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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来自“科学”的定论,面对方方面面的冷嘲热讽,面对团团圆圆出现的反复,杨迎春产生了畏难情绪,她病倒了。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小思品教育有特殊的难度,它的对象是身心均未发育成熟的孩子,可现在,我不仅是与孩子打交道,更是与智力低下到相当程度的孩子打交道,能行吗?可是,杨迎春又想,难道智障人那片思想品德的天地,天然的就该一片荒芜吗?
正在这时,陆所长来到了她的病榻旁。
有着多年思品教育经验的陆所长,没直接与杨迎春谈她遇到的具体困难具体问题,而是好像不经意地,和杨迎春聊起了一些宏观的话题。他说,一个国家的崛起,从根本上说,在于它综合国力的全面提升。而所谓综合国力,就既包括由经济、科技、军事实力等表现出来的“硬实力”,也包括以文化、意识形态吸引力等体现出来的“软实力”。但一个国家的“软实力”,无法像技术、武器、经营模式那样,可以引进,采取“拿来主义”,只能依靠自己创造。那么,创造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呢?听陆所长说到这,杨迎春轻声接了一句:教育。对嘛,陆所长有力地挥着他的大手,毋庸置疑,没有教育这个“软实力”,就没有思想文化的“软实力”,也就没有国家民族的“软实力”。“软实力”不“硬”,“硬实力”就必“软”,国家民族“硬实力”的良性发展与作用的发挥,就必然受到限制和阻碍。那么,又怎样保证这个思想文化的“软实力”有先进性呢?杨迎春又接过话说,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教育这个“软实力”的首要功能,除了传播科学文化知识,更是对人的品德修养的完善与提升,只有国民的品德修养上去了,整个民族的思想文化,才能是先进的、积极的、有魅力的。陆所长赞赏杨迎春认识对头。是啊,教育能使思想文化和科学知识的传承与再创成为可能,他继续说,进而达到健全人的灵魂、提升人的能力、培养人的创新精神的目的,这道理,不光你我明白,好像人人也都明白,祖国的教育事业也正发展得蓬蓬勃勃,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已成了国人的共识,各种类型的希望工程,如雨后春笋,正从祖国的穷乡僻壤冒出青翠的嫩芽,唱响了一曲曲助困扶贫的教育主旋律,可是……
可是——杨迎春猛地睁大眼睛,从病床上坐了起来,陆所长,你不用说了,我懂了。你是想说,可是,在对待残障孩子时,尤其是对待那些智力上有缺陷的孩子时,我们的教育却做得不够,我们对他们的关心,主要集中在了衣食住行这种物质层面上,却忽略了对他们思想上的,品德上的,修养上的完善与提升。
陆所长爽朗地大笑起来,见他的循循善诱和因势利导收到了效果,他这才把话题转到杨迎春的“试验田”上,转到了团团圆圆身上。迎春同志呀,关于那些残障孩子,特别是智力上有障碍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坚持过去你曾和我谈到过的判断,就是,那些被医学称为弱智的、痴呆的、傻的定见,是否在某种意义上遮蔽了我们的目光,阻碍了我们对某些未知世界的探索。我一直认为,人类大脑肯定还具有更惊人的、尚未开发的能力,也许那是一个我们并不了解的世界,那是一块从未被我们认真对待的土壤,而事实上,那里同样可能开放着美丽的精神花朵,蕴藏着非凡的生命活力。当然,对那片土地,也需要最优秀的庄稼把式去耕耘。我也看了关于舟舟的报道,他爸爸乐团里那位刁岩叔叔,就是托起舟舟这个奇迹的上帝之手嘛。
