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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SBS §《迎春启示录》选章之一

……

第一次来福利院的杨迎春,对什么都好奇,这时,她的目光,被“作文园地”里的两篇文章吸引住了。那两篇作文,题目一样,都叫《去棋盘山》,东歪西扭缺胳膊少腿的字体也一样,全往左偏,但两篇文章下边署的,是两个不同的名字:党三生;国五育。

党三生的文章没分段,一气贯到底: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棋盘山玩,一路上,我听到鸟一直吱吱吱吱地叫个不停,老师说这不是鸟叫,是蝉鸣,蝉和鸟一齐歌颂祖国新面貌。

国五育的文章分出了参差的段落,但与党三生文章的风格基本一致,好像写作文时,他俩有过商量、借鉴、参考:

今天,老师带我们去棋盘山玩,在山上,老师说大声喊山里会有回声,我和哥哥就一起喊“你好吗”

果然有回声,响了很多遍,真好听。祖国的河山真大好。

陪在杨迎春身旁的李院长说:这么荒唐的作文,让杨专家见笑了,他们是对智障双胞胎兄妹。作文里的字他们都学过,可写时,还要一遍遍地告诉他们每个字都怎么写;但作文的意思确实是他们自己的。

杨迎春没笑,又看一遍两篇作文,严肃地说:不,对他们来说,字能不能学会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表达的意思。我感觉,他们人小胸怀宽,身残爱心在,对祖国的感情表明,至少在思想品德方面,他们很优秀。接下来,杨迎春又从写作技巧上分析了两篇作文,以证明这两个智障的孩子也有聪明之处。国五育那篇,她说,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能以这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歌颂列宁歌颂苏维埃的楼梯体写作文,充满美感、旋律感和音乐性;而党三生文章的一气呵成,不正是在准确地模仿知了那种单调的叫声嘛。

杨迎春这么一说,李院长连连点头,赞叹杨专家看问题入木三分。她说,看来这俩孩子还没傻透腔,怪不得有时候他们一点不比正常人差。院长举例说,有一次,报纸上说大陆要赠送台湾一对大熊猫,希望全国人民为熊猫取名,以表达普通百姓对解放台湾统一祖国的强烈愿望。几个老师议论这事时,感到很困难,“欢欢”“乐乐”,“美美”“丽丽”,“幸幸”“福福”,“和和”“平平”,好名字都用过了。正好那天孩子们都在教室,有个老师就玩笑似地说,你们觉得应该给熊猫起什么名?孩子们都发愣发呆,连那些智力没毛病鬼精鬼灵的也发愣发呆,不曾想,党三生和国五育却同时举手,一齐说:团团圆圆。而这时,他俩正在房间不同的角落,不可能商量,而且平常他们不喜欢说话,口齿也不清,这回为什么同时表达了他们的心愿呢?还真就证明他们关心祖国的统一大业,思想品德方面不落人后。更神的是,后来报纸上说,那对熊猫取好名了,还真就一个叫团团一个叫圆圆,这巧得都不可思议了。

还有这事!杨迎春兴奋地叫,可思议,可思议,没准他们是“学者综合症”那种人呢。见李院长表情疑惑,杨迎春解释道,有个叫舟舟的音乐指挥……这一下李院长明白了,拍着手笑,笑得很夸张。杨迎春说,像舟舟这种智能低下但有某些天赋异禀的人,最早被称作“白痴学者”或“白痴天才”。可“白痴”这说法,太负面了,有贬义,近几年,国际上对这种特才现象,用中性的“学者综合症”命名。

李院长这时也不那么笑了,她小心地说:可白痴天才……哦,有学者综合症表现的人,据说,一般只在数字上,音乐上,绘画上,记忆力上,有天赋呀……

李院长没说完,杨迎春就又抢过了话头:正因为这样,这对兄妹在思想品德方面的表现如此出色,才更让我感兴趣。像舟舟他们,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能力比较机械,可党三生国五育,抽象能力明显比他们强,这多有特点呀。李院长,学者综合症的存在,说明世界上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麻烦你让我见见党三生国五育好吗?我有预感,他们可能正是我需要的小思品“试验田”……

在路上或淘汰机制开始启动

前边是张集地界。我看看手表,减慢了车速。

“张集人民欢迎您”,蓝地白字的大铁牌子,高悬在空中,五六级的东南风里,它忽忽搭搭,摇摇晃晃,像横跨公路的一柄铡刀,会随时从空中劈向地面,劈向我的破拉达和拉达里的我。我犹豫一下,没停车下车,没自己站到牌子下端,而是让车陪我赴死,一同来到铁牌子下。车头探进张集区域,车屁股还留在沈阳。如果那铁牌子真劈下来,至少车棚能搪一下,也许还能保我一命。

头上的铁牌子劈不下来,剁不着车更剁不着我,这我知道;但即使我还知道,那铁牌子肯定会从天而落,肯定会拦腰把我和我的车一切为二,只要我想在车里拆信,我就不能把车只停在沈阳一侧或张集一侧,我必须把它停在铁牌子的垂直下方,听天由命地,以身试铡刀的锋利程度。信封1上的话我背得下来:“……请于十三点三十至十四点间,在写有‘张集人民欢迎您’的铁牌子下端(车里车外均可),拆阅信封2接受指示……”

