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农民,亲戚在县里当官,是挺大个官。他就弄到城填户口了,就农转非了,就提干了。在农村,他劁过猪。会劁猪相当于兽医,兽医和人医通,他被安排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为国家行政级别序列里的副科级干部。上任伊始,他去县中心医院视察工作。穿过走廊,看着挂在门楣上的一块块木牌,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那些牌子上写的是:内科、外科、男科、骨科、妇产科、皮肤科、理疗科、五官科……他悄悄问给他开车的司机,比副科级低的是什么级?司机答,股级。视察完毕,布置工作时他指示院方,立刻把走廊上的牌子换掉重写,要写成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
这是个笑话,但不太好笑。它没什么智力元素,在讽刺上又用力过猛,成了批判,结构笑话的逻辑关系也牵强肤浅。如今是个笑话时代,各种段子铺天盖地,其间不乏精妙之作。在这种背景下,“科改股”没被淘汰出局,反流传多年,似乎算个小小奇迹。
它何以让别人兴趣盎然,我不知道。如果它单纯只是笑话,我肯定早把它忘脑后了。它不单纯。它再不好玩,我也得把它烙在心头,就像首次踏入产院婴儿室的父亲,得记牢一组紫药水号码,否则就找不到自己孩子。对我来说,“科改股”的笑话外表只是伪装,它的实际功能,是暗号、隐语、密码,是我作为卧底间谍,与上级领导派来的人接头联络时,用以验明正身的身份证或介绍信。多年里,它定期聒噪在我耳边,很像我一个女下属,脸上胳膊上,估计还有衣服盖着的乳房屁股大腿上,会定期出现青斑紫痕——那说明,她的军人丈夫回来探亲了。有一次,我女下属脸上的痕迹太过明显,不能上班,在电话里跟我请假时,以套近乎的口吻问我一句:他是不变态呀,怎么越高兴越要打我掐我?与我的女下属困惑于她丈夫是否变态一样,我也困惑,我定期接收的暗号隐语密码,是上边专为我量身定做的呢,还是联系我的同类时,也流通使用?我没法打听,也猜不出来。我能猜到的是,我的上级领导,那个有权设计暗号隐语密码的人,可能是个乏味的家伙,幽默感太差,审美能力太低,和这个平庸的笑话旗鼓相当。
我无权评价上级领导的才智品位,只能接受。除了接受这个平庸的笑话,还要通过它,经由上级领导派来的接头人联络员,接受上级领导的指示、建议、关怀、帮助、奖励、考核、斥责、惩罚,然后,再把我获取的情报,经由上级领导派来的接头人联络员之手,交递上去。按程序,这笑话不必出自我口,我出耳朵就行。我庆幸还有这么个程序,否则,反复讲它,会让我变蠢。我没说我原本不蠢,但反复讲它,我会更蠢。还有一点,能显示出,我的上级领导像我一样,也愚中有智,理由是,对这笑话他/她做了手脚。他/她很清楚,作为群众性最为广泛的娱乐形式之一,笑话出之民间,人人能讲,传播迅速,把它设置成暗号隐语密码,虽然不会惹人猜疑,却易生误会,也方便对手掌握利用。所以,在这则笑话里,为制造易中有难、乱而有序的效果,在一般人可能忽略的地方,他/她设计了几处机关暗卡。
它的机关暗卡,计有三处:一,“国家行政级别序列”这句拗口的话,一定要有;二,不论讲述时提到几回门口的牌子,只能在第一次用“木牌”称呼;三,第一遍罗列的各科是八个,顺序为两字在前三字在后的“内科、外科、男科、骨科、妇产科、皮肤科、理疗科、五官科”,而第二遍罗列的各股则成了六个,不仅减掉了两字里排位第三的“男股”和三字里排位第三的“理疗股”,其顺序,还要颠倒一下,变成三字在前两字在后,“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再有就是,这笑话必须一对一地讲,即那个来找我的接头人联络员讲,我听,身边不可再有他人;听笑话时,我始终要面无表情,不许笑,耐心听完后,才可以傻乎乎地问上一句:那些木牌重写了吗?这之后,我和接头人联络员才能握手言欢,他/她代表上级领导指示我、建议我、关怀我、帮助我、奖励我、考核我、斥责我、惩罚我,我把事先写好的密封情报交他/她带走。
有一点我需要说明。同为间谍,我与电影里那个著名的007詹姆斯·邦德没可比性。我的工作,不涉及国际国内的政治事务,不关乎各式各样的刑事犯罪,外交部安全局公检法,都不是我开资受赏领经费的地方。我是商业间谍,或称经济间谍。
