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努比》:
一部让狗有人的喜怒哀乐的美国系列漫画
下马威
半夜十二点——前一天的二十四点,下一天的零点——我掐灭烟头,起身抬腿,往门口走。我诚惶诚恐如同朝觐,头一两步,明显顺拐。
此前,闹钟乍响时,我没立刻出门。本来我想立刻出门,是走廊里响成一串的开关门声,把我留住了。我扭头再次确认时间,重新坐下,点上烟,默默分辨门外的动静。时间绰绰有余,我不必一出门就和我那些陌生的同学挤到一起。一个个平日斯文儒雅的白领男女,忽然以江洋大盗或天外来客的扮相汇聚电梯间,拥挤在轿厢里,可彼此却既不能打招呼,也没法认出对方模样,只能望到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名字贴在对方脑门上,太别扭了。那副样子,到教室去互为镜像,是不得已,再别扭也得认;在此之前,能有所回避,还是尽量回避的好。我估计,多数同学与我心情一样,首次集中,宁可早到会场,不希望迟到掉队。可由我住的十八楼到二十一楼,毕竟很近,爬楼梯,慢悠悠地爬,两三分钟也能折个来回,不必太急。我就又磨蹭一会,是踩着闹钟上那个快了两分的十二点的时间,站起来的。开门。出门。关门。
从我房间到电梯间,约二十步。我走得不快,边走边打量走廊两侧门上的名签,悠然如逛画廊。我有点故意。可走过走廊拐角,我悠然不起来了,电梯间里,竟无声地戳着好几个活人。我惊讶地看他们。好几分钟了,还没搭上电梯?他们的穿着打扮与我一样,所不同的,只是面罩脑门处那个红布条上的名字。我看他们,他们不看我,也不互相看,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显示电梯运行状况的指示灯。我们这恐怖团伙或特种部队似的几个人,个头有高有矮,身材有胖有瘦,每个人都是实实在在的一堆一块;可各自在他人眼里,又都不存在。一个个大气不出,互不相扰,只用耳朵感受他人,眼睛则是无意义的摆设,如果目光一定要投向他人,也从不抬到对方脑袋的高度——要么低于脖子,要么高于头发。这场面很滑稽,没控制力的人见了准笑。我没笑,我有控制力。我面前的这些人也有控制力。我也看电梯上行指示灯。那红灯刚好从“15”闪过,停在“16”上。可我觉得,它停在十六楼的时间过长,似乎被人控制住了。我忽然意识到,我身边的这几个人,至少先于我五分钟就站到这了,这么长时间,电梯怎么一趟没上来过?这大半夜的,它应该仅仅慢于火箭呀。
“电梯是不……”
我一下懵了。我说话了。我违规犯忌了!
在我声音出口的同时,我赶忙以手掩口,并且双手一块伸出,重叠着死死把嘴封住。来不及了,即使别人伸出援手,帮我掩口,我的话也收不住了。我发出的声音一点不大,却像重磅炸弹,震得电梯间摇晃起来。我的几个同学,都吃惊地看我,然后急忙低头,或抬头,让目中无我。但他们瞬间的表情已告诉我,我没猜错。我转身往太平门走。“走上去吧。”我想这么招呼他们。我想,反正我也违规犯忌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看能咋地。这sbs的要求律令,像对付囚犯。再说了,我这不是和别人打招呼,我这是自言自语;即使算招呼,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怕耽误首次集合,我为集体呀。不过,不论找到了什么理由,这后一句话,我也没说出口,只是没忍住,目光平视着看他们一眼。很无趣。这似是而非的交流未能实现,他们只看我的后背、屁股、腰、腿、脚,追随着我离开电梯间进太平门,没人与我四目相对。
眨眼间,通往楼上的僻静楼道,多了几个黑色幽灵。几个人都各走各的,自觉调整速度的快慢,以拉开梯次。一双双踩在地毯上的软底鞋,只给人行走的感觉,并无行走的声息。但有两个人,显然缺少体育锻炼,或天生身虚体弱,转过第一个缓步台,就忍不住呼呼喘了起来,弄得楼道不再寂静。同时,打头的我还能听到,我前边也有粗重的呼吸声,我猜,那些住十七层十九层二十层的人,也发现了电梯只是虚假运行,就先于我们,爬起了楼梯。他们中,也有缺少体育锻炼的,或天生身虚体弱的。
二十一楼教室大敞着门,有四五百平米,搭眼看去,是个普通的多功能厅,这从它四壁的装饰顶棚的设计和桌椅的档次看得出来。可细一观察,似乎它又不那么普通。在这间全封闭的大屋子里,周边墙上,开了许多大门小门,让人不可思议。那过多的毫无规律的门,把房间四壁分割得支离破碎,仿佛它有更复杂的神秘用途。只是,现在,这间多功能厅经过了掩饰,被布置成了个简陋教室,跟大学里的阶梯教室没什么区别,除了地面没起台阶。
教室里,迎面墙上是块黑板,黑板上端中部,画着大大的“v”字变形牛头图案标识,标识下方,有条红布横额贯通黑板:“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开班典礼”,横额下边,是主席台。主席台上蒙着红布,但一望即知,红布下边,只是几张临时拼接的桌子,如同教室里讲台的随意加长。主席台上,有五个位置,中间空出,两边各有两人在座。那四人身上,穿的都是日常服装,但脸和我们一样,蒙在面罩里。他们的面罩,和我们的比略有区别,即脑门处,没贴写名字的那条红布。从他们露出来的眼睛嘴上,看不出他们年龄大小,但从服装上看得出来,他们是三男一女,右数第二个,上身穿碎花衣服,桌下拖淡粉长裙的,是个女人。这三男一女,都面无表情,麻木地看我们陆续进屋。照理说,作为老师,作为学习班组织者,首次面对自己的学员,应该有些别样的表现:友好、善意、新奇、欣喜,可他们脸上,一无所有。当然了,即使他们脸上有什么,有某种欢迎的表情或厌恶的表情,只要不明显,我们也看不出。面罩这东西,更适合为冷漠造型。他们面前,摆着名签牌,黄地黑字,三角形状,但牌子上边没写名字,只有作为代号的数字。处在他们的位置,从左至右,那五个牌上,标出的是“214”至“215”。“214”里侧是“212”,“215”里侧是“213”,那唯一的女士;夹在“212”和“213”中间的,那块没坐具体人的空位置上,摆的牌子是“211”。我眼睛离开主席台,重新抬头,在正前方的黑板上方,即横额上方。那个“v”字变形牛头标识两侧,分别挂着两条标语:“学sbs提高民族素质”,“读四部书弘扬中国文化”。类似的标语,屋里很多。目光收回一点,往“214”外侧看,一条标语竖贴在墙上:“团结紧张国家的利益公司的利益高于一切”,再平移目光,向“215”外侧看,对应着的是另一条竖贴的标语:“严肃活泼民族的荣誉集体的荣誉胜过生命”。继续把头往左右扭,还能看到,左右两面墙上,对称挂两个长方形镜框,镜框里,以魏碑体在宣纸上写着两段语录,一边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孟子”,一边是:“人只有依赖社会,才能弥补他的缺陷,才可以和其他动物势均力敌,甚至对其他动物取得优势——休谟”。如果回头看,还能发现,门口那里,冲室内这面,也贴着标语,是两条竖标语一条横标语。两条竖标语分别写的是:“向sbs俯首称臣顶礼膜拜将福荫子孙”,“对sbs阳奉阴违不忠不孝当祸患后代”,横标语上写的是:“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那里得到解决”。这些主标语,明显经过精心配置,在它们之外,在被毫无规律的门切割开的墙壁上,凡有空白处,又横横竖竖地贴着些小海报,它们的性质便是补白了。小海报是些彩纸,颜色不同,尺寸不一,每张角上,都有个用黑墨水勾出来的小方框,框里标着“思考题”三个字。那些“思考题”,并不新鲜,与公司年年都搞的在岗培训中涉及的问题没有两样:“实施团队式运作的原则和方法是什么”,“怎样完善领导者的自我修炼”,“试论建构有效工作人际网络的三大原则——建立信任、强调正面、转移方向”,“如何通过愿景描绘与目标导向激励团队”,“创造性思维从哪里来”,“试析目标导向的绩效管理原则和实施”,“团队发展需要经过哪四个时期”……在这些标语口号思考题的包围中,在地中央,是我们学员的课桌课椅。这些桌椅,也是念书时学校教室里桌椅的那种摆法,面对主席台,竖列五排,每两排间,有一定间隔,留条走道;每张桌上,也像前边的讲台那样,摆块三角名签牌,只是,讲台上老师的名签牌黄地黑字,课桌上我们学员的名签牌粉地黑字,并且,课桌上这些名签牌,写的是名字不是代号——是我们这些sbs学员的化名。化名也相当于代号,真名实姓都是代号。