这要求煞有介事。也不光这条要求,包括信封1里别的要求,包括我先于信封1看到的报到须知以及其他sbs材料,提到的许多要求都煞有介事。我躲在书房初看它们时,我出了家门,不断把破拉达停在路边二看三看它们时,每回都觉得它们假模假势,那种苛刻与玄虚,让人反感。但反感我也不敢怠慢它们。我不厌其烦地,再看报到须知。没看完,看它提到信封1时,我停下了,又找出已经拆封的信封1看。也没看完,也是看到它提到信封2时,再停下,把尚未拆封的信封2攥到手里。这一过程,像接龙游戏,而我知道,我皮包里还有信封3和信封4,我的接龙游戏还远没玩完。黑皮包里共有五个这种白色信封,我在书房第一次面对它们时,标为“信封1”至“信封4”的四个信封是封着口的,另一个标有“报到须知”的张着嘴,显然是供我首先看的。这五个信封,格式一样,重量一样,掂量它们,我对哪个都有强烈的拆看冲动,我急于了解与sbs有关的一切。但我没那么干。别说我们公司——我是说x公司——没催命似地让我传递情报,即使要求了,我也得慎重,不可以还没迈进sbs门槛,就毛毛草草地,冲那潜在的马蜂窝捅上一拳。我便小心翼翼地、本本分分地、循规蹈矩地,只看那吹毛求疵的报到须知,再依令而行,上午十点时,拆看了同样吹毛求疵的信封1。

谨慎保证了我安然无恙。在“张集人民欢迎您”的铁牌子下,一打开标有“2”的信封,还没看完那张a4打印纸上的字,我头上的汗就渗了出来。是冷汗。天很热,原来头上也淌汗,淌热汗。我止住自己的心惊肉跳,看周围,看看是否有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监视我。没有,或许有我发现不了。我把车开出三五十米,再停下,低头重看封信2的内容:

女士/先生:你好!

祝贺你顺利通过了进入sbs的第一轮淘汰考试的第一关。

此时你或许有些奇怪:考试?没人考我呀。其实,是否遵照信封1的指令,在指定的时间地点拆阅信封2,就是这一轮的考试题目。也许,此前针对信封1,你并未按报到须知的要求去做,没在指定的时间拆看,还觉得那没什么。是的,没在指定的时间地点拆看信封1没什么,但那不是我们对你那时的犯规违纪无能为力,而是因为你还没踏上神圣的sbs之旅,我们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而以后,你将不再有任何钻空子的机会,请千万自重。现在你做得很好,希望你以后在其他方面也做得好。下面特别提示,信封3,请于两小时内,在张集南郊龙首山半山腰的龙脐洞内拆阅。

顺便告之,如果你没在指定的时间地点拆阅信封2,你从信封里取出的将只是白纸,面对一张白纸,你将无从知道信封3信封4应该何时何地拆阅,也就得不到新的指令;同样,假如你不能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打开信封3信封4,那两个信封里等待你的,也将只是白纸一张,就此,你的sbs之旅同样只能提前结束。

再次祝贺你没失去进入sbs的机会。

让人后怕呀!可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纸吗,能定时定点地显现字迹?我擦去头上混在一起的冷汗热汗,把已拆开的和没拆开的五个信封放回皮包,把皮包放回副驾驶座位。我仰脖喝茶,饮驴一样,打算重新上路。这时,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有辆红出租车停在了后边,停在距“张集人民欢迎您”的铁牌子不远的地方。我的职业——间谍职业——敏感让我多个心眼。我没发动车。我点支烟,不错眼珠地看后视镜。

车里下来的是个男人,高个,牛仔装,戴墨镜。他先撒尿,然后往前走,信步而行,没事人一样。走到“张集人民欢迎您”的铁牌子那,他停下,抬头看牌子,像诸葛孔明观察天相。他大概在确定方位。天哪,他从兜里掏信封了。我看不清他表情,但猜得出来,他脑门上也会冷热汗交织。这期间,出租车司机从车窗口探头吆喝过他,他应了一声,但没挪步,把手中的信又看一遍,才往回走。眨眼间,重新上路的出租车就超过我了。我想看看后座的男人,没看成。正好他的车超我车时,他脑袋往左侧垂了过去。倒不是成心躲我,他像是在整理皮包。我只看到,那出租车挂着大连牌照。我急于跟上它,也没跟成,不一会它就跑没影了。出租司机的驾驶技术和迫切心情,都强于我。

失去跟踪目标,我不急了,时间还充裕。宽敞的国道是新铺的,往远看,它又直又平渐渐纤细,在如炽日晕中,给人飘摇之感,呈现悬浮之态,像杂技演员脚下的钢丝。我不敢把视线伸得太远,只看眼前。眼前的路面虽然簇新,修补之处也随时可见,这说明,这条被电视里称为“反腐路”的新路,也存在偷工减料问题,也有豆腐渣工程的嫌疑。但与以前的破路相比,它算好路。

