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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SBS §再接受一次使命

“喂,听我说个段子哈。有那么个人,农村人,是县里一个领导的亲戚,领导把他招进县城,还农转非了,还当公务员了。在农村时,他劁过猪,劁猪这活相当于兽医,兽医和医沾边嘛,他就被安排到卫生局当副局长了,副科级干部。他走马上任头一天,去医院视察工作,看着医院走廊里挂的那些牌子,越看越来气,因为那些牌子写着:妇产科、皮肤科、五官科、内科、外科、骨科……他悄悄问给他开车的司机,什么级别比副科级低?司机答,股级。于是,视察完毕布置工作时,他指示医院领导,立刻把走廊上那些牌子换掉重写,要写成妇产股、皮肤股、五官股、内股、外股、骨股……他说,你们医院救死扶伤,的确重要,可再重要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嘛;我才副科级,你们自称科,把我这副局长往哪摆?”

“你——谁呀?”

“你怎么不笑?”对方有些扫兴。

“我听过这笑话。”

对方说的暗号隐语密码,不规范,我不会呼应一次不规范的接头联络。

电话把我吵醒之前,我正做梦,梦到一个由我主持的会特别混乱。杨迎春也在场,却不帮我,还像别人那样看我笑话。我就喊她:春儿,春儿……正喊她时,电话响了,是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对电话声,我比杨迎春敏感,再说了,再不醒,梦中那个让我抓瞎的会能急死我。我动作挺快,第二串铃声尚未响完,话筒已被我举到耳边。按照在公司养成的习惯,我迅速说你好,并报出名字。我感到,我说话时,对方无声地笑了一下,是笑完,才讲了上边那个笑话。此时我迷迷糊糊,但仍能断定,对方不是x公司派来的人,不是我的接头人联络员。不光那笑话里的三个关键点他全没说对,还加了段蛇足,最后我没以“那些木牌重写了吗”响应他,他也没表现出惊讶失望。是恶作剧。但依照公司的礼仪要求,断定了对方恶作剧,我也没发火,一直听他把话讲完,才问他是谁。电话里的声音有点耳熟,可怎么使劲,我也猜不出什么人会这么无聊。

“嘿嘿,”对方这回出声地笑了,“听不出我声音?我是……”

“唔?”我一惊,“噢,噢噢噢——”我一下听出他是谁了。我嗖地钻出夹被单,站到地上。“是,嬴总?嬴总!嬴总嬴总,对不起嬴总,我才听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要一下就听出来,我倒觉得不舒服呢,哈,我会想,你天天都琢磨我怎么说话呀?我们接触少嘛。唔,这么早打你家电话,又这么不礼貌地讲笑话逗你,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哦,诚实……”

“我,啊,这个……”

“另外呀,你没叫我嬴先生叫嬴总了,害得我也要跟你挨罚。”

“不会挨罚,嬴总,”我嘴上说得随随便便,心里仍然忐忑不安,“现在不在公司,也不是工作时间,彼此不称先生不算违纪。”

“嘿,也是哈,你反应倒快……”

与我说话的,是我们公司——y公司沈阳分公司的嬴总经理,他是公司一把手,最大头目,我的绝对上司。这时我已完全清醒,思维运转得比电波还快。我想不好,嬴总带出来的那句“诚实”,什么意思。公司要求,员工在与事实的或潜在的客户打交道时,面对多无理的对象都不能失礼,在家也一样,为此我们宣过誓的。他想说我表里如一吗?可他的所指里,是不是也有另一个意思?前些天,我打了报告请休年假。休年假是件普通小事,可准假前,他秘书却特意问我,想去哪玩,出去几天,何时回来。我说哪也不去,只在家睡觉,天好的话,会钓钓鱼。我的诚实也包括了这个?可他那么大个官,那么高的身份,与我这种部门经理,平常连招呼都懒得打,却大清早晨六点多钟来考察我行踪,正常吗?也许,是他对我产生了怀疑,在试探我,只是,对那道听途说的暗号隐语密码,他未能掌握其机关暗卡。

“你夫人也醒了吧?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她……哦,我下地来厅里了,我手里拿的是子母机上那个无绳电话。我爱人醒一下翻个身又睡着了,你说吧嬴总,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

“很好,咱们接触不多,可我知道,你精明干练,完全能胜任比部门经理更重要的职务。”

“嬴总我……”

“你听着,二十分钟后,我到你家小区北门路北那个邮筒旁等你,交你一份材料,一切你一看就明白了。除了保密,包括对杨迎春保密,别的我没什么要嘱咐的……”