我找到“岳平”的座位,坐了下去。
我的位置,是左属第二排右属第四排的正数第十一个倒数第一个座位。这样的位置,相对地偏于一角,有点近于边缘,便于观察全局。我喜欢这样的位置。我们这竖着分列的五排,如果就是五个小组,而组序恰好又按习惯从左至右排,那么,我属于第二小组。每组摆有十一套桌椅,也就是说,我们这班有五十五人。这时,五十五人中的大部分都各就各位了,还有小部分,是三个人,仍未到,他们的空位十分刺眼。哦,匆匆忙忙又进来一个,还剩——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那里有个石英钟,大家看看,零点十分了。”随着主席台上某位老师的这句话出口,我隐隐听到,身后房门处,轻轻传出一丝响声。我先往主席台上看,没看出谁说话,又侧头往门口瞄,见个一身黑西服的小伙子站在门口,他身旁刚才一直开着的大门,已关上了。那黑西服小伙子留着板寸头,没戴面罩,有副墨镜遮在脸上,很像影视片中黑社会的保镖打手。参加sbs学习的非比寻常性由此可见一斑,教室都有人看门站岗。只是刚才进屋时,从讲台到学员席,我注意过,并没有不戴面罩的人。不知道那小伙子什么时候从哪出来的。
这时传来敲门声。我能感到,身后的门开了又关了,有个学员走了进来。但她——男女一样的紧身学员服掩饰不住她的性别——还未找到自己座位,就被讲台上的老师叫到了前边。这回我看清了,叫她的是215号老师,刚才说话的也是他。那女生还未走到前边,又传来敲门声,进来个男学员,也被要求直接往前走。主席台和学员席间,偏向“团结紧张”一侧的空地,一下多了两个身穿紧身衣的男女,站在那里,他们身体的各个部分凸凹分明,好像他们一丝不挂。由于距离和灯光的原因,我看不清他们面罩脑门处贴的名字。
“你们迟到了,需要罚站……”
“我……”
“那电梯……”
两人都想解释,但被打断了。
“未经允许不准讲话。”215的声音异常威严。“时间已经被你们耽误了。”
这时,有个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向主席台走。我眼睛一直小幅度地四处打量,却没发现她从哪来的。她没戴面罩,也没戴墨镜,穿黑色西服套裙,应该是与门口那个黑西服小伙子同一类型同一级别的工作人员。她径直走到215身旁,把几张纸交给他,又俯他耳边说几句什么。215点头,意思是明白了,那年轻女子便退了出去。她出去的路线,我看清了,从我身边的走道走向门口,没出去,而是往右手拐,进了一扇墙上的小门。那门上的“思考题”是:“经营企业即经营人心……”
“庞大伟先生。”215叫。
“到。”三组的一个人站了起来。
“你站到那边。”215指着与刚才两个迟到者相对的另一侧,写着“严肃活泼”标语的那边晃一晃头。庞大伟意识到了,这是要对他实施惩罚,不太情愿,但因为心虚,还是蹭了过去。
“对,也是罚你站,而且要以一当二地重罚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是提前来教室的,我一向服从命令听指挥……”
“好了,我不想让你越描越黑,让你用后一个错误掩盖前一个错误。你撒谎,这是对中心最大的不忠。你有两部手机,只上交一部……”
“我没挂,我只用它,打游戏……”
“我提醒你,各位也注意,我说话时,不要打断我,该你们说时我会给你们机会。你没挂电话吗?是挂不出去吧?如果有信号……还有人没上交手机吗?”
教室里一片寂静。
“毕竟先生,听到我说话了吗?”
“对不起,”一组和我隔条走道的男生,吭吭叽叽地站起来,走到庞大伟身边。
“就他们俩……”
“报告,215号老师先生,还有我。”说话的是两个迟到者中那个女生。她主动由她原来的位置站到了庞大伟和毕竟身边。
“尤三妹女士,你能有个主动的态度我很高兴,但你的错误还不止这些,对吧?”
“我,没有了,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错了没关系,尤其你们刚到班上,对有些规矩掌握不好,可以理解。但否认错误掩饰错误,就不应该了。”
“你看你说的老师先生,我真没别的错。”那尤三妹的口气里带出点不耐烦。
“这么说我诬陷你了?”215提高了声音,“你学员服里,穿了自己的胸罩内裤,也都黑色的,真丝的,我没说错吧?”
我惊讶得差点“啊”出声来。但憋住了,没“啊”。可有的人,不止一个两个,甚至不止十个八个,憋不住,啊了,啊得还挺响,惹来讲台上几声喝斥。法不责众,喝斥没能演变为惩罚。下边重又归于寂静。看来,sbs中心方面并不想隐瞒他们的监视行为。忽然,那个尤三妹哭了起来,边哭边捂着脸向门口跑。她一定忘记了她脸上本来有遮颜的面罩。门口的黑西装工作人员小伙子靠住门,不让她出去,唯一的女老师213发话了:“不用拦,让她出去。”然后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个号码,说了起来。就像215不忌讳秘密监视一样,213也不忌讳如何轻易地打发学员。“戴波女士,那个叫尤三妹的,不喜欢中心的纪律约束和管理方法,你给她换个房间,交待离班规则,填写离班保证,我这边结束后去做离班谈话,天亮后把她送走。”
这几句话,太有威慑力了,所有学员都听傻了——除了尤三妹。这时她已冲出教室,听不到213说什么了。这尤三妹的sbs之旅,如此简单地就结束了,可真倒霉。我不知是否该为她遗憾。她这种人,平常一定非常骄横,咬尖惯了,在她权限范围内,若由她来处理下属,没准比213还狠得下心。又恰恰是这种人,我敢说,要知道这么简单就被开了,让她把胸罩内裤当场脱掉,她也未必会赌气离开。
“报告老师先生女士,我也穿胸罩内裤了。”一个叫天涯此时的女生站了起来。
“你很主动,很好。”她被215指派到那个男迟到者身边站着。虽然看不清那男生脑门上的名字,可他属于哪个座位我看出来了。他桌子的名签牌上,写的是安泰。
又有个男生往安泰和天涯此时身边走:“我也穿内裤了。”
215点点头:“而且穿两条。”
这一下,竟惹出一些低低的笑声。这回没老师发出喝斥。在低低的笑声中,又有两女一男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是穿衣服不合格,一人是耳环还藏在面罩里的耳朵上,他们被安置在安泰天涯此时那边,而另一个,刚要往那边站,被叫住了,被要求与庞大伟毕竟站在一起。“你的错误,要比钻空子的问题严重些吧?”那人什么也没说深埋下头。
215的目光有点阴冷,对仍然坐在座位上的学员,不止一遍地打量来打量去。再没人起身主动受罚了。他咳一声,目光缓缓向我盯来。“兰花花女士,”可他叫的,是我前边的女生,我松口气。但没等我把气喘匀,他又叫道,“岳平先生,你俩不能主动点吗?”
我知道,我在电梯间说话的事,也在他掌握之中。“我站哪边?”
215示意我站在安泰天涯此时那边。可我往前走时,却听我身旁的兰花花问:“老师先生,我怎么了?”
