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还望东楼阁主给吾等一个交代。方才林三郎已经说得清楚,在某看来,这一众宾客之中,有这个能力和家父一搏,又用类似兵器的,除却阁主一家,恐怕再无旁人。”赵云楼沉着脸看向东楼夜,一旁的赵夜玑向前上了小半步,似是想说什么,被兄长赵镜拉了一把,一脸不情愿地抿了唇退到了父兄身后,却向林有鹤投去了复杂的眼神。
林有鹤浑不在意地笑笑:“赵世伯,有鹤再是糊涂,也不至于就这么清清楚楚把自己的血亲划作嫌犯,摆在明面。这其中必有蹊跷,搞不好,就是凶手特意造成如此假象让诸位怀疑到我们一家身上的,还是先进行更细致的调查,再下定论,为时未晚。”东楼夜摸了摸颏下长髯,面色平静:“正是如此。东楼某虽然一介草莽,但是自认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的懦弱之辈,若是真跟家中之人有关,不用诸位开口,某自当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唐步眉头一皱,往前一迈步,却被突然站起来的赵云楼挡住了。他缓缓踱步到林有鹤面前,一双沉静的黑眸直直盯着他的双眼,林有鹤也不畏惧,坦然地回视过去。不过片刻,赵云楼挪开了视线,淡然道:“既然东楼阁主这么说了,那某便斗胆邀请诸公做个见证,不知诸公可愿?”
围观的人们一阵轻微的骚 动,大家互相看看,心知此事牵涉江湖恩怨,他们今日既然见到了,必不能轻易脱身,加之万刀山庄并非和朝廷全无关联,每任帝王都对之有意拉拢,左右命案也不是自己犯的,做个见证也没有什么不妥,反倒能卖万刀山庄一个面子,遂都点头应了。林有鹤放下衣袖,朝赵云楼拱了拱手:“世伯,烦劳您检查一下赵老庄主房中可有物品缺失。”
赵云楼点头,在房中翻找一阵,脸色更加阴沉:“万刀令,不见了。”
众人一片哗然。万刀令对于万刀山庄的重要性江湖上无人不知,今日在茂林山庄遗失,若是处理不好,这两大世家恐怕要就此反目成仇,就连一向不参与江湖纷争的淡云阁此番恐怕也要牵连进来,那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看众人神色各异,赵云楼斟酌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件事,还望诸位慎言,万一——万刀山庄虽然式微,却也绝非软弱可欺。赵某人谢过了。”言罢,他举手加额,深鞠一躬。
林有鹤活动了活动手腕,眼睛顺势落在了赵瀑的尸体上,他的眉头陡然皱起。“阿钧。”他的侍从阿钧抱着装满验尸工具的箱子正在发愣,忽听主人呼唤,还没反应过来,那沉重异常的箱子就被他单手轻轻松松提了去,自己动手挽好衣袖,戴上手套。就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林有鹤又一次蹲下了身子,手在赵瀑腹部来回按 压片刻,面色渐渐深沉。
“三郎,你怎么说?”赵云楼略带紧张地来到他身边,问。
“世伯,赵老庄主近段时间身体可好?”林有鹤手上动作不停,再一次仔仔细细把赵瀑周身检查了一遍。
“胃口不是太好,身体还算健朗,只不过年岁大了,当真大不如前了。”
林有鹤点点头,站起身团团一揖:“诸位,接下来有鹤欲要给赵老庄主的遗体再做一次全面勘检,还请……众位女眷回避。”林上雪了然,带领一众娘子们退了出去。房中顿时空了下来,林有鹤转向赵云楼,朝他拱手长揖:“世伯,小侄怀疑赵老庄主死因另有蹊跷,虽然知道这是大不敬,但还是想请求您允儿剖开老庄主腹部检验。”
“闻野!”一旁站着的东楼明厉声喝止,从林有鹤开始验尸那一刻起,他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显然是对幼弟所作所为极为不赞成,却碍于长辈的面子,不好直接呵斥,此刻总算是抓到机会,忙不迭开口止住自己的兄弟再莽撞行 事。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赵云楼不过沉吟一瞬,立刻应了下来。林有鹤面现喜色,悄悄朝黑了一张脸的兄长挑了挑眉,接过阿钧递来的锋利匕首,在烈酒中浸泡过后,小心地解开了赵瀑的衣服。
匕首在林有鹤手中仿佛活了一般,自如地在尸体之上游走着,不过眨眼工夫,他脸上便露出了了然之色。“赵老庄主患上了翻胃之症,且时日已久,虽然行动似是同往日无异,但是气力会有明显不逮。”说着,他从赵瀑腹中割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呈给众人看,“这是从老庄主胃中取出的瘿瘤,几乎将整个胃撑满,老庄主胃口不好,多半缘于此病。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猜测一下,如果凶手恰恰是钻了老庄主晨起精神恍惚的空子而动的手,加之由于身患恶疾,功力大不如前,那么是不是不用拥有同某的外翁和家严相当的武功,只要在老庄主毫无防备的时候动手,也可得手呢?”
