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娇娘还是带着定西侯出了院子。李清泉早将家仆与士兵都清空了去,廊道里空无一人,静悄悄地只听得见鸟儿鸣叫。
娇娘不知道往哪走,她自个儿都没逛过定西侯府,只道是侯府很大,容易迷路。她便领着邢慕铮瞎逛,顺着路往前走。定西侯痴痴傻傻的,走两步就往地下坐,要么走着走着就开始爬了。钱娇娘没法子,只能拽了他的手臂牵着他走。有人拽着定西侯不坐也不爬了,但他开始往娇娘身上靠,好似没长骨头似的,不一会儿就整个趴在了娇娘背上,要她背着走。
钱娇娘虽比寻常女子高些,但邢慕铮即便清瘦了,也几乎有两个她那般大。清雅从后边往前望,娇娘就好像驮着一头大熊走路似的,只露了个脑袋,整个人都不见了。
“你松开,没长骨头啊!”钱娇娘差点被他整趴下,她狼狈地稳住身子,面红耳赤地瞪向脑袋搁她肩膀上的邢慕铮。乍一扭头,竟撞进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娇娘愣了一下,定西侯拿鼻子用力嗅她,她如梦初醒,拿手糊上他的脸,嫌弃地推他,“滚蛋,重死了,我骨头快断了!”
定西侯啊啊地叫,拿牙齿咬她的手,不过不曾用力,更似玩闹。可王勇是领教过的,他虎口上的肉都差点被侯爷咬下来。他连忙上前扶了邢慕铮,“还是末将扶大帅走罢。”
钱娇娘低头整整凌乱的衣角,捋了捋头发,“扶好他,别让他又往地下去。”
定西侯嘻嘻傻笑,由着王勇扶着走了两步,甩了他的手就冲上去,直往钱娇娘身上扑。钱娇娘猝不及防,被他扑得撞向墙边,她哎哟一声,撞着了肩膀。钱娇娘粗声粗气地骂他,定西侯只顾嘿嘿笑。
两人就这么扭扭捏捏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娇娘执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前,定西侯总算不闹腾了,乖乖地由她牵着走。
清雅跟在后边打着扇,扯唇自语:“带着傻儿子似的。”
钱娇娘一路牵着邢慕铮到了他的院子。邢慕铮的院子在侯府的正中央,是正经的正房正院。一条通道往前去就是前厅了。钱娇娘想了想,让阿大进去看看,若是有奴婢打扫就让她们从后门离开。
清雅问:“人都在这儿,你进去做什么?”
“随便看看,保不齐侯爷到了他屋子,能记起什么东西来。”钱娇娘推推又往她身上挤的定西侯。
阿大进去了又很快出来,摸着光头道:“夫人,大帅屋子里有个奴婢,不过是香月,当年袁将军送给大帅的丫头,跟了大帅好几年了……听说大帅来了,她哭着说想见大帅一面。”
袁将军,便是当年提拔邢慕铮的老将罢?香月……这名儿怎么有点熟悉?
“这些时日这香月常去咱们院子求见侯爷,守门的将士不让进,想必是侯爷的通房丫头。”清雅以扇遮唇,在钱娇娘耳边道。
钱娇娘恍然大悟,她松开邢慕铮的手,“那就让她见见罢。”
香月跪在中厅,白皙的脸蛋哭得梨花带雨,钱娇娘打量她一番,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而香月还没给钱娇娘磕头,就看见她身后的邢慕铮,她一骨碌爬起来冲了过去,“主子,主子,您还记得奴婢么,奴婢是香月!”
邢慕铮不悦,这丫头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见了娇娘不见礼,还敢往他身上扑?是他平日对奴才管束太松了么?
