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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SBS 第三章 子

《子在川上曰》:

一部欲以“儒教”整合佛、基督、伊斯兰三大宗教的中国哲学读本提前结束的第一周我没死!

电话铃声吵醒我时,我的神志刚刚恢复,“我没死!”我大脑里反射的第一个信号,就是这个。我从床头柜上抓起电话,一边习惯地说你好,一边使劲想睁开眼睛。

“你醒了岳平?你醒了太好了,我打了不下十回电话……”

“橙子?我在哪橙子?”说话间,我眼睛睁开了,我看到的是我的房间。“我在房间?我没被绑架?没死?”

“先不说这个,你啥事儿没有。好了我回头再打给你。你先吃点东西吧。”

“哎橙子——”

我彻底醒了。我闻到股福尔马林的气味,淡淡的,好像来之于我的身体,进而弥漫了我的房间。我坐起来,从上到下打量自己,从手指看到脚趾,又对着镜子,从后背屁股看到腿肚子脚后跟。我身上没有受伤的迹象,没有红肿青紫,没有绳索捆绑的印痕。我还能呼吸;我还能观看;我还能说话并听到声音;我的四肢还能活动;我的阴茎还能勃起;尤其我心脏,依然跳动的强劲有力。江橙子说对了:我啥事儿没有。

这太奇怪啦!

我检查完自己,赶紧抽烟。抽上烟了,我也有闲心看床头柜上那些东西了。那些东西,让我一看就流口水,哈,一只桔子,一只西红柿,一条黄瓜,一大片真空包装的火腿肉,两只拳头大小的奶油面包。还有两片药,装在个小纸袋里,还有个小玻璃瓶,装了十几毫升的药水——药片包和药水瓶上,都有说明标签:镇定用,空腹服。我下床,打开写字台抽屉。如我所料,茶鸡蛋已不翼而飞,抽屉深处还不够深。我不遗憾,估计不飞它也臭了,更可能的是,正因为它臭了,才飞的。我去卫生间,撒完尿洗完手,回来,就着小瓶里无色无味的药水,服下了两片药。这之后,我又去卫生间,冲个热水澡,再回来,开始吃。吃桔子;吃西红柿;吃黄瓜;吃火腿肉;吃奶油面包。这回我得接受教训,别说它们撑不着我,即使撑着了,撑死了,我也不把它们当摆设了,不能再做饿死鬼了。我把那些东西吃得干干净净,连掉在床上的面包屑都捡进嘴里。吃东西时,我反复看床头柜横端的柜表和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以及我的手表。三个表的时间差不太多,大体指在十点三十左右,其中带日期的柜表和手表还告诉我,这会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九号上午十点三十。从我被绑架到现在,已过去三十一小时了,看来,被绑架不是我梦里的想象,而是真实经历!当然,我也明白了,这三十一小时的巨大恐怖,只是sbs的又一个游戏,又一次测验。

确认了这只是游戏和测验,我仍不轻松,情绪还是波动得厉害,为九死一生感到后怕,为死而复生感到庆幸。绑架过程,我倒也一直倾向于认为,这是sbs对我的考验,对我们全体学员的一次考验;认为这是x公司所为,或劫匪强盗的行径,只是我的次要想法。但我素来细心,没双重身份也不粗枝大叶,有双重身份,更凡事谨慎。所以,这三十多小时,我没心存侥幸,没耍小聪明;我以人性化的恐惧配合了这场组织化的恐怖,恰如其分,恰到好处,还算得体。若允许自己打分,我给我高分。但我还是觉得它太过分了,这样的游戏,这样的考验,太过分了!

我想把注意力分散一下。我开了电视。我希望,对刚刚过去的三十一小时,sbs频道能有所解释,能传递一些有价值信息。没有。没有关于绑架斩首的任何信息,连sbs的自办节目都没有了。大白天的,sbs频道播的是电影,屏幕上,一些武装人员正在解救人质。是些外国武装人员解救外国人质。我的注意力,也真被电视吸引了过去。

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江橙子“回头”打来的。拿起话筒,我几乎开口就叫橙子了。所幸的是,习惯的力量非常强大,我心里想的“橙子”一出口,却变成了“你好我是岳平”。

“你好岳平先生,我是sbs中心。”电话里传出的倒是女声,但不属于江橙子。

“哦哦,有什么,指示?”

“在你刚才睡眠期间,医生为你做过体检,现在结果出来了,我是通报你一声,你一切正常,非常健康。”

“是吗?那,那好呀。可那些绑架我的……”

“说什么呢岳平先生,做梦了吧?根本没有绑架,请不要对你的梦念念不忘。我们只是在你睡觉时,通过多种仪器,提取了你的一些生理数据,仅此而已,不要瞎猜。你药和水果面包都吃了吧,如果你现在休息好了,可否接受中心为你安排的全身按摩?”

“按摩?这,在房间……”

“岳平先生不必多想,这按摩是今天临时插入的一项正式安排,与临时安排的一堂课一样,如果你现在休息好了,按摩师立刻去你房间。”

“你,是你按摩吗?”

那女士笑了。“不是我,我不是按摩师。对不起,我还要给其他学员挂电话,请你准备好,十分钟后我们的按摩师会去你房间。再见。”

“哎,哎再见——”

按摩师是个漂亮姑娘,与平常在洗浴中心见到的按摩小姐没什么区别,浓妆艳抹,穿着裸露,携带着一股性的气息,或者说,她就是个坐台小姐。与洗浴中心那些按摩小姐不同的是,她不说话,不调情,不以指法动作诱惑你,你和她说什么,她只微笑,或点头摇头。从她的点头摇头和微笑中,经过分析、推测、猜想,我认为,她不是sbs的人。大概,她并不知道她的服务对象是个秘密学习班上的人,她平常相对固定的工作地点,也不在龙泉度假村,这回来,是这里的人特意去外面雇的。她和其他被雇的按摩小姐互不认识。在外面,她也兼做妓女,不卖身的话,也可以只以手或乳或嘴为男人“打飞机”;但被带到这里,她得保证,除了按摩,除了礼貌地对待服务对象,不许多说什么和多做什么,事后还要把她的服务对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汇报上去。这里许诺的价钱挺高。为我按摩的小姐特别卖力,从头到脚,四十五分钟一丝不苟,完事后,我身体的确舒服多了。从始至终,我没产生性欲。

