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郎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行人身形如电前赴后继扎进深林,耸耸肩膀,转身指挥手下人把施阿大夫妇的尸体抬走。
张九郎如何回县衙暂且不提,单说林有鹤跟在一众淡云阁高手之后 进了山林,朝着哨声传来的方向一路狂奔。他们赶到的时候魏忠正在和一个人缠斗,显然已经落了下风。林有鹤眼力好,只一眼就看到了从对方袖口领口源源不断爬出的虫豸,吩咐淡云阁一众人等:“当心那人身上虫子,恐有剧毒!”众人一听,顿时添了小心,各执刀剑,将魏忠二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
靠近了,林有鹤认出了正和魏忠缠斗的人,可不正是那施翁!见魏忠疲于摆脱那些虫豸的纠缠,林有鹤甩手扔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飞刀,直指施翁眉心。耳中听得一阵惊雷般的嗡鸣,那些虫子竟飞了起来抱成一团死死缠住飞刀,卸去了它的力道,飞刀“当啷”一声落地,施翁后退几步,面色十分难看。魏忠见林有鹤带人前来,收刀抱拳:“三郎君。”
“魏公辛苦。”林有鹤朝他微一颔首,一个箭步拦下了转身就要逃跑的施翁,“施翁留步!”
“郎君这又是何苦?老朽乡野村夫,你便是把刀架在老朽脖子上,老朽也帮不上郎君什么忙啊!”施翁见走是走不了了,一跺脚,干脆盘腿原地坐了下来。林有鹤也把袍角往腰带里一掖,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毫不在意白绫袴会不会沾染上泥土。施翁见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很多:“你是来问老朽为何隐居市井多年,这次却突然出面帮朝廷,对吗?”
林有鹤点头。施翁看着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老朽早就听过你,南边儿有个老鬼,见天来信跟老朽炫耀他那甥外孙女的三个儿女,夸得最多的,还是你,行三的麒麟儿!”林有鹤脸皮厚,闻言也一笑:“舅太翁过誉,小子受之有愧。”
“有愧?”施翁伸手点指着他,“我看你倒是受用得很!你回去跟你耶娘说,就说施久丢了最毒的一条蛇,那蛇跑去了他最不愿意去的地界,所以他就没有亲手解决,这个任务就交给他们了!”
林有鹤勾勾嘴角:“就这些?施翁没有其他要跟小子说的?”
施久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有鹤,林有鹤坦然地回视,一老一少对视片刻,施久败下阵来:“你这后生,实在让人恨极!”
“正好,小子就喜欢看他人恨得牙痒痒却拿小子没法的样子。”林有鹤歪头,纯良一笑。
“去去去去,少在这儿贫嘴!”施久瞪了他一眼,又看看四下,严肃了面色,“这里不是讲话之地,你随老朽过来。”说着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的泥土,脚底发力,飞快地往山上跑去。林有鹤吩咐了一声“跟上”,当先追了过去,跟着施久在葱茏林木间曲折前行,最后停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前。
斑驳的木门被施久叩响,许久,才吱吱呀呀从里面拉开,一个身穿洗得发白僧袍的青年僧人立在那里,眉眼慈悲。“老檀越,可是又做出新药来了?”僧人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得让人心中泛暖。
施久摇头,把林有鹤拉到面前:“老朽无能,这双手沾了太多鲜血,到老了清醒了,已经不会救人了!如今你师父的病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恰好,今日老朽碰到了‘医毒圣手’罗非圣的甥曾外孙,如今能请得动那老鬼的,恐怕也只有他们家的人啦!”
僧人叹气,似是不想多言,转移了话题:“多谢老檀越好意,这位檀越身份贵重,兼之一身浑厚正气,贫僧师徒恐担当不起。老檀越带他来,恐怕是另有他事,请进吧!”他往旁边一让,请施久和林有鹤进去,魏忠一行人踌躇片刻,还是停住了脚步,没有进寺门。僧人把林施二人让了进去之后,回过头来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几位莫要嫌弃这里庙小,佛欲度众生,檀越可愿回头?”魏忠笑了,连连摆手:“法师莫要跟我等斗机锋,我等粗野之人,唯恐冒犯法师,主人入得,我等,入不得的。”
“阿弥陀佛。”见几人拒绝得坚定,僧人也不再勉强,念了句佛号,后退半步,转身走了。
禅房。
施久见门没有关,连招呼也不打就迈步进入,四下看了看,猛地推开窗户,柔柔的阳光顿时倾泻 了满室。
“圆智大师,您佛法造诣颇深,竟还不知‘光灭暗生’的道理么?”
榻上有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盘膝趺坐,听他这么说,睁开眼来呵呵一笑:“暗生,吾以心中光明拒之,何如?”
“大师病体沉沉,若终日囿于尺寸之地,便是有日轮在怀,也是无用。”林有鹤看了他一眼,拱手道。
圆智比丘轻轻摇头:“可惜不曾早见小檀越,施檀越平日尽是冷嘲热讽,虽知是一片好意,不过病中嘛,难免想听些好听的;小徒又太过敬畏贫僧,有什么也不敢直言,难得有人愿来开解,今日一言,平生无憾。”
“大师这话某可就不爱听了。”施久哼笑一声,“算了算了,大师想来从一开始就知道某是来有其他事的,这才明知某不爱听这样的话还故意说给某听。不就是撵人嘛,走走走,三郎,我们柴房说话!”