“嬴总嬴总你看我——我去您那我自己取怎么能让您我马上……”

“不必说了。一会儿见。”

都不容我回声“一会儿见”,他电话就撂了。我攥着电话,在厅里发呆。

嬴总来我们y公司沈阳分公司不到两年。他不苟言笑,严厉有余,我一直不太敢与他接近,也没机会。据我观察,别人与他接触也不多,他在公司没有心腹。他刚来时,我们x公司与我接头联络的人,提供过他的背景资料,可那些东西,我一听一过也就忘了,只有件轶事,让我印象深刻。他本来姓苏,三十岁前,一直姓苏,读大学时,在某机关当办事员时,下海经商时,一直姓苏。可三十岁前,他也一直不顺:考了高分没念上好大学,干得挺冲总进不了提干名单,做买卖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到收钱时又准出差头……后来,有测字先生给他算命,说他别无不吉,唯姓不好。他立志改姓。遍查百家姓后,他决定与秦始皇沾亲带故,新名片上,也就提前印上新姓氏了:嬴。那会别人都笑话他,说他想“赢”想疯了,等着看他狼狈收场。谁都知道,在中国,普通百姓没权利改名,基本没有,而改姓,估计不普通的百姓也没可能。可这嬴总,有个狠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不知花了多大血本,反正足足折腾两年,终于易苏为嬴,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姓氏一改,立刻见效,从此他真就一帆风顺了,比如,被聘进我们这家著名的公司后,四年跳了三步,只在哈尔滨公司当半年副总,就来我们沈阳公司当一把了,近来有传言称,他还会受重用,将去北京总部担任要职。可他今天的表现太离谱了,不仅亲自给我打电话,还有闲心讲无聊的笑话,还要亲自给我送什么材料,连秘书司机都不用,并且,他明显对我有特殊了解,不光知道我妻子的名字,知道我住哪,连我家小区北门外的马路北侧有个邮筒都知道……

“接谁电话呢,鬼鬼祟祟的?”杨迎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公司的。”

“撒谎,你休假呢公司找你?噢对,张梅秀也是公司。”

“你再点名道姓地胡说八道,小心人家找你打官司。”我答着话,醒过腔来,“我有工作了。”我放好电话,穿上衣服往门外跑。

在我家小区北门马路对面邮筒旁,没等五分钟,一辆破烂不堪的乳白色拉达轿车就开过来了。这是个早已淘汰的车种,苏联时代的产物,我估计,现在全沈阳还在使用的这种车不足百辆。我看都没看它。我知道嬴总有两辆车,一辆丰田240,一辆凌志400,虽然也都乳白色的,但眼前的破拉达,与那两辆有天壤之别。

“来,上车。”

我吃了一惊。坐在车上的,还真是嬴总。

我赶忙上车,坐副驾驶位置,没多嘴问他给我什么材料。车启动了,绕过怒江广场,往建设大路方向开。这时候,上班的高峰还没到来,街上的繁忙刚刚开始。

“你休年假哈,哪天结束?”

“今天最后一天,正好周五嘛。不算双休日,我休十天,大后天周一上班。”

“你提前结束休假吧,一会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去张集,出趟四周二十八天的长差。对外呢,包括杨迎春,包括公司其他人,需要解释说明的话,咱俩的口径都是,西宁公司请求支援,我派你去青海了。”

“那去张集是——”

“今年总公司在张集办sbs北区班,咱公司的名额给你……”

“sbs——”天哪,虎石台水库边的情报不是荒信。

“千万别说你没听说这事儿,更别说你不了解sbs啥的。哼,什么都别想保住密了,没准我大清早开这破车来找过你,一会也能成公司的新闻。”

“嬴总我不会往外说……可让我去张集,我真没听说……”

“这我倒信,我做出决定才两个小时,给北京总部发的传真,总得八点半上班后他们才能看到,你是第二个知道我这决定的人。”

嬴总说的没错,“什么都别想保住密了”。但这并非只是y公司的特点。别说我们一个小小公司的鸡毛蒜皮,即使大至国家政务,想保守秘密也没可能。上午中国这边中央政治局开个小会,下午美国俄国台湾那边就能知道会议内容,这没什么不正常的;反过来也如此。这是文明和进步的标志之一。文明和进步,不是不再钻别人裤裆,是对钻别人裤裆这样的行为,或者比这还下作的行为,不再大惊小怪,彼此心领神会。

