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同在文官队列中站立着的东楼明走了出来,先是朝着白檀一躬到地,接着竹筒倒豆子一般毫不停顿地罗列了一大串那安老御史和黄衡以及二人家眷所犯下的罪行,最后又是深深一躬:“圣人明鉴,父母之事,身为人子本不应置喙,然臣还是要为家严家慈辩解一二:臣之父母虽以兄妹相称,却也有正经的婚约在身,家大父大母怜爱家慈,故认作义女,一家人多年和睦相处。后来家慈立志荡涤四方,不愿拖累大父大母,这才当众宣布同他们断绝亲缘,家严与家慈十年征战,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圣人,这才最终换来天下太平,一片丹心,却不料竟被人如此轻贱!再看黄相公和安御史,身居要职却不思自律齐家,圣人慧眼如炬,想来忠奸是非定有决断,臣恭听圣鉴。”
白檀被这个平时十分有眼力见,说话也简洁干脆的年轻人冷不防劈头盖脸砸了满脑门官司,暗自苦笑一声,目光带着几分厌恶在安黄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大理寺卿何在?将此二人押解待审,朕要看看他们口中的‘律法礼教’到底是个什么吃人的物事!”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带人押着安黄二人出了大殿,等他们走得远了,白檀这才挂起了和煦的笑意,拍拍东楼月和成仁的肩膀,重新坐回了原位。经过这么一出一波三折的闹剧,大家心中思绪纷乱,白檀也看出了几个被他点名问话的大臣的心不在焉,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散了朝会,等他回过神来要留东楼月等人书房谈话时,才发现他们早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这会儿估计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不由重重叹息一声,这次的事,估计要让他们君臣隔阂更深,他得想个法子缓和一下才是。
却说东楼月夫妇和成仁,三人骑马并辔而行,一路走一路交谈着。三人如今年岁都已五十有余,看上去却依然风姿不减当年,岁月只不过为他们多添了几分沉稳,并未消磨掉三人眉眼之间的耀目风华,一路走来,惹得无数人驻足。成仁向来是个好热闹的,一边和东楼月夫妇说着话,一边还抽空朝街边围观的女郎们微微颔首,招来一片惊呼之声。东楼月瞪了他一眼,嘴上继续说道:“这次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圣人多少还是忌惮我们几分的,或许还念及往日筚路蓝缕的一点情分,但是若再有下次,不知还会是什么样。从现在起,咱们两家务必要收敛锋芒,小心行 事。雪儿,你速速去信茂林山庄,敲打敲打那几个孩子,他们都还太年轻,有些事情还是要长辈从旁提点,尤其是麒麟儿,那就是个最不服管教的倔驴。”
“东楼皎然,那是我们的儿子,叫你一声‘阿耶’,你怎么这么说话?”林上雪顿时不满地拧起了眉毛,“某的儿子,某自己来教,你还是管管大郎吧,天天板着张脸,哪家女郎敢亲近他?”
见爱妻生气,东楼月微微俯身凑近了她,赔笑道:“好好,是仆言语失当,娘子宽恕一二?”成仁觉得甚是伤眼,于是抹了把脸,干咳一声,离两人远了一些。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道路两侧的树木无风自动,数名黑衣人手执刀剑纵身跃下,直扑道路中央的三人。
“来了。”东楼月冷笑一声,滚鞍下马,冲霄链银蛇一般盘在他脚边,右手稳稳端着凌云铁笔。林上雪和成仁迅速靠到他身侧,一人执弓,一人持刀,三人身上平日里刻意压制的杀气此刻呈蓬勃之势迅速扩散,骇得道旁路人面如土色,愣怔片刻后哭叫嘶喊着四散奔逃,生怕晚上一步就没了性命。黑衣人挥舞兵器同三人混战在一处,后面恰好散了朝的柳郁和他的长子柳从宁以及桑闲骑马来到,见情势不妙,纷纷拔 出刀剑赶上前去助阵,局面暂时被六人稳住。
这边激战正酣,那边宫中白檀和正在官署的东楼明也接到了消息,说御马街有刺客突袭东楼月夫妇和成仁,白檀连忙派出北衙右羽林军出面援助,东楼明也匆匆告了假纵马一路飞奔赶来。援兵刚刚赶到,忽然听到半空中一声哨响,那些黑衣人立即收手,四散撤退。林上雪脚下步法一变,人就已经飘至数步开外,探手如爪,死死扣住了其中一人的腰带往回狠狠一带,在他来不及反应之际,另一只手用弓背在他后颈一敲,她的力道把握得正好,那人闷 哼一声昏了过去,甚至连口中毒囊都没有来得及咬破。带领右羽林军前来的是右羽林中郎将罗锐,当年他和东楼月等人不睦,甚至闹到了几乎叛变的份上,若非怡和长公主白梅执意下降于他,他连能否保住性命都未可知,即便如此,他的官职最大恐怕也只能做到正四品下的右羽林中郎将了。多年官场沉浮,罗锐早已不似当年冲动幼稚,自他带兵到达事发地点之时起,他就已经密切关注上了黑衣人们的动向。这群黑衣刺客接到号令撤退的同时,他进攻的命令也已下达,最后却只将将赶上了从林上雪手中接过那个被她打昏过去的刺客。
