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代号:SBS §《迎春启示录》选章之五

……

这套浅显有趣的小思品教学法,是杨迎春参阅大量中外文献,历时大半年业余时间,为团团圆圆量身定做的,它的突出特点是:内容层次化、系统化;手段多样化、灵活化;渠道立体化、综合化。它既有很强的针对性与可操作性,又能充分体现出思品教育在对智障儿童这一特殊群体实施教育时,所具有的时代性与超前性。几年下来,杨迎春的因材施教成效显著,嘴唇上已长出绒毛的团团,身体已显现出曲线的圆圆,再也不是过去那两个除了憨笑一无所能的弱智孩子了,某种意义上,他们已成了一对“名人”,杨迎春陪同他们,已经到好几所学校、军营、敬老院,展示过他们的思品风貌了。

在一所大学食堂,他们连续三次午饭后去捡扔在饭桌上的馒头米饭和剩菜,一边捡,团团圆圆还一边用他们笨拙的语言告诫大学生:节俭光荣,浪费可耻。莘莘学子们深受教育,纷纷表示,以后再也不糟蹋粮食了……

在一个武警消防中队驻地,看到烈日下,消防战士苦练爬楼本领,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衣裳,团团圆圆就把自己刚发的新毛巾用冷水蘸湿,送了过去,极大地鼓舞了战士们的训练热情。消防中队的军官代表广大指点员对团团圆圆说:请人民放心,在抗灾抢险斗争中,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地保障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在一家敬老院,团团圆圆多次去照顾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其实,团团圆圆虽然都十四五岁了,可生活上也基本不能自理,但他们毕竟比那些瘫在床上的,坐在轮椅里的,需要拄棍或扶东西才能行走的老人强呀,他们就力所能及地帮老人抻抻被角,揩揩口水,或背一首并不成句的诗,或唱一支很可能让人不知所云的歌。老人们老泪纵横地说:团团圆圆这么讲孝道,比我们那些不呆不傻的亲孙子亲孙女强多啦……

杨迎春知道,光靠指挥他们去干什么还不够,让他们把五讲四美三热爱变成自觉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习惯,才能真正说明问题。她就不厌其烦地,每率领他们做一件事前,都先讲一遍做的道理,再让他们复述那道理,然后去做,等做完了,他们很可能已经把做的道理给忘了,杨迎春就再讲,再让他们复述。他们接受能力慢,让他们理解一个最简单的意思也要花很大工夫,比如,“学好文化知识是为了建设祖国”这个意思,不知对他们解说了几百遍,他们才终于融会贯通。有一次,一个素质较低的歌星来福利院做公益演出,听到团团圆圆哼唱革命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说,你们跟我学流行歌曲吧,流行歌曲好听,学好了你们还可以当歌星。可团团圆圆异口同声地说:不,我不当歌星,我要跟杨老师学习文化知识。听他们这么回答,歌星笑了,挺不屑地小声嘀咕,你们学文化知识有什么用。没想到团团圆圆竟听到了,他们立刻说:学好文化知识建设祖国呀。让那歌星很不好意思。

工夫不负苦心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教导反复打磨,团团圆圆终于有了长足的进步,成了两个真正的思品模范思品标兵。每当杨迎春看到他们独立践行她的教育成果时,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会走斑马线了;

他们不再随地大小便了;

他们知道五星红旗是中国国旗了;

他们会说他们的理想是为人民服务了;

看到打架骂人的,或有人从楼上往下扔垃圾,他们会伸小拇指说“不好”;

看到有人搀扶盲人过马路,或排队上公交车,他们会伸出大拇指说“好”……

有一次,一个善人来福利院送钱,把一百块钱交到团团手里时,团团立刻把它转交给身边的李院长,说,我不花钱,你给希望工程吧。而那时,团团已经认识钱了,虽然还分不清面值大小,但也知道钱是好东西了。

有一次,一个领导来福利院视察,搂住圆圆往她身边坐,圆圆指着一个年龄较小的无腿女孩国二花说,你关怀她吧,她总哭。而在此之前,杨迎春和团团亲近些,圆圆还曾嫉妒过呢,是杨迎春告诉她,每个人都需要关怀,觉悟高的孩子,应该更想到多给别人关怀。圆圆记住了杨迎春的话,还聪明地联想到,接受他人亲近,是得到关怀的方式之一种。

在这一过程中,杨迎春这位小思品专家,与团团圆圆建立的不仅仅是师生之谊,更是母子之情,母女之爱。有时团团圆圆也会和福利院的老师或小朋友发脾气耍态度,哭或者闹,可只要有人说快去给杨老师打电话,他们就能安静下来,如果恰好这时杨迎春出现了,他们还会表现得很羞愧内疚。杨迎春对团团圆圆关怀备至,经常给他们揩鼻涕,洗头发,剪指甲,清理被便溺弄脏的裤子衣服;而团团圆圆对杨迎春,那种关心和爱,几乎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范围。比如,睡觉时,他们自己都想不起来盖被,可有时杨迎春由于起早贪晚地往远在郊区的福利院跑,太乏太累,倒在团团或圆圆的小床上睡着了,这兄妹俩,就会小心地给他们的杨老师盖上“被子”,当然了,那“被子”要视当时他们手头有什么而定,也许是枕巾,也许是桌布,也许是手绢,甚至,也许是一双团团或圆圆的小袜子……

芯片种植或不眠之夜

七月八号,第二周的最后一天。这天有两项活动:重排座位,种植芯片。

前一项简单。班上的四十四人,减至四十了,符合了中心一贯的原则。又本着中心的特殊偏爱,我们原来的五个小组,也合而为四,原来五组的人,被插入其他四个小组。四组组长崔成在已遭淘汰,这省去了我们五个组长为争夺四个位置再pk的麻烦,原五组组长雁北飞,调至四组也就行了。四个惨遭淘汰的倒霉者中,最伤心的是崔成在,他的伤心,表现在两方面:一,他都坐上组长位置了,也为大家服那么多务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可大伙还是抛弃了他;二,“旁听生”一事没人提了,就好像,211提完建议又改了主意,决定还按老规矩办,或者,他自己忘了他的建议,而212至215也忘了,或后者仍记得,却不想也不敢提醒他。反正,崔成在他们四人的命运,与尤三妹马特乌斯们的命运一样,区别只是早走晚走。后来江橙子告诉我,崔成在接受离班谈话时,哭成了泪人,都有点撒泼了,跟当初尤三妹的表现差不太多。江橙子说,她也不知道有“旁听生”这码事。我想不好,离班谈话时,崔成在是否提起过211的建议,如果提了,老师们做了怎样的解释。崔成在等人消失后,班上的四个组就人数相等了,都是十人。我这组,我的身后加套桌椅,一个叫寒星淡淡的原五组女生,悄然坐上那个位置。身后多个人,如同多双监视的眼睛,我不习惯。可寒星淡淡坐过来,我还是热情握手并说欢迎。此前我和她没说过话,目光都没对视过,她平胸、瘪臀、肤色蜡黄,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腼腆女生——唉,摧城拔寨的崔成在铩羽而归了,倒是若隐若现的淡淡寒星,能顽强地闪烁下去。我把对崔成在的同情转化成对寒星淡淡的反感,哦,我反感的是身后的眼睛。但很快,我的反感就属多余了,基本多余吧。此后的日子,没有大课,除了吃饭和偶尔集中,我们完全可以不来教室/餐厅,寒星淡淡的光芒,并不能经常照耀我脊背。

种植芯片,是这天的大事,比重排座位复杂许多。

到七月一号晚上,报名截止时,志愿接受芯片种植的有二十七人。那之后,二号,又有人想开了,有勇气了,也来报名,中心方面拒绝接受。212至215重复最初说过的话,再三强调,你们不种芯片,什么都不影响,既不影响中心对你们的印象,也不影响你们参加正常的学习和活动,只在课业之外,参与个别休闲性娱乐游戏时,可能会有极小的麻烦,但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比如,212至215说,我们淘汰最后四人,就一点没考虑芯片因素嘛。的确如此,离开我们的四个人里,有两个在规定时间内报过名,愿意接受芯片种植,可他们照样被pk出局了。但接下来,为分配他俩申请来的芯片,还要pk。事情是这样的:总部送来二十七枚芯片,现在多了两枚,而这多出的两枚,不可能再还回总部,只能分配下去;分给谁呢?经研究决定,它们的拥有者,应该从报名时间截止之后又报名的人中产生。报名时间截止之后又报名的,计有八人。于是,这八人又进行了一场两轮pk,其中我们组的宋恪和一组一个女生,成了两枚芯片的主人。

这场pk是晚饭后进行的,213带我们唱过《sbs之歌》,仍由214主持。

八个人里,有四个近视眼,其标志是他们的面罩里架着眼镜。他们往前一站,214还没公布以什么pk,211的女代表就跑了出来。听她嘀咕完,214宣布,四个戴眼镜的退下去,第一轮pk结束。这肯定又是211看热闹时,即兴的点子。有个叫若谷的近视眼不太满意,大概觉得反正也留在sbs了,提意见也不能把他咋地,就发起了牢骚。

“这不合理,”他说,“我是戴眼镜,可这是习惯。我才一百多度,邱天一个三百五一个四百,只不过平常不戴罢了,为什么还没pk我就败了。”

邱天是没戴眼镜的四个人之一,可能他俩曾就各自的视力情况有过交流。

214不高兴了,哼一声说:“合不合理不由你定,中心认为什么合理什么就合理。你说邱天比你度数高,难道我们还得找个医生挨个测测?你们正好一样四个,戴的和不戴的两下一分,简单易行,这就是理。”

若谷还不服,说:“既然pk是为了民主,那就得大家投票定,往这一站,用些外在的东西一分一划就pk完了,形同儿戏。”

我们为若谷捏一把汗,他言重了。果然,214拍一下桌子站了起来,箭在弦上,弹在膛中。可这时,212嘿嘿笑了,同时把214拉坐下去。“若谷同学的思维,太可爱了。‘形同儿戏’,说得好,儿戏。我记得,当初美英联军攻陷巴格达的前几天,伊拉克搞了次民调,***的支持率是,哈,百分之百;可顶多十天吧,***垮台了,那些百分之百支持他的老百姓,却把他塑像推倒砸碎了。你觉得,这一前一后,哪个是儿戏?还有,那天博士先生讲的***,几天前还国家主席呢,可几天过去,就叛徒内奸工贼了,就让人弄死了。如果咱这叫儿戏,你又把那种事儿叫什么?说说你吧,对你我还真了解点。当初在日本,你都能用日文写论文了;可回来晋职,你以为你的外语水平人所共知,就没去考试,是不你的职就晚晋一年。最滑稽的是,第二年你考了,外语九十七分,可有个考七分的同事,是不也和你一起晋上了?哈,这种儿戏你忘了吗?若谷先生呀,咱们打个赌好不好,我现在还保留你的pk权利,从你们八个里,只选一个出局。我敢说,这么干的话,你得的出局票肯定最多,包括你的甜哥哥蜜姐姐,也会按我意思投你的出局票,你信不信?”