按摩小姐离去以后,我又冲个澡,再回床上,电话又响了。是女声,仍不是江橙子,是刚才来过电话的那个女声。她说,手册上的作息时间又有变化,午饭时间要推迟一些,并且将为我送到房间,下午四点,再统一到二十一楼教室/餐厅集合。然后她说,有蛋炒饭,牛肉白菜馅包子,三鲜馅水饺,猪肉炸酱面与鸡蛋炸酱面,只能任选一份,问我要哪种。听她说完,我半天没回过神,肉?蛋?我们的猪狗饭改成人伙食啦?我不敢问,请她重复一遍,最后点了猪肉炸酱面。本来,我更想吃包子或饺子,但对那些牛肉馅或三鲜馅不敢放心。不是担心馅不新鲜,馊了,是对它们的不能让人一目了然不放心。我担心它们不货真价实,若那包子饺子都以皮为主,没什么馅,我就亏了。而肉酱是明睁眼露摆着的东西,如果只有酱没有肉,我至少有机会提出抗议。我太想真格的吃点有油水的东西啦!

半小时后,我的猪肉炸酱面,被推辆送餐车的“要先生”送来了。他穿白衣戴白帽,衬得脸更黑了。他称呼我时说的是“岳先生”。我谢过他,立刻往碗里看,反来复去地看,然后试探着吃一小口。哈,真是猪肉炸酱面呀!我吃一小口,又吃一中口,再吃一大口……肉香扑鼻,咸淡适宜,一点不掺假,挑不出任何毛病,比我妈比杨迎春做的都好吃呢!我跳起来,在房间走一圈,听任嘴里涎水流淌。吊一会自己胃口,我重新开吃。一大盒可降解饭盒里的面条与肉酱,不到三分钟就进肚了,连捞面时带进饭盒的汤汤水水,我都喝了。我的吃相一定很狼狈,很贪婪,很下作。我管不住自己。

又眯一觉,再醒来时,三点半了。我穿好学员服,准备出屋,电子闹钟才叫起来。我的时间还很充裕,可有了三十一小时的一场恶梦,我觉得今天和往日不同。我没再磨蹭,去了教室/餐厅。我以为我是来得早的,没想到,教室/餐厅已至少坐满一半人了,大部分都在嘀嘀咕咕。212至215也到了,也在前边嘀嘀咕咕。唔,不对呀,屋里桌椅怎么少了?而且,有的人位置也挪动了,比如我们二组第一座的潇潇,这时正坐在一组第一座上,而我们组现在的第一座,是原来坐第三座的男生宋恪,那个原来第二座的男生,叫马特乌斯的,哪里都没他的影子,哪里也没有他名签牌。我们组原来十一个人,这会,我这最后一座,成第九个了。扫一眼教室/餐厅里的座位即可算出,一到四组每组九套桌椅,五组八套,就是说,全班只剩四十四人了。

我往座位走。兰花花已坐在她的位置,还在我前边,正和三组与她隔条过道的男生小声说话。那个男生先看到我的,冲我点头微笑,我也看到他脑门上和桌子上写的名字了:一统之乐。兰花花也看到我了,也点头,也微笑。

“嗨,我听好几个人都说你了,岳平特男子汉。”兰花花说。

“怎么了?”我担心她拿我开心,“我哪有不妥明说呀,要不我这人脑子慢。”

“真的,他们说你争来了擤鼻涕的权利。”

“是你的声,我能听出来。”一统之乐附和道。

“这,我……”

“没事儿了,可以说了,不保密了。原来中心打算保密,看大伙表现挺好,就政策放宽了,不想让咱窝在肚子里憋出病来。这场游戏叫‘斩首行动’。”

这时,讲台上有人拍了下手,底下议论声小了,接着没了。所有的桌位上都坐了人,不留心,不会发现有了减员。

“嗨,四点了。”开口说话的,是213。她站起来,示意要唱歌,我们也站起来,随她唱三遍《sbs之歌》。歌毕,我们坐下她还站着。“大家辛苦了,我首先转达211老师对大家的慰问。他牺牲休息时间,全程观看了大家在‘斩首行动’中的表现,基本满意,他决定,提前结束这第一周的学习,今晚会餐,明天恢复正常伙食,在座的各位,都有资格进入第二周学习了。”会餐和改善伙食,这是喜人的消息,211慈悲,他体恤我们。可最后一句,“都有资格进入第二周学习了”,这什么意思,淘汰阶段过去了吗?我们不解地互相望望,不敢造次,见几个老师带头鼓掌,才跟着放开手鼓。“下面,请212老师做本周小结。”

大家再次鼓掌,为212鼓,鼓得挺欢快。如果从掌声里能听出心声,我认为,大家是记起了212的上次讲话,记起了他对211的模仿。但这回,212说的是自己的话,用的也是自己的声音。

