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有话传下:家国可破,此无字书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赵镜附和道,“如今万刀令已失,现在无字书也被窃,万刀山庄危矣。”
林有鹤闻言蹙起了眉头:“某定当竭尽全力从旁相助,此事事关重大,茂林山庄绝不会坐视不理。”这话一出,赵氏父子齐齐松了口气。万刀山庄名声再大,也比不过茂林山庄的势力,更何况茂林山庄如今还和淡云阁紧紧捆在了一起,休戚与共,得到一方支持就相当于得到了半个武林和半个朝堂作为后盾,使得宵小之辈不敢再轻举妄动。
一行人出了冰窖,赵夜玑正背靠着一棵大树,抬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的天空,见他们出来,扬起了一抹淡笑迎了上去:“阿耶,阿兄,怎么样了?”赵云楼摸 摸女儿的发顶,语气沉重地将林有鹤告诉他的结果又复述了一遍,赵夜玑亦是叹息不止。赵镜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林有鹤身边,低声问:“三郎,京中弹劾世叔和叔 母的风 波处理得如何了?”说着,还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和赵云楼和赵夜玑说话的成双娘。林有鹤似笑非笑看着他,语气异常和缓,却无端令人心中发寒:“这朝堂如泥淖,耶娘和兄姊身陷其中,如何能全身而退?如今暂且蛰伏,不过是静观其变而已。那些不思报国却一心钻营、好逞口舌之快的小人,总有一天某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三郎可莫要冲动,你并非是孤家寡人,行 事前务必深思,不要牵连到父母兄弟。”赵镜严肃地告诫他,看他郑重地点了头应下,这才放下心来。
转眼日薄西山,赵云楼在正厅设宴招待林有鹤和成双娘,因着庄中眼下死去了众多弟子,不宜大摆筵席,所以说是宴会,也不过是比寻常多添了几道菜罢了。林有鹤刚刚坐定端起酒杯,外面就有一人大步而入,声如洪钟:“怎么,林家的小子来了?也不来拜会下某这个伯父,甚是无礼!”
进来的是唐步,他是已经身故的老庄主赵瀑的亲信,也是如今万刀山庄中辈份最长之人,就连当初林上雪也要叫他一声“前辈”,但此人虽则率直,有时过了头却也显得十分粗鄙。他这么说,不要说没有把林有鹤放在眼中,甚至无意中还贬低了亲自迎接林有鹤的庄主赵云楼。林有鹤素来好 性子,不紧不慢放下酒杯,缓缓启口:“唐公所言甚是,家父也时常这么斥责小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想来唐公应当感同身受。不过,无礼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是吗?”轻描淡写几句话,噎得唐步朝他连连翻着白眼,哑口无言。成双娘见他不仅不怒,脸上还挂起了笑容,心中微叹,知道他这已经是怒极,偏偏这人对谁都是一副温文无害的模样,碰到那些个愚钝的——她斜了一眼唐步——若是没人拦着林有鹤,恐怕那些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听唐步说得着实不像话,赵云楼轻轻敲了敲案几:“唐兄,你言过了。”唐步最近也在为庄主大批精英的死亡而烦躁,话赶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再听林有鹤这么绵里藏针一番驳斥,一张脸涨得通红,垂了头低声道了句“抱歉”,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林有鹤虽然总是端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富贵子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不愿为难别人的人,见唐步退了一步便也不再咄咄逼人,正了正身子笑道:“唐公这可就折煞林某了,林某年幼无知,礼数不周,公既为长辈,训诫一二也是应当,不必道歉的。”
既然两人都各退了一步,赵云楼也就不再纠结于此,请唐步坐下,然后问:“唐兄,某看你脸色甚是不好,可是因为庄中枉死的弟子的缘故?”