我对张集毫不陌生。不在于它与我居住的沈阳是一对近邻,而在于,在这里我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去年为筹备和举办同学会,我多次往返过我车轱辘下边的这条公路。我把一盘老掉牙的小提琴曲磁带插入卡盒,除了《梁祝》,别的曲名我叫不上来。我驾驶的这辆破车,马上要报废了,或已经报废了,它没装cd,空调坏了,一块块剥落的劣质窗膜,大小不一,奇形怪状,像一个个疤瘌印满车窗。我不知嬴总从哪个垃圾堆里掏弄到它的,我在我们沈阳公司没见过它。sbs要求学员会开车,但没要求开车报到,否则,那些远处的学员,比如牡丹江的呼和浩特的,也驾车前来,就太辛苦了。那嬴总为何把车给我呢?他不一定有sbs背景,却一定了解sbs内幕,至少比我了解,让我开车来,也许他有他的道理。我能想到的只是,他通知我来张集的时间太仓促,没车,他怕我因客观原因违背sbs的要求,错过拆信的时间地点。其实我也可以打车过来。他嫌打车成本高吗?他不至于那么抠门吧。

去龙首山,我轻车熟路,我当年就读的张集师院,就在龙首山下。那时候,龙首山还不是旅游区,没课时,龙首山麓的林荫下石崖旁,到处有张师学子读书嬉戏和谈恋爱的身影。龙首山半山腰的龙脐洞,对我来说意义尤大,当初,就在洞内坚硬的石台上,我和杨迎春的爱情,穿过精神进入了肉体。那天中午,阵雨初歇,上山前我带了雨衣。在龙脐洞内休息时,我把雨衣捕上石台,经过一番花言巧语,让低我三届的教育系大一女生杨迎春撩起裙子脱掉了内裤。她不会不知道我干什么,但在整个半推半就的过程中,她一直问我干什么。你干什么呀你?你干什么呀你?直到我真干成了什么,她才什么也不说了。我也什么都不说,只干,干完,才像个伺候主子的奴才那样讨好地问:好受吗?当时的杨迎春大约不太好受,因为后来她开始好受后,我知道了她好受时什么样子:一般来讲,她即使和我刚闹过别扭,只要好受了,也会像伺候主子的奴才那样讨我的好。而那天,我们头一回在龙脐洞结合那天,听我问她,她只皱着眉头咕哝一句:硌的慌。我则始终没搞明白,硌着她的,是她身下的石头台子,还是我身上某些坚硬的部位。啊,那年头的我,真像龙首山上挺拔的石崖呀!现在不行了,现在我只是龙首山上柔软的树枝,见风摇摆,遇雨抖动。

龙首山是蕞尔小山,不高不大,从龙首山公园大门口走到龙脐洞,只需二十分钟。人家不许开车进园。我把车停在停车场,拎上装有sbs材料的黑皮包,买张门票,奔龙脐洞而去。信封2的指令里,对拆看信封3的时间限定非常宽泛,可我还急,我急于知道信封3的内容。在龙脐洞,信封3发布的指令一目了然,望着它,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撕碎。这倒霉的玩艺,它不仅仅是指令,更是一次针对我的耍戏与捉弄:“如果你是坐公交车或旅游车来的,请返回下车站点的站牌下;如果你是坐出租车自驾车来的,请返回公园停车场你的车旁。十六点至十六点三十之间,在所在位置拆阅信封4。”

妈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

我喘口气,转身往回走,下山的速度倒减慢了,比上山时慢不少。慢的好处是,能让我心态平和下来。回到停车场,站在破拉达旁,看一眼手表后,我拆开了信封4:“请听从来人安排。”一大张白纸上,只有这一句话。我惊讶地抬头四处看看,周围没人。我又低头看看手表,十六点十七。时间对呀。我想重看信封3上指示的时间,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脚下,多出道阴影。可我周围一片空旷,这几秒钟工夫,他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你好,是岳平先生吧?”

看看面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我努力从惊讶中平静下来。“谁?你认错人了吧,我不叫——”可我忽然又记了起来,我是叫——“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叫……”

我叫岳平

我是叫岳平。

以前我不叫岳平。直到现在,我身份证户口簿档案材料工资卡上,写的名字也不是岳平。但从中午十二点起,这四个多小时来,叫我岳平也不算错——顺利的话,这名字能陪我二十八天。

按报到须知要求,我十点拆的信封1。当时,我觉得在哪拆信都不安全,是坐进破拉达后,做这事的。做这事时我双手发抖。信封1里的信,在几封信里相对长些,先讲一套顺口溜,改革开放谱新篇sbs要争先和谐社会共同建sbs做贡献云云,然后提两项具体要求:后一条让我下午一点半到两点间在“张集人民欢迎您”的铁牌子正下端拆看信封2,挺简洁;前一条比较繁琐,说了挺多。首先,我不可以用自家的相机,而要找一家公开营业的小照相馆,立刻拍三张数码照片,一张正面头像,一张侧面头像,一张有背景的生活化全身像;然后,把照片存入我自备的移动硬盘,离开照相馆,不用自家电脑,而是到一公里外的地方找一家网吧,利用网吧电脑,把我的照片发给信封1给出的一个电子信箱地址,同时,在电子邮件中,还应写明我的真实姓名、身份证号码、身高体重、鞋号尺码、配偶的基本信息、现服务公司所在城市、职务职称最高学历与最后毕业院校名称、若开车报到所开车辆的品名颜色和车牌号码、以及一个我为自己拟的将在sbs学习期间使用的临时名字。往电脑里输入这一干内容时,我有条不紊,只是选名过程,稍长了些,从看完信到坐进网吧,过去了将近四十分钟,包括顺便看几眼网上新闻,整整一小时,我一直琢磨给自己取什么名字更合适些。信封1对此没单独解释,但注意事项中提示,在sbs学习期间,不论公开或私下交往,任何人都不许打听他人情况,也不许主动泄露自己情况。交往不能没有称呼,如果真名实姓算“情况”,也只能用化名。看来,sbs没特殊想法,只是要个自拟代号。明白了这点,在想过几十个花样翻新的名字以后,我就不费那个脑筋了,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决定叫岳平。

“我是叫岳平。你好,你怎么称呼?”