215大为不满。“你怎么了?你不光戴了耳钉还有脚链……”正在这时,从我身后,穿过我身边的过道,又有个没戴面罩没戴墨镜穿黑西服套裙的女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她快步向前,把张纸条交给215,又一言不发地穿过我身边,向后走,往右手拐,也进了“经营企业即经营人心……”那扇小门。一闪之间,我觉得她眼熟。但她不是刚才曾进来过的女工作人员,尽管她们装束一样,高矮胖瘦也没大区别。兰花花的说话声让我回过神来。“我没有呀,”她还试图掀开面罩露出耳朵。“不许动!”215大喝一声,同时起身,几大步走到她的身边,从她书桌里拿出什么东西,举了起来。我看不到小小的耳钉,但能看到一根晃悠悠的脚链。这女人,她就坐我前边,一直和我一样正襟危坐,什么时候摘的饰物呢?“你以为摘下来我就不知道啦!态度真恶劣。”
兰花花乖乖站到了庞大伟毕竟那边。
这时,教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撕扯声,争执声,还有女人的哭叫声。那哭叫的声音我不熟悉,但猜得出,它属于尤三妹:“……别这样呀,求你们啦!领导哇,组织呀,中心呀,老师先生老师女士呀,我不敢啦,再不敢不听话啦,我不抬腿就走耍脾气啦……”接下来,哭叫之声越来越弱,大概有人拉走了她。
正在众人惊诧之间,忽然,五组那边,有阵呻吟声响了起来。如做爱时那种快乐的呻吟,也如生病时那种痛苦的呻吟。大家的目光,有节制地向那边投去。那声音是五组第六座一个男生发出来的。看得出,他也很想控制自己,但他的压抑适得其反,反使出自他喉咙的声音更加刺耳,而且随着那呻吟声的忍无可忍,他还轰隆一声,摔倒在地上,把身下的椅子都带翻了。教室里有点乱,也不特别乱,因为占绝大多数的老师和学员都没乱。乱的是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两个没戴墨镜的黑西服小伙子。他们是从某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蹿出来的。前者用听诊器手电筒注射针管实施紧急救治,后者把副担架铺在地上;前者摆弄完那个昏厥的家伙,后者把他抬上了担架。一个加四个混乱制造者离去以后,教室里鸦雀无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种身体状况,这么脆弱的神经类型,也来sbs……”讲台上,不知几号老师咕噜一声,不满的情绪非常明显。
开班典礼还没开始,我们班的五十五人,就有了两个减员。
开班典礼
开班典礼正式开始了。
开班典礼“正式开始”,是“开班”大约半小时后,214号老师这样说的。像sbs的许多规矩一样,这“正式”程序的第一项内容,也令人瞠目。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大家好,欢迎各位管理精英,从京津内冀辽吉黑这两市一区四省来到张集,来参加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的学习,以进一步武装你们的头脑和思想,进一步校正你们的观念和意识,进一步为你们未来的人生之路事业之途铺基架轨。首先,我想通报一下,我们北区的京津内冀辽吉黑,各地所辖分公司分别为七个、四个、九个、九个、十三个、十一个、十二个,总计六十五个。按规矩,不论公司成立早晚,不论公司规模大小,来sbs,每家都能摊上个名额——也只能摊上一个名额。但这次学习,截止推荐日期结束,有三家公司因种种原因放弃了选派,也就是说,我们班应该有六十二人。这六十二人,在报到途中,即接受中心的第一轮考试时,又有七人因违纪违规,受到淘汰,剩下的,是五十五人。现在你们也看到了,又有两位学员,天亮以后将被送走,我们班,就只剩下五十三人了。我提请大家注意的是,虽然你们还坐在这里,但也先别高枕无忧,中心的淘汰机制,还要继续运转,如果各位还看重sbs,请一定百分之二百地珍惜这在你们一生里只能有一次的机会,请记住我们中华民族的这样一些经典古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失足成千古恨,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弯能直能软能硬……好,我宣布,第二十一届sbs学习班开班典礼,正式开始。”
214话一落音,讲台上的老师们鼓起掌来,有他们带头,底下的学员也伸出巴掌,使劲拍。我们几个站着的,有点为难。为表现积极,或为礼貌,我们理当拍手鼓掌;但我们正在接受惩罚,受罚者也像没受罚者那样鼓掌,是否合适呢?我们两伙受罚者互相看看,都端起双手,却不敢合上,两臂间如同抱个刺猬。是唯一的女老师213心细,看出了我们受罚者的尴尬。她友好地冲我们点头,左右两边都点一遍,允许我们参与鼓掌。我们这才让双手不断地开合起来。我们鼓出的掌,比大伙鼓的晚一拍。鼓掌这事是这样的,初始劲道足,继而力气弱。我们刚开始卖劲地鼓,大伙的掌声已稀落了。我们都想好好表现,掌就鼓得热烈持久。问题是,我们人少,还分散在教室两侧,我们把掌鼓得越响,在整个教室里,就越显得单调唐突不合时宜,让人听来十分可笑。好在大部分人已学会控制自己,或不敢笑,或没闲心笑,或不觉得可笑。
“下面,有请213女士,”214眼睛一眯,笑容绽放,冲心细的213颔首致意,“带领大家引吭高唱《sbs之歌》。全体起立。”
213对214回以一笑,和我们同时起身,她身边的其他老师,也扑扑腾腾站了起来。
“大家好,现在,我们先熟悉一下我们的班歌——《sbs之歌》。请大家先听三遍,在听的过程中,大家可以跟着哼哼,争取学会。它简单上口,明快通俗——当然,它的内涵十分丰富,凝结了二十多年里一代代sbs人的理想与希望,它需要你们在二十八天的学习期间深入领会,甚至,要用你们的一生去领悟体会。来——”她冲某个既定的地方做个手势,那手势优雅而又坚定。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隆隆响起,声波蛇一样窜过地面,震得人脚心发麻,偌大的教室,眨眼间成了只大号音箱。这只音箱的开关,由谁控制或在哪控制,我看不出来。
我们的sbs哟
我们的sbs哎
我们的sbs噢
我们的sbs啊……
我们惊呆了,这么个不知所云的玩艺,也敢号称《sbs之歌》!213没说错,它的确简单,只有四个半句歌词,正是电视里sbs频道节目开始时的引领歌曲。看电视时,我领教过它,还以为没听清没听全呢,看来听清听全了,它还这样。它的曲调,与歌词一样单纯直白,如同四声没什么区别的感慨喟叹,倒好学易记。和那首《祝你生日快乐》的祝福歌曲有点像,和那首《我们是害虫》的广告歌曲也有点像。当然只是形似。与《祝你生日快乐》比,它少了些稚拙,更激烈热情,与《我们是害虫》比,它没有了戏谑,更宽阔高亢。它的不足,是拗口,把sbs三个洋字母嵌入汉字,特别生硬。我也知道,现在时兴这种歌词,像“失恋的party我平静的很认真”,像“girl我强烈感到时间不够”,许多汉语流行歌曲,就这么组词造句,不伦不类,却广受欢迎,估计是与国际接轨学外语的寓教于乐法。但《sbs之歌》,很可能诞生于二十多年前,若二十多年前,我们y公司的第一届sbs学习班开办之时它就这样,至少在大陆,它应该是这种方块汉字与拼音文字组合式歌词的始作俑者。不过唱到“sbs”时,它不唱“斯波斯”,唱“埃斯比埃斯”,这说明它出现的没那么早。
三遍歌曲听过以后,音响声音小了下去,只作为一种提示的背景。213抬起双手,准备打拍子。“怎么样,至少跟着哼哼没问题吧?请大家看我指挥,连唱三遍。好,我起头:我们的——预备,齐!”