“各位,过去的几天里,你们的表现都很优异,我与211老师和其他老师心情一样,由衷地祝贺你们在第一周的学习结束之际,还留在sbs。这周的重头戏,是刚刚结束的这项活动,这一天多,你们以坚定的意志和对中心的忠诚,迎接了一次严峻的考验,在‘斩首行动’这项未免残酷的游戏中,笑到了最后,我祝贺你们。我也知道,你们中,有人从一开始就判断出了这是个游戏,所以,对这些耍小聪明的同学,考验的成色有所降低。我只能说,但愿真遇到问题时,你们的小聪明能帮你们度过大难关。我们当然更欣赏那些不是用聪明,而是用忠诚坚持了下来的同学,可有个聪明劲,总比背叛强。所以,你们都应该受到表扬。你们都注意到了,咱们这班又有减员,还剩四十四人。我不想说没留下来的同学就有多大问题,但至少,他们还有差距。我不举游戏中的例子,就说后来吧,比如,二组的马特乌斯,各方面都很优秀,可我们请的按摩师帮他放松时,他居然强行与人家发生关系。这不好,非常不好,我们是安排按摩,不是嫖妓——开句玩笑,如果中心安排嫖妓,你不嫖,也不对。啊,本来按定额,每个sbs班只能有四十人,这四十人应该在第一周结束时即确定下来。可你们四十四位,都太出色了,这让我们英明的,足智多谋见多识广的211老师都为难了,他只能做出个sbs历史上没有过的新决定,让各位都进入第二周学习,到第二周结束时再确定最终的四十人名单,使我们中以后将被淘汰的四位同学,能多一周学习机会。所以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有人也许会说,我们的sbs班严格控制四十人的固定人数,是太教条,是在数字上斤斤计较,大家都这么优秀了,为什么还鸡蛋里挑骨头?对不起,这是原则问题,是继承弘扬传统的问题,是不能马虎过去的大是大非问题。你们还不太了解sbs的历史,其实我也只知皮毛,但有一点,我却知道,在培养人材方面,sbs能二十多年为我们y公司建功立业,就在于创设伊始,就确立了‘四个四’的办班原则,而这一原则,上应天命,下遂人愿,保证了sbs的无往不胜。什么叫‘四个四’原则呢?很简单,四十岁以下的四十个高中层干部,在四周里,读四本书。照理说,这‘四个四’原则,我应该在中心的淘汰工作完成后再公布,但现在,那四位将于下周受到淘汰的学员,是你们的优秀,让你们有机会也分享了这sbs的核心机密。在此,我们中心各位老师,要提前对这四位学员表达歉意,请理解……”

212说的很动情,我们没理由不理解中心的苦衷。为尊重原则,牺牲部分优秀者,这是前进过程中必不可免要付的代价。

这之后,215又站了起来。“各位同学,由于你们表现的好,我们的计划也就提前了两天,本来要后天进行的组长任命,就放在今天了。经过我们考察研究,请下面五位同学到前边来。一组邹到底,二组岳平,三组嫣然,四组崔成在,五组变形金刚,唔,请过来。”

哈,组长名单里有我一个!看来,他们对我挺满意的。兰花花回头冲我伸一下大拇指,我假装没看到。

我们四男一女来到前边,215问我们是否还愿意做组长,我们说愿意。“好,”215说,“那从邹到底开始吧,邹到底同学,请当着全班同学面,对你的组员发表就职演说,给你两分钟时间。”

邹到底愣愣地扭头看几位老师,又看大伙,有点忸怩。“我,我没准备呀。”

“哦,邹到底同学需要准备。岳平同学,那先从你开始,请对你的组员发表就职演说,同样,两分钟就可以。”215的脸色稍稍发沉。

“是。”我应一声,本能地往前跨一步。“我,我叫岳平。”我也发懵,面对一群看不清模样的人,讲什么呢?可我的嘴巴已经张开,再说了,我不想让215脸色继续发沉。我的目光与兰花花的目光对视一下。我的组员里,有好几个与我对视过目光,只有兰花花,我望向她时,她动作极小地呶了下嘴,又挤了下眼。兰花花的呶嘴挤眼起了作用,我觉得我有了力量。“那天吧,测验题里,有道选择题引了四句话,我答的是,孔子评价老子的那句,但另外三句,我也都知道出处,它们分别是闻一多、***和鲁迅说的。现在,我想结合闻一多的那句‘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那句,说说我来sbs,并且接受组织的重托,担任二组组长一职的想法,也是决心吧……”

我说完,稀稀拉拉响几下掌声,由于老师们没鼓掌,那掌声也随即灭了。我忐忑地低着头。接下来,该嫣然了,她也表示要准备一下,这样,我之后说话的是崔成在。崔成在一张嘴,听着他的大连口音,我一下知道他是谁了。没错,是他,越看越是他,那个坐出租车来报到的,在“张集人民欢迎您”的铁牌子底下看信的家伙。我不知道那天他是否注意到我的破拉达了,现在又是否意识到我这个人了。我本能地后退一点,好像躲他。崔成在之后是变形金刚。变形金刚清清嗓子,大概为了显示大度,先替215问:“那边一组的邹到底准备好了吧?你要准备好了你就先说。”邹到底说,“啊,准备好了准备好了,那我说呀?”他看向老师席位。四位老师,只有215看他一眼,但那意思是制止他。215扭过头,看下面一组的那串学员,然后又看手里的纸。

“罗伯特,你愿意替邹到底说吗?”

坐一组最末一座挨着我的罗伯特吭吭哧哧地说:“这,这好吗……”

“噢,没关系。”215又看下面三组那串,问:“冬日阳光,你愿意替嫣然说吗?”

“可以,”站起来的冬日阳光,小小的个子显得结实精干。“那我,就以我们组这位嫣然女士的……”

“不,那倒不用,你就是你,假设你们组组长就是你冬日阳光,你想说什么就从你的角度说。”

“好,我从我为什么选择冬日阳光这个名字开始说吧——”

冬日阳光说完,变形金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老师,其实我刚才就能说……”

215用目光打断了他。“雁北飞,”他冲四组那边说,“那天过障碍时,你为什么从下面爬而不从上面走?”

“哦,我感觉,床上边那些桌椅都不太稳,可能不好过,挂住了或踩空摔倒了就耽误事儿了;从下面爬,肯定快,至少比从上边走保险。”

“全班女生,只有你从床下爬的,你不怕弄脏衣服影响形象吗?”

“这个……我没太想。小时候人们就叫我假小子,我可能不大注重那些吧。”

“你们组还有谁从下面爬的,你注意了吗?”

“我,没注意,我光顾自己了。好像他是吧。”雁北飞指一下前边的变形金刚。

“由你代替变形金刚当五组组长,你能比他当得好吗?”

“这我不知道。但我会尽量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

“变形金刚,斩首你害怕吗?”

“我,害怕……”

“那你为什么还敢欺骗绑架者,让他们放你下车,去打那个头头?”

“我,我想反正是一死,要拉个垫背的;而且,一开打我就不害怕了。”

“你想到这可能是游戏了吗?”

“开始想过,但只是一闪念。你们,他们搞的,太逼真了,真像坏人。”

“唔,在过去这周的所有活动中,包括斩首行动,累计各项活动各个环节的总得分,你全班第一。尽管你……好了,现在你说吧。”

“我,我首先要检讨刚才该我发言时我的推让和后来的插话……最后,我想改造一句流行的顺口溜表达我的态度:多服从,少客套,听老师的话,跟sbs走!”