“诸位,罗某来迟,还望恕罪!”罗锐翻身下马,几步来到众人面前,抱拳行礼。东楼明低声询问父母几句,见他们只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带起了笑意:“劳动罗公专程前来,家父家母并无大碍,让圣人与罗公费心了。罗公今日当值,事务繁忙,这便请回吧,改日明当携礼亲往府上拜谢。”
罗锐苦笑,目光扫过眼前一众人,他曾经和他们也是可以兄弟相称的亲密袍泽,无奈造化弄人,最后却走到了这般境地。他又想起了当年承州青泉城战死的沙雁娘,一切似乎从那之后就失去了控制,原本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模糊,他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抽去了骨头,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东楼月等人可不等他回过神来,各自朝他拱了拱手,就上马离开了,等他从回忆中抽身之时,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么多年,他们还真的是一点没变啊,”他摇头叹息,“不认同的人,就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茂林山庄。
“庄主,鹤观来信。”林有鹤的窗台前倏地落下一个黑影,双手奉上一卷信札。
信是东楼明写来的,林有鹤展开一看,面色顿时十分精彩:“京中这群吃饱了撑的田舍汉,不会做官趁早挂冠归乡,一个个尸位素餐,天天尽想着如何高升,当真可笑可鄙!”在信的末尾,东楼明严辞警告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小弟,让他近段时间内低调行 事,若要外出,千万不要住官家馆驿,以防有心人再以此大做文章,又反复叮嘱他注意分寸,不要逾矩。
还没看完,林有鹤就把信揉成一团,丢进了一旁的竹篓,拍拍手,唤了声“木一”,一名暗卫立刻冒了出来:“庄主。”
“阿姊那边收到信了吗?”
“娘子也收到了,方才木十传来消息,说娘子已经开始收拾行囊预备启程回京了,让他来问问庄主下一步的打算。”木一一板一眼回答。
听闻东楼希声打算回鹤观城,林有鹤感到十分意外,心中有些佩服兄长,竟能如此轻易地就让他苦劝了快一个月的阿姊改变主意。他收了桌案上摊开的一大堆竹简帛书,站起身来,打算去东楼希声的院子看看。
途经花园,他隐约听到有人声传来,脚步一顿,侧身躲进了假山背后。来人一边走一边交谈着,最后正好在假山前停住了脚步,是两个年轻的侍婢。林有鹤正好听见一个声音尖细的对另一个说:“阿窈,你说,那牛冰人怎么会莫名其妙暴病死了呢?”
另一个侍婢声音有些粗哑,加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变得更加难听了:“嗨,奴跟阿青姊你讲了,你可不要说出去!那牛冰人啊,不是大家传说的得了急病,而是中毒!”
“是嘛!那不是和庄上之前——”
“嘘——可不一样!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之前那些奴挤在人群里看过一眼,一个个面色青黑,可奴却听说那牛冰人死时面色并无异样啊!”
“谁知道呢!哎?阿窈,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给成娘子送什么东西?”
“噢噢,差点就要忘记了,阿青姊你要一起吗?”
“也好……”
听着两人说话声和脚步渐远,林有鹤这才从假山后走出,走着想着方才两个侍婢说的话,一直等他到了东楼希声院中,被她拉到檐下坐定接过茶碗,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东楼希声叫了他好几遍他也没听到。最后东楼希声见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拿盘中的蒸饼,脸上露出一个坏笑,将一碟花椒磨成的粉倒在其中一只蒸饼上,推到他手边。林有鹤毫无所觉地抓起蒸饼咬了一大口,然后眼泪立刻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整个人也终于清醒了:“阿姊!”他怒嗔,抬袖用力擦去被花椒呛出来的泪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东楼希声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擦着笑出来的泪花问他:“你怎么来啦?”
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手帕擦了把脸,林有鹤终于冷静了下来:“阿兄的信你收到了对吧?听木十说你打算明日就走,为什么这么匆忙?”