陆所长这诗一样的语言,让杨迎春大受启发。如果一般教育是“硬实力”,那么对残障孩子的教育就是“软实力”;同样,在对残障孩子的教育中,如果生存技能的教育是“硬实力”,那么,对他们思想品德的教育就是“软实力”。这样一想,杨迎春的病都好了大半,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说:陆所长,你不用说了,我不会知难而退见硬就回的!我没有上帝之手,但我有凡人之手,我要用我的凡人之手帮助团团圆圆,并通过团团圆圆告诉世人,小思品的事业大有可为。
陆所长连连点头,用他宽厚的大手,紧紧握住杨迎春那双柔软的小手:迎春同志,好好干吧,组织上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从此,杨迎春就更加认准了那个最基础的、可能又是最不为常人所重视的“软实力”。她坚信,在我们这个礼仪传世美德流芳的伟大国家,如果连智障者都能自觉而由衷地做到爱党爱国,品质高尚,明辨是非,诚实守信,那么,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是华夏文明征服世界的世纪,就不是空话。
滴水也要穿透石,铁杵也要磨成针。杨迎春昂首挺胸地朝向一片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处女地大步挺进。
斩首行动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什么时候醒的:三点二十一分。这么早醒来,是尿憋的。我没急着下地去厕所。男人都知道,刚睡醒时,阴茎是硬的,撒不出尿,想撒尿,必须先分散注意力,使阴茎软下来。点亮床头灯看完时间,我没动,而是点支烟,继续躺着,想我刚刚做过的梦。
我刚做的,不是一个梦,是两个梦,两个梦又不是分别做的,而是同时做的,就是说,在我刚才的梦里,我正做梦。我所谓的同时做两个梦,有点像中国盒子或俄罗斯娃娃那类玩具,即一个主梦带个辅梦,一个大梦套个小梦。若说主梦大梦是我做的,那辅梦小梦,则是主梦大梦中的那个我,即第二个我做的。我的这两个梦挺奇怪的。在睡眠中,我不知道我在做梦,醒来后我才意识到我做梦了;可主梦大梦里的第二个我,却知道“他”在做梦,知道第三个我,即身处辅梦小梦中的那个我在干什么。我的梦中之梦,比较简单,是第三个我,在为吃狗肉的事郁闷烦恼。背景情况是这样的:某一天,博士先生周策总裁发布了一道狗肉禁食令,说为与世界接轨,为提高中华民族的文明水平,以后所有y公司员工不许吃狗肉,连延吉那边的朝鲜族员工都不例外。其实我吃什么肉都行,虽然也吃狗肉,却不特殊喜欢;可在属于辅梦小梦的梦中之梦里,第三个我对吃狗肉有狂热嗜好,如同瘾君子喜欢毒品,为此,第三个我打算离职辞工,与y公司说拜拜。这时x公司的人来阻挠我,他们说,不吃狗肉已不仅仅是y公司的事,很快就是全社会的事了,下一步,x公司也会发布狗肉禁食令,因为这是国家领导人的意思,以后这将是新的国策;而禁食狗肉活动之所以先从y公司展开,是国家领导人知道y公司势力强大,老板博士先生谙熟西方文明,在y公司开头一枪,容易打响。x公司的人最后警告第三个我说,我们辛辛苦苦培养你多年,可不希望在吃不吃狗肉这样的事上,你就离开你的战场——y公司,进而成为民族的敌人,成为文明的绊脚石。
针对辅梦小梦里的问题,我的主梦大梦,就与辅梦小梦穿插着上演了。主梦大梦里的第二个我,头头是道地给辅梦小梦里的第三个我讲道理,好像他俩不是一人。“梦是神奇的东西,”第二个我说,“对它的神奇性有多高的估价都不过分,绝不应该掉以轻心。现在的生命科学与气功巫术都那么发达,可哪个医生或大仙敢拍胸脯,说自己参透了梦的奥秘?肯定没有,所以,虽然眼下y公司禁食狗肉的事只发生在你梦里,谁能保证,半年后,一年后,它不会真的变成生活中的现实,不会真成为国家一项新国策呢……”有趣的是,第二个我教诲第三个我时,我似乎就在旁边观看,我知道我们仨是同一个人,都是我,可我又对我的一分为三持容忍态度。“你必须严格遵守公司的规矩,即使是梦里的规矩也要遵守,否则,若真有一天,全中国只剩你一个人吃狗肉了,你面临的,就将是一场全民共诛之全国共讨之的灭顶之灾?”第二个我仍夸夸其谈,第三个我听得惶恐不安,而我则不知身处何处地超然远观。“当然,这个推理太极端化,只在理论上成立,事实上,不论何时,全中国的吃狗肉者也不会只剩你一个。