下面我做个自我介绍。
我是男人,三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七十一公斤,体貌端正,出身于城市小知识分子家庭,已婚,无孩,本科学历。如果需要填表登记,应该说,我的间谍生涯始于大学毕业,但从前因后果看,说它发端于我高中毕业,也不算错。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吧。高考前夕,一天下午,我在操场踢足球时,有几个便装男女穿过操场,往主楼走。我们校长陪同他们,正介绍什么。见到我时,他们不再听校长介绍,停下脚步窃窃私语。很快全校都知道了,他们是个选飞小组,由空军专家组成;他们对我一见钟情。我对当飞行员兴趣不大。我学习好,肯定能以高分升学。可那几个专家缠住我不放,说祖国的天空很需要我,又用嘴巴,为我描绘一幅蓝天翱翔图,听上去,比某个女生对我表白情感还诱人些。我听任强人绑架一样,接受了他们给我做的身体检查和智能评测,在一系列复杂怪异的考核程序中过关斩将。他们为他们没看走眼感到骄傲。他们说,科学证明,我的心理素质神经类型,都特别适合做“特殊工作”,汉族人里,我的先天条件万里挑一。“万里挑一”让我骄傲,好像我已飞上蓝天。我决定投笔从戎,应征入伍,以后开上一架飞机,去轰炸我想轰炸的任何地方,如果我轰炸的地方不是领导指定的目标,我就假装无辜地说,我飞机上的瞄准仪器定位系统出了故障。我也想到过,我的飞机可能被击落。如果那样,我就跳伞。我有过一次蹦极经历,挺刺激的。可我爸我妈,看蹦极都不敢,他们哭叽叽地说,祖国的清华北大更需要我,还找个算命先生,通过我的生辰证明我不适合翱翔蓝天,只适合匍匐地面。他们这对知识分子,竟利用封建迷信拖我后腿。我知道,他们是怕我遇到危险,怕我跳伞不成被烧死炸飞,或者,跳到地面后被人击毙。他们去找选飞小组,求人家放过我,还急不择言地指责人家,说人家是一群大人糊弄小孩。后来,选飞小组真放过我了,但与我爸妈的阻挠无关。基于后期的一项选项式问卷,他们判定,我在德行上存在问题。他们说的这个德行,不是指拾金不昧或偷鸡摸狗,助人为乐或抢男霸女,他们说的,是种意识趋向,价值取向,情感流向,说白了,是他们觉得,我是个有明显不可控制性和无法规训性的人。我这种类型的人,在他们的分类表格中位属“另册”:只认个人利益,轻蔑公共准则,只讲自我奋斗,漠视集体荣誉,在忠诚度上疑点太多,容易卖身投靠,给奶就喊娘……我政治进步学习拔尖,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爸妈眼里的好孩子,专家给我这样定性,我伤心死了。我埋怨爸妈,说空军专家这么鉴定我,是他们得罪了人家。爸妈也很气愤,又去找他们,让他们为我平反。他们态度比爸妈好,但拒绝平反。他们说,他们没记爸妈的仇,只是尊重科学。选项式问卷属于科学,如果推翻它的结论,就反科学了。接下来的高考,我心理素质再好,神经类型再过硬,也不能不受鉴定的影响。我没考取清华北大。去张集师院读英语专业,我心有不甘,只盼着本科毕业后,报考清华或北大的研究生。可三年半后,寒假将至,我正积极准备考研,一个自称某公司“谍探”的人找到了我。那“谍探”是我同学的表哥,与我认识一段时间了。他说,他越过表弟直接找我,是希望我成为他们公司的卧底间谍,即,毕业后去其他公司,做其他公司员工,但暗地里为他们公司服务。简单说吧,假设有xy两家公司,我后来成为其员工的,是y公司,而我毕业前招我做间谍的,是x公司。当时,那“谍探”代表x公司说,他们了解我的一切,敢于断定,若我考研,别说清华北大,就是本校,即使我分数很高成绩很好,也逃不掉选飞失败那种命运。他们软中带硬地提醒我,如果不接受他们招募,不当他们秘密员工,那么,作为曾被专家做过不良定性的人,就相当于有了犯罪前科,全社会都将视我为危险分子,以后的麻烦,不会仅仅是找不到工作。当然他们也安慰我。他们说,经过长期私下考察,他们倒不认为我德行多糟,恰恰我这种人,能忠于职守,埋头拉车,客观务实,至于烧谁的香就拜谁的佛,当谁的和尚就撞谁的钟,那是带有超越精神的现代意识和职业行为;他们反对没原则的愚忠,易受蛊惑的浪漫。我无话可说。明知是变相胁迫,也只能当知遇之恩。我与他们签了合同,还利用大学期间的最后一个寒假,飞到三亚,肥吃肥喝地受了两周特殊培训。对此我爸妈没再阻挠。