我这么说着,去握他手。问他叫什么,是我没话找话,顺嘴一带,没了解他的意思。可他挺敏感,也挺为难。犹豫一下,才回答我,包括握手,也不大情愿,也是犹豫一下,才做出回应。

“对不起岳平先生,你不必知道我叫什么。”他握住我手的手,粗粝坚硬,与他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太般配。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我得罪了他,他一拳就能打趴下我,尽管,我身体也挺棒。

“应该我说对不起,只是顺嘴。”我很尴尬。与他把手分开,便老老实实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也没了动作,等他安排。

“你带车来的?”

“对。哦,公司的。”

“没带司机吧?带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了吗?”

“手机带了,”我把手机掏出来给他看,“笔记本电脑——对不起,我没带,通知上没要求带吧。”

“没关系,我只问问。”他指指我手机,“就这一个?”

“手机?对,我只有这一个手机。”

“把它给我吧,学习期间,我代你保管。”我把手机递他,脸上尽量不表现出困惑或不满。他没接,诚恳地说,“我倒不会看你手机,可有什么不希望别人看的短信之类,还是先删一下。别不好意思,你删吧。”他退向一边,不再看我。我冲他背影想了想,不觉有点难过。以前我没意识到这事,现在经他提醒,我才发现,我这人挺不幸的,连手机里都没什么密事隐情。倒有些段子短信,黄的灰的,可那东西,比公开发表的玩艺还流行。我把手机又递向他,嘿嘿两声。这回他接了,边接边说,“这段时间,如果有必要,学习班会通过你们公司与你家人联系,你自己不能与外边,包括家人和原单位对话。这你都清楚哈。有人打电话找你,请放心,我会替你礼貌地交待……”

“我相信我相信。谢谢你谢谢你。”

“……我至少每天八小时开机,也不会人机分离,没电了充电,没钱了充值。你也得把充电器给我,如果充值了,学习结束后,我找你报销——你别担心,我不会挂你电话,我有。”

面前的男子精明强干,说起话来,干脆利落,不卑不亢。我喜欢这种人。表面上,在别人眼里,我就是这种人;骨子里呢,我是吗?我不知道。

顺着他的话,我咧咧嘴,也玩笑着说,“你挂也没关系,”同时把充电器交到他手上,“家里我已打好招呼了,不会找我。如果公司有你们联系,你关机都行,我没那种找不着我就会发疯的朋友。”

“哦,那我就关机啦,都省事。”看来他对我也印象不错,真开上玩笑了。

“当然。”

“这样吧,我减少点开机时间。”他肩上背的小包,与他的着装风格不甚相配。他把我手机和充电器装进包里。“来,钥匙给我,我开车,你坐那边。”

我坐上了副驾驶位置。他把车发动起来,沿我刚才的来路开。几分钟后,我们停在龙首山下龙泉度假村院子里。他没下车,回头问我带的行李多不多,自己能否拿进大堂。我说没问题,就背好那个装sbs材料的黑皮包,下车绕到后备箱,取出箱包,抻开拉杆,往酒店走。迈步前,我看他一眼,他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心有灵犀地对视一下,同时点头说句再见。我们都没提我的车怎么办。

酒店大堂一个显眼的角落,有张桌子,旁边戳个乐谱架似的东西,架上绷张白纸,写着“办班签到处”。我走过去,对桌后的服务小姐说我签到,同时打量桌上的几个本子,琢磨着该往哪个上签。负责签到的服务小姐笑容可掬,边递我笔,边问我参加哪个班。我觉得这种问法有点奇怪,就顺嘴反问,都有什么班。她解释说,今天有四个班同时报到,分别是周易与风水学习班,三农问题研讨班,首届东北麻将大奖赛裁判员培训班,未来之星影视表演速成班。我说就这四个?小姐闻听,表情严肃起来,扫一眼周围,压低声音问,怎么,这四个班都不是你要参加的?除了她我,附近没人,可她用表情这么一渲染,我也紧张起来,也压低了声音。sbs。我说,好像她是我的接头人联络员,我在和她对暗号隐语密码。服务小姐看我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个单独的本子,但不给我。请问您叫——哦,那个新名。我卡下壳,说我叫岳平。小姐在本子上翻看起来,按本子边角标出的汉语拼音字母顺序翻。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没错,她说,同时索回我手中的笔,在某一页上,做个标记——那页大概是属于我的。你们班不公开报到。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钥匙牌递我,又看远处几个男服务生,那几个小伙子也在看她。她先伸出两根食指,并在一起,交差个“十”,又单独留下右手,用原本伸着的食指和新支出的拇指比划个“八”。她的手势,把个男服务生引了过来。男服务生黝黑壮实,接过我箱包,领我上电梯,一直把我送到十八楼1807房门前——那是我钥匙牌上标明的房号。1807门上有名签,写着“岳平”,服务生看门一眼又扭头看我,问我还有什么要求。他说他是专门配给十八楼的服务员,除了打扫卫生有别人负责,其他杂事,都可以找他。他递我一张卡片,上边写着他的服务号码和一个酒店内部电话,他说有什么事跟接电话的人说就行,他会很快得到通知,只要我所托之事在我们班的条令允许范围内,他都能办。他不像普通的酒店服务生,那股精干利落劲,很像去龙首山停车场接我的男子。他比他年龄小。他与我说话,叫我“要先生”,“要先生,有什么要求您尽管吩咐。”这也与那男子不一样。在东北,许多上岁数人把“岳”读“要”音,他这么年轻个小伙子,也这么读,倒少见,而且他腔调里,没东北土音。我没问他老家哪的,但我告诉他,这个字的标准音读“yue”,和月亮的月一个音。他脸红一下,向后退去:是,岳先生。这回他读对了。