若谷还想说什么,213插话了。“若谷你不要得寸进尺,对中心的意见不能做到无条件服从,即使现在留下了,也可以再打发走。我们要凑够四十人的数易如反掌,招呼一声,被放走的人会争着抢着回来。”

若谷蔫了,说句对不起坐了回去。但214把他又叫起来,罚他的站。

剩下四个人,要留两个。有了刚才若谷的风波,不光剩下的四个人战战兢兢,我们这些看热闹起哄的也低眉顺眼。214讲起了pk要求。“你们四个,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同时对大伙吹牛,明白吗?就是说大话,连续五分钟不许停顿。真假无所谓,吹得像,吹得逻辑性强可信度高的,就得分。你们看好了听好了,”214对下边的我们说,“这回给吹得最有水平的按键……”

212插话说,“你给他们做个示范。”

214犹豫一下,有点为难。我看得出,他不是因为不擅长吹牛或觉得吹牛可耻才为难,而是心里的气——对若谷的气——还没顺过来,一时进入不了吹牛状态。他求助地看一眼与他隔个212的213。

213善解人意,或者,尤其善解214之意。她体谅地看214一眼,又看看212,站了起来。“那我就说说。”她站起来前,眼神里还有羞赧一闪,可站了起来,清一下嗓子,她就好像变了个人。“我吧,以前是个气功大师,不好意思,曾经是中原三仙姑之一。我是河南平顶山人。这么说呢,你们可能会讲,吹牛。那我通过个小故事,让各位了解一下我是不是吹牛。各位一定知道著名演员斯琴高娃,蒙古族的,后来定居瑞典……哦,知道就好,我和高娃是多年的好姐妹。当初高娃打算出国,中间有点差头,她让我算算,能走上不。我什么也没问,只拿出纸笔,让她随便写一个字,高娃顺手写了个‘走’字。那时我们刚刚认识,彼此之间还不太了解,我就说,你肯定能走上,而且很快。她问何以见得。我说,如果你写的是别的字,我还得费心帮你测测,可你现在写了‘走’,最后那笔捺,又拉出去二里地长,这说明你那差头已挡不住你了。只是,你这字太‘晃’,这说明你的走不是走过去就不动了,而是此后要不停地走。后来高娃就真走了,再后来,也就真的走来走去,经常回国拍戏。我现在要说的,是前两年的一件事儿。那会儿,我给中央一个省部级干部学习班讲课——啊,像×××、×××、××、××、×××、××,都在那班上。有一天,×××和××听说我和高娃熟,就求我带他们拜访高娃,他们可是从高娃演《归心似箭》时就崇拜她啦。我们在高娃家聊天时,她说第二天要拍骑马的戏,我感觉不对,就建议她和导演说说,改日再拍骑马。可第二天,高娃没好意思和导演说,拍戏过程中,就从马上摔下来了,弄了个腓骨骨折。”说到这,213抬起一条腿,往小腿前边指了指说,“这是腓骨。”然后放下腿,又平静地开讲。她自然从容,唠家常一样,让人没法辨出真假,如果没有眼下pk的前提,如果平常聊天时她说这段,我完全相信,她讲的是亲身经历。“剧组的人听高娃说到我前一天的建议,当即给我打电话,说没听我话,果然骨折了,该怎么办;电话里,我听旁边有人叫:哎呀能怎么办,看医生呗。我就说,对,赶紧看医生,看我这个医生。我坐个中央首长的车一路闯着红灯赶到片场,见高娃疼得满脑袋是汗,一点不敢动,导演张艺谋加上好几个演员,姜文呀,章子怡呀,赵薇呀,孙红雷呀,都手足无措地围在边上。我钻进人堆,捏住高娃骨折的地方。别人都说哎哎,像他们疼似的;可再看高娃,没事人一样。我是隔着皮裤捏高娃腿的,她正演蒙古戏嘛,那么厚的皮裤呀,眼见着被汗水打个透湿,那皮裤被汗一浸,硬梆梆的,好人抬腿都吃力,可过一小会,高娃就敢伸腿了。我看没大事儿了,让人递我两条手巾,勒住骨折的地方,叫个人过来替我按一会,我就累得瘫在了沙发上。又过一会,我睁开眼,让按手巾的人松开手,又让高娃起来走走。开始高娃不敢动,别人还要搀她,但是,嘿嘿,后边的事儿我不说你们也猜到了,张艺谋姜文章子怡赵薇孙红雷他们也能作证,高娃当时就能拍戏了。她边谢我边问我该注意什么,我的告诫只是,这天别拍骑马的戏,拍别的,走钢丝也没事儿……”

213正好讲五分钟。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的五分钟。坐下时,她眼里又闪出几丝羞涩。“我瞎说呢,别信。”她这么对我们声明,活脱脱一个青春期女孩。

接下来的pk,宋恪和一组那个女生远不及213吹得精彩,但与邱天和另一个男生比,精彩多了。对此大伙有目共睹。大伙按表现,把票给了他们。

十三个没资格接受芯片种植的人,悻悻离开教室/餐厅。除了215,其他老师也走了。教室/餐厅里,多了四个没戴面罩的陌生人,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吧。那个老年女医生慈眉善目,给我们讲过几句话后,招呼着女生,进了教室/餐厅一角的一扇小门。年轻女医生和两个女护士也跟了进去,我们男生,被留在教室/餐厅。

随着女生在小门里消失,我竖起耳朵。好半天,也没听到她们尖叫,也没有晕倒的人被抬出来。看来,刚才老年女医生说的没错,种植芯片,没副作用不说,还一点不疼。“大部分女生扎过耳朵眼吧,”她说,“谁认为扎耳朵眼也算疼?”没人那么认为。我也知道,扎耳朵眼不疼,稍麻一下,就没事了,杨迎春不光扎过耳朵眼,还纹过红嘴唇,我问她疼不,她就说不疼,只有点麻。可一想自己的皮下要植入异物,我心里还是一阵阵跳。但许多事情,确实只有真体验过,才敢相信。当那块代表数字技术象征科学进步的芯片置入我体内时,当我感觉着一块小小的异物与我融为一体时,我果然没疼。整个过程非常简单,如同伸手拍死个蚊子。

女生陆续出来了,嘻嘻哈哈的。我们男生应召进了小门——哈,这么小的门里,竟有间大屋子,比江橙子的监控室还大。这是间小型电化教室,有黑板,有课桌,有投影仪,每个座位都被浅灰色的薄板隔断封闭起来,课桌上,放着样式一样的台式电脑。我数一下,能坐二十人。老年女医生说,请各位把上衣搂上去,露出大臂来,哪边的臂膀无所谓,有小时候扎疫苗留了痕迹的那条就行。她说,把芯片种在留有疫苗疤的那个位置,没别的理由,只为美观,为避免我们的身体再添新疤。

老年女医生和年轻女医生各带个护士,分成两组,在教室前后各抱地势。紧身衣太紧,抻上袖子露出胳膊没有可能,我们只得拉开腰间拉链,把上衣搂到脖子处,先光了上身,才能抽出一条胳膊。一群半裸男人,在几个陌生女人面前有点害羞,她们是医务人员我们也害羞。大部分同学想去后边,去让年轻女医生“拍蚊子”,但理性让他们压抑了渴望,他们反倒往前走,站到了前边老年女医生身旁。我去了后边年轻女医生那里。她是否年轻貌美我没多想,我只希望早种完拉倒。也有别人奔她而来,是犹豫之后赶过来的,没我快。她面前摆的不是台式电脑,是笔记本电脑,前边老年女医生面前摆的也是。地上有条一米线,是临时画的,我和我后边的人被它隔开一点。桌上笔记本电脑旁,还接个密码键入器,状似一个小巧的灯罩。按年轻女医生要求,我报上名字,然后往密码键入器里输自设密码。这之后,我伸出的左胳膊被护士揪住,在疫苗旧疤上,她用酒精棉球反复涂抹。消完毒,接过我胳膊的年轻女医生不立刻动手,慎重地又看电脑,再次问我名字,让我再次确认自设的密码。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她才把个金黄色的、手机大小的、类似射钉枪的精致工具,按在我左大臂的疫苗旧疤上。她用“枪口”揉那旧疤,以使我放松,然后逐渐加力,持续加力,噗,一顶一震一麻,完事了。完事后,护士又递我一个酒精棉球,让我按住,说半小时后即可扔掉。

提前插一句。半小时后,我扔掉棉球,细致看我疫苗旧疤。那里没变化。没一点血迹,没一点伤痕,没一点——什么都没有,与从前没有一点区别。哦,也可能,在感觉中,稍稍的,隐隐的,似乎有点肿,或许有点胀,好像有点硬。

众人散去,得215之令,我们四个组长及“集体总结写作小组负责人”梦在张集留了下来。恰好,我们都接受了芯片种植。

215让梦在张集先到一边等他,他发给我们四个组长每人一摞打印好的明细表格:“第二十一届sbs学员一览表”。我数数,共十张,是我们小组所有成员的。这时215与梦在张集已开始谈话,我听215说,这样不行,太集中了,算上你,一组一个。我猜,215是让梦在张集重新确定集体总结写作组成员。我窃喜。梦在张集把他拟的名单交上去后,和我打过招呼,说他挑我了,意思是他高看我了。我不领情。我不用他打着高看的旗号折磨我。有那工夫,我还帮杨迎春搞翻译呢,我哪有闲心和他胡诌八扯什么总结。我的确不是个有集体荣誉感的人。可我不敢拒绝,怕梦在张集向老师反映。现在好了,215让他一组找一个,而我和他同在一组,我就解放了。

“为什么?我感觉这几个都是理论素养好,文字表达能力强的。”梦在张集睁着一双假装天真的眼睛,不解地看215。

215不太耐心。“这是要求,没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把他俩换掉,明天上午把新名单给我。哎岳平,你把你们组‘一览表’先发他一张。好你先回去吧,回去冲着这表再琢磨琢磨人选。”

215与梦在张集说话时,我打量手里的“一览表”。边听边看两不耽误。这是份新出炉的“一览表”,非常简单,以新排定的四个组为序,标出每个学员的自拟名字、性别、所在房间和房间电话号。备注中说明,明日零点后,将启动房间电话的拨打功能,也就是说,几小时后,第三周开始时,就允许学员互通电话了。此前的房间电话,只能接听,据说有人质问老师,电话拨不出去,服务生留的电话也用不上呀。老师回答,谁说电话拨不出去,谁说服务生留的电话用不上;时间未到而已。这期间,我买过一条烟,是求打扫房间的女服务员通知“要先生”帮我买的。现在,时间到了,电话和男服务生都能用了。

“一览表”提供的信息特别有限,只是最基本的东西,但也足以让人激动。学员间,进一步的结识交流终于可能了。当然,结识交流也有条件,“一览表”上,那些醒目的说明、提示、警告,比表格上的“基本信息”给人印象更深:“请勿询问对方的背景情况!”“只许用好话赞美sbs,不许用坏话诋毁sbs!”“该议论的议论不该议论的不议论!”“需要主动时不要被动,需要被动时不许主动!”“遵纪守规,慎独自律!”“服从第一,保密第一!”“交流积极的经验,沟通正确的原则!”……这样一些短语口号,字号不一,大小不等,分别被套在一个个长框方框菱形框里,横横竖竖,点点滴滴,污渍般渗透在“一览表”中,看它们,没人能不眼花缭乱。这是一种古怪的观赏经验,它提供的,也是离奇的阅读效果。一个人,乍一接触这张纸,本意肯定是看表格里的内容,可你看来看去,至少最初一段时间,那些深刻印入脑子里的,却是一格一框的标语口号,它们如同监督的眼睛,盯你瞪你。它们瞅得我渐生恐惧,浑身痒痒的很不自在。它们除了严厉粗暴,咄咄逼人,更让我发懵的,是含混与抽象。比如,“背景情况”都包括什么?什么是“好话”和“该议论的”,什么又是“坏话”和“不该议论的”?在“赞美”和“诋毁”前,分别以“好话”“坏话”限定,难道“用坏话赞美”或者“用好话诋毁”也成立吗?至于“积极的经验”与“正确的原则”,“主动”与“被动”,该如何理解?而“服从”和“保密”,既然都“第一”,一旦它们出现冲突,又怎么办?这是些难以把握的戒条。

梦在张集离去以后,215说,留下我们,是想让我们去自己组员的房间,把这刚印出来的“一览表”分发一下,零点前,一定做到人手一份。他说中心理解同学的心情,都渴望早点展开联系,现在有了“一览表”,就方便了。他让我们顺便通知组员,在严格遵守组织纪律的前提下,电话交流也好,去别人房间也罢,都不犯忌了,而我们当组长的先走一遍组员房间,并且一定要进屋坐几分钟,也为带个串门的头。

真好呀,我们的禁忌在一点点减少。

除了雁北飞,变形金刚冬日阳光和我,都先去了女生楼层。十点了,我们怕去晚了她们睡觉,再进屋就不方便了;雁北飞也这样想的,她是要赶在男生睡觉前,去完成她带头串门的职责。

2001,我先敲了兰花花的门。

我的出现,让兰花花挺惊讶,我自报家门后,她居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真是岳平吗?”她身上的丝绸睡衣穿得歪歪扭扭,头发也茅草一样乱蓬蓬的。她给人的感觉,是颇多阅历,宠辱不惊,可此时,她没把持好自己,都手足无措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脑子里除了纪律而早没了串门的概念,还是对我别有期待。她没掩饰她的喜出望外。

我也尴尬,不知说什么,就只能让望向她的目光,隔着她睡衣看她裸体。看她裸体,我不靠想象,只靠记忆,偷窥的印象,已牢牢烙在我脑袋里了。我把张“一览表”向她展示一下,说明了为什么要亲自送来。

“真可以去别人房间啦?”她叫,同时看“一览表”,“你在1807呀。”

“当然可以,我这不带头来你房间了。”

“唔,是呀,那我去你那也行吗?”