我们的sbs哟
我们的sbs哎
我们的sbs噢
我们的sbs啊……
我们的sbs,确实是精英团体,没有笨蛋。默听几遍,再看准213和其他老师口形,就能清唱《sbs之歌》了,到第三遍,已经唱得整齐嘹亮。
“好,现在,进行开班典礼的第一项内容。”大家坐下后,214又冲215点头。
我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又讲话又唱歌的,还不是典礼程序。但这样的心理活动,立刻被我压了下去,我像别人一样,专注地看215。215重新站起来,再度说话。这回,他从表情到声调都亲切许多,如果与他共处的不是同一空间,很难相信,他就是此前一直声色俱厉的那个人。
“大家,饿坏了吧?”他环顾左右,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我们没吭声。他大概想调侃一句,轻松一下,再切入正题。不是这样。他接下来说的,还就是吃饭。“别急,马上就有吃的了,我们开班典礼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吃饭。”他表情声调都很放松,但的确是正话正说,没开玩笑。“不过填肚子前,我想再啰嗦几句。可能,大部分人还是昨天中午吃的饭呢,也有个别人报到之后,到小卖店买了吃的,不过也该饿了。说到这,我得插一句,要提醒那些报到以后离开过房间的人。本来这也是个错误,是严重错误,但遗憾的是,报到须知上漏写了这条,让有些人钻了空子。既然毛病出在我们身上,就不追究你们了。但对那些一住进房间就严阵以待,就时刻准备接受召唤,打不通电话找不到服务生也没怨言的学员,尤其是那些马不卸鞍人不解甲澡也不洗床也不上眼都不合地等待中心发布命令的学员,我们给予特殊表扬。对这些应该享受特殊表扬的学员,我们会把现在的印象记下来,综合到你们的结业鉴定中去。哦,另外,房间里的闭路电视,主要播中心的自办节目,我们希望,大家多看,反复看,把sbs的精神,印在脑子里,溶在血液中。当然,晚上九点后,也有娱乐性节目供大家消遣,过几天,视大家的表现情况,白天也会安排……”
这时候,经215提醒,被我镇压下去的饥饿又发起反攻了,饥饿感像涨潮的水,一点一点漫过我身体。我四肢打抖,身子发虚,满心委屈。别人接到通知的时间,肯定早我许多,昨天不至于那么忙活,能时间充足地吃早饭午饭。我忽然受命,仓促成行,把早午两餐加在一块,也不及别人一顿吃的。原以为,报到后能有接风宴会,我还告诫自己呢,喝酒一定节制一点。参加规格这么高的学习班,身上又负有双重使命,不能没节制,一定把好印象留给上边,以保证这二十八天的学习生活能开端良好,进展顺利,直至圆满结束,并对我的未来产生积极影响。没曾想,到了这里,饼干面包方便面都没有,虽然千般小心万般注意,还是犯了纪律,受了惩罚。好在现在又得了表扬,也算个补偿——我相信,从中心方面对学员的了解情况看,他们一定知道我在房间独处时表现多好,215要“特殊表扬”的人里,应该有我,尽管他没点名道姓。我的美中不足是,打过瞌睡脱过鞋,这种微小过失,不知能否得到原谅。
“现在,每个仍坐在座位上的学员,都将得到一份盒饭,”说着,215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附近的小门招一下手。那门开了,两个白衣白帽的小伙子,各推一辆三轮餐车朝我们走来,不,是朝我那些坐在座位上的同学们走去,不包括我们这些站着挨罚的。他们没戴面罩也没戴墨镜。他们是不是此前那几个黑西装小伙子中的两个,或者是不是那两个白大褂医生,我辨不出来。这些人,身高体态面相发式都差不多。他们把一盒饭一盒菜一瓶水一双筷逐一摆上有人的座位,动作麻利,有条不紊,如同受过特殊训练。“我知道,各位平素吃香喝辣,山珍海味,锦衣玉食,”215继续说,“可现在,只有盒饭,除了营养成分够,别无所长,既不解馋也不好吃。但我希望,你们别拒绝它,不饿也别拒绝,并请于十五分钟内结束就餐。”
坐着的学员人手一份饭菜水后,餐车走了,我们这些站着的人,眼巴巴地看他们吃。没人对我们解释一句。也许,饿我们肚子也算惩罚。我们不敢张嘴发问。这时的滋味更不好受,同样饥肠辘辘,人家吃饭我们看着,我们要忍受双倍的折磨。幸好我们能找到些阿q式的精神安慰:他们的盒饭,很不好吃。这一点,没有215事先声明,透过他们吃饭的样子,也看得出。他们太饿了,又想表现得甘之如饴,如果那饭菜差强人意,他们表情一定如葵花向阳,而不是茄子经霜。我猜得出他们的心理活动:若允许选择,他们宁可选择挨饿;但不行,他们知道,不饿也得吃,还要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粒米不剩。
十五分钟后,他们受完“吃”的罪,我们也受完“看吃”的罪了。三轮餐车又绕场一周,两个白衣白帽小伙子,一一收走桌上的空饭盒空水瓶。受完“吃”罪的同学,个个扬眉吐气,好像刚刚吃过国宴大餐。我想,他们这样,不仅仅因为饱了肚子,更与不用再吃了有关。
“好了,你们几个,回座位吧,”白衣白帽小伙子推着餐车消失以后,215冲我们这边点了点头,“希望你们吸取教训。”他转头对另一边的几个人说,“你们,错误更严重,要继续受罚。”
他们比我们惨!我们的委屈一扫而光,像占了便宜。我们几个得到赦免的人,喜滋滋地回到座位,腰杆笔直,满身活力,与那些从来没挨过罚的、原本就坐着的、已经填饱肚子的人比,看上去还扬眉吐气。
215坐下了,214又站起来。“各位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此后的四周,我们五个,喏——”他伸出右手,在桌面上方划拉一圈,像打太极拳推云手,像唱古装戏甩水袖,还像搂柴禾或割稻子,“包括我们中心的最高领导,sbs的总设计师,现在因身体原因没能到场的211先生——将负责各位的学习与生活,至于每位老师的真实姓名及其他情况,你们暂时无需知道,这些代号,就代表了我们。当然,为你们服务的,还有大量工作人员,有的你们见到了,有的你们以后会见到,而有的,也许到你们结业也不能见到,但他们的服务工作不可或缺。在这里,你们学的好坏和进步大小,取决于你们自己的努力,而服务的好坏——包括对你们的严格管理和批评教育,包括对你们的去留取舍和评价鉴定,则是我们的事儿。我们这些sbs的工作人员,将不辜负组织的信任领导的期望,善始善终地为大家服好务……”
214讲了挺多,然后213讲、215讲。他们有的讲课程安排,有的讲吃喝拉撒,每回有人讲完坐下,讲台上的其他老师都带头鼓掌,大家也就跟着鼓。这几回,仍然站着的几个人,庞大伟兰花花他们,与大家鼓出的掌声同起同落。台上台下加上台侧,三股掌声交汇在一起,音色明亮,节拍和谐,效果很好。
最后,始终没说过话的212号老师站了起来,做开班典礼总结。“各位,亲爱的,女士们哦,先生们哪……”212的表现,出人意料。从他形体和穿着看,从他面罩开口处露出的唇齿和目光看,他年龄不特别大,给人的印象也有朝气,应该是个精明强干又机敏灵动的人。可这会,他往起站时,动作迟缓,发出的声音,衰败老迈,讲话的内容,更是言之无物,条理不清,前言不搭后语,见不出任何理当体现在他身上的激情与魅力。如果他是相声演员,在表演说学逗唱的学,学某个胸无点墨又官腔十足之人的发言讲话,虽然不太成功,也能惹人发笑;可他本人就是这样,作为观众,我接受起来心里别扭。
这时,他已吭吭哧哧地说“谢谢大家”了,台上台下加上台侧,热烈鼓掌。本来我们学员这边,鼓的是礼节性的掌;可讲台上的其他老师,都热烈鼓掌,不光热烈鼓掌,还开怀大笑。我们只能鹦鹉学舌,也把掌鼓得热烈一些,但只敢微笑,不敢大笑。我们微笑,更多的是为212松了口气,他那么讲话,太遭罪了。不过212没坐下。大家鼓完掌,教室肃静了,忽然,他面罩里的眼睛灿然一笑,嘴巴也俏皮地往两边一咧,又开口了。“刚才,我代表我们尊敬的中心最高领导,我个人的恩师,今天未能到会的211先生做了总结,如果有什么没说到位,责任在我。至于我个人,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有一句话提醒大家。同学们,我们这个庄严神圣的sbs,除了有严谨刻板的一面,也有开心快乐的一面,希望大家学会从多个角度享受生活,理解事业。ok,今天的开班典礼,就到这里吧,各位——得说晨安了。”他话一出口,我们全愣了——不包括讲台上的其他老师。这才是人们感觉中的212嘛,干脆、幽默、清晰、明朗,并且也真有些表演单口相声的才华。我们再次热烈鼓掌。
散会了。