我关好房门,坐进沙发,边开电视边点根烟。刚抽两口,还没从电视上调出一个有节目的频道呢,门铃就响了,又听到有人轻声叫我。

“岳平先生,请开门。”

我以为刚才的服务生又回来了,声音像他,不是东北口音。我边开门边笑着说,“不错小伙子,这回的读法……”

可门口站着的,是接我的男子。他手上端着我的旅行茶杯,里边的小半下茶水正微微晃荡。

“谢谢谢谢。”我说。

“不客气。”他笑了笑转身就走。

“进屋坐坐吧。”说这话时,我想的是,车钥匙你还没给我呢。

“不了,我还有事。”他朝电梯间走,快拐弯时,他回头说,“学员开来的车,都由中心方面统一管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好呀好呀没关系的……”我这么说着,他人已没影了,我的话,等于说给了走廊拐角那两堵墙。

重回房间,我注意到,床头柜上电话旁边,有个电子闹钟。它的时间指向六点,即十八点,这与我腕上的手表和床头柜竖面控制台板上电子表的时间都不一样,它比它们快了两分。这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那电子闹钟的存在不合常理。我抓紧时间按遥控器。在家时,我一般不看电视,一是没时间,再一个,网上什么新闻都有,够我看的;如果哪天我到家早,想看电视,也只看看体育新闻,央视五频道十八点的体育新闻。可现在,这电视里不光没体育频道,好像也没别的频道,除了按遥控器上的数字“0”能看到人,按其他调台数码,或按向上向下的调台箭头,出现的全是一片雪花——缤纷的雪花跳几秒后,会定格为一种单调的屏保护色,天蓝色。真邪门,这么高级的酒店,电视怎么可以这样。我想喊服务员,又想给总台打电话。幸好这时我又调回“0”频道了。半分钟后,我也就明白咋回事了。这是闭路电视,0频道,是sbs的特办节目,而这个闭路电视里,也只播sbs的特办节目。这会的屏幕上,有块红色背景墙,上面以黑色画着我们y公司那个“v”字变形牛头图案标识,并写有“sbs”三个大字;背景墙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他们正热热闹闹地冲我说话。他们着装朴素,仪容严谨,声调高亢,情绪饱满,但一望即知,他们和一般电视台的主持人不一样。倒不在于他们年龄偏大——主持央视新闻节目的罗京李**也不小了;也不在于他们声音业余——从现在电视台的主持人身上,已归纳不出什么叫“专业”。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就是不像电视主持人,像的话,也只像商场门口搞抽奖大赠送的那类主持人。

……

(女):这就是我的sbs!

(男):这就是我的sbs!

(合):这就是我们的sbs!

……

(男):听sbs声音!

(女):看sbs节目!

(男):服从sbs命令!

(女):接受sbs指挥!

(合):永远团结战斗在sbs的旗帜下!

……

我没蠢到家。一意识到这电视节目属于特殊设置,就住手了,不再调台,想一想,也没贸然关掉电视。人家这么安排了,我只须遵从。撒泡尿洗把脸又喝口水,把杨迎春的材料袋和特意带来的英汉大辞典摆到桌上,我放舒服身子坐进圆形靠背椅,专心看sbs频道。二十分钟后,我品出来了,它反复播放的,是同一个循环节目,那节目的完整长度约十五分钟。它的开始,以一首关于sbs的歌曲作为引领,间隔时间,播通俗浅显的外国乐曲,好像是《土耳其进行曲》或《春之声圆舞曲》或《婚礼进行曲》或《溜冰圆舞曲》之类。我不懂音乐,辨不清曲名。

(女)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和多元化的发展,随着企业内外部环境的不断变化和市场的不断延伸,各企业间的竞争正变得空前激烈,(男)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进一步提升高中层干部的领导管理水平,正成为企业持续发展的关键问题。(女)sbs萃取二十一世纪国际领导力研究与组织学习的最新成果,紧紧围绕高中层主管的领导管理实际,多角度、多层面地展开分析、探讨和归纳,力图通过有针对性的培训,凝聚变革时代高中层领导者的核心竞争力,提高高中层领导者自身的职务胜任能力,(男)使我们的各级领导者从心态、技能和职责上入手完成角色转变,正确掌握“正己带人、群策群力、有效理事”的策略方法,走出人力资源发展的瓶颈……