“你不是一直想让阿姊走的嘛?怎么这会儿又不舍得了?”东楼希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啜着碗中的茶。
“阿姊这话说的,麒麟儿可要伤心了。”林有鹤掀了下眼皮扫了东楼希声一眼,不咸不淡回了她一句。
“行了行了,阿姊面前你就别装了。阿姊没什么大本事,能做的只有在你离开的时间帮你照顾好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你要做什么就放心地去做吧,你业已成人,总要学着独当一面。”东楼希声放下茶碗,神情认真地看着林有鹤,恍然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长成了身姿伟岸的清朗君子,再不是儿时那个拖着鼻涕跟着她和大兄奔跑的小小孩童。
“那,明日阿姊走,弟就不去送了。”林有鹤一口饮尽剩余的茶水,微微一笑,“阿姊何时来,弟定当风雨无阻前往迎接。”
次日,林有鹤一早就离开了茂林山庄去城中寻昨日假山前两个婢女谈论的牛冰人家。牛冰人常年为人牵线做媒,家中薄有积蓄,在城中路段不错的位置买了座小宅,和她的丈夫以及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稍稍一打听就能找到她家的房子。大门上挂着黑白的布幅,就连灯笼也换成了写着“奠”字的白纸灯笼。林有鹤叩响了门环,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应门,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子,身着质地粗劣的牡麻齐衰服,脚踏一双藨茅编成的草鞋,面色蜡黄,眼圈红肿。
“郎君何事?”男子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虽然身着一袭素服,但是材质贵重,不似寻常人家,心中不禁疑惑,但还是声音嘶哑地开口问道。
林有鹤神色肃穆朝男子揖了揖:“君家有白事,某本不应贸然打扰,然事出紧急,此地非讲话之所,君可愿借一步说话?”
“郎君进来说话吧,家宅狭小,千万莫怪。”说着,男子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林有鹤让进了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院子正中停放着一口薄棺,几个身着丧服的妇孺正跪在那里嚎啕大哭。男子把他请到檐下坐下,给他倒了一碗水,问:“郎君有话请讲,牛某洗耳恭听。”
林有鹤谢过他的水,斟酌了一番,这才开口:“君可是牛冰人之子——牛大郎?”
“正是。敢问郎君高姓大名?”牛大郎依然是一头雾水。
“某姓林,双名有鹤,”林有鹤语气略带沉重,“某在庄中听闻牛兄家中噩耗,这才特意赶来。有几件事想问一问牛兄。”
“某当是谁,原来是林三郎君!”牛大郎闻言一惊,慌忙站起来就要向林有鹤行礼,被林有鹤一把拉住。
林有鹤拉他坐下,口中劝慰:“牛兄重孝在身,不必多礼。今日某并非以茂林侯的身份前来,牛兄只当某是寻常故人即可。”顿了顿,他又问:“牛兄,令堂临终前可有异常?”
牛大郎抬眼看看跪在棺材前哭泣的妻儿,压低了声音说:“叫了铃医来看过,都说先妣乃是服毒身亡。可是不瞒郎君,某觉得先妣逝世,另有缘由。”
“某于检验尸首一道略有小得,不知牛兄可愿开棺让某查验一番?若真有内情,也好还令堂一个公道。”林有鹤言辞恳切地请求。
牛大郎答应了下来,来到棺木前,挽起袖子就要开棺,却被他的妻子扑上前来拦住了:“大郎!你这是做甚?大家已然仙逝,你还要搅扰她安宁么!”
“某怀疑阿娘非是因服毒而逝,如今茂林侯尊驾前来,愿意替阿娘重新检验,何乐而不为?”被妻子当着外人驳了面子,牛大郎心中不悦,沉声呵斥。见丈夫态度坚决,他的妻子瑟缩了一下,松开了扯着牛大郎袖子的手,退到了一旁,还有些畏惧地偷偷瞄了一眼林有鹤。林有鹤不管这些,戴上手套,动作轻柔地翻检着棺中牛冰人的尸身。
“当时我们发现阿娘遗体的时候,她手中攥着一只药瓶,口中还有不曾咽下的貔霜,”牛大郎在一旁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声音略带哽咽,“阿娘一生为人牵线做媒,说成亲事无不幸福和美,造下莫大功德,还有某与内子日夜侍奉左右,她本身也无病无痛,某想不通她怎么就服毒自尽了呢?”
“谁告诉你令堂乃是服毒自尽的?‘貔霜’一名,又是从何得知?”林有鹤神色严肃地抬头看向牛大郎。
“是内子请来的铃医所言。”牛大郎语气肯定。
“如此……”林有鹤又低头看那尸体,手不经意拂过将颈部裹得严严实实的领口,却发现了一点异状。原本中毒身死之人,不仅面部,就连手足指甲甚至全身皮肤都会透出不正常的青黑色,但是牛冰人的尸体却并非如此——颜色青黑的只有她的面部,其他部位颜色未变,呈现出来正常尸体该有的黄白色。
“牛兄,令堂绝非死于貔霜之毒。”林有鹤一言虽轻,听在牛大郎耳中却不啻一声炸雷,令他呆立在原地,讷讷难言。
“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皮肉与骨只作黄白色。”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