那些吃过盒饭的同学回房休息。我们几个饿着肚子在座位上参加典礼的,获准在座位上补吃盒饭,饭后回房。庞大伟兰花花他们被告之,不能回房睡觉,连座位都不许回,盒饭更是不能吃,要在原地站到天亮,再与大伙一块吃早餐;如果站得太累,可席地而坐,打打瞌睡。此时将近凌晨三点。时间表规定,七点至八点为早饭时间,八点半又要来教室集中。得抓紧啦,躺到床上伸伸腰的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了——而倒霉的庞大伟兰花花他们,连伸腰的时间都没有了。不过与尤三妹和那个突然发病的家伙比,我们都还幸运,毕竟我们留了下来,至少暂时留了下来。这样想着,那难以下咽的一盒糙米—盒烂菜帮子和一瓶温吞水,我三下五除二就装进了肚子。
涸鱼忽逢江水至
三点十七分,回到房间,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抽烟。连抽两支。抽第一支时,我大脑空白,纯粹是抽烟;抽第二支时,我有了闲心考虑问题:还洗不洗澡?洗吧,时间太晚,我已又困又乏,按照经历过的纪律要求,睡懒觉逃课是行不通的;可不洗,这一天搞得灰尘爆土,身上的皮肤黏呼呼的,不沾沾水,都可能龟裂。这是我的性格特点,屁点小事也犹豫再三。抽完烟,我做出决定,洗。
都这时候了,我不知某台监视我的机器关闭了没有。我管不了那些,以后我也不想管了,我不能为了保持形象,维护隐私,在不知所在的监视器面前,连撒尿拉屎都给免了。我脱光身子,钻进盥洗室,都没计较淋浴头喷出的水是凉是热,就冲了起来。啊,清水柔柔热汽袅袅,舒服……这时,座便器上方的电话响了。它和房间里的电话是子母机。我手都没擦,就抓过话筒,同时关掉了淋浴开关。
“你好,我——”我差不多猜到谁的电话了。
“嗨,岳平——先生,是我,昨晚给你打过电话……”
“知道知道,可是,能知道你怎么称呼吗?要不,我这……”
“我姓jiang,”
“jiang?姜子牙还是***还是蒋介石……”
“三点水,江姐的江。”
“江橙子,哦女士?是你?橙子哦女士!是你吧橙子哦女士……”
对方愣住了。有些意外,更有些感动。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还记得我?谢谢……昨晚你一点没听出我声,我都,不想再打了……哦,岳平,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俩就别先生女士了。你挺习惯,可我觉得别扭,我,我不是你们y公司的……”
“你,不是?那你怎么……”
“这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回头解释吧。反正你放心,咱俩通话不用怕监听。”
“好的橙子。我没想到,一点也没想到。哎,你……我在洗澡间你能看到我吗?”
“能呀——人既然在这了,就别不好意思。中心对任何人的私生活都没兴趣。”
“不是不是,我知道知道,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我跟你说橙子,去年吧,同学聚了好几回,可哪回都没找到你。这么多年,没人知道你在哪,大家都说你失踪了,有的说你……当间谍了。你一直在张集?”
“瞎说,我还当间谍?你能想起我真让我高兴,你赶紧休息吧,明天上课呢。”
“哎我被叫上去挨罚的时候,有个进教室送纸条的是你吧?就是你!我觉得面熟,可一点没想到呀……”
“方便的时候再聊吧。岳……我叫你岳平也不得劲,可就这么叫吧。”
“我……我没说够橙子。”
“我也没说够,可说多了不好,只能回头再说了。”江橙子的口吻一如当年,温柔与坚定相杂相糅。
“好吧,”我知道只能如此,“我怎么找你?”
“你别找我,我找你。再见。”
“再见……橙子……我想你!”
江橙子没立刻放下电话,她“唔”一声,然后说睡吧,才放下电话。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听一会电话里“嘟嘟”的忙音,也放下了。
读大学时,江橙子是我同班同学,也是我第一个恋爱对象。到现在为止,我有过两个恋爱对象,江橙子之后,是杨迎春。杨迎春倒一直怀疑我和我们单位人力资源部的张梅秀好,可这种事,我比她更了解情况。张梅秀和我同岁,是和我挺好,有回醉了,点名让我送她回家。当时她老公出差了,孩子也不在,她搂着我,躺在床上摸我亲我,我若动手,该做什么也就做了。可我吓坏了,手直抖,光呼应她的亲摸没脱衣服,等我下决心脱衣服时,她已改了主意。咱们不能干别的了,她说,我不想对不起我老公。这种仅此一次的酒后亲近,还是被动的,算恋爱吗?另外,我也没嫖过,也就是说,迄今为止,与我做过爱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杨迎春。我和江橙子倒浑身上下哪都摸过。有一回,别人放假回家时,我俩在她宿舍待了一天,一丝不挂,一览无余。但那时,我们连安全期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也不好意思买避孕药或避孕套,又对处女膜怀有盲目的敬畏,哪还敢做爱!那天我倒射了三次,但我的精子,分别射在她阴毛上、乳房上、脸上。到现在,有时想想,我都窝囊,觉得亏,觉得丢人。好端端个男人,三十大几了,却只和一个女人结合过肉体。可没办法,我就是不敢和女人好,更不敢嫖,不是不想,就是不敢。也不是怕杨迎春发现。以我的行事谨慎和心细如丝,杨迎春轻易不能发现,发现了,我相信她也能原谅我。她在有些问题上幼稚天真,对待性,却有个相对开放的心态。我担心的是,拈花惹草,有可能因小失大。可那个“大”是什么东西,我又不甚了了。我也清楚,现在的男人,不论高官还是巨贾,不论学人还是名流,都找情妇都嫖妓女,也没影响升官发财。可轮到我,就是怕,明知这叫杯弓蛇影,还是怕。我想,我近年的性欲像股市一样持续走低,可能并非生理原因,而是心理问题。
江橙子原名江艳红,我们好上,她的名字是个媒介。我对她越来越喜欢后,我感觉,她对我也印象不错。有回开玩笑,我说你名字太俗,以后你当女外交部长女总理啥的,这名字会拖你后腿。那时候,江橙子是班长,读高中时就有了党票。她从不讳言,对教育工作她没兴趣,以后也不想当教书匠,她的理想是走仕途,搞外交,她最崇拜***陈毅乔冠华基辛格那样的外交天才。她承认她名字不好,确实有可能影响前程,她虚心问我改什么好。我说你真听我的?她说真听,我愿意听你的。她的话说得我心里发痒,她脸上的红晕和眼中的柔情,让我从里到外地骨酥肉麻。后来,我敢填一首《江城子》给她,与她的表白大有关系:我愿意听你的。
缘何心底总白纸?刻刀钝,画笔滞,多情无人识。临窗东望盼天使,天涯断,应咫尺。
涸鱼忽逢江水至,情澎湃,爱恣肆,前路照朗日。从此生命荣与耻,为艳红,谱新词。
这是我当时填的《江城子》。我小时候,爸妈逼我读唐诗宋词,还鼓励我照猫画虎,我也真“画”了些,可我把“作品”拿出来示人,这是唯一一次。和杨迎春谈恋爱时,她偶然从我日记里看到这首词,倒没嫉妒我与江橙子好过,只要求我也给她写首诗填首词。我不是对她没有感觉,也试过几次,可说什么也写不出来。也许,一是年龄大了,知道了胆量不能代替水平,不敢再卖弄,二呢,学了几年原版的白朗宁惠特曼,就把苏东坡李清照的感觉给弄没了。
填《江城子》那几天,刚好我踢球扭了脚踝。第一天没去上课,江橙子过来看我,借口是班长关心同学。当时寝室没有别人,我俩聊得情意绵绵,许多话都点到为止,以玩笑的方式有所表达,心照不宣了。第二天第三天,我煞费苦心填这首词,比照着《宋词选》写了十来稿,修改了足有二十多遍。第四天,我脚敢着地了,能去上课了,可我仍然泡在寝室。别人一走,我也出门,溜到教学楼一楼我们班的信报箱那里,把个写有江艳红名字的信封塞了进去。按惯例,十点前,传达室的人会把信报投进各班信报箱,而各班的生活委员,多半第二节下课时去取信拿报。我给江橙子的信,是誊得清清楚楚的《江城子》,信皮上的字,则出自我左手。为慎重起见,我还从个旧信封上,揭下枚盖过戳的邮票贴了上去,好像那信,真来自江橙子的营口老家。回到寝室,我的脚踝疼痛加剧,躺在床上,一页书也看不下去,只一遍遍设想,读过那词,江橙子可能有哪些反应。我东想西想,忽而兴奋忽而沮丧,就是没想到,十一点刚过,江橙子来到了我的寝室。
“第四节我请假了,说不舒服,其实想来看你。”江橙子站在我床头,神色冷静,面无表情,我猜不出她是否看到了我的“艳词”。
“我,我的信……”我吭吭哧哧地问,“我给你的信,你没看?”