初看电视,我还有兴致。sbs频道没体育节目精彩,倒也新鲜。可看过两遍,我就打蔫了。我在大风天里跑半天车,又累又乏,更主要的是,我饿呀,饿得心里发慌。但我不知道何时开饭。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安排,我就不敢轻举妄动,别说不敢出门买面包方便面充饥,连洗澡都不敢,睡觉都不敢。我的手机已不在手边,别人找我,只剩两种方式,一是按门铃,一是挂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这两种方式,都要求我留在房间,且最好的姿态是整装待发——如果我脱掉皮鞋穿上拖鞋,出门时,换鞋会耽搁我半分钟时间。半分钟时间一点不多,可那短短的半分钟,也许就能决定我给sbs留下什么印象。我不想出现半点差池。

我想到了“要先生”,他也许能帮我买个面包。我拿出他留的卡片,按上边的电话。可刚按出一个数字,电话里传出的录音女声,就把我打发了:对不起,您的电话暂时禁止外拨……

光看循环播出的sbs节目太乏味,我需要保持某种状态,让头脑清醒神经活跃。我打量房间。我这间1807室,是标准客房,窗户朝北开,基本正方形。房间最南端是通往走廊的门,进门后,右侧是卫生间,再往前走,缩进去一大块的右手边,是两只单人沙发及夹在中间的茶几,是床头柜和床头柜上的电话及电子闹钟,是双人床,是铁艺挂衣架。重回门口,沿左侧往里走,先是壁厨,然后是搁杂物的台板,再然后是电视柜,是写字台,是一只绒布罩面的圆形靠背椅。在左手的椅子和右手的衣架外侧,也就是更北边,是房间窗户。此时窗外有些晦暗,窗玻璃上,有只苍蝇在慢慢爬行。我没见过攀高能力这么强的苍蝇。可苍蝇,即使它确实善于攀高,有什么道理来这毫无油水的客房玻璃上探头探脑呢?我不敢与苍蝇对视,我怕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苍蝇。

我想,我得慎独!

房间里只有我自己,我翻跟头都碍不着别人。可我半坐沙发里,侧对电视机,就像平常在会议室开会——严肃认真,全神贯注,气沉丹田,表情平和。看电视不是开会,除了电视里那种听久了与催眠无异的单调声音,并没人扯着嗓子讲有趣或没趣的道理与事情,也没有手机声、走动声、喝水声、咳嗽声、呼噜声、嬉笑声。所以,后来,我扛不住了,怎么使劲也睁不开眼睛。我睡了过去,直到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你好!我是……”

我急忙把自己调整到清醒状态。我发出的声音不够清晰,还卡一下。不清晰是因为久不说话,嗓子发紧;卡一下,是我不知该怎么报出自己的姓名。我顺便看一眼电话旁边的电子闹钟——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家酒店实在奇怪,床头那个柜式控制台上,本来有电子表,可电话旁,又醒目地摆只电子闹钟,这东西,一般家庭都不用了。这一回我控制住自己,脸上没现出讶异的表情。与sbs有关的任何事情,我都会逐渐见怪不怪,不会再琢磨它什么“意思”。这时我已算出来了,我瞌睡的时间,其实很短,不超过五分钟。

“你好……”

是个好听的女声。我彻底醒了。别说是个好听的女声,即使是个难听的男声,有电话找我我也高兴。我爸单位有个领导,因为腐败被判刑后,求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钱,终于住到禁闭室里,享受单间待遇;可没过多久,他又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调回统子铺大房间,宁可和一群小流氓挤在一起,听他们打嗝放屁磨牙,任他们推搡奚落谩骂。可见,孤独是对人最重的惩罚。我渴望话筒里传达指令,都迫不及待了,哪怕指示我找个拖把把这龙泉度假村的二十一层楼全打扫一遍,我也愿意。可话筒里的女人,比我还紧张,她光喘气,说不出话。

“喂,我是岳平,请问你是哪位?”

“哦……”电话里终于发出声音了,似乎岳平这名字,有助于她平静和镇定。“你是,岳平——先生?对,岳平先生,你门上写着……那,你是,张集师院外语系毕业的吗?”

“这——”我顿一下,没敢回答。我想到了那堆sbs材料,想到了sbs格外强调的纪律、要求、约法三章。这电话肯定来自一个与sbs有关的人,甚至来自管理层,可张嘴就问我这有可能犯忌的问题,想干什么?是正常询问还是又一项测试?“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哪位,为什么问这个。我想,我们在这里,有些东西需要保密,请你理解,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哎,我登记表上有呀,我电子邮件没收到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理解我理解。我不负责收你们电子邮件,应该能收到。我是随便问问,我过去在张师读过书,看你面熟……”

“看我?你从哪看我?”

她这句话,让我吃惊不小。我左顾右盼,打量房间的每个角落。电话里的女人知道她说走嘴了,很突然地停了下来。

“这位女士,你到底谁呀?”