我不否认,即使通过神五神六,华夏文明已远及太空,要找个别吃人肉的,也不会没有。另外,狗不是大熊猫,国家领导人也不会轻易发令禁食狗肉,如果像保护大熊猫那样保护狗,用不了几年,人满为患的中国必然又要狗多成灾。但是,有时候,事情又不完全依国家领导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前几年,美国飞机轰炸萨拉热窝,炸了那里的中国使馆。不管美国飞机成心挑衅还是选错了目标,反正国家领导人没发布命令实施报复,还建议百姓要冷静克制呢。可老百姓,他们哪有国际政治斗争的经验技巧,他们只会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态度,于是国内的许多城市,都有老百姓跑到当地的美国驻在机构,喊口号,骂大街,扔臭鸡蛋和烂西红柿。还有,像五四运动***,也都没什么人发动领导,也都是百姓的自发行为。所以,”主梦大梦里的第二个我慷慨激昂地说,“我怕出现那样一种情况,如果你不把梦中的提醒当一回事,真成了社会上的个别吃狗肉者,那不吃狗肉的庞大群体,那个针对动物的爱心联盟,一旦红了眼,就会像蟥虫扑向庄稼一样,三下两下,把你撕得粉碎,嚼得稀烂……”
梦做到这里,我醒了,我的半身冷汗,是在回想我这个奇怪的主梦大梦与辅梦小梦过程中,慢慢消尽的。这时,我阴茎也软了。我掐烟、下地、去卫生间撒尿。
可奇怪的事情,在继续发生,我已无从判断,是不是我还没走出奇怪的梦境。
我撒尿时,三点半整。卫生间没有报时的东西,但我相信我猜的不错。我认为我没猜错的还有,我边撒尿边闻到的香味,是从卧室飘进卫生间的,准确地说,它的源头是我床头,是我床头的某个机关,三点半钟,被准时开启了,渗出了香味,或者是喷出了香味。我认为,如果我此时还在床上,那香味会立刻熏得我深度迷醉,人事不省,即使那时我站在床上,也能瘫成一堆稀泥。可我在卫生间,距香味源有一段距离,那段距离又需要拐来绕去,所以,我迷醉的程度就不够深,睡得也不够死。我没彻底人事不省,没昏沉沉地倒在便池子上,我进入的,只相当于一场以站立的姿势也可实现的浅睡眠,并做了个较明晰的、单线条的梦。
他们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屋时,我回了下头。卫生间紧挨门口,我又没关卫生间门,只要回头,就能看清他们进屋的过程。我卧室开着床头灯,灯光虽暗,也能折射到门前小走廊处和卫生间里。这也是我没开卫生间灯的理由。这时的卫生间与小走廊比,更黑更暗,而卫生间的相对黑暗,使得悄悄进屋的他们,没立即看到我在哪里。也可以说,这是他们的小小疏忽。他们没考虑到,只有婴儿和部分孩子,会在睡梦中直接把尿撒在床上,一个成人,睡得再死,有尿也去卫生间撒。
他们来者不善,这我很快看出来了。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见他们进来,我之所以没打招呼,只因为我一丝不挂,不好意思以裸体示人。我顺手拿过毛巾架上的大浴巾,想裹住身体再招呼他们。另外,尽管我知道,对sbs的任何做法都该理解,可他们半夜三更地进人房间,门也不敲,电话也不打,连电子闹钟的提示都没有,还是让我反感。我想,出卫生间后,我要先目光冷峻地看他们一眼,然后再像刚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样,将目光一闪改为卑微——这时我还没意识到,他们是来绑架我的,并不介意我冷峻或卑微。我裹着浴巾,侧移一步,来到卫生间门口,经过简单的角色定位,眼里的目光已冷峻了。可往屋里一看,我脑袋轰地就炸开了,眼里的冷峻也立刻变了,变成了惊愕,变成了恐惧,变成了绝望。我看出来了,他们是绑架者,甚至是杀手,是不知什么人派来,谋杀或者绑架我的——更可能,是来谋杀或者绑架我们这些y公司精英的。他们真会选机会呀!如果他们谫除的目标不只是我,而真是我们sbs学习班的全体学员,那就叫毕其功于一役啦,就等于摧毁我们y公司人材的半壁江山啦。天哪,他们是我的x公司派来的吗?
