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鹤话音一落,那头施阿大立刻以头抢地,哭道:“柳公明鉴!茂林侯草菅人命,如今他自己都已承认,还望柳公依律量刑,还仆阿妹一个公道!”
“施阿大,你何时听说某认罪了?”林有鹤轻嗤一声,看向柳从安,“柳明府,方才某将尸体首级和身躯拼合时,另有一重大发现。明府请移尊驾来看。”
说着,他踱步重又回到阿宝的尸体旁边,一手将她的头颅同身体压紧,一手指着她颈侧靠近头发的部位给柳从安看:“明府请看,此处有一小片青肿,因为被水久浸,皮肉水肿泛白,难以辨认,但是仔细看看,还是可以发现它恰好可以同尸身颈侧的这半点青肿契合在一处,再来看青肿中心位置有两道十分细小的伤口,这种伤口分明是毒蛇啃噬后造成。本来呢,伤口周围会有青黄色的脓水和一些血迹,死者面部也会发黑,但是凶手显然处事老套,用了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分尸、毁容。
“不过她也许是赶时间,只草草毁去了死者的脸,也等不及蛇毒完全发作就一刀砍下了死者的头,抛入了我茂林山庄的定心池中——不错,这头颅确实是在某家中发现,有心之人想要嫁祸,并非难事。但是,凶手大意之处就在于抛弃头颅之时太过匆忙,踩到了定心池畔的一块泥地,脚底不稳,身子撞在了一旁的假山上,因为布料质地粗劣,所以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衣服上被剐掉了一片碎布,而泥地上留下了脚印,正是因此,林某初步断定这凶手必是女子,且还是个习武的女子。明府,请过目。”
林有鹤摘下手套,从袖袋中摸出假山上发现的布片,双手呈给柳从安看。柳从安接过布片,皱眉:“你说这是从假山上得来,有何证据?”
“明府可以派人去敝庄定心园,找成家大娘子把发现碎布的位置指给他们看,某当时只是粗略一看,取了这布片来,若果真是凶手的衣服残片,山石缝中必然还有残留的丝线,拿来一比便知真假。另外,池边的那枚鞋印也可着人用墨拓下,以观其大小。”林有鹤微微一笑,语气笃定。
柳从安闻言笑了:“听你这么一说,某若是不派人去,恐怕就错过了一场大戏。张九郎,速去茂林山庄,照着茂林侯所言查探一番!”他转头吩咐之前带着林有鹤前来的不良人的头目张九郎。张九郎略一点头,招招手,带着一队人离开了县衙。
“柳明府,还有一物,涉及大雍机密,请借一步说话。”林有鹤忽然肃了脸色,压低声音道。
见他脸色难得肃穆,柳从安点头,提衣转身朝后堂而去,堂前跪着的施阿大夫妇俩见两人撇下他们离去,神情顿时缓了下来,相互扶持着想要站起来,旁边衙役重重一顿手中竹杖,吓得两人重又缩了回去。
县衙后堂。
柳从安翻来覆去将林有鹤在定心园中捡到的狼纹银环看得仔仔细细,真真切切,朝林有鹤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显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本该属于阿柴虏的银环会出现在大雍茂林侯的园中,并且很可能同茂林山庄的凶案有着密切联系。
“三郎,恐怕这事要上报朝廷了。”思索再三,柳从安缓缓开口,“但是事关两国邦交,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
“呵,那都是你们的事,小弟才没有那个兴趣到处拉着人讲这事!”林有鹤挑挑眉毛,又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模样,“只要外兄为阿耶洗脱嫌疑就够了。”语气看似随意,但是话里话外绵里藏针,分明就是抛给柳从安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如何把话说圆,既掩盖了银环的存在,又把林有鹤这一大家子人从事情中择出去?林有鹤才不管那许多,盘膝往席子上一坐,一脸无赖。
柳从安顿感头疼,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果然不愧是当年“乱世三星”中“贪狼”东楼月之子,不动声色就能把人带进他早已挖好的陷阱中去:“看来,为兄是无法拒绝咯?”林有鹤不说话,只是微笑。柳从安无奈地摇摇头:“知道了。某答应你便是。走吧!”
林有鹤朝他欠了欠身,当先走了出去,柳从安随后而出,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感慨。他自认铁面无私,忠君爱民,不想这次却为这么个纨绔破了例,心中虽有不满,但是他找的借口太妙,自己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毕竟万一他“一时不慎”泄露消息,战端一起,遭殃的还是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再者说,他怎么看这件事都另有蹊跷,以他对东楼月这个表叔的了解,他为人高傲,从来不屑于用这些奇技淫巧来杀人,他要真的想杀人,不留把柄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又怎会留下如此之多的破绽?思及此,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迈步进了正堂。
又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不良人张九郎带着人回到了县衙。情况果然如林有鹤所言,他在池边看到了那个已经干涸的泥鞋印,顺着鞋印方向往假山上看,真的在一处缝隙里发现了几缕青色的丝线。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拓了鞋印的绢帛和包着丝线的锦囊,呈到柳从安案上。鞋印长不到半尺,最宽处也不过两分,形状秀丽,但较之寻常女子稍微大上了一些,恰恰印证了先前林有鹤那番凶手是女子且身怀武艺的说辞。
“明府再来看这锦囊中的丝线,和这碎布,是不是同种材质?”林有鹤朝着柳从安面前的桌案扬了扬下巴。柳从安两相对比,点头:“你所言不差,这丝线和碎布出自同一匹布无疑。而且——”
“而且这布料十分粗糙,经纬混乱,绝非关内所织!”