“信?什么信?”
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我尴尬地说请坐。她不可能没看到我的“艳词”,她用这样的方式和态度对我,是想让我体面下台,提醒我别想入非非。这时候,我脚踝又疼了,疼得我闭上眼睛轻抽冷气。忽然,我觉得我闭着的眼前有暗影闪过,接着,我正在抽冷气的嘴被粘住了,并且钻进鼻孔的,也不再只是普通空气,而是一丝淡淡的香气,那香气,正灌满我的五脏六腑。我猜到了怎么回事,可还是惊讶。我睁开眼睛。我的眼睛只睁开片刻,就又闭上了,在闭的同时,我张开双臂,将俯身吻我的江橙子拖到床上,抱进怀里,让她舒舒服服地偎在我胸前,与我接吻。刚才睁眼,我已看到,她吻我需要扭身哈腰,太费劲了。这一天,是我作为成熟男人,头一次含有性意味地与女人拥抱接吻。一小会后,为避免下课后回宿舍的同学撞见,她匆忙走了,走前我们约定了下午的见面。她走后,我跳到地上走来走去,受伤的脚踝一点没疼,包括下午我们走了不少路,我的脚也始终像踢足球那么灵活好用。它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恢复好了。
不久后,在我建议下,江艳红改名江橙子,我们的关系,也橙子一样,圆润饱满,浆汁甘美。至于后来,我们的秘密恋爱没持续一年,她就忽然与我分手,且没有理由,则是另一码事。当时也好,现在也罢,我都不认为她不喜欢我了,或喜欢我的同时又喜欢了别人,而别人比我更有魅力,她两爱相较取其“更”,投进别人怀抱了。我相信她不是这样。可不是这样是哪样呢?她不解释,我找不到答案。后来,杨迎春被我追到手了,整天和我出双入对。江橙子悄悄对我说,她非常吃醋,但又发自内心地愿意有个杨迎春取代她,她祝我幸福。再后来,四年大学的最后一学期,作为未来的卧底间谍,我被x公司招募的同时,江橙子也没了踪影。她的离去如同蒸发,神不知鬼不觉,跟我都没打声招呼。据后来逐渐传出的小道消息称,她离开我们,是被有关部门相中了,有关部门把她选到某所特殊的学校继续深造,不是为了读硕士博士,是作为特殊人材,接受特殊培养。人们说,在那所不为外界所知的特殊学校,江橙子和她的三十多同学,是从全国五十多所高校里最优秀的外语系应届毕业生中选出来的,选择他们的条件是:两年以上党龄,连续三年的三好学生,连续三年任班长团支书以上的学生干部,男一米七八左右,女一米六五左右,貌美体健,无恋爱史,直系亲属中,两代以内均历史清白,无人在国外生活,无人有任何方面的司法记录,并且这些直系亲属,党员比例超过三分之二。再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更没有了她的消息,同学们聚到一起私下议论,都说她当间谍去了,而且是色情间谍。“燕子”,有人读过介绍苏联克格勃内幕的书,如此恶毒地给她命名。
小测验
困,乏,疲倦;也兴奋。我脑袋里好像装了台马达,嗡嗡叫唤,不止不歇。这种状态没法入睡。后来好容易合上眼了,觉得刚一迷糊,床头柜上,电子闹钟就叫了起来,叫的撕心裂肺。我知道,电子闹钟有提前量,不用着急,可我还是三下两下把学员服穿好,端坐床沿,边抽烟边看镜子里的自己。
早饭时间一个小时,我计划,七点四十再去食堂,比别人晚点。为什么要晚于别人,是否还有别的理由,我说不好,能想到的只有一条,早饭前,我得大便一次,将体内的废弃物打扫干净。
平常在家,起床之后,我习惯空腹大便;但偶尔遇事着急上火,或有什么心理压力,大便的规律也会乱套。闲下来时,它不找你,一有事了,你远离厕所或不方便去,它会突然发难,向你挑衅,喊着叫着要夺门而出,让你根本无法控制。昨天我就有了心理压力。早上被嬴总从梦中叫醒,我的压力开始出现,且越来越大,致使我一天没有大便。也就是说,自从上次大便以来,我四十八小时没拉屎了。大便这东西是这样的,每天都有不觉得怎样,忽然没了,坏了规律,则会让你焦虑不安。它如果是别的什么,假设是胳膊,以前曾有后来没了,从有到无也不得劲;但关于胳膊,谁都知道,它没了不会再长出来,不得劲一阵,也只好习惯,只好适应,也只能习惯,只能适应。大便不这样。它三天五天可以不来,甚至更久,十天半月也不照面,可你活着,它就生成,就存在,就有,只不过在你肠道内躲了起来,含而不露,引而不发。所以,它越久拖不至,越让人焦虑不安,不联想到梗阻结石也焦虑不安。比如这两天,我上一天倒吃的不多,也不规律,但再上一天,吃的不少也规律呀,可我大肠里,那些或干或稀的臭大粪们,却始终“不露”“不发”,像丑媳妇不敢拜见公婆。我怎能不焦虑不安呢。我全神贯注地酝酿好情绪,把身上那些与拉屎相关的器官都动员起来。依往日经验,早上起来,若空腹抽完第一支烟,肚子里边还没反应,那这一天,我就毁了,将更加的无便可排。
果然,我的大便不听调遣。抽完烟,我到卫生间坐了好久,红头涨脸地使足了劲,也没效益,我肛门里,屁都没能挤出一个。我的主观意志左右不了我的生理反应。我只好起身出门去餐厅吃饭。
我在走廊低头走路,路经电梯间时,特意加快了步子,也不管那里是不是有人。我们吃饭的餐厅,与二十一楼教室是同一个地方,我决定,以后去教室/餐厅不乘电梯,总走楼梯,因地制宜地热身健体。多活动活动,也利于排便。
这一路,我将爬六截楼梯,一百二十多级台阶。酒店楼梯与自家公寓楼梯不一样,梯级多,梯蹬高,连续走上一百多蹬,的确有助于热身健体。我不断变换行走方式,尽量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抻拉开。有时我只用半只前脚掌踩踏梯蹬,努力绷紧腿肚子和大腿上的肌肉;有时我连续一步迈两级台阶,且频率不减,奔跑一样;有时我收腹提肛深呼吸,倒不为夸张心肺压力,只想借此机会,给胸腔多注入点走廊里那些既不新鲜也不充足的浑浊氧气。我像跳街舞或跳大神一样往楼上爬,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把盘旋升高的楼梯走道当成归我个人使用的跃层式健身房。可走到二十楼的楼梯间入口处,一个突然出现的黑影吓我一跳——
“你好。”她在我身体一侧打了声招呼。
我愣住了。我扭脸看她,不敢吭声。她打招呼前,我已发现她这个黑影,但不知她是男是女;她出声了,我一扭脸,也看清了,便知道了她是女的。本着礼貌原则,我该主动问好。我是男人。可我对刚挨过的惩罚印象犹深,再没记性,也不敢立刻旧错复犯呀。我挤个笑脸,做不好意思状,也不知在黑呼呼的楼梯上和紧绷绷的面罩下,她能否看到,而且,挤完我又一阵害怕:用表情目光交流也违规犯忌。我急忙把目光移上她脑门。她脑门的红布条上有三个字,但是哪三个字,我辨不出。黑红黑这种配制比较靠色,如果光线不特别亮,即使距离近,面罩上的名字也不易看清。我们的教室/餐厅以及走廊,所有公共空间,都光线偏暗。我不明白,中心方面如此设计面罩上的名字,是有意为之还是疏忽。
“这么守规矩呀,嘻,吃一堑长一智哈……”她没住嘴,倒来劲了,说话的口气,挺不屑的。“可惜呀,你遵守的是开班典礼之前的规矩,手册上说了,开班典礼结束后,同学们在走廊上在教室里,可以随便说话。你没注意?”