唐步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庄主,有一事步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恰好今日林三郎在此,步索性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原来藏刀楼出事那一天恰好是沙雁娘的生忌,旧日里唐步同沙雁娘最是要好,自从她战死沙场之后,每逢她生死忌日,他都有登上房顶对月独饮的习惯,这一次也不例外。但是今年他得了一坛名为“三步倒”的烈酒,一时不慎,多饮了几口,就这样醉倒了,在房顶以天为被躺了也不知有多久,最后被一阵异响惊醒了。唐步住的地方距离藏刀楼最近,地势也高,从房顶上能清楚地看到藏刀楼下发生的一切。而事情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几道模糊不清的黑影从四面窜向了藏刀楼,等唐步睁大迷离醉眼再看时,已经一切如常。他当时也确实是醉得不轻,只以为是庄中豢养的黑猫夜半出来游荡,便不曾往心里去,谁想第二天酒一醒就接到了藏刀楼失窃,众弟子被杀的噩耗,他纠结良久,不知道那天夜里他看到的到底是幻是真,便没有贸然说出口,生怕扰乱了赵云楼等人的思路。
把压在心里许久的心事畅快一吐,唐步顿感周身轻松了许多,充满希冀地看向支颐沉思的林有鹤。林有鹤并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不过小半炷香的工夫,他就抬起了头,修长的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叩击:“这么一说,某便能确定了,那些伤口果然非一人所为,不过这些凶手的身手当真了得,只是不知师从何方高人啊!”然后,他话题猛地一转,问赵云楼:“世伯,被害这些人在贵庄是何等水平啊?”
“武功犹在如意之上。”赵云楼看了一眼正专心致志勾兑茶水的成双娘,她听到赵云楼说到自己的小字,抬起头来朝对方灿烂一笑,林有鹤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睛,也不由勾起了嘴角。但很快,他就收起了笑——‘武功犹在如意之上’,虽则只有寥寥八个字,却让他暗自心惊。
成双娘虽然是女子,但是若拼尽全力,犹堪同其父成仁一战,平日同林有鹤比武也是各有输赢,现在听到赵云楼如此评价这些被杀害的万刀弟子,稍加联想便明白了赵云楼的言外之意:凶手们的武功几乎可与他相媲美,绝非寻常宵小。赵云楼的武功当年已经和他的母亲林上雪不相上下,多年的勤奋练习又颇有所得,能同他一较高下的人,必然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事情麻烦了啊。”林有鹤喃喃低语,厅中的气氛更加凝肃了,大家都十分默契地不再出声,各自味同嚼蜡地吃着饭菜。
“如意阿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忽然,林有鹤放下了筷子,目光如电射向窗外。
成双娘停下筷子,凝神去听,片刻摇了摇头道,“没有声音啊,你听到什么了?”
“世伯,后山上可有猛兽?”
“从来没听说过,狸猫倒是有不少,偶尔会来山下偷鸡鸭。怎么?”赵云楼顺着林有鹤的目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上什么都看不清,黑漆漆的一团。林有鹤举箸夹了一块鱼脍放进口中食不知味地嚼了几嚼,终于打定了主意,站起身告了个罪,步履匆匆往外便走。“三郎何处去?”赵镜问了一句,林有鹤走得快,远远听到他说了一句“后山”,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父亲。赵云楼皱眉:“天色已晚,一个人上山恐不*全,阿镜,不如——”
“阿耶,不若让如意去一趟吧,儿看三郎一走,她的一颗心也跟着飞了。”赵夜玑朝成双娘促狭一笑,被她软 绵绵地瞪了一眼,毫无杀伤力。赵云楼也是知道两人已经定下了亲事的,当下挥挥手让成双娘赶紧去跟着林有鹤,防止他一时冲动再闹个‘茂林侯夜半降山兽’的笑谈出来。成双娘应了一声,大步流星追了出去,厅中稍稍热络一点的气氛随着她的离开立刻又沉寂了下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单说成双娘一路追着林有鹤上了山,他脚程快,她在后面追得十分吃力,却又不敢大声叫他,怕万一惊动了什么。林有鹤早在她追出山庄后门的时候就发现了她,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她这才勉强追了上来,低声嗔道:“你跑那么快做甚?某险些追不上你!”林有鹤没有回答,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脚下速度更快。
一阵血腥味顺着微凉的山风飘来,林有鹤顿住了脚步,和成双娘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两人一前一后小心地摸了过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同时倒抽一口凉气。草丛之中横躺着一具男尸,双目暴突,双手握拳,脖颈上被利齿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周身上下尽是斑斑血迹,就连四周乱七八糟倒伏着的草叶上也沾满了鲜血,混合着流了满地的秽 物,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成双娘抬手在鼻前扇了扇,皱眉:“好重的血腥味!”