“行呀当然行——哦现在不行,现在我在你这里呀。”

我们说着孩子话,放松了一些,十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我要走,兰花花诚恳挽留,表示如果时间晚了,她可以替我去香荷满径寒星淡淡和朱怡的房间,还玩笑着说,你去她们房间我吃醋。我心里刺挠挠的,可不敢搭茬,但我又愿意给她个信号,把我对她的特殊好感暗示出来。就说,不是我非去,其实女生房间,我只想来你这,可老师要求……兰花花理解地妩媚一笑,为我放行,但建议我去完那三个女生房间,再回她这里。我婉拒了。还有那么多男生呢,都得坐一会呀,就算一个屋五分钟吧。

一个屋不止五分钟,把另三个女生和五个男生房间走完,一个半小时就过去了。本来梦在张集拿到“一览表”了,去他那屋,我点个卯就行;可恰恰在他房间,我耗时最长。他拉我说话,不让我走,再三表达对我的好感,说如果有我参与集体总结写作,只我俩,就能写出所有二十一届sbs班的最佳集体总结。我只哼哼哈哈。闲谈中,他又神秘地说,他猜出来了,为什么sbs对“四”情有独钟。他拍着《鸿鹄之志》说,我从书里发现,老总裁周鸿飞先生决定筹办第一届sbs时,正好四十岁,而且,他有四个孩子,他进过四回监狱,他成立咱y公司时有四千块钱注册资金,加上和博士先生他妈结婚,他共谈过四回恋爱……梦在张集一边说得眉飞色舞,一边又哭丧着脸叮嘱我保密,面部表情特别滑稽。这之后,他还说些别的。

与我的组员每人聊一会,回到房间,我嗓子都冒烟了。我端着茶杯躺进了浴盆。身子刚躺舒服,电话响了。我以为是江橙子,张嘴来了句“嗨啰”,声调也有点轻浮。可对方一说话,我听出来了,是兰花花。

“怎么,等电话呢?不是等我吧?”

“哦,哦哦,没等……但觉得,直觉,你能打来……”

“算你感觉准。我都打好几回了,电话里一直还是老话,说暂时禁止外拨,可这十二点刚到,就通了。咱中心呀,就是守时守信。”

“当然,这个我早注意到了,在sbs特别容易养成好习惯好作风。我想呀,通过这段学习,以后我这马大哈的性格都能改变。”

“你马大哈?拜托了岳平,我觉得你呀,精细谨慎的,像个间谍特务……”

马大哈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演过了。

“哎——对了,你,咋还不睡?”

“老兄哎,你病得不轻呀,可以通电话了,串门了,谁要这时候还睡得着,那简直……哎,我现在去你房间好吗?”

“别别,别,明天吧,改日吧……”

“为什么?不欢迎我?”

“哦不,不是,我,我洗澡呢,刚泡上。”我哗啦哗啦地搅搅浴盆里的水。

“那——我半小时,四十分钟后去,你别睡呀。”

“兰花花我——过一小时再来行吗?”再过一小时,也许她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好,说定了。”兰花花的回答非常干脆。

没到一小时,也没到四十分钟,也没到半个小时,几乎在兰花花电话放下的同时,座便器上方的电话又响了。我以为还是兰花花。她这么迫切,可有点让人害怕了。她是女人,应该含蓄,男女之间有了好感,总该男人追女人嘛;而且,刚才她提到间谍特务,是信口胡嘞呢,还是别有所指。

“你好,我是——”

“嗨岳平!”是梦在张集的声音,“太好啦,电话真通啦!嘿嘿,嘿嘿……”

我没法泡澡了,改洗淋浴。到我匆匆冲洗完毕,也就十几分钟,兰花花之外,我又接了四个电话,都是嘿嘿嘿一通傻笑,没正经话。第五个把电话挂进来的,是亚马逊,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也傻笑一下,但比其他人笑的短促,笑完,主动要求来我屋坐坐。对亚马逊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了,但解释说我没洗完澡,请他十分钟后再来。这时我衣服已穿好了,拖点时间,是想给兰花花打个电话,通报一下。这十分钟内,我又接到一个傻笑电话,同时往兰花花房间挂了三次。她电话一直占线。我很着急,也无可奈何,幸好,又是十分钟后,借着宋恪的建议,我总算联系上兰花花了。

亚马逊与我通完电话十分钟,准时来我房间按铃。他不是自己,身边还跟着鑫淼宋恪,给人的感觉,他们早成老熟人了。刚聊几句,宋恪这个长着超长生殖器的瘦小男人,就提了个建议,说应该找几个女生一块聊。如果平时,我不会搭茬。他找来了我不会反对,但也不会表态支持。可这会儿,我立刻说好呀,并主动操起了电话。我假装不熟悉女生房间号,看着“一览表”,嘴里念念有词:

“2001,兰花花,2003,朱怡,2010……”

这回,兰花花的电话一次就通了,不容她对我提前找她表示出兴奋,就以组长的口吻,高声大嗓地发布命令:你叫一声咱组女生,看她们睡没,来我这屋聊天,我们好几个男生都在这了……兰花花明白我的意思,也表现得自自然然,电话里自然,过一会和香荷满径一块过来时,也自然。她说朱怡和寒星淡淡没在房间,可能被别组男生叫去了;她又说,也有人找她和香荷满径,可她俩就是死等我们电话,看自己组的男生,是不是真比别组男生死性冷漠架子大。我们都笑,同时夸宋恪想得周到。两个女生听说邀请她们是宋恪的主意,就赞美瘦小枯干的宋恪够意思,男子汉。后来,又有两个其他组的男生和一个女生也凑来了,坐不下时,宋恪还殷勤地跑回自己房间,又去亚马逊房间,搬来两把椅子。这期间,还来过几个电话,其中有一个是高小欣/倩倩的。与高小欣/倩倩说话时,我眼角的余光能感觉到,兰花花看我的目光有些异样。

这一晚上,我的房门犹如城门,不断被人推开关上,有人进来加入聊天,也有人告辞逛向别处。大家散尽,我望向窗外,天都白了。这天晚上,还有几个房间,和我房间的情形一样,有的安静得稍早一些,有的干脆没安静过,把热火朝天的聊天一直进行到教室/餐厅。别人吃早饭时,我香甜地睡觉,等我被上午的电话吵醒,说完话,抽完烟,洗完澡,意识到饿时,该吃午饭了。

魔……式教学法第三周开始了。

新发的白皮小册子,是双周守则,合并了第三周第四周的日程安排。同时了解两周的计划,感觉上,似乎会乱套,会让人眼花。不是这样。对这小册子瞄上一眼,我就乐了。我是关在房间偷着乐的。集体场合,别人乐时,我没参与。我没多想什么,没想我们这种占了便宜似的、幸灾乐祸似的乐,会不会让中心不快。估计不至于。我看得出,在sbs,从恩威并举的角度说,威的部分已基本过去,老师们不像前两周那样板面孔了,即使恩的一面没表露出来,对有些小事,也睁眼闭眼了。我不张扬我的乐,是不愿意自己过于浅薄——我也不是说别人浅薄。我乐的,和他们乐的,本质上不是一个东西。

他们为什么乐?能上网了,能洗桑拿了,能去健身房了,能跳交际舞唱卡拉ok了,能打台球乒乓球了,能玩麻将扑克牌了,能在这度假胜地享受平常难得一有的休闲假日了……对这些玩艺,我都兴趣不大,有了不觉如何好玩,没有也不惦记。我不看重那种外在的、具体的、时尚化的、感官性的小消遣,我喜欢感受的,是似是而非的、晦暗不明的、难以言传的精神性体验。我也知道,许多精神性体验也不好玩,但只要我承受得了,我就会设法将它转化为快乐。现在就是这样。现在,我在sbs所品尝的,多为荒谬、屈辱、痛苦、生硬,但这种种滋味,只是它的显在味道,骨子里,它更是闻着臭吃着香的青方臭豆腐,给予我的,是种异样的精神享受,是种远大于唱歌跳舞玩牌健身那类乐趣的,想象性享受。可以说,我对最后两周的乐,是一种被前两周的铺垫和映衬点燃了的乐,它既有前因后果,又有起承转合,与别人那种就事论事的乐,小富即安的乐,是两码事。

这份双周守则,在三本手册中最厚,但没前两周的加在一起那么厚。它字数不少,所涉庞杂,可细细读去,又会发现,它没什么实质内容,许多话让人不知所云。也不是看不懂,而是不懂他们为何那么写,那么写是什么意思:

……午饭后如无紧急集合,可自学,读四部书时,不妨连带思考如下问题:要在顺顺溜溜的直道上另辟出蹊径,进入一片新的天地,并不容易。比如,当兵的上战场是顺道正理,死于枪弹十分正常;但其中有人半路逃掉去山里开荒,却有可能活到终老天年,当然,也可能迟些时日,被野兽吃掉。在此,我们不讨论死于战场好,开荒种地好,还是因开荒种地而葬身兽腹好,因为上战场也有不死的,回来还升官呢。这些后果是另一回事。我们想说的是,当逃兵的总是少数,另辟蹊径并不容易,所以,大部分人的行为都有章可循,有据可依……

……上床睡觉前,请自觉轻声哼唱三遍《sbs之歌》,并依如下逻辑对伊索寓言中那个著名的“乌龟与兔”的故事进行反思。龟兔比赛,应该以有可比性的东西为较量前提,如比力量,比聪明,但就是不能比赛跑。拿己之短比别人之长,没有意义。它想当然地建立在兔子必然睡觉的基础上,与乌龟的胆识毅力根本无关,是在鼓励无能,它证明的是人定胜天的狂妄。只要没人做手脚,不给兔子吃安眠药,这就是一场不战即有结果的比赛。也许兔子根本没睡,它是对这种胜负不感兴趣,玩去了;或者它觉得,这纯是哄孩子的勾当,就让它高兴吧,然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如果不考虑它的意思,剔除大量东拉西扯象征比喻的东西,这本双周手册,又很简单,就好像,这两周不是十四天而是一天。归纳它的意思,八个大字足以概括:自由活动,听候召集。

当然,对“自由活动”也有限定。活动范围必须局限在十七楼以上,不许以任何方式与外界联系,包括能上网后,也不许使用电子邮箱……但这种限定,又能表明,我们的自由度非常之大。至于某些限定,对自由度构成约束的限定,则与我无关,与大部分同学无关,它们针对的,是没种芯片的同学。也就是说,这本手册的意思之一,是以两种待遇对待种了芯片的同学和没种芯片的同学。有人觉得中心言而无信,玩弄“阳谋”,再三强调种不种芯片都无所谓,可安排活动时,还是给没种芯片的同学设了障碍。但我觉得,中心方面说的无所谓,只就最后的结业鉴定而言,在活动安排上会有区别,中心当时并没回避:种了芯片,只在“参与个别休闲游戏活动时能用上”,不种芯片,也只是“在课业之外,参与个别休闲性娱乐游戏时,可能会有极小的麻烦”。这不是“阳谋”,是事实。只是,在当时的表述中,中心的用词弹性稍大,过于轻描淡写,“个别”,“极小”,它们不是精确概念。

sbs有点像某种类型的父母对孩子:先以严厉的面目出现,通过纪律约束,权威慑服,蛮横打压,培养孩子辨别是非厘清好坏的能力,然后,又不声不响地躲到一旁,任由孩子尽情玩耍,自由自在。不过,从异乎寻常的严格严谨严肃,一下来个大转变,中心把步子迈得太大,大的让人难以跟上。这从中心的日程表上看得出来。但说中心这就是允许我们轻轻松松混日子了,大放羊了,没收没管了,也不对。他们对这两周的教学活动另有讲究,称之为“魔……式教学法”,它以另一种方式钳制我们。