“侯爷累了,你扶着侯爷坐会儿。”钱娇娘并不在意香月的失礼。
香月紧紧抓着邢慕铮,哽咽着连声应是。
钱娇娘环视一圈,她摸了摸身边的雕花椅,没有一丝灰尘,看得出来丫头每日打扫,只是这屋子除了崭新的桌椅,没有多余的摆设,不难想象,侯爷在这儿闹过一场。
东厢房向来是主人卧房。钱娇娘看一眼一心一意在邢慕铮身上的香月,默默地撩了帘子进了东面。穿过一小间抱厦,绕过江山如画屏风,便是邢慕铮的卧房了。说来讽刺,钱娇娘身为他的妻子,却从未进过他的卧房。
钱娇娘四处打量陌生的卧房,这屋子比大堂还简洁干净,一张紫檀六柱大架子床,挂着半旧的素面床帐,里头仍是半旧的青竹罗衾,还有一方玉枕。紫檀云纹翘头案上放着香炉,紧挨着紫檀官帽靠背椅,角落立着仙鹤宫灯,旁边放置着衣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随地可以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真不像个家财万贯的侯爷啊。”钱娇娘喃喃自语,走到他的床边翻开他的玉枕头,底下空无一物,娇娘继续揭开床上的被垫,几乎将大床翻了个底朝天,邢慕铮的大床干净得连根针都没有。钱娇娘她又抖他的玉枕,从两旁的洞口往里看,空的。她扔开枕头,撑着手探头往床底下看,还没看清里头有什么,突然一阵纷叠脚步声,娇娘背后负重,她差点儿就直接趴地下了。
“我要被你压死了,侯、爷!”钱娇娘艰难地撑着床板,咬牙切齿,“人都死哪去了,要等他压死我才来么!”
阿大和王勇连忙跑上前把定西侯拉开了,定西侯啊啊地叫。
邢慕铮看向自己乱糟糟的床,她在找东西?
“娇娘,你找什么?”清雅站在屏风旁,问道。
“随便看看。”钱娇娘敷衍,将床底仔细瞅了一遍,才爬起来拍拍手,“不是让你们陪侯爷在外面休息么?”
“咱们哪管得住侯爷啊,他推开香月就跑进来了。”
清雅话音未落,香月从她后边跑进来,跪在钱娇娘面前,肿着一对蜜桃大眼道:“夫人,奴婢求求您,让奴婢去您的院里照顾主子罢!”
这丫头没分寸了,她去添乱么?邢慕铮并不愿娇娘同意。
钱娇娘将香月扶了起来,替她擦了擦眼泪,轻叹一声,“香月姑娘,快别哭了,你看你的眼睛,这是哭了多少眼泪才跟桃儿似的。侯爷现下有些不便,我暂时不能让其他人靠近他,也是为了你们好。你放心,等侯爷好了,我马上将你的侯爷还给你。”
你的侯爷?邢慕铮听得刺耳,他是跟香月拜了堂么?
香月打着哭嗝,可怜兮兮地看着钱娇娘,“冯、冯小姐,她总不让、总不让我见主子!”
“她也是为了你好。”钱娇娘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我且问你,这屋子是谁在打扫?”
香月缓缓止住了眼泪,“是,是奴婢。”
“除了你,还有人进来过么?”
“主子不喜人进来,从来只有我来打扫。”香月说着,挺了挺胸。
钱娇娘点了点头,又四处看看,转身将案上的香炉盖打开,拨了拨里面的灰,“侯爷喜欢用什么香?”
“侯爷不喜用香,奴婢只烧些艾叶香驱驱蚊。”
钱娇娘低头轻轻嗅了嗅,还隐隐有艾叶特有的涩味。她拿了盖儿重新将香炉盖上,她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定西侯,对香月道:“咱们再陪侯爷上书房走走。”
邢慕铮的内书房就在他院子的右手边,出门过一条小道就到了,这书房也是他最初发狂的地方。当日书房里被破坏的一切什物已被清理,娇娘半年前来,记得八宝阁上还有些玩意儿,墙面上有字画也有两把剑。现如今全不见了。
他的剑去哪了?邢慕铮看见了空荡荡的墙面。
“侯爷的剑哪去了?”钱娇娘问。
香月忙道:“先前周管家说怕侯爷拿剑杀人,就让奴婢收起来了,奴婢这就去取……”
“不必不必,继续收着罢,好生保养就是。”钱娇娘摆摆手,她看向邢慕铮,定西侯对于到了他的书房一无所知,全然不感兴趣地往地上坐,阿大忙扶他起来坐在墙边的榻上,侯爷顺势往榻上一躺,闭了眼。
看得出来邢慕铮待在书房的时辰比在卧房多,连榻都备齐了,钱娇娘拿起榻头上摆放的一本书,看了看书名,她一个字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书?”她向清雅招手。
“是《魏直兵法》。”香月抢在清雅之前答道,“侯爷新得的兵书,视若珍宝。”
钱娇娘错愕看向香月,“你识字?”
“是……”
“在哪学的?”