“是啊,是挺——等等,不光有血腥味,还有……大虫。”林有鹤拉住了正要往前走的成双娘,“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平地里刮起一阵腥风,伴随着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咆哮,黑暗中扑出来一只体型庞大的吊睛白额猛虎,一双眼睛闪烁着慑人的绿光,伏低身子,目光灼灼逼视着二人,摆出了一个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林有鹤探手从后背摘下了他的长弓——这弓是幼时他随镇军大将军桑闲外出游历时偶然得到,比林上雪的惊鸿弓还要重些,名为“摧山”,和惊鸿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宝弓——此刻,他一边护着成双娘缓缓后退,一边搭箭上弦,箭尖直指那虎。成双娘手也搭上了腰间宝剑,眼睛一错不错地紧盯面前的斑斓猛虎。那虎颇通灵性,一双闪烁着凶光的兽眼来回扫视着面前的两个人,似乎是在盘算先从哪个下口。
山林之中突兀地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声,那只猛虎伴随着哨声骤然发动了攻击,竟是平地一跃佯装袭击林有鹤,却在半空中一旋身张口咬向了成双娘。成双娘面不改色一侧身,长剑顺势挥出,直挑猛虎柔软的颈部。虎一抬前爪拨开了她的剑,口中发出一声怒吼,重重落在地上,未及站稳,便又一次扑了上来。斜刺里一点寒芒破空而来,恰好成双娘的剑同时刺出,那虎分身乏术,犹豫之间,被一箭射中肩胛,更加暴怒,状若癫狂一般张着血盆大口转而扑向林有鹤。林有鹤在它转向的空隙已经从箭囊中抽 出了三支羽箭,施展轻功向后纵跃一大步,拉开了同虎的距离,弓开如满月,三箭齐发,直射虎的面门。那虎侧身一躲,却忘记防备一旁的成双娘,被她一剑刺中了腰侧,痛苦地嚎叫一声,就地一个翻滚,想要缓解身上的疼痛,不料这举动却让方才钉入它肩胛的那支箭扎得更深,而头上林有鹤的箭又到了,月光下泛着寒光的箭镞带着同样森寒的杀气。
哨声又起。虎挣扎着爬起身,仰天长啸,前爪一刨地,忘记了疼痛似的,凶猛地朝林有鹤扑将过来。林有鹤闪身避过,飞起一脚踹在虎腹之上,他从小习练轻功,腿上功夫自然十分了得,这一脚几有千钧之力,虎随钢筋铁骨,这腹部却最为柔软,哪里经得住他这狠狠一踹?不多时便七窍出 血,身躯摇摇欲坠,连连哀嚎。
林中哨声更急。虎已是强弩之末,听到哨声却又挣扎着爬起身来,低吼一声,向着林有鹤虚虚一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威风。林有鹤生怕这虎狡猾,故意摆出虚弱姿态麻痹于他,不敢怠慢,蓄足了力又是一脚踢出,这一下,直接将它踢得横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一块巨石上,一声闷 哼之后,再无动静。
两人不敢贸然上前,又停了片刻,刚要过去察看,忽听层层深林之中又响起了哨声,似在呼唤那只已经没有声息的虎,响了数声之后,许是见没有回应,知道情形不妙,哨声戛然而止。林有鹤早在哨声停止前就已经锁定了它传来的位置,微微侧头对成双娘低声道:“如意,剑莫归鞘!”说罢,抓起她的手腕朝着黑暗中飞奔而去。驯虎人武艺并不高强,全靠驱使猛虎杀人,但是当林有鹤赶到时,驯虎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腥臊之气,证明着片刻之前此处还有人在。他四顾丛林,一无所获。
“三郎,这人能逃走得这么快,必定有高人相助。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去察看那具尸体,然后再做打算吧!”借着月光看到林有鹤一脸不甘,成双娘温声劝道。
“先是纵蛇虫,今又操猛兽!狗鼠之辈,何不早亡!”林有鹤口不择言骂道,被成双娘在小臂上不轻不重拍了一记,这才刹住了话头,吐了口浊气,重新拉起她回到了他们一开始发现尸体和同猛虎搏斗的地方。
山风阵阵,初夏的夜晚依然微寒,厚重的阴云渐渐遮住了白玉般的月轮,也为整座万刀山庄蒙上了一层阴影,阴影之中,似乎有什么怪物蠢蠢欲动,朝着这座名满天下的古老山庄伸出了不怀好意的利爪。
“凡被虎咬死者,尸肉色黄,口、眼多开,两手拳握,发髻散乱,粪出,伤处多不齐整,有舌舐齿咬痕迹。”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