他们是两个人,都是男的,穿迷彩服,戴宽边大框墨镜,嘴上扣个防毒面具式的东西,墨镜和面具里边,是与我们sbs学员的黑面罩相同的遮脸面罩。但他俩不是我同学,他们脑门没贴红布条名签。从身材看,他们与我的同学也不一样,他们更年轻、干练、敏捷、训练有素;而我的同学,年龄都与我不相上下,身形不臃肿笨拙的,行动也不能称之为灵动,即使个别同学还算灵动,也完全谈不上训练有素。他俩太像军人或运动员了,摆出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同样的坚定沉稳,同样的有威慑力。走路时,他们步幅大,但下脚慢,且双腿微弯,重心降低,总确保有条腿作为着力点支撑身体。他们的上身基本挺直,左手稍向前伸,随时准备擒拿什么,右手半举在耳侧,好像在打电话。不过仔细看去,我差点吓死,他们的右手,都攥着手枪。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是来绑架或谋杀的。他们走出小走廊的那一刹那,嗖地往前跳了一步,一下扑到我的床旁,一左一右一偏前一偏后,将我的床牢牢控制住了——如果此时我在床上,他们控制的自然是我。我没在床上,这让他们有点发懵。他们只懵百分之一秒。
我离门很近。可我知道,逃跑是行不通的。外边走廊上,即使没有他们同伴,我出门声一惊动他们,他们转身追我也像鹰抓小鸡,至少,他们枪里的子弹追得上我。不能逃跑,不能反抗,宁可被绑架,也不能引出他们的杀性,保命要紧。我轻轻趴到卫生间地上,假装上厕所时,中了迷香。
我做的是正确选择。又过百分之一秒,两个闯入者就搜查上了。他们一个搜屋里,一个看卫生间,后者立刻发现了我。这呢。他低声叫同伴,同时身形一闪,手枪直抵我的脑袋。他同伴过来,以枪指我,把他换开。他把枪插入腰间,抽出根绳子,上下一绕,把浴巾和我捆在一起,然后,从腰间手枪旁摸出手铐,铐住我双手。他用手铐铐我之前,先像二人转演员抛手绢一样,职业性地抖抖手腕,让手铐在空中旋转起来。那沉甸甸的手铐,在他手里,转得麻利而又优雅,手铐上那圈坡状排列的坚固啮齿,发出一串好听的声响,如同音乐。可惜这音乐太骇人了,我欣赏不了。这期间,我眼睛始终细细地眯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观察中。这人有表演天赋,从发现我到铐住我,他的一系列动作,都带有美感,炫技一样。我没丢人地跪地求饶,或干脆被吓死,与他的表演不无关系,那表演之美,部分地消解了我的恐惧。这时,另一人也收起手枪,蹲下,用胶带布条封住我嘴,又掏出黑眼罩把我眼睛蒙上。这之后,走廊门开了,不知是他俩之一还是另外有人,把辆轮椅车推了进来。我被塞进轮椅车后,他们活动几下什么关节,我被牢牢扣在了车里。出房间和乘电梯时,我们都遇到了其他绑架者和被绑架者,我听到了轮椅车的碰撞声,新出现的喘息声……
我们很快到了外边。我身上,充满夏日晨风的微凉与清爽。真舒服呀,我几天没接触户外的空气了?这时我已彻底清醒,走出梦镜进入了现实。迷药的劲道,过去了吧。我身下的轮椅停了一下,旋即上仰,在有人推有人拉的过程中,通过一块斜搭的踏板,攀向高处。马上我就感觉到了,我被推上一辆长厢货车,凭着皮肤对晨风的感应,我断定这车罩有棚布。我还断定,这车上也有别人,也坐轮椅,他们分别先于我或后于我被推上来。这时候,憋闷的感觉控制了我,我的鼻管,无法畅通地进行呼吸。我使劲抽鼻子。可越使劲,憋闷得越厉害,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我对氧气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这倒不是绑架者想让我窒息,是我捣乱的鼻炎跑来凑趣了。我的鼻子,已适应了在室内呼吸,忽然来室外,得有适应过程。我开始挣扎,拱身下的轮椅,大幅度地摆动脑袋。你怎么回事?有人喝斥我。我不管,即使马上死去,死之前,也得痛快地喘几口气,宁可被杀死也不能被憋死。我更用力地折腾,我的轮椅被我挣得拧来拧去,都撞上别人的车了。混蛋!找死呀你!喝斥我的人非常生气,踹我两脚。他的皮鞋没踹我身上,踹在了轮椅上,我耳边是撞击金属的咔咔声。我仍然挣扎。两三个人同时按住了我。
“混蛋,说,要干什么?”有人撕去我嘴上的胶带纸。好疼!