“好,请你把座位上的名签牌拿过来,对,再回这里……雁北飞,带着你的名签牌坐到变形金刚座位上。邹到底,带上你的名签牌,坐到雁北飞原来的座位上,嫣然,拿上你的名签牌坐到邹到底原来的座位上,程城,你去嫣然那里,变形金刚,你去程城座位。岳平崔成在,回自己座位。好了,现在,我宣布对各组组长的任命:一组变形金刚,二组岳平,三组冬日阳光,四组崔成在,五组雁北飞……不许嘀咕。也许,有人对这样的任命不满意,但这是我们综合各位在诸项游戏中的表现打分的结果,他们五人中积分最低者,也在全班排名第九。如果你们还有意见,就请把意见留肚子里了,可以腹诽,但我希望,腹诽都不必,无条件地信任中心,这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然,如果以后发现他们当组长并不合适,也可以随时更换。来,大家鼓掌祝他们五位成为各组组长。”

掌声不特别响,勉强过得去。掌声中,兰花花嘻嘻哈哈地回头,和我握手,引得三组刚才和我说话的一统之乐,及他身后和我并排的那个女生,月色皎洁,也和我握手。握得都挺使劲,一点不敷衍。

“一会六点,大家来这里会餐,来的时候,可以摘去面罩,脱掉学员服,穿自己的日常衣服。从明天开始,除非全体在二十一楼集中——吃饭不算,其他时间,都可以不穿学员服了,而面罩,只要来二十一楼就得戴上,不集体活动也得戴,今天会餐特殊。关于着装,新的学员手册写得很明白,到时候你们一看就知道了。”

215话一说完,大家先互相对视,然后交头接耳,仿佛要印证有没有听错。没错,215的话很好理解。大家起立鼓掌。刚才,大家为会餐和改善伙食鼓过掌了,这回,为可以露出本来面目鼓出的掌,比刚才热烈。还有人情不自禁地带头一哼,鼓掌的同时,大家又自发地唱起了《sbs之歌》。这种时候,歌声最助兴,最适合表达激动的心情。我看到,歌声中,有些人还抹起了眼睛。喜极而泣了。

离开教室/餐厅时,大家欢天喜地,几位教师都受了感染。可能只有我,依我一贯的精细与谨慎,情绪的表达比较节制,不忘留意周围和观察别人。我走在众人后边,这样,我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了,有个女生,从四组那边快步走来,好像冲我来的。她叫住了我。她比别人显得冷静。我是内冷外热,不露痕迹;她内热不热我不知道,但外冷,却很明显。她脑门上,写的是倩倩。

“你好岳平,我叫倩倩。”她把我拉到一旁,一字一顿地自我介绍,一双眼睛死盯着我。

“哦哦,倩倩……”我细看她,感到面熟,那露出来的眼睛、嘴,那发出的声音和她的身量……“你是——”我听出来更看出来了,她是高小欣,是我们沈阳分公司那个被上边钦点过名字,却被嬴总卡了下来的高小欣。她还是来了。这个女人能量大呀!

“倩倩。”她着重重复道,“求你点事岳平,我们认识,一会摘下面罩,你假装不认识我好吗?”

“好。”

“谢谢。会餐见。”高小欣/倩倩嫣然一笑,出了教室/餐厅。

素菜谱:铁板潮虫、干煸蟑螂、酱焖懒蛤蟆、油炸死孩子。

这个时刻激动人心:六点!

不到五点五十,电子闹钟响铃提示前,我就洗漱完毕,打扮齐整了,已至少照过十遍镜子。平常我不讲究穿戴。作为大公司的资深白领,说来可笑,我只有一深一浅两套西服,一花一素两条领带,除非特殊场合,只要可以不西服领带地全副武装,我就不碰它们,我喜欢休闲风格。男人的穿着,干净简洁就好,自然舒适就行,弄得板板的树桩一样,自己受罪,别人看了也跟着别扭。可这会,好几天等于没穿衣服了,面对的同学,有的亲过嘴,有的拍过臀,熟得已经一家人一样,却什么模样还不知道,我便希望,与他们的第一次谋面能庄重些,能尽可能把好印象留给这些熟悉的陌生人。我头一次重视起了自己的着装,为出门时未多带几件衣服感到遗憾。

最后,出门时,我穿的是棕色网眼皮鞋,偏土灰色水洗布休闲裤,胸前印了堆条块状抽象图案的浅蓝t恤。我觉得挺精神。

一出门,就遇到个同学,走到电梯间,又遇到个同学。我不想表现得太有个性。我没走楼梯,和他们一起坐了电梯。电梯上行时,十九楼二十楼都停过,都有同学上来。在二十一楼出电梯时,进教室/餐厅后,我遇见了更多同学。我们这些熟悉的陌生人,没了面罩上的名字标记,紧身衣突显的形体特征也受了遮蔽,彼此间,反倒不知道谁是谁了。至少大部分人对大部分人,都与自己掌握的名字对不上号。我们不论谁和谁碰面,都有点陌生,有点尴尬,有点惊愕,有点羞涩。但这不影响我们兴奋和激动。每个人和每个人见面,都试试探探又急不可待地打着招呼:

“你好!”

“你是——”

“是你呀!”

“我是——”

“嗨,看不出我啦?”

“哎呀呀,原来你这样呀?”

“嚯,你……”

大家亲热极了,握手拍背,甚至拥抱,像失散的亲人终于团聚。每个人的显著特点,都是特别地修饰过自己,尤其女生,个个花枝招展,五色缤纷,或风姿绰约,或不胜娇羞。

“岳平!”

“兰花花!”

大概,只有我和兰花花,尽管隔得远,却瞟上一眼,彼此就都认出了对方,还立刻甩开各自的对话伙伴,快步凑到一起。我们像对久别的恋人,不仅紧紧握手,还深情地互相望着,欲言又止,无语凝噎。

“岳平,你好!”有人叫我,帮我从恋人状态恢复过来。“哟,打扰了吧?”