不是没阻挠我当间谍,这个他们至今一无所知,是没勉强我考研,他们也怕我因“另册”鉴定而名落孙山。毕业时,不知x公司怎么操作的,我顺利成了y公司员工,在y公司沈阳分公司工作,又如x公司所愿,一干十几年,还步步高升,成了y公司着意培养的后备干部。十多年里,作为y公司员工,y公司的商业信息经济情报,被我源源不断地提供给x公司,为此我多次受到x公司的嘉奖表扬,还曾作为模范情报员,去x公司总部接受过公司首脑的秘密召见。x公司总部设在上海,y公司总部设在北京。我也知道,在y公司,为x公司工作的卧底间谍不止我一个,同样,也有y公司的秘密员工,正在x公司频繁活动。有一次,我为活动经费的事闹了点情绪,x公司的接头人联络员说:你走到今天,真以为就凭你聪明能干运气好吗?哼,要不是你们公司有人罩着你,你早完蛋了,你这条小命还有没有都不好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闹待遇了。
最近的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每月月初,一至三号,x公司的人都要找我一次,比讨债准时。为应付他们,一个月里,我得像只苍蝇,在y公司这桌大筵席上东叮西咬——起初,我很介意叮咬的价值,后来就不了,因为我发现,在他们眼里,在我的x公司上级领导眼里,我能叮咬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的叮咬。半年以前,我得到指令,可以暂时蜇伏一段,停止情报收集工作,何时浮出水面等候通知。这半年里,我轻松许多,像运动员盼来了赛季结束。可人这东西,是天生的贱种,太忙太累吃不消,轻闲下来也吃不消。我听说,有不少人,尤其是负过一些责任的领导干部,退休之后,第一件事是发白齿掉,第二件事就是长癌。轻闲是衰老与疾病的温床。有一次和杨迎春做爱,戴套时,我就联想到了轻闲与忙碌。我想的是,闲人做爱可以不介意戴套,而忙人,做爱本身已耽误时间,在有限的时间里,再暂停做爱戴一次套,就是过度的时间浪费。这样一想我就软了。我的表现不合时宜,我忙把话头引向孩子。说孩子,能掩饰我的扫兴,能让杨迎春忽略我的心不在蔫。要不咱就不避孕了,怀上就生,我说,以后我可能不那么忙了。以前,都是杨迎春提这种话茬。杨迎春是我妻子,像大部分女人一样,没来由地以为生儿育女是件美事。果然,我动议一出,她就忘了她性欲还没得到释放,对我的软硬不计较了。从这天起,她弄一堆计算生辰八字星座属相的书,日日推导演算,还劝我戒烟戒酒,雄心勃勃地确定了一个排卵日期。她说,那天孕育的种子,成为伟大科学家艺术家或优秀商人政客的几率,比买彩票中五百万大奖的几率大十三倍。为了迎接那天的性交,她还准备了特殊颜色的被罩褥单窗帘,以及伴奏音乐和色情图片。可我提议生养孩子,只是非常时刻,平衡杨迎春情绪的小小策略,在那策略之外,也许还有如下意思:戴套太麻烦了,我暗示她,应该戴环或者结扎。这也说明,骨子里我是忙碌型人。其实,我是轻闲型人也没勇气生养。间谍职业风险太大,我个人德行又有负面定性,从对己对人负责的角度,我婚都不该结,怎么还能养孩子呢。我也从来不喜欢孩子。为此杨迎春哭了一场,说我拿她感受当儿戏,还说等到了那个最佳排卵日,我不配合她就找别人,养了野种,别怪她让我没有面子。结婚前,我们有约法三章,其中就包括不要孩子。她说她虽然想当母亲,但因为爱我,信赖我尊重我崇拜我,所以会以我的意志为她的意志,以我的好恶为她的好恶。可这两年,好像从她三十一过,对我的信赖尊重崇拜就弱了,甚至没了,现在居然要养野种。我说好好好,只要我不当爹,你养妖怪我也不管。这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别人拉去钓鱼,三钓两钓,竟钓上瘾了,就对杨迎春说,人呀,想打发时间,能找出一千种法子,干嘛非搭半生的精力财力,养个弄不清楚以后咋回事的孩子呢。杨迎春说我不负责任,我则讲,草率的生是不负责任,生而不养是不负责任,而我这种三思之后做决定的人,不论生养与否,都是负责任,恰恰是负责任。就是这时,有个礼拜天,我和我们公司——y公司——的两个同事又去虎石台水库钓鱼,我们公司——x公司——的接头人联络员找到了我。
来找我的是个壮年男子,六十来岁,开始我对他没多留意。那么多钓鱼的,坐得挺分散,哪里多个人少个人都很正常。他朝我走来,我是出于职业——间谍职业——敏感,才悄悄溜他一眼。他农民打扮,但目光神色还有步态,都像军人,像个英姿不再但风骨依然的军人。