“我有鼻炎!”我使劲用嘴呼吸。
“鼻炎?混蛋,我还有肾炎肝炎肠胃炎前列腺炎呢……”
“鼻炎——堵上嘴我没法呼吸……”
“操,你还挺讲究!”他手中的胶带纸又贴向我嘴边。“没办法呀,忍着点吧。”
我别过脑袋大声叫喊:“鼻涕,我得擤鼻涕,把鼻子打扫干净!”
“你他妈的!”那人明白我意思了。他大概翻翻口袋,弄了块纸片,应该是报纸,擤去了我鼻子里的两筒鼻涕。
他又要给我贴胶带纸,我又叫:“别人,问问他们,他们鼻子是不是透气!”
我嘴立刻被封死了,但这回,我的呼吸畅快多了。我又听到好几下擤鼻涕声,接着汽车就开动了。也许与汽车的开动有关,车厢里的某个机关,随之开启,而那机关的功能,是渗出或喷出一种迷人的香味。我彻底人事不省了。
再度醒来,我又在室内了。这不用看,感觉得出。但这个室在哪,我不知道,什么时间也猜不出来。我觉得饿,饿得胃里隐隐作痛。我后悔没早吃掉那两个茶鸡蛋。我也明白,昨晚十点多上床前,吃了茶鸡蛋,也不能保证我此时不饿。两个茶鸡蛋的果腹作用没那么大。可吃好几天猪狗食了,能有口肉蛋鱼之类的东西入口,毕竟是改善;我错过了改善的机会,把好好的茶鸡蛋当成了摆设,现在死到临头,该我吃的东西却吃不到了。我异常沮丧。我对自己的唯一安慰,是其他东西,鸡腿香肠香蕉苹果那些东西,没被我摆在桌上当贡品,或藏在抽屉里当存折。但我还是怀念那两个茶鸡蛋,它们圆滚滚黑黢黢肉乎乎的,实在应该属于我呀。
这时,有些声音传了过来:钥匙撞击声,扭动门锁声,开门声,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我身边。我感觉到有人呼吸,又有人把手触到我脸上。不是打我或抚摸我。我眼罩被除去了,嘴上的胶带纸被除去了,最后,手腕上的铐子也除去了,只是身体还扣在轮椅车里。我身上,原来裹着的那条浴巾,被宽松的迷彩服取代了。我扭扭身子,知道我是空心穿着迷彩服的,里边没有背心裤衩。
适应一会室内的光线,昏暗中,我看到,我面前站着两个男人。他们除了嘴上没戴防毒面具,其装束打扮,与绑架我的两个男人没有区别。但这两个男人不是那两个男人。比较而言,围着我忙活的比较瘦小,站在几步开外看我的比较高大,一望而知,前者是走卒,后者是头目。这时,走卒一边把块湿毛巾递我让我擦脸,一边把一托盘饭菜给我端来;头目似乎完成了打量我的任务,正返身往门外走。
“你们……”我想等那头目问话,他居然要离去,我只能开口。“你们是谁?为什么把我关在这?我怎么了,能解释一下吗?”