“没有没有,”我回头,看到了高小欣。果然是高小欣。“你好。”

“我是倩倩,告诉你一声,怕你认不出我。”高小欣/倩倩与我握手,又叮嘱似地盯我一眼,转身和别人打招呼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和兰花花似有芥蒂。

“你跟她熟?她四组的。”兰花花望着高小欣/倩倩的背影。

“噢,噢……你可,真漂亮!”

这时的教室/餐厅,没有半点教室的影子,成了典型的餐厅,菜香味扑鼻,烟火气十足。音箱里,反复播放《sbs之歌》的旋律,作为淡淡的背景音乐,它竟有种别具一格的抒情和优雅。这《sbs之歌》,真是越听越丰富了。靠着写有“人只有依赖社会,才能弥补他的缺陷”那面墙的墙根,一张长桌上,摆满了白酒红酒啤酒和多种饮料,地中央的五张大号圆餐桌上,每桌的四盘凉菜已经摆好,同样摆好的,是杯碟勺筷和红色餐巾,压在红餐巾上的,是写有各人名字的名签牌。餐位是按小组分的,212至215四位老师,加上211的女代表,与做传话和传糖块游戏那天一样,每人分别插入一组:215在一组,211的女代表在三组,212214分别在四组五组,213仍然在我们二组。每张餐桌的玻璃转盘上,还扔两盒烟,一盒中华一盒三五,两只一次性打火机,分别横在两盒烟上。我们众人,在说话和移动的过程中,早瞄准了自己的名字,有老师一招呼,就各就各位了。

对着桌上的名签牌,每个人都或直截或含蓄地打量与名字对应的人,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四位老师脸上——那个211的女代表,很少戴面罩,大家已经熟悉她了,这时大家不怎么看她。四位老师,也都刻意打扮过,摘下面罩看,都挺年轻,尤其显得都有活力。坐我身旁的213,四十一二的样子,白晰,微胖,是那种风韵犹存类型的女人;坐一组的215,年龄恐怕不比我大;四位老师里,212权力更大一些,看上去年龄也大于别人,但也顶多五十出头。我又想起那天他对211的模仿。他的确长了副滑稽相。

大家互相打量审视时,不论直截还是含蓄,都礼貌,异性之间,闪烁的目光更是羞羞答答。我估计,此刻每个人看别人,尤其看异性,都能想到对方曾被紧身衣暴露出来的身体的形状。这时的213也面露羞色,不像严厉的老师,倒像我们中的一员。见大家还客客气气,她就红着脸,没话找话地指着桌上的烟说,你们抽吧。她是对我们男生说的。现在是会餐,你们就别太拘束了。我们多少自然一些,松弛下来。我和另一个男生,分别拿烟让了一圈。有四个男生抽烟,两两一样地分别拿了中华和三五,我抽中华。这时我观察到,一组的变形金刚和215嘀咕几句什么,去墙根长桌上拿酒瓶子,给他们组的人倒酒。受他启发,我也站起来,对我们组的人说,你们都别动呀,既然我是组长,就得让我多服服务,现在呢,这倒酒的事儿就是我的,我的服务从倒酒开始。大伙笑了,更自然也更松弛了。我乘兴从213开问,一一问过我的组员,都喝什么。213要红酒,一个女生两个男生也要红酒,兰花花、我、另一个女生以及剩下的三个男生要啤酒。没人喝白酒。213说怎么没人喝白的,岳平你带个头吧。我说我喝酒实在不行,不过谁喝白的,我能勉强陪陪。还是没人要白酒。这时各桌都开始倒酒,一倒酒,更热闹了。除了我们二组,好像三组也没开白酒,估计与211的女代表也不喝白酒有关。其他三个组,显然与212214215都是男的,都喝白酒有关,就有好几个同学也要了白酒。也有女生倒白酒的。213说,你们别看我呀,嗨,我不喝白酒,让你们想喝白酒的跟着吃亏了。我们桌上的人都说,真不行真不行,跟你我们占便宜了。大家说笑间,白衣白帽的工作人员小伙子陆续上菜,上热菜,这时,六点半了。我注意到,212也看一眼表,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各位学员,”他说,“六点半了。”果然,他掐着时间。这几天,sbs最给我好感的,就是守时,特别的守时,时时处处守时。212一开口,下面停止了说话笑闹。212是个灵活的人,他没长篇大论,简短地说了几句客套话,问候话,祝福话,就先干掉了自己的白酒。众人呼拉拉起身响应,纷纷举杯,仰头开喝,伸筷子夹菜。

桌上已有八个菜了,先摆好的四凉,陆续端来的四热。前者比较家常大众,后者显得精细讲究。凉菜是黄瓜拌粉皮,盐水花生米,菜叶萝卜小葱蘸酱的大丰收,肚片肘花片火腿片等各色肉片的大拼盘;热菜是炖子鸡,烤大虾,糖醋的看不出是猪牛羊的什么肉,红烧的分不清是鲤桂鲢的什么鱼。吃几口后,我发现不光我,好几个人都不明就里地品来咂去,互相询问,搞不明白那是什么肉与什么鱼。但有一点,大家一定有同感,觉得这满桌佳肴,道道美味,都太好吃了,太可口了,甚至不用吃,光抽着鼻子闻闻,睁大眼睛看看,就足以把前几天在饮食上受的委屈一举忘掉。吃吧,管不了它什么肉与什么鱼了。我觉得,213可能知道上桌的是什么肉与什么鱼,但她笑而无语,表情暧昧,像个喜欢故弄玄虚的小姑娘,故意对同伴隐匿什么。她的座位,紧挨着我,我想悄悄问她一下——这应该不是犯忌的事吧,也许她能告诉我……

可这时,三组五组那边传来的声音,阻止了我发问,他们突如齐来的喊叫,把别处的声音全盖住了。先是三组那桌喊:“213老师,”五组那桌应:“唱一个!”然后五组那桌又喊:“213老师,”三组那桌又应:“唱一个!”显然,这两个组的同学是受了怂恿,目标才如此明确的。怂恿他们的也许是214,可211的女代表,也参与怂恿了吗?照理说,211的女代表是工作人员,即使她与211关系特殊,是个特殊的工作人员,也是工作人员。在等级森严的sbs,工作人员是二等公民,老师可以拿她开心,她可没资格捉弄老师。事后我想,以这种方式活跃气氛,让大伙的注意力暂离餐桌,也许出之于中心的设计。既然是设计,也就不能计较工作人员与老师的区别了。