不必杨迎春熏陶,我也有四年师范背景,对学校教育中的名堂并不陌生,单是我叫得上名字的教学法,就有十种以上:启发式教学法,探究式教学法,讲授式教学法,发现式教学法……可“魔……式教学法”我闻所未闻。这肯定是sbs的专利创造。“魔……式教学法”具体应该叫魔什么,我不敢轻易出口,我怕叫了魔这个会得罪魔那个。简单说吧,从第三周的第一次集中起,关于“魔……式教学法”,212至215的说法就非常混乱,后来的十多天也一直如此。他们各执一辞,固执己见,虽然意思都差不多,但明显的各说各话,连213214这对双簧搭档都不统一。

“看起来,魔幻式教学法好像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也有‘治’,我们不希望有人钻这魔术式教学法的空子……”

“魔方式教学法的特点之一是……”

“正是这些特点显示了我们sbs首创的魔法式教学法的……”

212至215说这些话时,在同一时间同一场合,彼此当着对方的面,说话时,他们还有交叉,有插话,有重复,有补充,每人提到这个教学法不少于十次。可他们间,既不互相纠正,也不改变自己,好像不是说同一个东西,或对同一个东西,他们并无不同的说法。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东西,用词又的确各不相同。这种事,外文翻译中经常发生,音译意译,都易生混乱,有时一词多义,有时一义多词,不同的译者有不同的选择理由与选择趣味。可sbs老师们,相当于一个译者呀,有相同的选择理由与选择趣味才对。况且,统一“四魔”,怎么讲也不是难事,不相当于一个译者也不是难事,毕竟,他们指称的魔幻魔术魔方魔法,都是“自由活动,听候召集”这个简单的东西。我很想推荐他们一个办法,通过抓阄,确定一个一致的叫法。我没多嘴。

他们是有意避免一致,或者,不对“魔……式教学法”统一口径,正是“魔……式教学法”的组成部分。他们一味魔幻/术/方/法地叫,毫不顾忌我们的感受,而对我们的无所适从,他们也并不假装看不见,而是挺开心地,甚至挺解恨地,欣赏我们的左右为难。许多同学不适应他们这样。我倒适应,后来与江橙子约会时,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她见怪不怪的表情和口气,能帮助我更加的适应:我哪知道呀,他们自己都不一定知道为什么。

说十四天如同一天,那是形容。两周毕竟不是一天,连一周都不是,它们怎么着也是两周,十四天。是两周,就有两周的区别。前七天区别更大一些。

这二十一楼,比我想象的神奇,随着我们自由度扩大,我惊讶地发现,它像个变戏法的大匣子,装的东西实在不少。教室/餐厅四壁的小门,以及教室/餐厅外边走廊上的几个门,除了男女卫生间,看去全都深不可测,进了哪个都别有洞天。以前我知道的是,那些门里,有厨房,有监控室,有电化教室,可能还有休息室及医务室,但更多的屋都干什么用,我想象不出。我也没太用心想过。现在看来,即使想,也无法想到,那每扇门里,每间屋子,居然都是小型的娱乐场所,与度假村夜总会那些对外开放的、规模更大的娱乐场所,有一部分是对应的。

这些小型的、笼罩着神秘色彩的活动场所,只有种了芯片的同学才有资格出入。比如,睡觉之前,我想去桑拿间蒸一会,或去放映厅看个碟,没问题,只要它们门还开着,我径直进去也就是了,其他地方,诸如棋牌室、台球室、健身房、练歌房,对我们种了芯片的同学都一路绿灯。唯一的问题是,这些活动场所喜欢无故关门。按规定,每天的游戏时间为十二小时,上午十点至晚上十点,但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形:在游戏时间,我们兴冲冲地奔哪个活动室而去,半小时前它还门庭若市呢,半小时后,那门却如同砌上了一样,而且没人做出解释;有时没到关门时间,哪个屋的工作人员想临时关门,同样不管你如何玩兴正酣,他们只说,对不起,因工作需要得马上关门,就关了。这种现象,与sbs的惯常风格既格格不入,又一脉相承。我想,能建立起这样一个矛盾的形象,也是sbs的神奇之处。

大家都很乖,对活动室的霸王规矩,没人寻求说明解释,“工作需要”,是最强蛮的封嘴胶条。即使这样,种了芯片的人仍很满意。有游戏的日子就是度假的日子,我们住在龙泉度假村,又享受着各种休闲娱乐,我们的日常生活与我们身处的环境也算匹配。但没种芯片的同学,就不是度假了,他们仍要把前两周的软禁延续下去,除了吃三顿饭能来二十一楼,除了临时听到紧急集合的号令能进教室/餐厅,其他时间,只能闷在房间,或去其他人那些与自己房间一模一样的房间串门聊天。整整一周,看着我们种了芯片的人欢天喜地,他们嫉妒死了。他们不敢埋怨中心。他们的委屈,转化成了对我们的怨恨。他们不该怨恨我们。我们种芯片是积极响应中心号召,他们不种芯片是自己心存种种顾虑,这怪不得我们。我们对他们没有成见,不光没成见,还同情。但我们不敢表达同情,若表达了,倒像戏弄他们,有鳄鱼的眼泪之嫌,会让他们更加难过,乃至愤怒。在这种情形下,整个班级分成了两伙,出现了貌合神离的难堪局面,而让这两伙人身不由己地生疏起来、隔膜起来、互相排斥和敌视起来的,就是那枚谁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的、谁都没见过什么样的、植入了体内但毫无感觉的,电子芯片。好在我们这些同学都有涵养,至少表面上,两伙人做得都很得体,局外人什么也看不出来。直至七天后,第四周开始。

第四周前两天,我们种了芯片的人与上周一样,可以在二十一楼的各活动室自由穿梭,想去哪去哪;没种芯片的人,状况也有改观,可以有时限地,像我们一样进出各活动场所:晚七点至十点,他们的待遇与我们一样。但在非晚七点至十点时段,没种芯片的同学起了玩心,想去活动,对不起,他/她的脚踏过任何一间活动室门槛,门上都会亮起红灯,警铃也会叫个不停。我们的情况,与许多影视片里情形不同。影视片里,一般是房门紧闭,拥有类似于芯片这种秘密通行证的人,在某个电子感应装置上晃晃卡片或按个手印,沉重的大门便会开启,卡片不对或手印不合的,往门缝里塞红包都没用。我们这里不是这样。若活动场所门关着,种没种芯片的人都通不过,门若开着,种了芯片的人进那门槛,门上的红灯与电铃没任何表示,没种芯片的人想蒙混过关,它才有反应,与去超市购物时,往外拿未经销磁的商品同理。这些原理,是老师讲的,没种芯片的同学没人以身试法,没人故意在非自己活动时间去活动室。只有一次,有个没种芯片的学员一时失误,证明了老师没说假话,让小门上的红灯和电铃热闹了一回。当时,一个种了芯片的同学和一个没种芯片的同学谈到一款电子游戏,都自称高手,就较上劲了,晚饭没吃完,叫着号就要进电脑室比试一番。那时刚六点半,好多同学正在就餐。那两个叫号者,扔下碗筷往电脑室跑。先是种过芯片的冲了进去,一切如常,可接下来,没种芯片的往里一冲,得,灯亮铃响,一场虚惊,众目睽睽下,弄得那伙计好不难堪。两人的较量,旋即取消,之后,没种芯片的那个同学,没再去过任何活动场所。好像也就从那时起,大部分没种芯片的同学,主动放弃了晚七点至晚十点可以出入各活动室的权利,轻易不上二十一楼了,连去他人房间的串门,都少了。这一事件,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致使许多种了芯片的同学,也降低了玩乐兴趣,更多的时间,只闷在房里。各活动场所,一下冷清了,大部分同学,包括没种芯片的也包括种了芯片的,经由这事,倒和睦融洽了。被芯片分隔开的两伙同学,又凝成一伙,而这种新的凝聚,表达的似乎是对中心的责难——隐形的、无声的、只可意会没法言传的,那种责难。如此一来,学习进行到第四周时,我们sbs班,形势变得微妙起来。

导致微妙的不止这些。

中心方面对没种芯片者的歧视,不光表现在限制他们参与娱乐活动上,还表现为,剥夺他们为数极少的出酒店机会。第三周的第四天和第四周的第一天,种了芯片的,又去外面玩过两回,没种芯片的没这权利。四周二十八天里,不算斩首行动时被挟持出酒店,包括去张集体育馆听反腐讲座那回,我们出过三次门,他们只出过一次。

我们后来的两次出门,意思不大,除了有放风的意思,没别的意思。可回来后,我们种了芯片的人,对没种芯片的人,却没法据实相告出门的“意思”。毕竟我们出门了,出了门又说没意思,即使是实情,也没人信,也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得了便宜卖乖,是安慰他们。一般来讲,注重脸面的人不需要安慰,对安慰中所包含的同情怜悯持警惕态度。注重脸面的人只需要尊重。sbs的人,大部分注重脸面。

第三周的第四天和第四周的第一天,分别是十二号周二和十六号周六。这两天下午,中心组织我们种了芯片的,走出酒店搞社会调查。“社会调查”,是出门的名目。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调没查,只坐辆豪华大巴,走走停停,观赏一通张集街景。而两次都是“调查”回来,我们才知道,没种芯片的同学,留下来接受的不仅是软禁,还是劳改;那两个半天,他们成了清洁工,服务员。十二号,他们把教室/餐厅清扫一遍,十六号,第四周的头一天,在他们首次获准晚七点至十点这个进入活动室玩乐的时段到来之前,他们已提前出入了那里,只是,他们不是提前熟悉娱乐的环境与游戏的工具,而是去那里搞清洁卫生。据说,这两次劳动时,212至215齐齐出动,监工一样走来走去,搞得劳动现场如临大敌。我的那些未种芯片的同学,肯定个个心怀不满,但又个个干得卖力,这不用212至215开口表扬,从他们的劳动成果上就看得出来。十二号以后的教室/餐厅,十六号以后的各活动室,清爽洁净,一尘不染。

我们的“社会调查”,由211的女代表带队。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比多数学员都小,单独和我们待在一起,挺客气的。十二号出门时,她对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不许离群私自行动。听说去搞社会调查,种了芯片的同学们摩拳擦掌,一来,又可以出门走走看看了,再一个,社会调查是有挑战性的工作,我们这些要强的人,都希望有机会一展才华,另外,有了社会调查的内容,个人总结也容易写些,否则,在sbs,值得一记的东西太稀少了。我们都挺激动。可三小时后,从外边回来,或者没用三小时,还在外边沿街游走呢,我们对这趟出行就没了兴致。我不知道别人搞清楚没,中心为什么组织“社会调查”,我是第二次“社会调查”时,十六号那天,通过“调查”,分析出了部分原因。