“是吗?我没——”
“好呀,你说话了!”她突然站住,严肃起来,对我指指点点,像好容易抓住了我的把柄。“一会上课,你主动去前边挨罚吧!”
我也站住了,生气地看她。这人怎么回事,为了拉我下水,不惜牺牲自己。
“嘻,嘻嘻……”她想忍住,却没忍住,扶着楼梯,笑得双胸乱颤。这时我看清了,她脑门上的三个字是:兰花花。“对不起对不起,逗你呢,”见我还呆头呆脑,分不清她的哪个说法是在逗我,就又说,“从现在起,真可以随便说话了,刚才我问老师了。”
“刚才?”
“是呀。刚才我在教室站到七点,结束罚站后问的老师。”见我还疑惑,她又解释道,“我叫——”她卡了下壳,“叫兰花花,坐你前边。”
“哦……你好,我叫岳平,坐你后边。”
“知道,要不能和你开玩笑嘛。”
“怎么,你,认识我?”
“那倒不是。嗨,那么紧张干嘛,我开玩笑,是一见你,就想到你被罚的原因了。”
“那你,一直没吃饭,一直站着?”
“就是嘛,也让坐地板上,就是太硌屁股。刚才回房间洗个澡,又困又锇呀!”
“你住二十楼?”
“女生都住二十楼吧。”
说着话,我们并肩进了教室/餐厅。
教室/餐厅里,只剩几个人仍在吃饭,也有刚吃完,迎着我和兰花花往外走的。他们不论干什么的,都各行其是,独往独来,见我和兰花花低声聊着一路走来,有些惊讶。我又有点紧张。兰花花笑着又安慰我:真没事儿。我们一前一后坐上座位,白衣白帽的工作人员小伙子就出现了,他们推的送餐车里,是品种单一的馒头小菜及米粥矿泉水。我把自己那份端到面前,除了矿泉水,先一样吃一口,停下来,小声问兰花花好吃吗。兰花花正狼吞虎咽,听我问她,愣愣地回头,瞪起眼睛小声说,是呀,怎么,这么难吃?馊了吗?我摇摇头,大口吃属于我的那份。可能,我边吃边说,我们伙食,就这标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妈呀,太难吃了,我想吐。嗨,不能吐,要经受考验!兰花花又愣一下,重重地点头,然后继续狼吞虎咽。我从后边看得出来,没意识到饭菜多糟糕时,她吞咽的是满嘴香甜,而之后,她吞咽的就是苦了。
吃完饭,时间不早了,时间不允许我回房抽烟。也好,以被动的方式控制烟量,不会像主动戒烟那么内疚。我想和兰花花再搭句话,见她趴桌子上睡了过去。不知为什么,对她我忽然心生怜惜,很怕这时的教室/餐厅里出什么声响,把她惊醒。
我也闭了眼睛。我睡不着,只是闭目养神。可片刻之后,215号老师说话的声音把我惊醒时,我才知道,我睡着了,至少睡了半个小时。教室/餐厅已坐满人了,讲台那里,坐着213214215。
“噢,八点半了,上课时间到。”
215话一出口,我困意没了。上头一堂课,我必须精神抖擞。打量周围,我忽然觉得有点隐隐的不对,可哪不对呢,什么不对呢,为什么不对呢,一时我又说不太好。前边兰花花也醒了,迷迷瞪瞪地回头看我。“我这在哪?餐厅还是教室?”她这一问,我明白了,不对的,就是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它是餐厅还是教室?
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半小时前,还散发着典型的餐厅气味,可现在,没了饭菜的腥馊味不说,好像还多了股清新的气息:那种泥土的、庄稼的、青草的、阳光的、河水淙淙的、微风和煦的旷野的气息,极淡极淡,缓缓飘浮。说什么味都没有完全可以,但它有,也好闻。对这室内气息,中心方面怎么处理的?这教室/餐厅四面,除了大小不一紧闭的房门,没有窗户,即使有,半小时也完不成换气。是他们把某种化学药物撒在室内,转瞬之间清除了异味?若真有这种灵丹妙药,倒值得大批量生产,居家过日子太需要啦,它将为厕所厨房引发革命。当然,也存在如下可能:我们的教室和餐厅是两个房间,但彼此相邻,坐落在同一个大转盘上,大小、格局、摆设全一样,刚才我和兰花花眯着的那会,他们转动了转盘,把教室转到了餐厅位置,同时也把我俩移出餐厅搬到了教室。如同旋转舞台,场次更迭时,不同的区域能迅速切换,不必为了装台卸台,反复落幕耽误时间……
“今天开班头一堂课,搞个小测验——”215说,“别紧张,很简单的,不是那种非此即彼一定要答出对错的专业性测验,只是个,任你们自行发挥的,摸底性测验,也不计时间。这个测验,由213女士和214先生两位负责,我在测验前,先说两句别的事。按211先生的意思,咱们这班,不成立班委会了,也不设临时党支部了,有什么事,大家直接找我就行,我是班主任,也算班长。但为了沟通方便,应该有几个召集人,相当于小组长,你们这五趟呢,就算五个组。我想知道,哪五位同学愿意多为大家服务,愿意当所在组的召集人,小组长。有志愿的,请举手。”
在我的位置,从后面侧面,能把所有同学都看进眼里。没人举手。我攥紧了拳头。经过简单的利弊权衡,我觉得我应该举手。不在于我有无热心为他人服务,或以为当个小干部就高人一等,而在于,我想到了我的使命,我的双重使命。也许,当组长有利于我在班级立足更稳,更多了解内部情况。
“没有——志愿的?”
215这句话一落音,有人举手了。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我也举手了,许多人都举手了,最后,教室/餐厅里,参差竖着五十三条胳膊。
“请放手。谢谢大家,谢谢大家都有服务意识,公仆精神。这也是个小小的测验,我很高兴大家都合格,很高兴你们的态度积极端正。组长不是什么大官,但选择时也要慎之又慎,请允许我结合你们今天这个小测验的情况,结合你们未来几天的表现,择日公布组长名单。今天领完测验题,白天就没课了,除了要按时来这里吃饭,其他时间,大家在房间答题和休息,晚上九点上来集中,哦,这些手册上都有,大家按手册做就是了。”说完,215扭脸冲213214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213214向我们走来。他们每人捧一摞透明塑料文件袋,边逐个扔到我们桌上,边一替一句地叨叨咕咕,说双簧一样。我不认为他们是耍活宝做怪态,但他们的表现,又确实不正常,打个不雅的比方,这一对看去鬼精鬼灵的男女,活像两个大头傻子。
“现在把小测验的卷子发下去,”
“大家在这里先看看,”
“有问题请提,没问题的回宿舍答就行,”
“交卷时间——”
“明晚九点来这里交卷,”
“这些手册上也写得明明白白……”
我要求自己别琢磨他们,免得不礼貌地笑出声音,或表情上现出讥讽之色。我的同学们和我一样,也都深谙自律之术,既没不礼貌地笑,又没在表情上现出讥讽之色。大家只听他俩说什么,不计较他们怎么说。213214有点扫兴,为他们这对大头傻子没引出大伙不礼貌的笑声和讥讽之色感到扫兴,往我们桌上扔透明塑料文件袋时,就不耐烦。这一来,我们更不能——不敢琢磨他们了。
文件袋很薄,里边的东西,是一支水性笔,一支2b铅笔,半块没用过的新橡皮,几张试卷纸,哦,四张。纸上的试题印得清晰,每题后面,都留有或大或小的一块空白,用于写答案。这是开卷测验,不用着急,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先填上名字,然后才翻看卷纸。可——这些试题,怎么出了些这样的题呀?学生时代,我经历的考试数不胜数,工作后,也偶尔会面对名目不同的各类测验,可现在,我手里的这堆问题太古怪了,它们营造的那种考试气氛,完全不同以往。不同在哪我说不好,只觉得,固有的经验全用不上。从这份试卷上,你无法看出这个考试属于哪门哪科,更猜不透测验者用意何在,特别是,你无法得知每道题的分值多少,判断不出为哪道题多花时间值而为哪道题多花时间纯属浪费——当然,没时间限制,不存在时间不够的问题,也就不必考虑关键时刻的丢卒保车。可这些题目,太让人摸不着头脑啦,不知应该怎么对付,就说全部试卷上的最后一题吧——