我们桌的人都看213,其他桌的人看我们桌。213脸红得像她面前的餐巾,但她没怎么犹豫,她知道,这时犹豫也不合适。她站起来,先看212一眼,又对211的女代表和214说:你俩呀,不去动员同学们,倒向我发难。211的女代表说:要不他们哄我,我哪会呀。给人的感觉,她和213关系挺近。214则笑嘻嘻地说:学员中有高手,不过得你唱完了他们才唱。213对大伙说,好吧,他们把我卖了,我也没办法,就抛砖引玉,献丑了;今天大伙聚餐,我唱首《祝酒歌》吧,给大伙助兴。

如果在节日里有几个好朋友同我们欢聚在一起,

我们要回忆起最珍贵的一切唱起那愉快的歌……

我们听213起头唱《sbs之歌》,知道她嗓子不错。当时肯定没人多想,其实她唱歌技巧也很好,绝对的美声,十足的专业水准。四段歌词,她一段段往下唱,把我们听呆了,唱到最后一段,“为党和斯大林为胜利的旗帜我们来痛饮一杯”时,不知谁带头,五桌的人全体起立,欢呼着痛饮,然后热烈鼓掌,喊叫着让213再来一个。这时,212发话了,说错了错了,213你唱错了。什么唱错了,大伙一愣,一齐替213问。212说,她唱的这叫《我们举杯》,不叫《祝酒歌》。213说你干嘛那么较真,是那意思就行呗。别人有的附和说这歌的确是《我们举杯》,有的则轻轻哼出了别的旋律。可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一句,请212老师唱《祝酒歌》好不好?众人立刻哄起来:212老师来一个……212没想到会引火烧身,特别为难,推辞好一会,见不唱不行,只能站起来: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十月永难忘,

杯中洒满幸福的泪。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212模仿人说话惟妙惟肖,可唱歌,让人不敢恭维。但众人同样给予一阵欢呼,只是没人喊再来一个。有人叫的是,这是中国的《祝酒歌》,还有外国的呢。于是又有人叫,谁会外国的,唱个外国的。接着再有人叫,213老师,她唱得那么好,她肯定会。213闻听站了起来,不过不是唱歌,是把矛头引向三组和五组。该你们了,请你们的高手出山吧……她话没说完,三组那边站起个胖子。这个一脸富态相的家伙,似乎早已按捺不住,不光站起来,还离席几步,摆开了架势。那边的高手就是他吧?为了对各位老师和各位同学……这胖子发着好听的膛音,啰啰嗦嗦说了堆废话,然后才开唱,并且也是美声唱法,好像是对213做出呼应。

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这样欢乐的时刻虽然美好,

但忠实的爱情更宝贵。

当前的幸福莫错过,

大家为爱情干杯……

错了错了!胖子唱完,虽然也有欢呼声,喝倒彩声倒更响亮。我相信,大部分起哄者并不清楚他错在哪里,或是否真错了,但有人喊就跟着喊。他不是老师,起他的哄不必忌惮什么。我就是这样。错了错了!我使劲喊,都有点失态,仿佛这么一来,多日里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所造成的压力,就宣泄掉了。当然我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见好就收嘛。胖子其实唱得挺好,与213水平不相上下。此时,胖子一脸茫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你唱的是《饮酒歌》,起哄的人中有人说,也不叫《祝酒歌》。听底下这样一说,胖子又活了。那哪还有《祝酒歌》?再没有叫《祝酒歌》的歌了。怎么没有,我就会。胖子还没回位,五组那桌又蹿起来一个,这又是个渴望自我表现的潜在高手。请大家听听我们蒙古族的《祝酒歌》吧……我知道他,这个蒙古族汉子,叫巴特尔。还别说,看他侧脸,他与打篮球的巴特尔还真挺像。

金杯哟斟满了浓香的奶酒

赛喽外登赛嘿哎朋友啊

为了友谊请你干一杯

哎——赛喽外登赛哟

银杯哟斟满了浓香的奶酒

赛喽外登赛嘿哎朋友啊

为了幸福请你干一杯

哎——赛喽外登赛哟……

巴特尔的粗犷豪野,悠扬舒缓,一下征服了大家,他刚唱几句,许多人就拍着巴掌为他打节奏。他唱最后一句时,好多人情不自禁“外登”“外登”地和了起来,彼此撞杯干杯,一点不装假。巴特尔尤其爽快,歌一落音,把大半杯白酒往嘴里一倒,仰脖干了。这时,又有人发现问题了:哎哎,咱们二三四五组可都出节目了,一组这么干渗着,是不不合适呀?对,不行;不合适;一组,来一个……一组和我们二组挨得近,我看到,变形金刚正红头胀脸地动员手下,215也帮他动员。没有成效。也是,前边的四个人,除了212,都唱出了极高的水平,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也不敢贸然上场。最后,变形金刚自己起身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组没有歌唱人材……不行,大伙喊,没有也得唱,必须唱跟喝酒有关的!这这我我——变形金刚憨憨地自言自语,跟酒有关,跟酒有关……他忽然低头对他的组员说,你们跟我一起唱呀,乱嚎乱喊就行。我唱啦,他又抬头对大伙说:那我,我们组全体,给大家唱个《红高粱》里的歌吧。

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

好酒——

喝了咱的酒呀……

这首歌,大伙都会,变形金刚一唱起来,不仅一组的人,其他组的许多人,也都跟着乱嚎乱喊,更有人离席又扭又跳,气氛比唱前几首歌更热烈了。就在这时,当大伙齐唱“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那句时,异常突兀地,几乎同时响起的三声尖叫,竟把人们嘈杂的歌声给盖住了,随即,伴着这几嗓子叫声,又出现了撕心裂肺的干哕声呕吐声,这些异质的声音,堵住了所有唱歌人的喉咙。整个教室/餐厅,一下安静起来。