我们乘坐的豪华大巴,车体打扮得花里胡哨,两面都写着斗大的字:百万市民游张集。我记得,来张集那天,听反腐讲座那天,在大街上,我都见过这种大巴,花枝招展,招摇过市,还像军车警车急救车救火车及领导那种特殊牌号的车一样,有权逆行、闯红灯、随便停靠。我们上车时,车上已经有一伙人了,坐后半边,我们坐前边。他们的人没我们多,也不算少。他们是聋哑人,很活跃,见我们上车,并不多看我们一眼,自顾扭头转身地,以飞快的手势丰富的表情和某些单调的声音,眼花缭乱地进行交流。我们坐好,车就开了,径直开到中央广场。中央广场宽敞开阔,处在市委大楼市府大楼人大大楼政协大楼的俯视之下,广场中央,还有四辆“百万市民游张集”的豪华大巴,我们的车一靠过去,好像就齐了。我们的车一停稳当,稍远处一个高台子上,站起个人来,手拿两面小四方旗,一红一黄,以凌厉的旗语比比划划,对五辆大巴发号施令。接下来,这五辆车顺序发动,绕广场一周,接受检阅一样,从市委大楼市府大楼人大大楼政协大楼楼下驶过,然后兵分五路,正式出发。我们这辆掉头西行。以我对张集的了解,很快我就看出来了,我们是绕着张集转圈子呢。也不是一味重复地转。它循着一定线路,偶尔重复,基本不重复,依次转过的,是张集八景。像江南的城市那样,张集也有八景九景,以前我还没听说过,但现在知道了。近两年,张集为发展旅游事业,提升城市品位,增加文化内涵,在市区内,重点打造了八个景点,至今年五一同时揭牌:幽洞清音,古树盘花,竹榭绿波,断桥彩虹……不光有了八个命名,还编了八个历史典故:有神话传说,有帝王轶事,有民间奇闻。说那些典故是编的,我没证据,只那么估计。比如,在我的母校张集师院附近,有一景叫“抚琴听雨”,我念书时,那里是日式平房,啥说法没有,如今扒了,辟一处广场,建个雨中弹琴的古装女子雕塑,就说那是当年女真的什么公主在这里咋样了如何了,故事倒也凄美哀婉,可太像电视里的清宫戏说了,假。不过这没什么,典故都是编的,只有早编晚编之别。张集到二十一世纪才想到钩沉历史,编撰典故,彰显文化,是晚了点;但知耻而后勇,编了就比不编强。我们车上的导游,是个嗓音清亮的中年妇女,在车上,她一直指着窗外说个不休,每到一景,她更是把关于那景的典故背得娓娓动听。但那些景点都建得粗鄙,我们这些同学,也算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看它们时,便更多的只有礼貌,没有兴致。蜻蜓点水,很节省时间。耽误时间的,是那些聋哑人,他们总拍照,每次都惹得司机挺不高兴,每次都得他们的手语翻译连拉带拽,他们才上车。

第二次出门,十六号那天,还是211的女代表带队,这回她也打不起精神,注意事项都懒得说。我们没想到的是,这次上的车,还是“百万市民游张集”那种车。行车路线变了,从中央广场隆重出发后,走的东线,但所看的东西,与上回一样,还是张集八景:上回先看茉莉飘雪,后看微澜吟风,这回掉过来,先看微澜吟风,后看茉莉飘雪。同学中有人小声嘀咕,女代表看大家一眼,就没人吭声了。这回和我们同车的,不是那伙聋哑人,是些郊区农民。听他们议论,他们也是第二次参加这项活动,对张集八景没新鲜感了;他们之所以来二看八景,是因为,二看有补助费。司机导游和车,也不是上回的司机导游和车了。

这回的导游是小伙子,不像上回的中年妇女那么啰嗦。他也知道,全车的五十来人都是二看八景,都昏昏欲睡,他也就不多说话惊扰大伙。每到一处他照样下车,是例行公事。每回他下车,我都有意凑到他身边,冲他微笑,给他递烟,以不讨人嫌为原则地没话找话,问这问那。于是,我就大体知道咋回事了。张集八景,是张集“新三套车”花大气力打造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他们提的口号是:观张集八景,爱神州中华。为让八景深入人心,他们开展了“百万市民游张集”活动,即从五一到十一,每天都有五辆豪华大巴,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拉着各界群众游市容,看八景。最初市民热情很高,每天市委大楼市府大楼人大大楼政协大楼俯视的中央广场都人山人海,要花五块钱买票,才能坐上游览大巴。但很快,游览票就卖不动了,五辆豪华大巴,每天基本空跑两趟。“新三套车”很郁闷。浪费倒在其次,难看呀。他们决定,邀请市民免费游览。又过些日子,免费车也没人坐了,只能由各单位组织人坐。最近,大部分单位轮过一遭了,可距离十一,还有两个多月,他们再发红头文件,让各单位组织职工二度游览三度游览。人们没兴趣反反复复地观市容看八景,针对这一消极现象,他们责成有关方面出台了灵活机动的奖惩政策:有的扣奖金,比如工人,公务员;有的发补助,比如农民,个体户;有的赠送荣誉牌匾,比如学校,部队。这样,就保证了每天两次,中央广场都有五辆豪华大巴兵分五路,在旗语指挥下,载的各界看客满城穿棱,让张集的“新三套车”心满意足。他们估算,截止十一,将有近十万人次参加这项活动。但实打实地把这项活动命名为“十万市民游张集”,太小气,反正所有市民每天也在以其他方式“游张集”,叫个“百万市民游张集”,也无不妥,既大方又顺嘴。至于我们怎么也成了“百万市民”中的一点一滴,我猜不出,估计有两种可能:一,依着集腋成裘的逻辑,张集方面邀我们凑数,而中心不能不给东道主面子,人家不光招待过博士先生,还帮我们邀请过星辰学大师泰西埃呢;二,中心方面主动要求凑这个热闹,其小算盘是,既丰富了我们sbs的课程设置,又省了经费。但不许没种芯片的同学冒充“百万市民”,则只有一个解释,以这种方式惩罚他们,就好比,让他们搞大扫除也是惩罚,而绝非酒店缺少清扫工人。sbs最主要的特点之一是,需要惩罚时,绝不手软,也不通融。它不给不顺从者任何幻想。

惩罚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但给我们的甜头,算不上甜。中心方面也知道不甜,就没利用“游张集”再做文章。可没种芯片的同学不解内情,误以为我们甜,就在心里憋了股劲,就出现了十七号晚饭后的事。不是误闯电脑室的突发事件,是那之后,没种芯片的同学,主动放弃了出入各活动场所的权利,以此抗议我们的甜。可事实是,我们不以为得了甜头,反认为当了凑数工具,是种耻辱;同时,没种芯片的同学越仇视我们,我们就越同情他们,对中心的两种待遇,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们也反感。结果,我们种了芯片的人,也为发泄心中的某些情绪,就默默地,对没种芯片同学的抗议做出了呼应。

事情的变化,是偶然与必然的微妙组合。

十六号下午,没种芯片的同学清扫了各活动室,晚上,各活动室就有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玩得很开心,尽情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也努力和种了芯片的同学打成一片——虽然,两伙人的待遇仍不平等。或许,下一天,十七号晚上,再玩乐一番,大家的融洽度能进一步提高。可那件事发生了,误闯电脑室那件事。那是小事,它产生的影响,却异乎寻常地大。当晚只有很少几个没种芯片的同学来活动室玩,再下一天,十八号晚上,没种芯片的同学都不来活动室了,有些种了芯片的同学,也没来。这就有了道义声援的味道。我相信,这些人没串通,没约定。他们不敢。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当晚的串门,还出现了新的情况,许多种了芯片的同学,反复出入的,是没种芯片的同学的房间。再下一天,十九号,十点以后的各活动室,基本空了。

这一切逃不过中心的眼睛,十九号下午四点,213和214搞紧急集合,专门谈了这一问题。当时,有三个同学因为没戴面罩没穿学员服,回去现戴现穿迟到了,让213214非常恼火,严厉地批评了他们,自然,他们要接受罚站处理。

有人忘戴面罩忘穿紧身衣,说起来,也情有可原。这十来天,我们的临时集中挺频繁,但多在半夜,有两回还是后半夜,睡得正香呢,就被电子闹钟和电话叫了起来。非常时间搞临时集合,人们脑子里的弦容易绷紧,便从未发生过意外情况。可213214下午三点五十招呼大家,那三个人,已不适应这种白天的集中,就糊糊涂涂地,把去二十一楼误当成了去二十楼以下的别人房间串门聊天,把穿紧身衣戴面罩这么大个事,给忽略了。

还是老规矩,先唱三遍《sbs之歌》,然后进入正题。

214说:“我这里有份电脑统计表,对每位种了芯片的学员出入各活动室的次数,有详细记载,它能表明许多东西。比如,有人每天多次出入各活动室,显然,对他/她来说,玩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凑热闹,与大伙交流;有人则固定总去同一个地方,还一待就很长时间,这能说明,他/她特殊喜欢那项活动;也有人今天集中玩这个,明天集中玩那个,好像要把所有活动内容都熟悉一遍;还有人极少去活动室,似乎主动放弃了自己得到的特殊待遇……”214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通过记录分析性格?那没种芯片的同学,也是sbs人呀,他们性格就不用分析了?另外,中心方面认为哪种做法好呢,更希望我们如何表现?

213说:“你们不用心里敲鼓,不论哪种情况,都没好赖之分,我们对你们玩什么怎么玩都没意见,只希望大家顺利过好在sbs期间的每一天。我们现在发现的问题是,从前天晚上到今天中午,其实也包括下午现在之前这段时间,你们好像有了约定一样,罢——哦罢活动了,这是为什么?有些人从来都不喜欢玩,很正常;可有些同学,几乎每天长在活动室,却忽然不去了,这让中心感到,是我们工作有失误呀。”213表情并不严肃,但话里软中带硬,暗藏杀机。好多天了,我们对中心老师这么说话已不习惯,尤其是213这么说。

我比较坦然,心里没敲鼓。十来天里,我肯定是最少去活动室的人,除了几次进电脑室写个人总结和读书体会、看网上新闻,偶尔去别的屋看看,也不玩什么。有几间活动室我只去过一两次,而像唱卡拉ok那种地方,我一回没去过。我不会唱歌也不喜欢听。我光体验自由自在了。这里边,有两个原因:一是玩什么我都兴趣不大;再一个,是这后两周的前一周,我有江橙子,我们有空就关在屋里,躺在床上,享受我们屈指可数的爱情,而后来,后一周……啊,后来后一周也一样,爱情屈指可数,床榻最为珍贵。

学员们没人开口。213和214衬在面罩里的眼睛,把我们死死盯了几轮,然后,好像对我们的威慑可以结束了,他们的目光又柔和下来。

213说:“你们不想说就不说,我们也许能猜出大家怎么想的……”

214说:“对大家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因此……”

213说:“可能对某些同学是个好消息吧……”

214说:“就是,没种芯片的同学里有想补种的,我们会满足……”

213说:“一会跟自己所在组的组长报一下名……”

214说:“有愿意现在就报的,我记一下也行……”

这喜欢唱双簧的213214,像sbs频道的男女主持人一样,配合真默契,他们一替一句的互补式说话法,构成了独特的滑稽风格。是他们自己觉得好玩要这么配合呢,还是中心方面特意安排他俩这样讲话?中心的五个老师,都挺有趣。

冷场片刻,有人报名了。“我报个名。”“也算我一个。”一些胳膊,东一条西一条地举了起来。我猜,肯定还有不想种的,不想报名,可这气氛,能造成一种形势逼人大势所趋的效果,不论谁,心里再不情愿,也没法不举手。213对着一条条胳膊说出一个个名字,214一个个地往纸上记。到后来,所有胳膊都落下了,214点了遍他记的名字。“十三个,”他抖着那张纸片说,“没种芯片的同学总共十三个,这说明,大家都报名了。”

散会时,213214要求大家,下一天十点来教室/餐厅集中。活动内容是,给没种芯片的同学种芯片,而种了芯片的同学,要来现场观看这次芯片补种。这是十多天里,中心头一次提前通知下一次的集合时间和活动内容。“如此一来,全体学员就都一样啦,我们几位老师都能到,我们敬爱的211先生,也可能到,到时候,让我们共同见证一个大家集体过关的难忘时刻吧。”这213214,把这点屁事说得还挺动感情。这天晚上,七点以后,出入各活动室的人多起来,一半以上没种芯片的人,也活跃了。但大家的表情,多少还有点不太自然,种没种芯片的都不自然,尽管,下一天,所有同学就全一样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全体学员准时来教室/餐厅,没人忘戴面罩忘穿紧身衣。老师也都来了,包括211,也都戴面罩。与多数时候一样,没戴面罩的只有一人,就是211的女代表。她坐在四组一座旁边一把后加的椅子上。屋里没有医生的身影。