“再见。回头我再挂。”她的电话随即断了。

我举着话筒发呆。我试探地按回拨键,又是那个录音女声:对不起,您的电话暂时禁止外拨……我只能被动地等她“回头”再挂了。“回头”?这词怎么耳熟呢?“回头”!“我回头再来找你,你别动呀。”是谁这么对我说过?“先看电影吧,回头再吃。”这是谁的口头语呢?“咱们回头再写作业好吗?”它应该属于哪的口音呢……她没口音,讲普通话,但那普通话,肯定有点东北话的底子。沈阳、铁岭、长春、哈尔滨、张集……这“回头”的用法,我好像昨天还听到过,这使用“回头”的女声,我也一点不陌生,可是,我怎么想不出她是谁呢?我的同学?去年回张集,我连续和同学们聚了几回,没人使用“回头”这词呀,也没人的声音与刚才电话里的声音相似相像呀。真邪门了!我再次抬头,搜索房间的边边角角。这回我动作不大。

天色更暗了,随时可能黑下来。我忽然注意到,电视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快播完了,已播到国际部分。电视里有sbs之外的节目了?我忙调台。我一无所获,并不是外线电视全接入了,新闻联播是sbs频道专门转的。我又没情绪了。我脑子里仍然乱成一团,北美又怎么了中东又怎么了我听不进去,哪台风了哪海啸了也引不起我兴趣。我强迫自己不再想刚才的电话,不想那个电话中的女声是谁,不想我这屋的监视探头可能安在哪里。我想肚子。我早晨只吃一只煎蛋一杯牛奶几块饼干,我中午只吃一个面包,我下午只喝大半杯浓茶……

我没开灯。为了让腿舒服一点,我将屁股下的沙发往前拖拖,靠床近些,然后脱鞋,把双腿放平摆在床上,以这么个姿势睡了过去。我已确切知道,我这屋装有监视探头,监视我的人能发现我睡觉;这倒让我坦然起来。枕戈待旦固然可贵,也值得倡扬,却未免机械,非战争时期如此这般,很像做秀。凡事都该讲个适度,所谓恰到好处,过犹不及。

电话再次把我叫醒时,我首先看到,外边的天已完全黑了,电视里,几个外国人在打打杀杀——这说明,除了新闻联播,sbs频道也转娱乐性节目。是电话第二次响铃时我操起话筒的。电话一叫铃就操起话筒,我也能做到。我离电话很近,睡得又警觉,甚至电话还没响呢,我的意识就能预见到它要响,能为它的响做好接听准备。但我习惯于铃响两遍再拿话筒,我总担心,拿快了会出现掉线现象。我不希望电话掉线,尤其这个电话,若掉了线,“回头”她什么时候再打给我,就不好说了——

“你好,我是——”

“你好岳平先生,请立刻开门。你会看到,你门口地毯上有本sbs学员手册,请立即看,看完整装待命。”

发布命令的,是个严肃的男声,不是“她”“回头”打的电话。我放下电话,来不及多想,连鞋都没穿,就跑到门口,打开房门。果然,我门口地毯上,扔着本薄薄的、不超过十个页码的、封面上印有“v”字变形牛头图案标识和几行黑色大字的白皮小册子。我捡它时,四处看看。走廊的灯光比较昏暗,周围无声无息,没有半个人影,我目力所及的其他房间门口,都没有这样一本白皮小册子。是没送他们,还是他们先于我得到指令,已捡走了?来我房间时,我注意过,我路经的其他房门,也贴有名签,好像我对面两个房间的人,一个叫候鸟一个叫怡然,我左边有个邻居叫罗伯特。从电梯间到我房间,还有几扇门,那些门上贴的什么,我也看过,但没记住。候鸟怡然罗伯特,显然也是化名,可它们,远不如岳平更像名字,更像个土生土长的、属于我们这代中国人的、日常化的、生活化的、普通而又朴实的名字。我心中稍稍动了一下:我是像现在这样,取个更像正常名字的名字好呢,还是取个怪一点嘎一点,一望而知是化名的名字,更让sbs感到满意?关键是我猜不出来,在名字问题上,sbs有什么考虑。如果他们追求怪异,我就该以光未然、红线女、六小龄童、安妮宝贝、东西或鬼子为样板取名,可如果他们喜欢平实通俗,我似乎应该叫张建国、孙志刚、李小强、赵大伟、王楠或刘翔……

我的观察和思考,只用一瞬,一瞬之后,我已缩回身子,关死了房门。捏着薄薄的白皮小册子,我双手颤抖,喉咙干涩,额头沁汗。我想,这就开始了!终于开始了!已经开始了!我镇定片刻,看一眼手表: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床头柜式控制台板上的电子表标示的也是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只有电话旁的电子闹钟,超前了两分,指向的是二十二点四十九分。

我点亮屋里所有的灯,喝水,撒尿,挡好窗帘,正襟危坐,把白皮小册子捧到眼前:

机密文件·注意保管

第二十一届sbs学员指导手册(第一周)

此手册为本届sbs学员第一周(6月25日周六0时至7月1日周五24时)的指导手册,请仔细阅读,充分理解,认真领会,严格执行(若计划有变,以临时通知为准)。禁止复制,用后上交。

第一天(6月25日)

0时10分:到21楼教室集中(在电梯间对面)。

注意事项:①请穿着房间壁厨最下面一个抽屉里为各位准备的统一服装即学员服(包括背心裤衩,外衣外裤,鞋袜面罩);②除非眼睛近视者戴的眼镜和女士经期使用的卫生巾,请不要将身体之外的任何个人物品带入教室(如手表、录音机、照相机、茶叶茶杯、香烟打火机、首饰内衣裤、电脑及纸笔等);③如果各位在前往教室时偶然相遇,请不要说话,不要互致问候或打手势招呼,不要对视目光或点头致意;④进教室后,请按自己名牌摆放的位置就坐,不要自行调换座位……