发出尖叫和呕吐的,是两个女生一个男生,二三五组各有一个。我们组那个叫香荷满径的,一声尖叫后,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昏了过去;而开始大口呕吐的,是三组的男生和五组的女生,三组的男生蹲地上吐,五组的女生离开座位,跑到一边扶着墙吐。在他们出现异常反应的同时,几个很可能早有准备的工作人员,已不知从哪冲了出来。奔我们这桌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奔三组男生去的是两个黑西装男工作人员,奔五组女生去的是两个黑套裙女工作人员。在近一个小时的饭局上,给我们端菜服务的,一直是五个白衣白帽的小伙子工作人员,没女的,也没穿白大褂与黑西服的。可现在,什么都有了。三个症状异常者被扶出去后,全体学员都大惊失色,只有各桌老师没事一样,包括213。这女人,刚上桌时的羞涩全没有了,很镇定地看着我们,面带微笑。

“怎么?吓着了?来吧,接着吃,没关系,他们休息一下就会好的;要不然,你们谁不行也下去休息……”

我明白何以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在我们又喝又唱的过程中,白衣白帽的工作人员小伙子一直上菜。上菜的速度不快,但上菜的频率特别一致,每道菜,都是五个小伙子同时端出来,根据他们出菜的小门距各桌的远近,互相照应着稍等一下,然后把菜同时摆到自己的目标桌上。刚才发出尖叫声时,正是那五个小伙子把又一道菜摆上桌子,并轻声说“菜齐了”时。后上的菜,的确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那些小伙子也不报菜名,有人问,他们只微微一笑,不予答复。但最后这盘菜太“象形”了,格外栩栩如生,再没想象力的人,看到它也不会走眼:那干硬地翘在盘子里的,是个黄灿灿的、油亮亮的、四肢收缩的、肚腹隆起的、虎头虎脑的、一双眼睛朝向空中惊愕而夸张地大大睁开的,死婴……

“今天的菜,大家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包括他们临时下去休息的几位,是每样都必须尝几口的。哦,请你们之间也监督着点,我一双眼睛照顾不到。”213笑眼含波,面拂春风,但声音充满威慑力量。我感觉,说到“监督”,她还用眼睛瞄我一下。我知道,作为组长,我有责任协助她“监督”。在213用筷子指点满桌菜肴时,我还听到,一片寂静中,211的女代表和212214215的声音,也正响在各桌,说着与213相近的话。“我先给大家说明一下吧,咱们今天吃的,不是真的鸡鸭鱼肉,除了青菜,都是面做的,是我们特意从台湾素菜馆请来的台湾籍师傅亲手做的。”213的声音与211的女代表及212214215的声音纠缠在一起,水波般荡开。微醺中,我能听懂他们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但表达那同一个意思的不同的嗓音,我区分不开,都属于谁。“来来,伸筷子尝尝。这么精致的东西,我也头一回吃。我想想呀,都是什么,下午我看好几遍他们拟的素菜谱呢:这个,是铁板潮虫吧,这个肯定是干煸蟑螂,哦,这是酱焖懒蛤蟆,这个错不了,油炸死孩子……”

紧急召见

会这样一个餐,不知四位老师及211的女代表吐了没有。想必没吐,他们久经考验。同学中呢,还有人没吐吗?假设大家都吐了,包括回房间吐,我估计,我肯定是最后吐的。我是在回了趟房间,又来二十一楼开个小会,再回房间,才吐的。

会餐结束前,至少有三分之二人吐得一塌糊涂。那三个下去休息的,果然又回来接着吃了,也接着吐了,我们还鼓掌欢迎他们归队呢;其他人,一旦意识到不吃不行,没理由拒绝满桌名称骇人的素菜,也就眼睛一闭,不客气了,把筷子伸向每个盘钵。大家都开始喝白酒了,不光喝红酒啤酒的喝起了白酒,只喝饮料的,也拼命用白酒灌醉自己。白酒的“致醉”功能,强于其他。醉人胆大,别说吃面筋做的潮虫蟑螂懒蛤蟆死孩子,就是吃真正的潮虫蟑螂懒蛤蟆死孩子,也下得了口。只是,让白酒跟着一搅活,大伙吐得更厉害了,已搞不清是被潮虫蟑螂懒蛤蟆死孩子恶心的,是被别人影响的,还是被酒精刺激的,喝了吃吃了吐吐了再喝再吃再吐这条循环链,已把大部分人编入其中。最初,工作人员小伙子还一遍遍打扫,很快,地上的呕吐物就不可收拾了,连桌上都吐得左一摊右一摊。醉眼朦胧的食客们已顾不了别的,只伸着筷子琢磨,哪些东西还未入口,哪些东西已光临过肠胃。许多醉倒的人,就趴在桌上的呕吐物中,就跌在地上的呕吐物中,彼此指点着:这个,你,吃了吗……可惜了我们刻意的穿戴。这么折腾近一个小时,利用一个213看我的机会,我凑近她。她的衣着,奇迹般地一尘不染。“213老师,据我观察,所有的菜,咱组的人至少都吃过一口。”213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她对这点也心中有数。她指示我,告诉香荷满径,别有心理负担,今天饭桌上,是否呕吐晕倒,不会作为淘汰最后四人的参考条件。“211猜到了大部分人会有不适反应,没说这是参考条件。”她这么强调。这之后,我神经绷得不那么紧了,也摔几跤。我不是吐得身子虚或醉得站不住摔倒的,我没吐也没醉,我是被脚下的汤汤水水滑倒的,或者说,那也不是主要原因,是我想摔倒。我以摔倒的方式呼应会餐气氛,迎接会餐结束。

九点整,会餐结束。我回到房间,先把脏衣服装进洗衣袋,放到门口,然后站到淋浴头下,打扫我这个人。一遍浴液还没抹完,213的电话就跟了进来,她亲自通知我,马上回教室/餐厅,要开组长会议。我戴好面罩,穿身干净衣服重新上楼,上到一半,又跑回房间,把学员服也揣进兜里。组长会议不算全体集中,按中心的说法,可以不穿紧身衣,可万一他们又说算呢?算不算不由我说了算,我得做好各种准备。我到教室/餐厅比别人晚,其他几个组长,除了雁北飞,包括几个男老师,仍然满身污垢。他们还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就接到了开会通知。但大家脸上都多了面罩,包括老师。我之外的四个组长,也没穿学员服,崔成在和雁北飞像我一样,把学员服紧紧捏在手里。我选的位置,故意与崔成在拉远点距离。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心里总排斥他,其实他认出我是那辆沈阳破拉达的主人也无妨的。

