军将俘虏全都杀死了。”
“为何?爹不是说不能杀投降的敌人么?”邢平淳不解,好奇发问。
钱娇娘笑笑,不知该不该向稚嫩的孩子道出真相,她沉吟一会,还是说了,“你爹那句话是句隐语,他其实就是想让袁将军将俘虏全部杀死。”
“为甚为甚?”邢平淳追问,“敌人不是投降了么?”
自是为了免除后患。邢慕铮回答儿子。
“我猜他应是怕有后患……你爹某些决策,是较为冷酷无情的。”钱娇娘转头瞟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定西侯。
妇人之仁。邢慕铮不悦。
“娘,怕有后患,就是怕那些俘虏趁乱杀人不是么?爹这么做是对的!”邢平淳急着为他父解释。
钱娇娘一笑,“我没说你爹是错的,咱们都没上过战场,怎有权置喙战场之事?只是娘想着,纵是西犁士兵,他们也都是人,家里有老有小,等着他们平安归家……你想想看,万一哪日,你爹打了败仗成了俘虏……”
“爹不会打败仗的,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爹打过好几百场战,自有兵力不足,或遭人伏击的时候,况且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倘若有一日你爹成了俘虏,敌将若下令将俘虏全都杀死……”
钱娇娘话还没说完,邢平淳豆大的泪珠子就往下掉了,“那咱们就伤心死啦!”
邢慕铮看不见人,只能听见邢平淳哽咽抽泣的声音。他心弦一动。
“好孩子,莫哭,娘把你讲糊涂了是不是,过来罢,娘抱一抱。”
鬼东西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睁开了眼。邢慕铮正好看见半大的男孩儿挤到母亲怀里。邢平淳坐在钱娇娘的腿上,委屈巴巴地靠在她胸前,钱娇娘爱怜地抚着他的脑袋,脸上是邢慕铮从未见过的柔和。
这一幕虽温存,只是过于黏糊了。
清雅走进来,与钱娇娘说她要睡了,瞧见邢平淳哭不免多问了一句,钱娇娘笑道:“没事儿,你去睡罢。”
“小孩儿还小,别打骂他。”清雅是很疼邢平淳的。
邢平淳擦擦眼泪,奶声奶气地道:“清雅姐姐,娘没打骂我。”
清雅转头看邢慕铮安安静静地坐着,见真没什么事儿,便扭身睡觉去了。
待清雅走后,钱娇娘抚着邢平淳的脸蛋,“丑儿,无论如何,你爹都是咱们大燮的大将军,大英雄,如果没有他,咱们也许还天天饿肚子,被强盗恶霸欺负……”
天天饿肚子,被强盗恶霸欺负?邢慕铮此刻才发觉,自己对他不在的九年间,妻儿与娘的日子如何一无所知。他以为,自己留下一些糊口的钱,就够他们撑到他回来了。行军期间托友人送了饷银,友人却说寻不到他的家人,自己又南征北战,从此便一度与家里断了联系。后来娇娘在跟他回侯府的路上与他道,这些年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娘也挺好,只是太想他,生了重病没能治好,便去世了。邢慕铮那时因失去母亲而伤怀,并未细问。
“正是因为你爹带领大家打败了敌人,又回来剿了土匪强盗,咱们才能吃饱饭,穿好衣,这些都是你爹的功劳,你永远也不要忘记,听见了么?即使你爹永远也不能康复,咱们也要好好待他,绝不能有一丝怠慢,明白么?”钱娇娘低头,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邢平淳鼻头还红红的,他用力点了点头,抓着钱娇娘的衣角,“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爹的!可是……爹会好的,是么,是么?”
钱娇娘点点邢平淳的鼻子,淡淡笑道:“你爹当然会好的,我只不过给你提个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