加上休息日,我十多天没上班了。但公司的事,至少大事,比如几个头头为sbs发生争执的事,即使绝密,我也听到一些风声——或者说,人们乐于暗中传播的,正是那些绝密的东西。我在公司人缘不错,这些人又干什么的都有,他们动机复杂地向我透露sbs信息时,也就说什么的都有,怎么说的都有。单单sbs这几个英文字母或拼音字头,就有说sos的,有说nba的,有说ceo的,有说dna的,还有的说成了wc、dj、tv,还有的说成了sars、plmm、sblb,更有vcd、mba、wto、tmd、com、gdp……一个个卷着舌头,挤住喉管,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笑得我肠子都抽筋了。荒诞有种强大的魅力,附会荒诞,为荒诞再披件神秘外衣,能进一步增加魅力指数。

“sbs”该怎么读,我也不确定。据说,最初被读作“斯波斯”,是以汉语拼音字母读音为标准的;后来,举国上下,方方面面,都时兴与国际接轨,它就被读作“埃斯比埃斯”了,好像它是英文单词的字头缩写。在我这里,怎么读它并不重要,我知道它只是代号,偶尔说到它,我一般都随俗从众,读“埃斯比埃斯”。但“斯波斯”更对我的心思。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什么都讲接轨,让我反感;再一个,我喜欢简约,“斯波斯”比“埃斯比埃斯”省俩音节。

在y公司这个庞大的公司帝国,对“sbs”,至少五分之一员工不会陌生。这是我的粗粗估算,没统计学依据。我还能估算出,“s”“b”“s”这三个字母,许多人还组合不好,能组合对的,理解上也五花八门;但在知道它的人里,又有五分之一的人肯定知道,在y公司,某人只要被sbs录取过,哪怕刚一报到就遭了淘汰,也值得被人高看一眼,若某人经过复杂的淘汰制学习,最终领到了sbs结业证书,在sbs特殊档案里有了一页,那这辈子,只要他/她还在公司服务,就等于有了吃香喝辣的保障,有了平庸无能的特权。不过,在sbs,都学什么,怎么学,它如何复杂,又怎样淘汰,我们身边有谁学过,谁通过学习拿到了证书,谁又在学习中半途而废了,除了高层领导和sbs中心,则无人知道,人力资源部门都不知道。sbs的吊诡之处就在这里。它是个实在,尽管神秘莫测,遥不可及,也是实在;但它又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如同只是虚有的东西,认识它了解它的唯一渠道,只是猜测想象。它还有另一个悖反的特点:那些对它充满好奇的,热衷于私下议论它的,恰恰是些局外之人,与它搭不上边;而那些一面对它就讳莫如深,就欲言又止,就顾左右而言他的人,倒有可能与它有染。据说,要想爬上公司高层,一定得出身sbs,若某个有sbs背景的人犯了错误,职务会被降低,也再无提拔可能,但享有的物质待遇不会被剥夺。还据说,二十多年里,sbs这架机器已运转得越来越严谨精密,磨合得没有了丝毫误差,其遴选人材的审核制度,办班培训的达标制度,后期监察的测评制度,都处于国际先进水平。比如,它的探测能力和分辨系统特别发达,能准确区分开什么是神化它什么是诋毁它。局外人的放言无忌,它一般不闻不问,甚至还暗中怂恿,添油加醋,听凭他们把它渲染得神乎其神;可知情者若传播它秘密,泄露它天机,它又能快速做出反应,毫不留情而又不露破绽地,控制局面,封堵渠道,肃清影响,对违规犯忌者施以惩罚。我一直认为,我们沈阳分公司不知从哪领养来的两个残疾人,就是用以约束人们言行的儆示实物。那两个莫名其妙的残疾人,很可能出身sbs,后来仕途不畅,转投了新主。离开y公司没有关系,服务他人也没关系,国籍都能变,sbs学员改换门庭也不受限制;关键是,不论在y公司供职还是去天涯海角谋生,所有sbs人,都应该对sbs保持沉默,若触动它表皮里边的结缔组织,麻烦加身就是必然。这两个原本不残疾的人,可能就犯了对自己管束不严的毛病,自以为能逃开sbs掌控,结果,他们残疾了。而回收这对废物时,y公司的理由感人至深:他们对公司有过贡献。

以上判断,皆源于猜测,有的地方不光不准,还自相矛盾,比如,我感觉,嬴总就没sbs身份,可他的屁股,也坐上了高位呀。我唯一敢确定的是,进入sbs流水线,比单纯当间谍还凶险莫名。我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忧虑。

“嬴总,老板,我……我才智有限,业绩平平,我何德之有……”

“你的德,就是我相中你了,我决定让你去。材料都在后座包里,你一会回去好好看看。我希望,你能接受住任何考验,拿回最好的结业成绩,给沈阳公司争光。怎么样,对你我有充分信心,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我回头看去,后座有只不大的黑包。那是我们y公司的公务专用包,上边印着公司的图案标识:一个呈“v”状的变形牛头。这会,那“v”字变形牛头对我不太友好,恶狠狠地看我,像富有攻击性的活物。

“唔?”