“大家看到了,没有医生,没有计划中给那些没种芯片的同学补种芯片的医生。”开口说话的,是212,说话之前,他低声和211嘀咕过什么,211点头了,他才开口。“但这样说不够准确,其实,我们这里也有医生,他是行政医生,是心理医生,是灵魂医生,是包治百病妙手回春的神医,他,就是sbs英明的策划者与引路人,我们尊敬的211先生。”大家鼓掌,211摆手。“211先生的意思是,你们的掌声,应该献给昨天举手报名的十三位同学,献给积极志愿种植芯片的全体学员。”大家再度热烈鼓掌,211在掌声中频频点头。“本来,这个游戏应该持续下去,要到我们sbs班结束时才能揭开谜底,可211先生认为,有些东西是不可检验的,啊,忠诚不可检验,善良不可检验,勇气不可检验,一切品质性的东西,其实都不可检验,包括邪恶无耻残忍,都不可检验。也就是说,有些东西,你不把它逼向极端,一切都能相安无事,可一旦不留后路地往极端推,后果怎样难以预料。所以……”

这时,211扬扬手,打断了212的话。“我说,两句,解释一下。”212急忙刹住车,做了个请的手势。211没理212的手势,他顿一下,是因为他说话不利索。“我们这两周,采取的,魔怔,啊魔怔式教学法……”真是邪了门了,这211,把魔幻/术/方/法又叫成了魔怔。“应该说,成效很好,很好,提前结束,理所应当。那我就,解释一下,德行不可检验,是什么意思。文革中,有许多,兄弟反目,夫妻相残,的事。为什么?就是,考验太过了。当然,那不是有意考验,是一种大时代的,错误,悲剧,对人性的,毒害、捉弄、蹂躏。比如吧,我和她,”说着,他指一下他的女代表,“假如,她是我女儿,正常情况,她是不是要,照料关心我,给我养老送终;可现在,有人说,有权威部门,大人物说,我坏,我十恶不赦,她只有和我划清界线,才能保命,否则,自身难保,你们说,她,她怎么办?”211说话时,眼睛不看我们,还少有地,也没看他那个女儿似的代表,而是一直看向后边的墙角,久久停顿,好像等我们回答。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用我们回答,我感觉,他不再说话是担心哽咽。他喝口水,喘口气,又揉揉眼睛。“可能,她心里疼我、爱我、一点不恨我,不觉得,我坏;可没办法,为了自保,她只能打我骂我,划清界线,只能这样。而那个,检验,能准确地反映,她的革命性吗?屁,根本不能。文革中,这种情况太多了,生活中,这种情况,也到处都有,只是,有了变形。回到刚才的,例子。到后来,我被平反了,又好人一个了,你们想想,我的女儿,有了当初与我的反目,还怎么,恢复和我的,父女关系呢?表面也能恢复,可心里,我不恨她吗?她不愧疚,自责吗?我们的隔阂、别扭、触景生情、记忆犹新,能让我们,好受吗?太残酷呀,我们必须人性,人性化……”

在我们的惊愕中,211说完了。我试图理解他想说什么,包括212的话什么意思,但又不敢断定,我理解得是否准确。

“我的恩师211先生,这例子举得非常深刻。”212说。“不能为了考验一个人是否见义勇为,就把另一个人扔到河里看他救不救;不能为了考验一个人是否拾金不昧,就让他单独面对一个无主的钱包;不能为了考验一个人是否婚外恋,就给他来个美人计……是这意思吧?”212看211,211笑得合不拢嘴,主要是美人计那句,让他合不拢嘴。他连连点头,刚才说话时那种切肤的疼痛,那种深刻的酸楚,眨眼间没了。“所以,我们的种芯片游戏,必须到此结束,”212说,“免得个别没种芯片的同学,与种了芯片的同学,形成对立,产生矛盾,说出不合适的话或做出不合适的事。你们呀,都那么优秀,又在sbs坚持到现在了,211先生不希望节外生枝,不希望你们因对中心某些游戏项目的不理解,而表现出某种抵触甚至对抗的情绪。那样的话,对不起,就谁也救不了你了。可这时候了,让谁卷铺盖回家都太残酷,我们只能,啊,一切考核,都到此为止。怎么样,我的话大家明白了吧,我是说,种芯片,这也是个游戏,你们曾经以为被种了芯片的,和没种的,其实没任何区别,你们胳膊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你们那个原来的疫苗疤痕……”

举座哗然。我们学员哗,在心里哗,老师没哗。表面上,我们学员也没哗,也不表示出什么。的确不能表示什么,谁敢断定,212说我们种了芯片的人其实没种,不又是新的游戏圈套呢?

送走江橙子,迎来兰花花

现在,我要借用江橙子那个“回头”的口头语说一句:回头看,对我而言,第三周的最大事件,是江橙子走了。

会提前离开张集,此前她没露过口风,暗示都没有。她的解释是,她接到了临时命令,身不由己。她没提她与sbs的合同期限。我也没问。现在与她在一起,即使提问,我也只是没话找话,对任何问题,都不期待得到答案,更不期待真实答案。体会与她同处的快乐,我已满足。很可能,以前她告诉我的不是假话,她与sbs签的租借合同是六十个工作日,四天培训八周服务,时间跨度为两年,要参与两个sbs班的工作,这都真实;可她没说,在时间分配上,她是否要每个班都跟满四周,有没有可能,在我这班服务三周,而在另一个班,要服务五周,有一周是结业后,对学员做跟踪暗访,或者,在两个班,都是办班期间服务三周,隔段时间再用余下的一周跟踪暗访,还或者……她没解释时间分配的种种可能。我说不好江橙子是哪种情况,他们怎么租她,但从她对于离去的淡然态度,从她与我依依惜别时的冷静表现,我猜得出,对自己的行期她早有了解。也许,她是做大事的人,经历过太多的动荡变故,对什么都看透了,多大的伤感或者喜悦,都掀不动她内心的波澜;也许,她总把玩世不恭的一面展示给我,就为掩饰对我的怜惜,以避免我早知实情,早发悲声。反正,她故意隐瞒日程安排,是为我着想,她我之间,她选择了短痛没选长痛。

学员间的自由行动互相往来,加大了我们约会的难度。她来我这,得提防走廊有人,我们做爱,只有夜深时才能精力集中,平时要忍受电话干扰。好在没人发现她出入我房间,而第三周的纪律松弛,也让我有胆量对大部分电话置若罔闻——只有电子闹钟鸣铃之后的电话,我才需要认真对待。最幸运的是,这十几天里,没赶上她的月经周期。我问过她,要不要避孕,她说不用,说戴环呢。我有些怀疑。我感觉,她没结婚,更没孩子,尽管她自称贤妻良母。我不相信她。不是不相信她能成为贤妻良母,是不相信她有夫有子。但我不继续提出质疑,对她身上的任何漏洞,我都不质疑。我不愿让她为难。当然,就戴环一事来说,她没丈夫,没孩子,也可以将一只避孕环植入子宫,为胚胎着床设置障碍。

我们约会的频率,一般三天两次。她最后这次找我,向我道别,距我们上次约会不足二十四小时。当时我在电脑室里,正看新闻,兰花花坐我身旁,看网上电影。对别人的目光,兰花花越来越不介意,总设法和我待在一起,俨然我俩已成一对。我为我有魅力感到得意,可压力更大。我喜欢兰花花,她对我的若即若离,更能刺激我的兴趣,而她对我的好感得以持续,也与我一直若隐若现地表现出对她的欣赏有关。只是,我有江橙子了,在这短短的时段和有限的空间里,我没本事在两个女人间左右周旋。我也有其他忌惮。兰花花太出众了,鹤立鸡群,艳压群芳,盯着她的眼睛不止三双五双。我们还没好到一起呢,有些男生对我就酸溜溜了,若真好上,以兰花花的性格,她都敢像沂蒙红尘或木子真那样,勾着膀子与我出双入对。我怕她太张扬,我怕我犯众怒。中心方面的纪律守则,没禁止学习期间制造绯闻。按我对sbs的理解,没明文提到不许做的事,虽然不一定提倡,也不会过分追究,而且,中心的绝对权威211,似乎对男女之情也格外体谅。像沂蒙红尘与安泰,像木子真与浪涛,如胶似漆已是公开的秘密,还有两三对,也早已神色暧昧行动诡秘了,中心方面却不屑闻问,睁眼闭眼。如果说,在y公司,有了sbs的牌子就有了为所欲为的通行证,那么在sbs学习班,过了人员淘汰这一关,也就得到了日常过失的豁免权——只有在涉及忠诚服从保密等原则性问题上,仍含糊不得。可话说回来,除了我这种居心叵测的卧底间谍,又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触动公司及sbs的敏感区域呢。

即使这样,我还是避免出这种风头,哪怕全班同学都成双成对了,我和兰花花也真合二为一了,在别人眼里,我也愿与她形同路人。

但兰花花肯吗?偷欢窃爱中,那个最荣耀的部分就来之于抑中有扬。

江橙子可能找我一会了,才找到电脑室。她进屋时,电脑室有五六个人,她的高跟鞋声一传进来,有好几个人抬头看她。我也抬头。别人抬一下头又低下了,我抬完,僵住了,我意识到了她在找我。她看我的眼神,有不易察觉的急迫。倒不是性的急迫,是对我久觅不得的急迫。

“请问,你是二组的岳平组长吧?”她声音不大,装出看不清我面罩上红布条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公事公办。这时别人低下的头又抬起来,转而看我。我有点发愣。兰花花声音很小地提醒我,叫你呢。

“对,我是岳平……”

“请你来一下好吗?”

我随江橙子出电脑室,出教室/餐厅,挨得挺近时,她轻声让我回房等她。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十八楼跑,她等电梯。回房间后,我虚掩上门,刚点着烟,她就来了。她一进屋就脱衣服,做爱时,一直吻我,让我出不了声,双臂还牢牢箍住我腰背,我想换体位,她也不松手,我们就用那种一成不变的传统姿势,一爱到底。对她的异样表现,我没多想,直到她又搂我一会,然后穿好衣服,说她公务在身,晚上回北京,我才恍惚明白,她的表现何以不同以往。以往,她更喜欢慢工细活。

“什么事儿?”

“不知道。”

“还回来吗?”

“也不知道。”

“那就是……我们要分手啦!”

“亲爱的,这回能见到你,真高兴。”

“橙子,这怎么……我们这才……”

“哎呀你别这样,你想想,老天爷够意思了,让咱们有这么多天。”

“我知道。可是,以后,还能再见吗?”

“也许能吧,怎么不能呢,回头去北京你找我。”她故作轻松的话,反倒证明了她对我们的未来毫无信心,同时,她也看出了我不信她。“真的,能不能再见不重要。这世上的事儿,没什么是只为咱安排的,没得到都不能有意见,咱还得到了,哪怕只得到一点点,并不尽兴,也该满足。”

“可是——”

“好啦好啦,这两周都是上帝赐的,算我们偏得。”

“橙子,你心态真好,好得都冷血。”

“是吗?那你忘了我吧,省得我把你冷得心寒。”

在门口,我俩已无话可说,只紧紧拥抱,久久拥抱,以至于,出门时她又用木梳梳了遍头发。她给我留了三个电话:手机的,办公室的,家的。当时我就不信那些电话能找到她,我都想拿过她的手机电话立即试试。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没猜错,她的电话,都是假的。但我知道,她不是有意骗我,不是只把我看成一个偶得的玩物。我知道,在她心中,轻重的比例与常人不同,她的所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又想到了她不易为人看到的另外一面,想到她前一天还与我山盟海誓,而下一天,显然基于某种非爱情因素,就毅然中断了与我的恋爱。我认为她出门前说的最后的话,发自内心。

我问:“橙子,告诉我,你真爱过我吗?”