我刚一张嘴,那头目的脚步慢了一下,甚至还往回扭扭身子;但他立即调整好自己,没转身也没停步,更没张嘴,径直向门外走。我只能看那走卒。他面无表情,好像没听到我在说话,正把一个葫芦形的高腰尿盆挪到我轮椅车旁,手够得到的地方。这双脏手!幸好他已先把饭菜放我腿上了。
“哎……先生——同志——师傅——兄弟——朋友——哥们——”我一声声地冲他轻叫,他懒得看我,忙完手里的活,走到门口蹲下抽烟,面朝走廊背冲着我。“能不能,给我支烟?”听我说这个,他有了反应。他起身过来,把烟塞我嘴里,咔哒一声替我点着。“谢谢谢谢,”我满脸讨好地看他,那口烟抽得心满意足。“你南方人吧,看你外形,像两广一带的,你要说句话,我就知道你广东的还是广西的……”他仍无表情,不为所动,又蹲回门口点了支烟。我识趣地把嘴闭上。
我吃饭,撒尿,又要支烟。看他马上要离去了,我问:“我想大便怎么办?”
“有的话,叫我一声。我就在门口,我押你去厕所。”果然,他不是哑巴。
这间屋子,极度封闭,面积也小,相当于练歌房中最小号的情侣间。我的轮椅车摆在里端一角,一根短锁链,把它和墙上的一只粗铁环锁在一起,侧对着门。屋里除了我和轮椅,没别的了——哦,装饭菜水杯的托盘拿走后,我车旁还有只高腰尿盆,里边装了半下我的黄尿,骚气逼人。房门基本关着,留条窄缝,露线亮光。我想不好,这是走卒的有意之举呢,还是他的马虎所致。专注地看那条窄窄的门缝,若有人通过门外走廊,即使我听不到走路的声音,也能看到,那条亮光的下半部分会被遮挡一下,然后,只要外边的人不停下,竖直的亮光又能恢复完整。凭感觉,我倾向于认为,这幢楼里还有不少我置身的这种房间,同样关着人,也许是我的sbs同学,也许是我不知道背景的被绑架者。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这个本该聚有许多人的地方,却静如坟墓,不能听到任何声音,尤其听不到说话的声音。没人说话,我的判断无法深入。
我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这回的睡眠,不是迷药所致,也不是困了,是这房间的气氛催人入梦。的确有梦,梦还挺多,并且尽是恶梦,因为我不断在昏睡中惊醒过来;可这些梦,我一个记不住,全影影绰绰模模糊糊。走卒第二次给我开饭时,头目第二次上下打量我时,我才完全清醒。他们如同医生,对失去救治意义的绝症患者,例行公事地用药和观察;可我不甘心当束手待毙的绝症患者。我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如果最终必定一死,我的时间还有多少。但我希望,尽量利用剩余时间,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什么:这是一次普通的劫匪袭击呢,还是x公司攻击y公司的激进行动,抑或是y公司对我们sbs学员的考核测验?能套出点什么,就有可能加以利用,就有可能帮我逃过这一劫。
我的努力毫无作用。
我问那头目,你们是谁,这什么意思,我怎么了,为什么抓我,你们要钱吗,我钱包里有几千块,还有个卡,卡上有一万多,可它们都在房间,你们放了我我肯定把钱全给你们,你们放了我吧,我不是大款,不是大官,也不是大款大官的儿子女婿兄弟丈夫大舅哥小舅子,我只是公司职员普通白领……我说什么,那头目都听得仔细,那走卒都麻木不仁,但他们同样不呼应我。我又要烟。这回走卒看我一眼,哼了一声,意思是我太过分了。我决定换种方式。那头目又往门外走时,我突然发疯,打翻走卒递我的托盘,让饭菜汤水洒了一地,说你们太不像话,我绝食!这一招倒有用,但也只有一点点用。头目果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但他仍不说话,连气都没生,至少没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倒是走卒“操”了一句,出门拿来条帚拖把,要打扫地上的东西。这时头目开口了:先那么放着。