“有理。那你可知——”
“阿兄!”赵云楼的问话被突然闯进的林上雪打断,只见她神情严肃地阔步走进,朝着其他人拱拱手,然后步履匆匆穿过人群走向东楼月。东楼月不动神色地挪步挡住了赵瀑的尸体,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
“后山发现一具尸体,经过宝珠查看,那人是跟随赵老庄主多年的家仆。死状……极其凄惨,就连宝珠也是看了他臂上的刺青才认出来他的。”这话林上雪并没有压低声音,是以旁边的人都听得真切,个个面露惧色。东楼月听了皱了皱眉,看向赵云楼:“结海世兄,此事关系到你庄中之人,还请兄随某前去看看。”
“某正有此意,不过……”赵云楼垂眸看了一眼自从自己母亲进来后就一直埋头检查尸体的林有鹤。有鹤若有所觉,飞快瞥了一眼林上雪,低声道:“世伯放心,小侄安置好老庄主遗体之后,即刻前往。”赵云楼这才点了点头,跟着东楼月夫妇朝着后山方向走去。
目送他们先行离去,林有鹤收回目光,手下飞针走线,将赵瀑尸体的腹部缝合起来,摘了手套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阿钧见主人验完尸体,忙端来火盆,将一碗醋泼在上面,林有鹤跨过火盆,脸上微微带了笑,朝留下来的客人们做了个“请”的手势:“诸公,此地不宜久留,请先移步前厅稍事休息,待此间事了,某与家严家慈定当亲自同诸公赔罪。”大家纷纷拱手道不敢,也不愿再逗留,随引路的仆从回归前厅。林有鹤吩咐侍卫严加看管这座院落,追着东楼月等人离开的方向直奔后山。
后山。
茂林山庄后厨的仆妇瑟缩着站在竹园门边,面色苍白,目光空洞呆滞,似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任是谁叫都没有反应。听一旁的侍卫说,半个时辰之前,后厨做菜用的春笋不够了,她自告奋勇挽了竹篮来挖,不成想才踏进竹园的大门,就看到倒在猗猗绿竹之间的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听到尖叫声赶来时,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问不出来,不过眼前的场景也不必再问,明眼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地上血迹犹在,还不曾凝固,将经冬积下的枯叶层层浸透,现出暗沉的红褐色。
林有鹤拨开人群来到尸体近旁,还未曾弯腰,就皱起了眉头。面前这具尸体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最严重的是他的脸,被横七竖八划了无数口子,一只耳朵也不见了踪影。“难怪这仆妇被吓成这个样子。”林有鹤自言自语道,顺手接过阿钧递来的手套戴好,撩袍蹲身,一寸一寸检视着尸体,间或询问一两句死者生前的情况。检查过头脸伤口之后,他目光一垂,看到了尸体颈后的一处颜色微微赤红的斑点。
“阿钧,帮某将尸体翻过来。”林有鹤肃声吩咐阿钧,他应了一声,利索地戴好手套,握住尸体的脚腕,同主人一起将略有些僵硬的尸体翻转了过来。林有鹤把尸体上身穿的短衫脱下,仔细查看过尸体颈部和后背之后,用匕首轻轻割开一小块皮肤,片刻之后道:“发变少而色淡,死者应该是死于大量失血,发变切开仍有血流出,尸体仅微微发僵,可以断定,此人死亡距今不超过两个半时辰。”
想了一想,他又接着说:“方才某验赵老庄主时,未来得及同诸位细讲,老庄主去世时间应当稍早于这个家仆,也就是说,主仆二人乃是一前一后被人所杀——等等。”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凑近了尸体的后腰,头也没抬朝赵云楼方向招招手:“赵世伯,您来看这花纹。”
赵云楼探头一看,脱口而出:“万刀令!”
众人面面相觑。
“世伯可曾看仔细了?”
“断不会错!”
“凶手估计离开了还不到一个时辰。阿耶,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林有鹤甩头看向东楼月。
东楼月略作思索,开口道:“结海兄,可否让兄家大郎随月一同前往?当年月虽有幸得见万刀令,却不过匆匆数眼,不曾看得真切,万一认错,岂不耽误大事?”
“阿耶,事不宜迟,儿这就跟东楼世叔一起去追缉那凶手!”一直站在父亲身后沉默看着的赵镜闻言,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朝着父亲欠身施了一礼,不等赵云楼发话,他已经行至东楼月近前。东楼月朝他点点头,当先离开,一路走一路有条不紊地向庄中之人下达命令,原本还有些茫然无措的仆从们仿佛突然寻到了主心骨一般,遵循命令行动了起来,整座山庄不见忙乱,每个人都显示出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冷静。
走到山庄正门时,东楼月已经朝各个方向派出了数批专事追踪暗杀的淡云阁高手,两人堪堪出了山庄,最先出去的几个人已经折返,带来的消息不尽人意:他们在山庄西面的停凤山找到了新鲜的马蹄印,沿着一路追过去,却在林上雪父母的坟前失去了踪迹。听到这个消息,东楼月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死结——在林上雪父母坟前神秘失踪,还是消失在淡云阁的眼皮子底下,这怎么听都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但是今天短短半日发生的一切,已经全然超出了他的掌控。
事情,似乎正在向着越来越坏的地步发展着,而所有人都是局中棋、笼中鸟,真 相就在眼前,却没有人能够切实触碰到它,这感觉让人莫名焦躁。
“未埋尸首,或在屋内地上或床 上,或屋前后露天地上,或在山岭、溪涧、草木上,并先打量顿尸所在,四至高低,所离某处若干。在溪涧之内,上去山脚或岸几许?系何人地上?地名甚处?若屋内,系在何处及上下有无物色盖簟?讫,方可尸出验。”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