“嬴总,我不会!你放心!我,嬴总你这样栽培我,器重我,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报答我?不用,只要你好好干,对得起公司,能帮助公司保持像现在一样的强大辉煌,就够了。有些背景情况,本来不该说,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让你心中有数好……”

这时,我们的破拉达车已离开建设大路,驶上了更宽阔的沈辽大路。嬴总向我透露的内情,简单扼要,需要我在脑子里补充加工,才能建立起因果关系。数天前,总部发来一份公函,标有“绝密”字样:“关于推荐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学员的通知”,公司班子非常重视,立即对几个重点后备干部展开讨论。可这时,总部那边插上一脚,把个叫高小欣的,指定为我们公司的sbs人选。高小欣是女的,小我一岁,素有冷美人之称。她倒是我们沈阳公司的人,可她没进被讨论名单,上边钦点她的名字,使事情复杂了。一个分公司只有一个sbs名额,把这名额给她,公司自己的梯队建设计划就要受干扰。嬴总对此表示反感。但二把手佟副总表示,应该无条件接受上级钦点——佟副总可能出身sbs,还可能与嬴总有些矛盾。连续几次的讨论都不欢而散。不知是否通过佟副总的渠道,高小欣知道了讨论情况,她径直找到嬴总门上,还态度强硬。这事便有点顶上牛了。高小欣不挑衅嬴总,很可能搁置一下,嬴总也就顺水推舟了,毕竟他对她没有恶感。可高小欣贸然上门,令嬴总难堪,他就给总部打了报告。报告说,对照“通知”要求,高小欣有两项不符:一是虽然她有婚姻,但系二婚,此前她曾离过一回;再一个,她不会开车,她的驾驶证是未经考试花钱买的。高小欣的两个问题,都不大,公司出证明时含糊一下,不提她是否离过婚,避开她有无驾车实践,也搪塞得过去。反正上边不会调查,尤其对他们的钦点对象,更不会调查。至于去sbs后,人家总不会搞原配家属大联欢吧,总不会搞汽车拉力赛吧。可现在,高小欣的主动进攻惹恼了嬴总,他就一并把对上边钦点的反感也发泄出来。嬴总的报告打上去后,北京总部迟迟未回复,这让嬴总也很紧张。幸好,昨天,更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总公司的回函发了过来:一切由基层公司自行决定。总公司的态度非常诚恳,说sbs公正严肃,对所有学员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又说钦点学员的做法很不合适,针对此事,公司纪检部门将展开调查。总之,没责怪嬴总的意思,倒很欣赏他能出以公心坚持原则。就这样,从午夜到天亮,嬴总对着总公司专递过来的一堆材料和当初拟定的候选人名单,琢磨几个小时,最后,没跟任何副手商量,就把我材料报了上去,又拨通了我家电话。在那个候选人名单里,我排名靠前。

“嬴总,老板,你对我,恩重如山哪……”说这话时,我想的是,嬴总说的不像假话;可如果事实如他所述,在那么多偶然因素中,我的另一个东家——x公司,他们能插手做什么呢?又凭什么,还在半个多月前,就好像已经胜券在握?

“言重了言重了。”嬴总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也没什么多说的,只希望你好好学习,别给我丢脸。”这时,他已把车停在路边。“上边没要求带车,但既然有会开车的要求,咱沈阳张集又这么近,这破车也没人用,你就开去吧,万一临时有啥需要呢。破了点,你多担待。我在这下。”

“嬴总,我送你回公司。”

“胡说!”他脸色一下严肃起来,“我开出来这么远,就是担心别人发现,哼,你还送我!”他警觉地左右看看,打开车门。“我打车回公司。你往前再开点再回家,回家了赶紧研究材料。千万保密!”

说罢,嬴总下车站到了车外。与此同时,我屁股往左一蹭,坐上了驾驶员位置,屁股底下的竹编座垫,嬴总的体温还留在上边。我踩一脚油门,车朝西客站方向驶去。后视镜里,我看到,嬴总正沿斑马线往马路对面走,边走边冲一辆出租车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