指导手册不厚,可密密麻麻印满了字,够人看一阵子。它面面俱到,不厌其详,除了对几点睡觉用什么睡姿,几点看电视音量不超过多少分贝,几点去厕所应该大便还是小便拉多少为宜这类问题没做规定,其他的,差不多都涉及了,非常具体——哦,不对,也有该具体的它很粗略:比如,有的地方,它说明了哪天有课、何时上课、去哪上课,但不说明上什么课;而有的地方,把所授之课详细列出,如同教案缩编,但又没说明上那课的时间地点。“……23时50分,将此手册摆在自己房间门口,24时重新开门,领取下周指导手册……”这是这周日程安排的最后一项:七月一号深夜,交还旧手册,领取新手册。但我注意到,在这前边的一条要求是,夜里十一点半,去二十一楼教室集中。上楼下楼,二十分钟,多么紧张可想而知。不过,此时我没空去想以后。

看完针对此时的各项要求,我赶紧打开壁厨,找出学员服。我把自己剥个精光,包括裤衩袜子,包括手表戒指。这时候,我没忘,我房间的某个角落,有监视探头在窥视我,而不知摆在什么地方的监视器里,也正有一双或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顾不了那些。愿看就看吧,我后边没多条尾巴,前边不缺个睾丸,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对着写字台前的大镜子,我先穿纯棉布的黑裤衩黑背心。背心是挎栏的,窄小紧巴,能格外突显我不算难看的胸大肌肱大头肌肱二头肌和背肌;裤衩是三角的,前裆处加了垫层,又让出个兜兜,恰到好处地裹住我生殖器,既熨帖又显眼,能帮助男人更像男人。接着我穿尼龙料的黑色紧身连体服。这连体服,粗看没什么新鲜之处,与潜水服式或连衣裙式或鲨鱼皮游泳装式的连体服都无区别,也就是说,不论穿脱,都要从头到脚或从脚至头地扒来套去。不是这样。这款连体服非常科学,看似连体,实则为两件,机关在于腰间配的拉链。拉链也黑的,不光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仔细看,也容易认为,那只是故意强化身段特点的一个点缀,一个花招。我把连体服上的拉链打开,先从上边套上衣,抻舒服了,再从下边穿裤子,也抻舒服了,再由肚脐眼处环腰一周,拉死拉链。左手把拉链抓手绕到后腰,右手再从后腰把那抓手接过来,拉回肚脐处,轻轻一扣,嘿,真是巧妙的设计,小小抓手竟正好贴伏在肚脐眼上,而不是悬在外边晃晃荡荡。这之后是穿鞋袜。黑棉线袜,黑底黑帮软布鞋,穿在脚上感觉极好,走动两步悄无声息,我觉得我都成飞檐走壁的武林中人了。最后是把面罩戴上。黑尼龙布的弹力面罩材质上乘,既轻飘又柔韧,套到头上,凭感觉就知道,它能最大限度地对人的脖子以上部位实施完好保护,那种附着方式,也丝毫不给人勒挤压迫感;它前边有三个菱形开口,能把戴面罩者的眼睛和嘴暴露出来,但那种暴露法比较特别,起到的作用,是使戴面罩者变貌易型,不是很熟的人,单从那暴露的部位去区分辨别,很难猜出那眼睛和嘴姓甚名谁。当然了,在那面罩的脑门部位,是粘有红色尼龙布的,布条上有黑笔写出的名字:岳平。

这套古怪的行头,好像专门为我做的,即使面罩,蒙在脸上,大概也不比女人,比如杨迎春,脸上糊些面膜更不得劲。唯一需要商榷的是,那套紧身衣,太合体了。按说这身衣服非常舒适,面料柔韧度好,透气效果也佳,贴在身上,既不束缚又不憋闷。问题是,它能对人产生过大的心理影响。想想吧,在非演出时间,穿套芭蕾服在公共空间活动,即使你是尼金斯基,那种浑身上下不着一物的赤裸感觉,是不也容易让你窘迫;不说别的,单说裤裆那,生殖器明晃晃地鼓出来一坨,毫无遮挡,堂而皇之,得脸皮多厚的人才能行走自如呀。没办法,不自如也得自如。装扮完毕,对着镜子,我前后左右打量自己,看怎样才能神色自然,仪态从容。我做不到自然从容,或者说,不论我怎么自然从容,都不能从镜子里那个家伙身上看出我来。他太不像我了,他的样子,应该属于影视人物——不,他比影视里的该类人物还夸张离谱,还富有表演化趋势,还不叫个玩艺。

我没让我的不满表现出来。我面罩里的脸,平静如常。

有事做时间过得快。看学员手册和穿学员服,迅速用去一个小时,这时,写字台上我的手表,床头柜前端控制面板上的电子表,时间都指在二十三点五十三分上,只有床头柜上电话机旁的电子闹钟,指着二十三点五十五分。我坐到沙发上,喝干半杯茶水,又想点烟,忽然,那个指向二十三点五十五分的电子闹钟响了起来:丁零零——尖锐的声音吓我一跳。不是形容,我真跳了,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原来,这电子闹钟,是指挥我的发令枪与冲锋号。谁都知道,发令枪与冲锋号不由自己掌握,不由运动员与非司号员的普通战士掌握。在sbs,我是运动员与非司号员的普通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