然后出去了。走卒随他也出去了,把门关死,没留缝隙。我不想这么轻易败下阵来。我继续冲关着的门大喊大叫:我有事儿,你们人呢,都死啦!听我说有事,每次走卒都露一下脸,可听我叫嚷几句没什么事,又缩回头不再理我。有一次,他回骂我一句,又有一次,他把我双手又铐上了,后来经我苦苦哀求,才摘了铐子。我喊的其他话是:你们给我两只香蕉行吗,我饿了,你们有板蓝根吗,我可能要感冒,你们混蛋,操你们妈,求求你们放我下车躺一会吧,我太难受了,这屋太闷了,我喘气费劲……直到有一次,我说能给我纸和笔吗,立刻,他们有了反应,不光走卒有反应,头目也出现了。
“为简单起见,说就行。”他说,“不过你愿意写我也不反对。”
走卒把纸笔放到我手里,又回手点亮一盏大灯,屋里一下通明瓦亮。
“我说?说也行呀?”要纸要笔,只是我信口开河,不想竟引来了他们的兴趣,我很高兴。“那行,我说,你们问吧,我什么都说。”
“你这态度挺好,挺端正,其实你早应该这样。”头目顺手拿出个小录音机,按一下,端在手里。“说吧。”走卒上前,取走了纸笔。
“我,说什么?”他不提问题,这让我发懵。“你得问呀,你问我说。”
“哼,第一,你很清楚你该说什么;第二,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说吧。”
“这,你们太荒谬了,绑架我的理由让我自己找?好好好,你愿意听我就说。我家在沈阳市皇姑区,怒江广场附近,有个老婆是我大学同学,低我几级的同学,现在在教育口,搞小学生的思想品德研究工作。平常管家过日子是她的事儿,我真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存款,估计不多。前年我们买了新房,积蓄基本花光了,还贷款二十万呢……”我东拉西扯地说了挺多,说完我的收入情况,杨迎春的收入情况,又说我爸我妈她爸她妈我哥我姐她哥她姐的收入情况。我面对的两个人耐性真好,尤其那头目,有两次,走卒脸都气白了,想发作,头目却用眼神制止了他,直到我啰嗦完申请抽烟喝水。
“你的表现非常不好,”头目捅捅鼻梁上的大框墨镜,冷冷地说,“你自己放弃了自救的机会。对不起,抽烟喝水,那只能是你到另一个世界做的事儿了。”说完他又朝门外走,而这时,我也没精神头与他斗嘴了。“另一个世界”,他是吓唬我还是真决定撕我的票?
第三次给我送来的东西,有肉,有酒,有香蕉桔子,有两支香烟。我明白了,这是我的“最后的晚餐”。走卒先打扫干净地上的东西,把托盘上的酒肉递我之前,问我还闹不闹。“不闹,我饿死了,给我吧……”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自始至终,没看一眼仍在旁边打量我的头目。
“你现在想说,还来得及。”终于,他熬不住了,我抽烟时他开口了。
我扭过脸,使劲看他。“你们这是欺负人!”我诚恳地说,“如果你们问,我肯定好好回答,可你们不提问题只让我说,我怎么知道该说什么。我懂,这属于某种心理战术,这样攻克的防线,有可能是你们也不掌握的防线,有可能让你们收获意外的惊喜。可你们错了,一点‘意内’的东西都不透露,没有钓饵,怎么能引出‘意外’的鱼呢?唉,碰上你们这种审问者,我只能当糊涂鬼了。”
头目少见地笑一下,一招手,和走卒一块走了。这回他们又关严房门。片刻之后,有股迷香飘飘而至。真好闻呀。我睡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是从耳朵开始醒的。先是重重的开关门声,然后从门扇撞击的方向,有脚步声传来,似乎那声音来自远方,但又的确响在我周边。拘禁我的屋子有那么大吗?沉重的鞋跟砸上瓷砖地面,空旷的房间里回声巨大,回声象征了威严、震慑、权势和强蛮。这更不对了,拘禁我的屋子铺的是地板,复合地板,哪来的瓷砖呀!我侧起耳朵,细致分辨,又发现,间杂在咣当咣当的回声中的,另有嘶嚓嘶嚓的弦外之音,这说明,进屋的人不止一个,至少三个。同时,走路的声音还能表明,这三个来人,有主次之分:一主两次。咣当咣当的主,嘶嚓嘶嚓的次。