“你想说,是关外来的女贼杀人之后逃匿?”柳从安放下丝线,问林有鹤。
“不错!茂林山庄中安放着大批圣人的封赏,价值连城,这些年来也没少被窃贼惦记,虽然庄中守卫森严,但所谓‘富贵险中求’,有人抵挡不住财宝的诱 惑铤而走险也是正常。只可怜了婢女阿宝,先是无辜遭到贼人暗算,而后——”说到这里,他一脸厌恶地低头看了眼瑟缩在地的施阿大夫妇,“她那狠心的兄嫂还试图用她的死作要挟,只为那区区赔偿!”
“柳公!是我夫妇鬼迷心窍,这一切都是旁人拿了银钱胁迫我们做的啊!就连、就连阿宝的死讯,也是他告诉我们的!求柳公法外开恩,饶了我们吧!”王氏跪爬几步,扑倒在柳从安案前,直哭得涕泗横流,好不伤心。
“尔等受何人所迫?”柳从安听她这么一说,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这……那人他全程戴着帷帽,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妾、妾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王氏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心虚地垂下头,不敢看柳从安一眼。
“你这妇人!”一旁施阿大斥了一声,急忙忙挤上前来,“柳公,仆倒是见那人左腕子上有道疤。喏,这么长——”说着,生怕柳从安理解不了,把衣袖粗 鲁地往上一撸,在手腕处比划着。
柳从安略一沉吟,心中有了决断,扬声道:“有民施阿大与其妇王氏,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有损国威,笞二十,着回家静养思过。婢女施阿宝死于盗寇之手,贴出布告,全县搜捕凶手!茂林侯林有鹤管家不严,间接导致惨剧发生,罚其负责一应施阿宝身后之事,万勿懈怠!”
施氏夫妇如何受刑暂且不提,柳从安下了衙,直接同林有鹤一起回了茂林山庄。东楼月夫妇已经备好了茶水糕饼等候二人,二人行过礼后各自落座。
“事情如何了?”林上雪关切地问柳从安。
柳从安放下茶盏,拱拱手道:“二老放心,小侄同三郎已经基本理清了案情,施氏夫妇也已经承认是受人指使,后续之事就交给小侄处理吧!”
“你知道你叔 母问的不是这个。”东楼月把茶盏在桌上一顿,发出“喀哒”一声轻响,目光淡淡扫向柳从安。
柳从安呵呵一笑:“侄儿明白,叔父一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不过圣人那里,叔父和叔 母可能还需要亲自解释一下。”他睨了一眼一旁正若无其事一般吃茶的林有鹤:“三郎已经威胁过小侄了,小侄岂敢造次?”这话中就带出了几分不满,林上雪一敲桌案:“麒麟儿?”林有鹤笑嘻嘻抬头:“阿娘,您听听外兄说的什么话!他是兄长,儿怎敢冒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外兄千万不要认真。来来来,三郎给兄长斟茶赔罪!”说着,他提衣跨过几案,提了铜壶不由分说给柳从安倒满了茶水,又挖了一大勺盐加了进去,看得柳从安哭笑不得,见两人兄友弟恭,东楼月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随口问道:“五郎打算什么时候将那物证上呈圣人?”柳从安族中从字辈排行第五。
“事不宜迟,”柳从安顶着林有鹤殷切的目光勉强喝了一口茶,咸得皱起了眉头,把茶盏推到一旁,“小侄这便告辞了,事关国运,小侄打算今晚连夜将之送往鹤观城。”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留你了,快去吧!”林上雪笑着站起身,“子畅兄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好福气,麒麟儿有你一半认真,我们就满足了。”
柳从安不置可否地笑笑,恭恭敬敬朝东楼月夫妇二人深施一礼,躬身倒退着退出了厅堂,方才转身离去。“柳家真的是好教养。”林上雪有些艳羡地看着他的背影,对东楼月说。
“可是阿娘的儿子足够聪明。”一旁的东楼明捧起茶盏,难得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能让柳五说出那样的话,看来您得好好问问三郎对柳五做了什么了。”
“阿兄过奖。林三自认不是大度之人,敢谋算到某的亲人头上,不付出代价,倒叫尔小瞧了林氏!”
“麒麟儿,年轻气盛,可是会惹祸的。”东楼希声出声提醒。
“不试一试,谁知道结果如何?当年的阿耶阿娘不也是如此吗?”林有鹤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看向东楼月,一如当年的林上雪,让他一时为之目眩。
“是啊,转眼你们都长大成 人了。想做的就去做吧,自己选择的路,摔得头破血流都要坚持走下去。”
东楼月的目光落在窗外,残阳如血,山林更深处传来寺里铜钟的声声长鸣,渐渐昏暗下来的天光中,停凤山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森然可怖。
“凡被蛇虫伤致死者,其被伤处微有啮损黑痕,四畔青肿,有青黄水流,毒气灌注,四肢身体光肿,面黑。如检此状,即须定作毒气灌着甚处致死。”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