“二位慢走。”圆智比丘笑得温和,等两人出门走远了,才慢悠悠接了一句,“柴房柴堆昨夜被狸奴踩塌了,慧芳只开门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清理你们就来了,这会儿估计还进不去人,不过,随你们喜欢吧,阿弥陀佛。”
柴房。
房门虚掩着,施久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迈步走了进去,林有鹤紧随其后。甫一进门,他就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虽然不浓,但是闻着足以令人顿觉心神安宁。
“施翁,这香味是?”林有鹤好奇地问。
“哦?是老朽调的香,山里潮 湿,送给他们师徒熏在柴房除除潮气和霉味。”施久漫不经心道,随即被面前坍塌得乱七八糟的柴堆震惊到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有鹤却无暇关注这些,皱紧眉头又闻了闻,摇头:“不对。还有其他味道。”不等施久回答,他绕过他走上前去,袖子一挽就开始动手清理地上横七竖八的柴禾,片刻,清出了一条道路。他一面走一面踢开碍事的木柴,终于,在柴房的尽头,有了发现。
柴房尽头有一堆摞得半人高的柴堆,在一片凌 乱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林有鹤毫不犹豫上前,一脚踢散那一堆木柴,伴随着木柴噼里啪啦落地,被木柴掩盖住的东西露了出来——一具尸体。
“啊唷!”施久怪叫一声,倒没有多少恐惧在里面,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意思。
林有鹤看也没看他,径自蹲下 身,不敢用手触碰尸体,只捡了干净的柴禾轻轻拨动着尸体。施久行走江湖多年,手下也造下了不少人命官司,见惯了死尸,所以毫不在意地凑了过来,惊奇道:“哈,还是个小娃!”
那小娃半张脸都是血水,脸色黑红,双眼暴突,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凄惨可怜。再往他身下看去,靛青色的裤子上沾满了便溺污物,隐隐散发出臭气。施久看了又看,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林有鹤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他:“施翁,你认得这小郎?”
“他是施阿大的儿子施贵,某认得。”施久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介于哭和笑之间的神色,“他时常偷偷给某送瓜果来着,前几日还说他家梨树要开花了,等秋天给某送梨子……世事弄人,无可脱也。”
林有鹤叹息一声:“施贵被人捂压口鼻,不得呼吸致死,恐怕,圆智大师师徒暂时是摆脱不了嫌疑了。”
“二位檀越,柴房这里还不曾打扫——”正说着,圆智比丘的徒弟,也就是给林有鹤二人开门的青年僧人慧芳来到了柴房门口——他方才去给师父端药,才得知师父戏弄两人,把他们骗来了柴房——一进门,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这、这是——”饶是淡然如他,也不由变色,毕竟,佛门清净之地出现了一具死状如此凄惨的小儿尸体,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林有鹤丢了柴禾,站起身拍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尘,眼光扫向慧芳比丘:“这位法师,敢问尊号上下?”
“陋号上慧下芳。”慧芳比丘微微欠身,立掌胸前。
“慧芳法师,你这两日可曾来过柴房?”林有鹤一边问,一边留心观察着慧芳比丘的表情。
慧芳比丘摇头,面露羞愧之色:“说来惭愧,昨夜贫僧同家师确实听到了柴房的异动,却只当是柴堆垮塌,本打算今天找了人一起帮忙整理,没想到——”
“没想到某和施翁今日来得如此之早?”林有鹤嘴角含笑,目光却透着冰寒,逼视慧芳比丘。慧芳也不生气,只皱了皱眉,好声好气道:“林檀越确实来得早些,否则此刻这里是不能进入的。檀越怀疑贫僧也不无道理,毕竟师父卧病在床,寺里也只有贫僧四处走动,这个杀人的嫌疑贫僧绝难轻易摆脱。”
林有鹤挑眉,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查看施贵的尸身。慧芳比丘袖手站在他身后,侧目不忍直视,冷不丁林有鹤蓦地回首,喝问:“慧芳!你为何杀人!”
慧芳比丘毫不犹豫地开口否认:“贫僧不曾杀人!”面色肃穆,两道淡眉立起,难得露出几分愠色,原本温和平淡的脸顿时威严了起来,隐约竟同佛旁法相*的尊者有些相似。
“法师自然不曾杀人,林某得罪!”林有鹤看到他的反应,展颜一笑。施久虽然在旁边看得有趣,却也知道事情紧急,出声打断二人对话:“二位,莫怪老朽多话,阿贵这孩子的尸体还在这儿,还是早些报官为妙,迟则生变啊!”
“三郎君!”原本守在门外的魏忠突然急匆匆跑来,表情古怪,“有一队不良人朝着这边过来了!”
话音才落,寺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另外几个淡云阁高手飞檐走壁赶到,护在柴房门前,紧接着,一大队身着蓝衣的不良人就闯进了这座静谧的山寺,为首之人,正是张九郎。
两方人马狭路相逢,魏忠戒备地一手按住腰间宝剑,紧紧盯着张九郎和他身后的不良人。张九郎原本惊诧于林有鹤的出现,此刻见他的手下浑身戒备,俨然一副随时出击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冷冷道一声“得罪”,刷地抽 出腰间横刀,不良人们见首领如此动作,也纷纷拔刀相向,气氛一时凝滞,施久和慧芳比丘屏息而立,静观其变。
“若被人以外物压塞口鼻,出气不得后命绝死者,眼开,睛突,口鼻内流出清血水,满面血赤黑色,粪门突出,及便溺污坏衣服。”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