我沉重的眼皮终于睁开了。我头上的灯光比别处亮,适应挺长时间,我才发现,我置身的不是拘禁我的那间小屋,变成了间大大的空房子,比我们龙泉度假村二十一楼的教室/餐厅小不了多少。我还被锁在轮椅车里,我的轮椅车,被锁在远离门口的一堵墙前。我对面,距离稍远的另一面墙上,镶面镜子,好像这里是舞蹈演员练功的地方。那面镜子其大无比,通过它,我能看到我身后的墙上有幅大画,白地上的黑骷髅头阴森可怖,在黑骷髅头两边,竖写着两条简洁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镜子里的我,不知何时变了模样,重重的黑白油彩,将我的脸也画成了骷髅,让我与我身后画中的大骷髅成了孪生兄弟,又好像我是演员,正准备演鬼戏。莫非这里就是法场?我控制不住,一个劲哆嗦。我从镜子上收回目光,扭头看门口,看传来脚步声的那个方向。
来自门口方向的,果然是三个人,这时他们已走近我。咣当咣当的主在前,嘶嚓嘶嚓的次落后他半步。主空着手,两个次则一人拎把胳膊长的尖刀,那尖刀,在灯光照耀下寒光灼灼。主是个肥胖男人,也穿迷彩服,也戴面罩,鼻梁上也架副宽边墨镜。他径直走到距我两步远的地方,小山一样稳稳站定,遮住了我看向镜子的一部分视线。我的视线,得通过他身体两侧空余的地方,才能看到镜子里的那两个次。两个次在主停下后,继续往我这边又走几步,一左一右站在我身后,把手里的尖刀竖在胸前。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到底需要什么?又为何要杀人?我一概都相不明白,但有一点我已想好,只要我断定不了他们怎么回事,就绝不暴露间谍身份,宁可被我们x公司的人误杀也不暴露。当年在三亚接受培训,按他们的意思我宣过誓:宁当烈士,不做叛徒。倒不是我多忠心耿耿,多尊重誓词,是我知道,不论我面临的危险来自x公司还是y公司,我咬牙硬挺,还能保住一头,若说了实话,两边都不会让我得好:x公司不能容忍我叛变,y公司不能容忍我欺骗。我太希望他们只是普通的强盗劫匪黑社会啦!
“不要呀,你们……你们不能这样……”我扭头看身后的两个刽子手,举手对面前的主做揖。“同志,大哥你们要干什么?我我我没做错什么呀……一定误会了,一定误会了,你们再调查调查,重在调查研究呀……”
哀求的同时,我还发现,刚才从门口进来的人,其实是四个,还有一个落在了后边。这时,那落在后边的也凑近了,举个家用dv,正冲我拍照,那姿势,像狙击手在认真瞄准,伺机发射。我还能看出,尽管那狙击手像其他人一样,也全副武装,但迷彩服和面罩,都掩饰不住她是女的。屋里多个女人,我希望自己振作一些,别软骨头。虽然死到临头了,在女人面前,我也愿意保持尊严。
“住嘴!”主一点不客气,粗暴地打断我。“他抽烟,给他点支烟。”他冲我身后的刽子手说。那两人之一用他的嘴,点了支烟,再塞到我嘴里。这时主也点了支烟。“这支烟就是你的最后时刻,慢点抽吧。你要立刻说呢,就把你再押回禁闭室去,甚至放了你。否则,你马上就成刀下鬼了。”
“别,别杀我我说我说什么都说……是呀,老板呀同志呀领导呀帮主呀,我是想说呀,可你们一直没正式问我。现在你问吧您问吧我什么都说……”我嘴巴不争气,想说什么,不听大脑指挥,无法帮我强硬一些。没办法,在女人面前,我胆小鬼的本色暴露无遗。“那位女士呀,照相的女士你有慈母之心……”
“哼,你嘴硬!”主挥一下手,把刚抽半截的烟扔到地上,大皮靴踩上去碾了几下。“注意,”他把刚才挥过的那只拿烟的手举了起来,“听我口令,听我倒数五个数。”
“别别别,我我我……”
“五……”
“我烟还没抽完呢……”
“四……”
“让我写份遗书哇……”
“三……”
在我手舞足蹈的喊叫声中,在主数数的粗哑顿挫声中,那两个次,两个刽子手,一边一个按住我胳膊,架得我根本动弹不得,同时,他们一人的刀直指我左前胸,另一人的刀凉嗖嗖地贴着我右脖子。我喊不出声了。我没有了挣扎的力量。我只记得,那个主拉着长声喊出“一”时,我裆下一热,一股尿水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