这题看上去一目了然,是幅小图:黑白两色,剪纸风格,木刻效果,有点抽象但特别简洁。如果需要文字描述,可以这样说:在个正方形黑框里,有个略呈菱形的黑椭圆体,黑椭圆的周边为白色衬底;在黑椭圆的中间部分,又暴露出一些白底色来,那白色显示出的,似乎是个人头状东西,那人头所象征性地具备的,是黑色的嘴眼鼻子等面部器官;除了最外边四条黑线圈的框子非常标准,其他东西,黑椭圆不规范,白人头不规范,黑器官更加的不清晰不条理不准确不规范。对这道题的要求是:看准那象征性人头中间偏上部位鼻梁处一块白色中四个自上而下排列的小黑点,凝视十五秒钟,再闭眼十五秒,这时候,你闭着的眼睛里会出现什么?这样的考题,像恶作剧。开始我也真这样以为。在sbs,出现多稀奇古怪的事都不过分,对此我有越来越充分的心理准备。就这道题,我动过念头咨询老师,但想想,还是算了,何必理睬恶作剧呢。再后来,前边的问题我看过后,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对着这幅小图,按要求试着做了两遍,又验证一遍。三遍下来,我惊出身冷汗,天哪,幸好我没冒失提问,没真把它当成恶作剧不加理睬!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眼前,居然真有一个神奇的东西浮现出来。第一遍,可能我没掌握要领,紧闭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普通的漆黑,与突然置身一间黑屋子没什么两样;我不死心,重复一遍,这一回,紧接着一片突如其来的漆黑,或者说在那片突如其来的漆黑之上,有个圆圆的白圈呈现出来,它很像有点模糊有点浑浊的阴天的太阳。接下来,那轮模糊浑浊的太阳逐渐清晰,一个人头,一个活生生的人头,显影般出现在太阳中央,我甚至觉得他很面熟。当然,并不容我多看一会,不等我确认那张面孔应该是谁,那人头,那太阳,就消失了,我眼前复归为一片黑暗。我只觉得,那白圈中的人,好像是个披头巾的阿拉伯人。我抬头看213214,他们仿佛也微笑着看我,那微笑里,似乎有嘲弄,似乎,他们早看透了我的心理活动。我赶紧运气调神,又重复着做了一遍。没错,那人头的确属于一个阿拉伯人,以我对阿拉伯人的有限印象,我想等我正式答题时,在如实描述我的所见后,我一定要附上一句:我看到的,像本·拉登。
其他题目,多半是这样的:
结合你对sbs的预期和理解,从以下四句话中,任选一句加以简述,三百字以内即可。
①大自然是一个无限的圆球,其圆心无处不在,而周围则不在任何地方。
②直觉的功用是给本无形式的情感以形式,使它成为意象进而形象化。
③历史是循环性的,今天状态的世界,包括其最微小的细节,早晚都会重现。
④有限数量的粒子并不是可以进行无限位移的,在一种永恒的持续里,所有可能的顺序和位置都将无限次地发生。
结合你对sbs的预期和理解,从以下四句话中,任选一句加以简述,三百字以内即可。
①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②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那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③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④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要反抗他,扑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
结合以下两种现象谈谈你的看法,三百字以内即可。
①中国人富得太快了,许多一夜暴富的人根本来不及想想与富相关的诸多问题,结果,人成了高级别墅的主人,精神还停留在大杂院筒子楼里。
②不论你是否愿意,从你变得富有的那一刻起,你便开始与大众孤立并进入另一个社群了。这个社群有自己的交流语言、行为方式、栖息环境,形成了一种基于“有钱人类文化”的亚人种。
结合以下两条信息谈谈你的看法,三百字以内即可。
①英国中部地区的男厕所里将很快出现一种专门卖a片的自动售货机,如厕者只需向里边投入六英镑,即可获得一部a片。
②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睡觉时做什么梦,可日本玩具制造厂家takara公司称它们发明了一种新装置,可以让使用者选择自己要做的梦。
经由以下寓言得出的三个结论中,你同意哪个,做五十字以内的阐述?
由于天冷,一只小鸟在飞往南方过冬的途中被冻僵了,掉在农田里。它奄奄一息时,一只母牛走过来,把一泡屎拉在它身上。小鸟想骂母牛一句,可它没有力气。但很快,温暖的牛屎帮小鸟驱除了寒冷,慢慢缓过劲来的小鸟忘记了恨母牛,得意洋洋地唱起歌来。这时,一只路过的黄鼠狼听到歌声,走了过来。黄鼠狼看到陷在牛屎中的小鸟,敏捷地将它刨了出来。小鸟很高兴,刚想说谢谢,可黄鼠狼已经麻利地把它吃到了嘴里。
①并不是每个在你身上拉屎的都是你的敌人。
②并不是每个把你从屎堆里刨出来的都是朋友。
③当你身陷屎堆即困境时,一定要闭上你的鸟嘴。
你们都是有婚姻的人,在如今的夫妻中,你认为下面哪种情况接近实际?
①大部分人都只与配偶发生性关系。
②大部分人都有过婚外性关系。
③大部分人都渴望有婚外性关系,但没胆量实践。
目前社会上对妓女素质低下状况的反映比较强烈,即使有很多高学历女青年加盟其中,这种现象也无大改变,你认为这是下面哪种原因造成的?
①行业特点必然如此。
②整个社会精神文明程度太低。
③嫖客素质太低。
“格外垂青窗外柳”是一副对联的上联,请试对下联。
你办公桌上有你配偶或孩子的照片吗?出差时你会带上他们的照片吗?
你肯定看到过街边的邮筒,现在你脑子里出现它的形象时,你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它像什么?
当你需要同时面对如下事情时,你会先做哪个:接电话、开门迎进敲门的人、抱起哭闹的孩子、收回雨中晾在外边的衣服、关掉白白流淌的自来水。
“中国模式”是国际上对中国发展经验的概括,主要是相对于美国模式、德国模式、日本模式和亚洲四小龙模式而言的。你认为“中国模式”大致有哪五个特点?
……
测验的题目还有一些,风格特色大抵如此。
我没问题需要咨询。有几个同学有,提出了咨询,不乏讨好套近乎的意思。213214不买账,他们就那么微笑着,眼含嘲弄,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打发提问者,弄得他们不尴不尬。我站起来。我说老师我没问题,回房间好吗?两位老师同时点头,对我的请示表示满意。其他人也看出来了,提问实属可笑之举,纷纷起身朝门口走。门口两侧,分立着两个戴墨镜的黑西装工作人员小伙子,他们身后,堆了好几大摞带提绳的牛皮纸袋,我们出门时,他们发我们每人一份。纸袋沉甸甸的,一面印着“v”字变形牛头图案标识,一面印着“sbs必读书”几个字。下完三层楼,我已把纸袋翻腾一遍,里边确实只有书,没别的。厚厚的“必读书”一共四本,其中我从未听说过的两本是,《影响中国未来的九大问题》,《领导式管理》。前一本作者署名为“东亚问题讨论小组”,后一本作者署名为“现代管理科学研究院”,都是集体创作。单看署名,这两个集体都不伦不类,至少我一时无法看出,它们是北京上海大学里的研究机构呢,还是美国日本政府里的决策部门。另外两本,我有耳闻,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叫《君主论》,作者马基雅维里,是十五六世纪的意大利人,不久前,杨迎春去宁波开全国小思品会,带回来的会议论文里,有一篇就是批判这本书的,杨迎春还与我讨论过他的一个观点: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另外一本是精装书,厚达四百二十七页,叫《鸿鹄之志》,作者——怎么,作者不是王蒙也不是王朔?这本纸香沁脾的新书,是歌颂我们y公司前任总裁周鸿飞的人物传记,一年前,我就听说公司正物色中国最有名的作家写这本书,第一梯队的作者候选人是王蒙王朔,看来,二王都没应承这事,或他们应承了,可公司觉得他们档次还低,又选了现在的作者。作者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纸香沁脾的新书,是歌颂我们y公司前任总裁周鸿飞的人物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