重新回到教室/餐厅,我最奇怪的,倒不是有老师也喝多了,也顾不上洗澡换衣服就来开会,而是这教室/餐厅,从九点到现在,十五分钟过去了,仍满屋腥臭一地污秽——看得出,这种样子,不是因为今天活多,打扫不过来;而是刚一打扫,就停止了,整个屋子呈现出的,是种欲清理未清理的局面。往日餐厅至教室的转换可都是高速度的。现在,四个老师和我们五个组长,都到齐了,七扭八歪地坐在一起,一脸茫然,似睡未醒。相对而言,我们坐的角落干净一些。这也不正常。就我们几人开个小会,在这二十一楼,很容易找个干净屋子,哪怕去随便谁的房间,也不存在坐不下的问题。把会址选在这令人恶心的教室/餐厅,是有意为之。

这时,门口那边有声音传来,循声望去,是211的女代表,推着辆我在“斩首行动”中坐过的轮椅车进来了。轮椅里的人冲我们招手,是211,尽管他脸上戴着面罩,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我们在场的十一人中,唯有211的女代表没戴面罩。

众人赶紧起身迎接,几位老师尤为热情。对这神秘的211,我们学员与他接触不多,倒不畏怯,我们只对与我们打交道多些的212至215唯唯诺诺。我们惧怕和恭敬212至215,212至215惧怕和恭敬211。

212向211逐个介绍我们:变形金刚,岳平,冬日阳光,崔成在,雁北飞。211对我们谁叫什么并不在意,嘴上哼哈应对着,一双眼睛毫光流溢,四处打量。他主要打量地上桌上的一片狼籍,还不时抽动面罩下的鼻子。他似乎喜欢看喜欢闻这满屋的污物与浊气。他的眼睛,忽而大大睁开,好奇地盯住一个地方,忽而笑成一线,对一直把头俯向他的女代表嘟囔两句。女代表像他女儿又像妻子,坐在他身旁的椅子里,把他的一只手攥在自己两手间轻轻摩挲,动作自然,表情平和。好一会后,211开始看我们几个组长,又看其他四位老师,露出一副满意的样子。他又对女代表嘟囔起来。接下来,他说话,就都是对女代表说,再通过女代表转达给我们。他的目光,也主要看女代表,我们说话时他也看女代表,偶尔扭脸看看我们,不为和我们沟通交流,只为缓解脖子的僵硬或眼睛的酸涩。

“他问你们喝醉没,是不还清醒,还能不能为学员服务,为sbs服务,为我们的事业服务。”

“他说,这些学员素质好,心理承受能力强,又得到了进一步验证,这说明,中心做出提前结束这周学业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说,如果由这个团队组成一个新的集体,一定势如破竹,无往不胜。”

“他希望,下周把最后四个学员淘汰下来后,也可以不把他们打发走,可以让他们作为旁听生,留下来继续和大伙待在一块。”211明显对他“旁听生”的创意感到得意,有点手舞足蹈。“他说,没先例没关系,什么例都是人创造的,要勇于探索大胆创新,不破坏‘四个四’的基本原则就行。”

“他说,他现在已经不拿你们当外人了。”211没看我们,但女代表的话,是冲我们几个组长说的。“你们是优秀中的优秀,他希望你们一定要当好老师的耳目和助手,当好其他学员的表率,让中心满意,让博士先生满意。”

我们几个,早难受得坐不住了,呲牙咧嘴,摇摇欲坠,虚弱得像身染大病。可211针对我们说的话,让我们受宠若惊,我们急忙谦逊地点头,庄严地挺胸,致谢意表忠心。211仍不搭理我们,专心看女代表右嘴角那个小小的酒窝。

“他问你们还有事没。”女代表问211之外的另四位老师,比对我们学员说话客气。他们都摇头说没事。这时211挣一下身子,女代表会意地伸手扶他,他们一齐站了起来。211挺兴奋,冲212走,也已经站起来的212忙迎上去,听211在他耳畔嘀咕什么。211眼里满是猥亵,嘻嘻地笑,笑得直咳嗽。212点头哈腰,连说行行。可不待他态度表完,211就大笑着甩开他,扬长而去——他没能力扬长,是摆出扬长的架势,缓缓而去。女代表上前搀住他,往门口走,一个原本站在门外的黑西装工作人员小伙子,很有眼色地飞跑过来,替他们拽走空轮椅车。211和女代表,都没对我们道声再见。我们——主要是212至215,也没表示出要送送或帮忙的样子,似乎他们习惯了这样,只目送两人慢慢出屋。我感觉,211的身体确实不好,但绝不像他展示给别人的那么糟糕。

212对215叮嘱几句,率领213214匆匆走了,如同逃跑。但他们和我们道了再见。教室/餐厅的污物浊气中,只剩了215和我们几个组长,215说:“操,这屋,真受不了,不换地方了,我赶紧说完拉倒。有三件事儿:第一,这周的安排提前结束了,原来日程里排在后天的活动项目,提前二十四小时进行,你们通知本组成员;第二,下周将被淘汰的四人不会离班,作为旁听生将被留下来的决定,你们先别扩散,别让大家知道;第三,鉴于你们几个的良好表现,刚才211指示,中心要给你们一个特殊奖励,奖励内容到时再说。你们五个记住,明晚八点来这集合,明白吗?”

“明白了。”

215带头,我们也像逃跑一样,匆匆离去。

回到房间,我一头扑在床上,想好好歇歇。没想到,这时酒劲却找上了我。这酒劲,也许是被刚才教室/餐厅里的味道熏出来的。先是头疼欲裂,然后肚子里翻江倒海,再然后,我光着脚跑进卫生间,趴在澡盆上大哕大吐,直至呕出了胃里的酸水。我清楚地看到,我吐到澡盆里的那些东西,有五只潮虫,三只蟑螂,一只懒蛤蟆,半个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