她说:“别那么小资呀……好,我诚实一回,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躺你怀里时,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想到喜欢,只想到爱的男人。”

她的表达方式让我相信,她没骗我。

上一次,江橙子离开我,我有了杨迎春,江橙子悄悄表达过祝福之意,当然,她也说了她很吃醋;这一回,她又走了,她刚走,可能飞机还没把她带离张集地面,或者她还没飞离张集领空,我就又有兰花花了,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呢?

我去教室/餐厅吃晚饭时,兰花花已吃完了,在等我。她装出与别人聊天的样子,但看她眼神我就知道,她在等我。她意识到我情绪不好,没问我江橙子找我什么事,也没像往常那样,和我打情骂俏,来我身边后,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个心理测试题,希望我回答。她说这不是中心方面布置的题,但据传出来的人讲,也有来头。我让自己振作起来。中心方面的“来头”,比毫无意义的恋恋不舍重要。

“十二生肖中,选一个做你的终身伴侣,你选谁?”

我想了想,不屑地说,“这种题,也有来头——”

“真的,你不信拉倒,我为你好。”兰花花假装起身要走。

“好好我说。”我拉住她。她的胳膊,白晰滑腻,既柔若无骨,又富有弹性。我不想松开。“十二生肖嘛,它们,它们都是动物。”我手松开兰花花后,又用眼睛抓住了她。她眼睛水汪汪的,亮晶晶的。也许,我刚才拉她与以往碰她,出手的方式有点不同,她感觉得到。“可我只喜欢人,喜欢那种让我有感觉的、多少与我属于同类的、活生生的人……”我掰着指头,一一点数十二生肖,皱眉思考。“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瞧你认真的。”兰花花认真不下去了。她爱开玩笑,但没本事绷得太久。

我可以一笑了之了。可兰花花的这个玩笑,把我表达的欲望勾了起来。“没事儿,我愿意认真。‘终身伴侣’这词吧,我不敢轻易面对,你没见吗,多好的伴侣一‘终身’,也麻木得跟这好饭好菜似的——我现在都有点怀念前些天的‘忆苦饭’了。我以前挺古董的,可现在,我觉得啥伴侣都有它的道理,一夜情呀,性伙伴呀,婚外恋呀,只要俩人有好感,在一起又不惹麻烦只有开心……”

“哈,岳平你,也花心大萝卜嘛!看你平常装的,我以为你缺心眼呢……”

“但既然这题目规定了‘终身’,就先‘终身’吧,我选,兔子。”

“兔子?你老婆属兔?”

“no,想买好的话,现在我只会买你的好。我是觉得,这十二个动物,就它看上去更柔更弱更小,不多吃食物,不多占空间,不显山不露水,不多好也不多坏,能让人视而不见,忽略不计。我尤其接受的是,它似乎还更无用些。不知咋回事,我常常喜欢无用的事物。也许,这些特点也都是我的特点吧,挺外强中干的。你想想,那些真正强大的、干大事儿的、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么能让生离死别卿卿我我那类小事儿占了心呢?就,比如你吧,如果我们今天散伙了,你明天就会把我忘掉……”

我的感慨,是有感而发,但逻辑混乱,与前边的意思都有些矛盾。我知道此时我内心就很矛盾。兰花花不知道,既不知道我感什么慨,又不知道我矛什么盾。她略显惊愕,但没打断我,我说她会忘掉我时,她也没否认,没解释,没分辨,像母亲假装感兴趣地听孩子絮叨蠢话。直到我把小半个四喜丸子塞进嘴里,她才开口。

“岳平,咱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我可不愿意你把自己打扮得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似的。别怪我说你呀,你说那些以后忘不忘的话有意思吗?以后忘不忘的,今天怎么能知道,就是知道了,知道别人会忘掉你,你就不活了?我觉得记着还是忘了对方,一点不重要……”

“你——”我想说你怎么也成江橙子了。

“我想和你约会。我没想过明天我还能不能记住你,我只觉得今天挺喜欢你。你呢,对我有兴趣吗?”兰花花双眼死盯住我,直白的表达突如其来,我无从躲避。“回答我。我是女人,你别把个女人逼得自己掀掉遮羞布……”

“谢谢你兰花花,”我把嘴里的四喜丸子咽进肚里,又摸摸她胳膊。“等你这话,我都有点,望眼欲穿了。”这句话,本该是女人回应男人的,可我说了,还说得挺真诚,兰花花也一定把它看成了真诚的表达;可我知道,即使它不假,也是除了真而没有诚,此时,我满肚子轻浮。这一刹那,我意识到,其实男欢女爱,一往情深,山盟海誓,欲仙欲死……任什么都只是瞬间的享受,阶段的滋养。那享受那滋养美妙无比,但也只能属于瞬间和阶段,属于今天,属于当下;若以为有了这享受和滋养就终生不饿永世温饱,则太天真。那一个瞬间或一个阶段,如果能与生命等长,当然最好;但那几近痴人说梦。所以,人的一生,不能拒绝多个瞬间与多个阶段,只有那享受的瞬间和滋养的阶段像圆环一样,被一个个地串连起来,享受和滋养才能伴人始终。

“咱们,去你房间还是来我房间?”

送走江橙子,迎来了兰花花。我的上下两个瞬间与阶段,齿轮一样啮合在一起,环环相扣,严实合缝,没有罅隙。

情报像变色的蜥蜴消隐在我窗外的绿草之中

我房间窗外,下边,是片草坪。绿草如同地毯,做过一些简单的修整。葱翠之中,有条灰蒙蒙的石头过道,由草坪伸出,逶迤而去,像条静卧的蛇向外打量。外边,堵住那条石头过道的,是片白亮亮的花岗岩石板,石板拼出的是个小型广场。草坪广场亲密无间,分隔它们的,是几张石椅,也由花岗岩砌成。我站在十八层楼窗口向外张望,头不伸出去,把目光压到最低,只能看到石椅那里。石椅内侧,茵茵草坪,是我视线的死角。石椅上,偶尔也有老人或恋人坐着歇息,多数时候,那些石椅并不坐人,只堆衣服,那些衣服,属于一些全副武装的滑旱冰者。这块面积不大的石板广场,是他们的天下。从天亮到天黑,只要不刮风下雨,不论何时望向窗外,我眼里都是些滑旱冰的男人和孩子,及个别妇女。他们有的东倒西歪跌跌爬爬,有的姿态优美花样翻新,初学乍练的,技艺高超的,一概身穿高级运动服,戴色彩鲜艳的头盔护膝护肘。他们撅着屁股,摆着胳膊,不知疲倦地一圈圈滑行,即便交谈几句,也不停下,只减缓速度,直起腰身。看来,旱冰运动在张集百姓中刚刚普及。几年前,沈阳的一些街边广场,也出现过大批旱冰爱好者,但热劲一过,那些人就没影了,不知又玩什么去了。现在这些张集的旱冰爱好者,我估计,一两年后,也会转行玩别的去。一辈子,能持续地从一件事上找到乐趣的人,不多。

住进1807房,我并不总向窗外张望,我对滑旱冰没有热情。是从第二周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我才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望向窗外,而且,光把目光投向小广场上的旱冰爱好者还不够,还要趴上窗台,探出脑袋,久久盯着我脑袋垂直下端的那块草坪,像贼盯着别人的衣袋。我窗口下端的那块草坪,由于位置靠里,仿佛从来没人走动,即使延展开去的整片草坪上,位置靠外的那些部位,也很少有人过来玩闹。我视野中的人,最近的就是石椅外侧的旱冰爱好者,包括偶尔坐在石椅上的老人或恋人。

看不到人,我不甘心,就总看。我希望知道,我天天投到草坪上的情报,那些被猴皮筋系住封口,包在白色小塑料袋里的一页纸或两页纸,是何人捡走的,难道,是那个每天来清理草坪的女清洁工吗?对了,我也能看到,有人经常踏上草坪,甚至走到最靠墙根的我窗户的垂直下方。那是个每天固定出现的人。她身穿蓝工作服,头戴白帽子,臂戴白套袖,手戴白手套,是负责清理草坪的女清洁工。她一般左手拎个编织袋,右手拿把小铁耙子,每天都用半小时左右时间,将草坪上的纸屑饮料瓶之类废弃物拾入袋中。她是x公司的人吗?是她捎走了我的情报吗?可她总要十点以后才能出现,而我的情报,七点半多就扔出去了,如果她负责取它,中间间隔的两个多小时,不会出意外?

我不认为清洁女工是情报员,可不是她,是谁呢?给我下指示的女大学生提过电子狗,但电子的东西,也得人操纵呀。我不知道什么叫电子狗,更不清楚电子狗什么模样有什么功能。有好几次,吃完早饭我才扔出情报,然后跳上窗台埋头下望,雷打不动目不转睛,一直看到十点,清洁女工出现。可那么长时间,楼下什么也没有,我看不到任何动物或工具或其他东西,在我窗下搜索捡拾。是的,有些昆虫,蝴蝶蜻蜓苍蝇蚊子,低飞高翔寻寻觅觅,可它们,有力量把我情报带走吗?每次扔出情报,我总想盯紧些,沿着它的轨迹,看它落脚哪里。非常遗憾,楼层太高,风速风向和风力都不时变化,我的情报便总闪闪躲躲,与我捉迷藏玩,让我的视线无法对它跟踪到底。它下落时,最初挺慢,还摇头摆尾,像挺有架子;但过一小会,它就会加速,或垂直俯冲,或突然横移,迫使我追逐它的目光忙碌起来,要么僵僵地拉成一线,要么闪烁着左右跳跃,特别紧张。最糟的是,那白白的一小块,总在接近地面时发生骤然的变化,好像它是变色的蜥蜴,能与草坪浑然一体,能在草丛中消隐不见。这时候,我眼睛睁得再大,也捕捉不到它的蛛丝马迹,满眼只有绿波涌动。我很纳闷,怎么会这样?无论如何,青草没本事把它染成绿色呀,染的话也没这么快吧。

起先我焦虑,为我情报的去向焦虑;后来,我不再多想,每天早上打开窗子,目送情报翩翩飞出,就只是程序了,是个与我每天早上例行排便同样令人麻木的程序。有几回,外边下雨,我扔情报时,把探头探脑的程序也免了。

我对传递情报感觉麻木,始于我对情报内容的麻木。从我第一次把小白口袋扔出窗外,我对我情报的价值就充满怀疑。我不知道x公司需要哪些情报,而我在sbs的所见所闻,又有哪些算得上情报。我描述了居住环境、游戏设置、教室/餐厅的神奇、工作人员的租借情况;我记录了各种标语口号、《sbs之歌》歌词、几位老师的讲话要点、淘汰制度的随意和冷酷;我分析了班上同学的表现、博士先生的心态、211老师的特殊地位、选定四部书的含意所在。当然,sbs对“四”的迷恋、学员手册的条款、貌似严谨实则草率的工作状况、老师间彼此难以测度的种种关系,我一定得说;至于偷窥、选组长、芯片种植、素菜谱、提前做集体总结、“魔……式教学法”,我更要细致道来。我没说的,只是我与江橙子及兰花花的关系。但这些东西,我汇报上去的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很无聊,没什么机密是x公司非掌握不可的,或掌握了它们,对x公司未来的工作,也不会有任何意义。假设x公司也照猫画虎,办sbs班,所有课程也这么设置,甚至把211至215请去操办,把江橙子“要先生”等人租去帮忙,那样的话,x公司的中层干部后备力量,就能旧貌换新颜吗?就能无往而不胜吗?我看不出来。即使y公司,sbs班办二十一届了,如果每届都这么办,我也看不出来,办不办它有什么用。

我的情报,都写于每天早上六点半以后。倒不是那些情报有时效性,像新闻一样,得卡在播出前或印刷前截稿。我的情报,提前多久写出来都行,但我不敢,我怕先写出来,再遇到斩首行动之类的事,中心方面搜出它来,发现我的间谍身份,我就真得面对斩首之灾了。我只能每天早起一会,凭着心情,想到什么写什么,对付个八九百字一千来字,然后扔出窗外,不再想它。