“有个人,因为是县里大领导的亲戚,就被调进县城农转非了,当公务员……”
他声音一钻进我耳朵,我心头就悸了一下。但我身体和表情都无变化,仍盯着鱼漂,头都没扭。看来,我轻闲的日子过到头了,可以彻底忽略孩子问题了。
“……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
他说完了,说的都对,一张大脸笑嘻嘻的。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尽管那笑话不好玩,我又听过无数遍了,我还是想以一个听笑话人应有的反应去呼应那笑话,和讲它的人。但我不能。我没笑。
“那些木牌重写了吗?”我淡淡地问。
他仍然嘻嘻地笑,手指水面,好像正与我说水里的事。“你好呀小伙子,现在,我郑重代表总部领导慰问你。”
怎么了?以前没人这么客气。“你好。谢谢。谢谢总部领导,谢谢你。”我瞄瞄周围,也瞄他一眼。他正把只信封塞进我装啤酒的破皮包里。这回我笑了,在心里笑的。这还差不多,慰问就该见点实惠。我抬头,假装不耐烦地大声说,“这破水库,鱼太少了,干坐了半天儿。”
“六七月份,你们公司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办北区班,我们做了许多努力,你有九成把握成为学员。”
“哦——”我唯一的惊愕,只是这声轻轻的“哦”。“行,就算我钓技不行,那你专业你明公,指导指导吧。”
“这么多年了,我还像你这么年轻时,咱们两家就明争暗斗,就势不两立,就水火难容,就你死我活,可我们总斗不过你们,你们永远压我们一头,我们从来都只能跟在你们后边爬行——”
“我说——咱一家人呀,怎么总你们我们的……”
“这么说话方便,别打断我。”这农民打扮的接头人联络员,对着水面比比划划,略显激动,似乎在秘密工作这行当里,还是新手。“我们逐渐才想明白,我们两家,其实只差在学习上,差在这sbs上。人是第一生产力嘛,干部问题解决了,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嘛。你们这叫远见卓识,叫抓住根本,眼睛不只盯着产品,盯着销售,盯着市场,更盯着人,盯着干部……我们短视啦,在重视人材培养重视干部提高这一点上,落在了后边。其实,当初你们一搞这个sbs,我们就知道,可我们一直觉得,你们今年东区班明年西区班地学什么习,一搞一个月,太铺张浪费,太兴师动众,还笑话你们玩花架子形式主义呢。可现在,我们服了,你们的sbs,有洗脑换心的奇功特效呀,它是训练营、弹药库、补给站、充电器、发动机、炼人炉……”
“炼人炉?”
“比喻,就那意思。可它凭什么威力巨大呢,我们还是弄不明白,唉,就因为始终没进入它内部,对它只能盲人摸象,触及皮毛,一知半解,没掌握到核心的东西。买通外围的人吧,根本说不明白子午卯酉,好容易贴上几个往届的学员吧,要么花多少钱都撬不开嘴,要么就说些云山雾罩的话让人不辨真假。这几年,我们公司的情报部门,一直设法往sbs内部渗透,针对你们东南西北轮回办班的特点,每年都往一个地区发动攻势。今年,我们沈阳公司算是率先看到曙光了,在你们北区班打开了缺口,不久后,你就会成为我们公司第一个打入你们公司sbs学习班的人。小伙子,光荣呀!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千载难逢,上海总部听了我们汇报,不仅向全国各分公司通报嘉奖了我们——当然以其他名义,更对你寄予了殷切期望,希望你不辱使命,深入虎穴,顺利完成任务。”
“我明白。”
“进入它之后,一定要记住它最繁琐的程序,最微小的细节,最基本的方法,最本质的特点……总之,记住一切,回来以后好好汇报。”
“好的,我——”
“你放心,只要你任务完成得好,加薪晋级都不成问题。”
“不是,我意思是,今天我没给你准备情报。”
“今天我也没打算从你这拿什么情报。好了别打马虎眼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放心,你干好了公司不会亏待你。”
“是!”
“小声点,别那么见钱眼开。”
“可——如果,sbs名单里没我呢?”
“乌鸦嘴,这个不用你操心。再见。”
“走啦老爷子,来来,拎两条走,算你的经验介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