香月咬了咬唇,“奴婢曾是聚仙阁的花魁……”
钱娇娘了然,连个通房丫头都比她厉害多了,能文能舞。她自嘲一笑,将书扔给清雅,“拿着罢,回头给侯爷读读书。”
钱娇娘仰头扫视书架上满满的书籍,用指尖一本本地滑过,她仔细地看过每一层,连书架底也拿手去摸了摸,摸出来一手灰。她不在意地拍手,走到书桌旁,上边笔墨纸砚一应聚全,看来大闹时并未到书桌这儿来。桌旁还压着一张未裱的狂草,娇娘与清雅的视线都被其所吸引,香月道:“那是主子的墨宝,主子的书法堪称大家。”她说着,看向躺在榻上的邢慕铮,声音又哽咽了。
钱娇娘拿起来一看,对她而言就是鬼画符,清雅却叹了一声好字。
“写了什么?”
“我也看不懂。”清雅一摊手。
钱娇娘不可思议,“那你还夸好?”
“他这笔劲遒劲,行云如水,字自然是极好的,可狂草写了什么,我怎地认得出?”
那不过是他闲来无事随便一写罢了。
钱娇娘冷哼一声,将宣纸压回原处,“不就是字儿么,有什么了不起。”
清雅咧开大大的笑,“回去瞅瞅你那鸡爪似的字儿,比比。”
钱娇娘撇了撇嘴,不敢多说。只是她的眼睛和手都没闲着,一直顺着书桌游移。香月注视着钱娇娘的一举一动,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在找什么?”
“我就随便看看,我从没进过大将军的书房,稀罕得紧。”钱娇娘一面说一面躬下了腰。
油嘴滑舌。邢慕铮失笑,她大抵在找他神智失常的蛛丝马迹。
书桌下有几个抽屉,钱娇娘一一打开,在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木盒子,比侯爷的大掌还要再大一些,四面平整无比,娇娘从面上看到底,竟找不着一个打开的地儿,只正面上头镶着横七竖八的小木片,摸一摸似是可以动。
“神机盒。”清雅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是了,正是神机盒。”香月不免看了一眼清雅,惊讶于她的见识,“此机关盒正是袁将军叫奴婢一并送与主子的,传闻此盒乃天人所制,需按序才能解锁开盒,常人轻易不能解。”
钱娇娘摇了摇木盒子,里头沉沉地响,有东西。娇娘试着拨动上边的木片,动了几下全然没有动静。
“砸了它如何?”钱娇娘没耐心,对破坏倒是兴致勃勃。
“万万不可,这盒中有机关,强行破坏会令人丧命!”香月急急道。
清雅道:“这玩意儿虽不起眼,但价值连城,咱们还是悠着点儿,别暴殄天物。”
钱娇娘懵了,“暴什么什么物?”
“暴、殄、天、物。”清雅一字一句地重复,用食指抵了抵她的额,“就是糟蹋了好东西的意思。”
“哦,那成,咱们带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别暴殄天……”
“什么人!”王勇猛地一声暴喝,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冲出门去。
一道黑影自窗边闪过,在场者皆大吃一惊,钱娇娘将神机盒往清雅怀里一塞,“阿大,你在这儿守着侯爷!”话音未落,她已跑到了屏风边。清雅焦急大喊,“娇娘,别去,危险!”
她跑出去做什么!邢慕铮急于追出去,但鬼东西纹丝不动。该死的!
鬼东西大叫,跳起来抓着阿大又打又咬。阿大关注在门外,一时没注意定西侯动静,被他一拳打在眼睛上,还得狼狈躲开他的啃咬。
他如今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邢慕铮抑制怒火,鬼东西消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下。
钱娇娘追出门外,只见王勇居然踏了院中槐树,身形一展跳上墙头。他神情肃穆地左顾右盼,似在寻人。
“有人么,在哪里?”钱娇娘急问。她问着人,也止不住摆头探寻,但院里空荡荡的,惟有被王勇踢下的树叶有动静。
“末将瞧不见。”王勇四处张望,三处走道上全都空无一人,他皱眉道,“末将去找!”
他说着就要翻下墙头去,钱娇娘喊道:“等等,不用去找了!”
王勇只得跳回院子里头。钱娇娘问:“你出来时看见人了么?”
“末将没见着。那贼子跑得忒快!”
“你确信有人么?兴许是猫啊鸟啊什么的。”钱娇娘追问。
王勇坚定地摇头,“不,是人,末将确信方才有人在外偷听。”
钱娇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而笑了。
王勇疑惑,“夫人?”他没抓着人,夫人怎地还高兴了?
钱娇娘拍拍王勇的肩膀,咧开白牙,“做得很好,王勇,做得很好。”
“可是末将没找着人……”
“不,暂时这样就够了。”钱娇娘意味深长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