其实,我的麻木,对撰写情报和传递情报的麻木,由来已久了,并不始于这次来sbs。我承认,对我的间谍职业,我越来越不以为意,对我收集的情报,也越发的不当回事。可我内心基本坦然,只有很少一点愧疚——面对我那数额不菲的秘密薪资,我偶有歉意。初做间谍时,我很有使命感,很讲职业道德,态度认真,作风严谨,为寻找在我看来有价值的情报,呕心沥血,全情投入,把许多本属于我个人的时间精力和金钱都搭了进去。可几年下来,我渐渐品出,许多情报,很有价值,可收阅那些情报的我的上司,对它们却不感兴趣,好像看都不看。偶尔的,他们也有表扬或批评,但也只从数量出发,只要有东西以“情报”的名义出自我手,哪怕只是几段报纸引文,书中警句,他们也接受,也能认定我工作努力。有几回,实在没什么可写的,我倒没真抄书摘报,而是用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搪塞他们,说什么人包了二奶,什么人得了肝硬化或带状疱疹,他们也都欣然接受。最冒失的一回,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我还编了个“聊斋”故事,没曾想,也轻易地蒙混过关了,我为它设计的解释理由全没用上。我的那份情报说,公司有个业务十分了得的“海龟”博士,住在二楼单身宿舍。该人性格怪异,行动诡谲,其最大特点是,腰围不合比例地粗大一圈。有天早上,几个好事的小青年下夜班后,攀住楼外下水管子,爬到二楼博士的窗外,探头窥看。却只见,刚起床的博士赤身裸体,正把一条由尾骨处伸出来的尾巴缠到腰上。那是一条无毛尾巴,粉红颜色,十分骇人,吓得好事者当即掉下楼来,捽昏了过去。

多年里,我收集的情报,也得到过上级不少奖励,但分析一下,那些奖励,倒像是我自己给的。我被要求,上交每份书面情报时,都要来个自行定位,即由我自己判断那情报有多大价值。我最多可以画五颗星,最少画一颗,以星多星少表示情报的重要程度。开始我不好意思多画五颗,又不甘心只画一颗,就以画三颗四颗为主。时间稍久,我便悟出,上级领导肯定我工作,为我提薪发奖,或对我不满,给我减薪扣奖,并非没有规律可循,那规律的轨迹,就是由我画的星星铺出来的。每当我的五星情报攒够了五份,或四星情报攒够了八份,我就能受奖;若我的单星情报积累了五份,或两星情报积累了八份,只能等着挨罚;至于三颗星,好像画多画少都无所谓。我早已判断出,我收集的情报没人审看,却有专人为它登记造册,点数星星,我估计,那人是个精细认真的中年妇女,为人有些刻板古怪。哈,掌握了窍门,工作就好干了。

发送我的sbs情报,按惯例,我也标出了自画的星星。

七月二日(☆☆☆☆)

有个叫一统之乐(“躲进小楼成一统”之意?)的男生,英语很好,吃饭时悄悄与我用英语聊天。他先引了句西方谚语,意思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观念植入别人大脑。由此,他说到法轮功的“精神控制”,***的“人体炸弹”等,然后,不知无心还是有意,又引出了国外的一项高科技发明,说为了避免人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意志,那项高科技发明,会把某种物质注入人体,从而使人绝对服从。他说,如果对那神奇的某种物质加以改造,它很可能发挥更大作用,比如,将它注入吸毒者体内,能有助于戒毒,将它注入有暴力倾向者体内,能避免犯罪,将它注入思想意识较为活跃者体内,能使这种心中有主见脑后有反骨的人,不再标新立异,朝秦暮楚……我认为,他这是影射种植芯片。他的意思是,我们这些sbs学员都有被公司提拔重用的可能,而公司希望,我们受到提拔重用后,能在科技手段的左右下,永远只与公司同心同德,不心生他念,不怀疑公司和背叛公司。我们计划中种植的芯片,真会有这样的效力吗?

……

七月五日(☆☆)

说到那天的反腐讲座,一个叫幽逸的女生说,七一的课,应该叫“反腐报告会”,而不该叫“反腐讲座”,似有深意,但不知何意。而另一个操天津口音叫邱天的,显然对此讲座有更大的不满,他的话,我记录如下:“一提到廉政拒贿,人们总爱引用汉代杨震那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故事。这个东汉人,当过不少官也是不小的官,人称关西孔子,一生廉洁,甚至因为反贪得罪人被罢了官,自杀而死。据《后汉书》说,他提拔过的一个干部,名叫王密,这王密感激他的知遇之恩,送金子给他,他不要。王密说:‘暮夜无知者。’杨震就义正词严地说出了那番话:‘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但这里边有个疑点,杨王间的事,怎么会写到史书里?张扬出来动机为何呢?如果是杨震说出来的,这人就不可爱了,出卖别人以证明自己清白,至少也是小人的行径。如果是王密说出来的,那说明他知道,不好金银者是爱惜名声的,若替杨震传播此事,即使是编造杜撰一个一身正气的故事送与恩人,也就等于送杨震比金银更贵重的美名大礼了……”听邱天用天津话说这么一段,妙不可言。

……

七月八日(☆☆☆☆)

第一周的日程计划中,即有如下培训安排:“中层主管的团队领导力”,“中层主管的人际领导力”等,但至今,这些东西还是纸上的计划,未能落实,是没请到相应的讲课老师吗?可培训计划很详细呀,没有专家参与是制订不出来的。能不能是计划好了,又出了矛盾,与讲课的老师闹掰了?

那些计划的具体内容如下:

①在变革中带动团队(主题要点:提升团队中人的意愿能力;电影讨论:《首席执行官》/《魔鬼干部》;案例分析:“百日维新”与“百日规则”;献计献策:如何塑造变革的组织氛围)

②建立热诚的团队(主题要点:提升团队成员的协同能力;案例分析:分粥的故事;角色扮演:拒绝带领新人的组长;自我测试:五种团队病毒)

③激励与引导,培育与指导(主题要点:提高人际领导力的四项工具;自我测试:你的主导性需求测试;电影讨论:《超越巅峰》/《鲸鱼的哲学》;游戏分享:画方块图的启示;课堂讨论:谈一谈你亲身体验过的激励经历;案例分析:你该怎么办?)

……

七月十一日(☆☆☆)

昨天晚上,大家正各行其是,忽然紧急集合。奇怪的是,竟是211的女代表主持这次集合,难道,212至215与211发生了矛盾?女代表说,211让她给大伙念一个东西,在她念的过程中,211请大家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企业要强盛,除了创造之外,更要学会规避各种灾难,这叫“生存学”,也可以叫“逃生学”。然后她念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心理学家理查德·科斯最新提出一个观点,他认为,人类的祖先最初走出非洲丛林时,不是驭禽驾兽的主宰,而是诚惶诚恐的猎物。在与豺狼虎豹等大型动物长期的斗智斗勇中,人类是慢慢占据上风的。科斯更进一步提出,人类对野兽的恐惧遗传到今天,甚至可以说,人类的进化就是被这种恐惧逼出来的,是在逃生保命中,人类才最终成了百兽的主人,成了地球的王者。211为什么让女代表给我们念这个,这是否意味着,他的权威受到了212至215的挑战,他在让我们选择,跟着他这个孤弱的老头,暂时看上去就像逃命,但最终,是可以战胜212至215的……

……

七月十三日(☆☆☆☆)

昨天参加“百万市民游张集”活动,梦在张集偷偷对我说,他总结了sbs教学过程的五个原则和教学评价中的五项标准,让我帮他参谋参谋。五项原则是,自主性原则、独特性原则、趣味性原则、创造性原则、差异性原则。五项标准是,从教学目标看:全面、准确,从教学关系看:合作、共融,从教学对象看:投入、主动,从教学氛围看:和谐、活跃,从教学效果看:高效、成功。我说挺好,但对他说,你忘了你提醒过我咱中心喜欢“四”啦,你能不能每个减去一条,变成四个原则四项标准。但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他说,也不一定啥都得围着四转,那太教条。梦在张集有胆量说“四”教条,我猜,他一定是听老师这样说过。这就是说,“四”在sbs并非铁板一块不可动摇。

……

七月十六日(☆☆☆☆☆)

夜里不困,在健身房偶遇211的女代表。正在跑步机上奔跑的她,好像刚哭过,情绪比较激动。我要离开,她不让,让我陪她说话。通过她不慎说出的支言片语,我能分析出,sbs的课程设置,严密的总体规划只是幌子,实际上,一切安排都随意率性,一般来讲,委托到了什么公司就安排什么活动。比如,有了武警公司的参与,就有斩首行动,有了芯片公司的赞助,就给种植芯片,有了纳米技术发展公司的合作,就玩拍屁股亲嘴唇的游戏,而联系不上什么合适的公司,就一味自学。他们的观点是:生活处处皆学问,逮着什么学什么。七月八号的情报中,我怀疑课业计划未能落实的原因是中心方面与授课老师出了矛盾,现在看来可能有误,我的重新分析是,中心方面与掌握了一批学者教授专家官员的讲课公司间出了问题。

至于女代表有点伤心,可能是因为她不能顺利栖身sbs的教师行列。只作为211的护理员传声筒的形象出现,她觉得委屈,名不正言不顺。

……

七月十九日(☆☆☆)

昨天都下半夜了,严格地说是今天早上,213和214联手将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搞紧急集合,主题突出地谈伦理道德问题,好像我们这个班是政治学习班,这值得警惕。他们一唱一和的观点是:作为一个中国人,谁也不能忘记,中华民族传统的伦理道德,就是儒家的伦理道德,而儒家的伦理道德,具有深厚的理论基础和完备的应用体系,是以“仁”为体,以“礼”为用的,天人合一,家国一体,讲究道德伦理,讲究忠诚信义,无论个人内在的修身立命,还是为人处世的盛德大业,所追求的,都是敬而无失,恭而有礼,家庭和睦,社会安定,天下和平,世界大同。213和214说得挺激动,为什么呢?我听说,官方最近提倡以德治国,他们是不是在向官方表白什么,难道我们学员中,也有官方卧底?213和214还说,由于儒家的“三纲五常”被歪曲和误解,儒家的伦理道德,一度被当作封建的东西受到批判,所以现代中国人的伦理道德才面临全面滑坡和彻底崩溃的危险。他们强调,现代化离不开传统道德,相反,现代化程度越高,传统道德影响就越大,作用就越明显。他们的说法,有无漏洞?我们是否可以当作某种把柄加以利用?我不懂传统文化与现代政治的关系,对此,可请专家协助辨析。

……

七月二十一日(☆☆☆☆☆)

晚上偶遇215。他从外边回来,喝得半醉,好像和当地朋友聚会去了,好像,还嫖了妓。他很兴奋,拉我和变形金刚冬日阳光这三个男组长陪他蒸桑拿。整个浴室,始终只有我们四人。人脱光了一起洗浴时,容易平等,容易真诚。215就海阔天空地说了挺多,从他半醉状态下的谈话中,我能推测出如下两点:一,213嫉妒211的女代表,很可能,她以前陪211,可年龄大了,时间久了,211腻了,移情别恋了,年轻的女代表就把她取代了。二,文革前,211的父亲曾是中国有名的经济学家,受迫害时,211为了自保,或者真心为了革命,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可能还打过父亲的嘴巴,后来他父亲自杀了,为此,211一直认为自己罪孽深重。

另外,215及中心的人都有个特点,自己高兴了可以无话不说,但你要问他/她什么,哪怕提个最无足轻重的小问题,也会让他/她警觉起来。比如,我们聊天时,冬日阳光顺嘴问,咱们教室里的食堂味怎么清除的,215的酒劲立刻没了,他敏感地说,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吓得冬日阳光连说对不起。

……

我的这些情报,确实没大意思,也看不出价值。可即使如此,我把它们放飞出去,也希望有人看呀,不看的话,至少捡回去,存卷柜里,以此反证我的存在与价值。如果x公司不派人取它们,只任它们如青草般地寂寂枯萎,那对我,就是伤害了,尽管,对这类伤害我已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