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侯,尊驾这是要同朝廷作对么?”张九郎目光一错不错紧盯着林有鹤,暗暗握紧了刀柄。
林有鹤敛了嘴角的笑,冷声道:“张不良慎言。某实不知某身犯何律,竟要担上‘谋逆’之罪?”
“是仆失言了,茂林侯磊落光明,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不道之事。仆之所以急匆匆带人前来,只因方才有人告发这山寺之中有比丘师徒二人杀人谋财,某等前来搜查,还请茂林侯行个方便。”张九郎到底是混迹市井时间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心中知道这林有鹤虽然只是个闲散勋官,但是他的父母兄姊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名义上的师父成仁和桑闲在军中积威甚重,惹了谁都不好惹了他,见他脸色不好,当下便放缓了语气,微微垂首答话。
“有人告发?你可知是何人?”林有鹤皱眉问道。
张九郎沉思片刻,摇头:“这个倒是不知,那人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说什么‘空山寺死人啦!’某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隐约记得是一个——”
“是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张九郎身边另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的不良人挤挤一对绿豆眼,抢着回答,得了张九郎一记眼刀,瘪了瘪嘴缩了回去。
“这位檀越,”一旁被林有鹤拦在身后的慧芳比丘忽然开口了,“人,确实是在敝寺柴房中发现的,贫僧难逃嫌疑,愿意同去官衙中听候审问,只是家师缠绵病榻多年,近来病情尤为严重,下床走动都不是易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此案,还望檀越绕过家师,阿弥陀佛。”说完,他合掌胸前,躬身施礼。
张九郎摆摆手:“这不必你说,这空山寺某少时曾来过数次,圆智大师某也是知道的,最是慈悲不过,某会派人妥善照料大师,法师大可安心。”慧芳点点头,张九郎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便从善如流地跟着几个不良人走了。张九郎赔笑看向林有鹤:“三郎君,您一定事先验看过死者了,不知可否同仆讲讲情况?”
听林有鹤将大致情形一讲,张九郎面色变得有些难看——上峰柳从安才离开不到半月,县里就连着又出了两起大案,等他回来,按照他那个黑白分明的个性,自己的一顿骂估计是逃不掉了。想到这里,张九郎叹口气,颇有些心不在焉地朝林有鹤告了罪,带着手下们回县里去,林有鹤朝他的背影耸了耸肩,抬手挥退魏忠等人,眼光扫向施久:“施翁,现在没人了,你可以说了。”
施久慨然长叹,双肩塌了下去,顿显老态:“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林有鹤眉头微蹙,口气带了一点不耐烦。
“现在的小郎都这么没耐心。”施久咂咂嘴说道,“老朽曾经有一个最小的徒弟,论起来,跟你阿娘年纪差不多,于用毒一道上天赋异禀,短短十年就学去了老朽毕生心血,是老朽最得意的弟子。”他眼中忽然亮起了近乎狂热的光,倏尔又黯淡下去,表情似是十分难堪。原来,他引以为傲的小徒弟学成之后,在一个中秋之夜亲手毒杀了她的一众师兄,虽然没有对自己的师父下手,却也在把他灌醉之后偷走了他豢养多年、视若珍宝的一条黑质白章的蝮蛇,然后再无踪迹。直到数日之前的一个深夜,那条蛇竟然再次出现,他欣喜若狂,却不料那蛇在吃饱喝足之后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回来了。”施久声音中满是苦涩,“老朽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些日子白马郡出的这些事,跟她绝对脱不了干系。三郎,警告你一句:千万不要靠近她十步以内。老朽知道你林氏箭法精妙绝伦,或许只有你能克制她一二,但是也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小子知道了,多谢施翁。”林有鹤躬身施礼。
“你走吧,老朽要在这里陪陪圆智大师,路上小心,注意打草惊蛇。”施久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抬脚去了圆智比丘的禅房,两扇竹门吱吱呀呀合拢,震落一地微尘在阳光中跳跃舞动。林有鹤负手站在原地看了片刻,轻出一口气,咳嗽一声唤上魏忠等人回归茂林山庄。
茂林山庄。
林有鹤将将跨进大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三郎,三郎!”他脚步一顿,扭头看去,柳从安一身风尘,面容疲惫,手中牵马匆匆而来。
“外兄怎么来啦?”林有鹤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去,顺手接过马缰,递给一旁来迎接的门人,挽了他的胳膊往门里走。
来到庭中,柳从安一脸嫌弃地甩开他的手:“怪恶心的,拉拉扯扯做什么!你不是又惹祸了吧?”林有鹤也不反驳,好脾气地呵呵一笑,扬声唤道:“耶娘,你们看看谁来了!”
柳从安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偏厅,规规矩矩向东楼夫妇行了礼。林上雪关切道:“五郎,一路劳顿,怎么不先回去歇息一二,看你的脸色,着实算不得好。厨上备有羹汤,叔 母已经遣人去端了,来,先坐下。”东楼月亦是笑着颔首,示意他坐下。他道了声谢,撩袍在林有鹤身旁坐下,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忍不住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几名身着天青色圆领袍,梳着双环髻的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精致的白瓷碗中还微微冒着热气,飘来怡人的甜香。“你叔 母让人往羹里放了荔枝煎和枣子,最是解乏,刚刚做好,你们兄弟二人就结伴回来了,都是一身仆仆风尘,快吃一些松快松快。”东楼月轻轻摩挲着碗沿,微笑着对柳从安和林有鹤说。柳从安瞥了一眼林有鹤,他笑眯眯地举起碗朝他一敬,然后咕咚咚喝了一大口,一脸舒畅地喟叹一声。他无奈一笑,低头用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羹汤,红的枣子,白的荔枝,伴随着他的搅动上下翻滚,衬着薄透的洁白碗壁显得格外好看,令人食指大动。
“叔 母这里的吃食每次都有新花样。”柳从安赶了许久的路,着实是饿了,一声不吭喝完了碗里的东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称赞。林上雪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扭头吩咐婢女摆上夕食。不等柳从安推辞,林有鹤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外兄,一顿饭而已!你现在赶回县衙,早就误了时间,还要劳烦灶上开火,可不逆了兄长本意?”一旁东楼明也劝,盛情难却,柳从安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酒足饭饱之后,他再也不愿多留,执意要连夜赶回县衙。林有鹤送他出门,刚走到檐下,天空中忽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非我留客,是天留客。外兄,今晚就住下吧?”林有鹤抬头看看天,笑道,眼中精光闪烁。看着檐外雨水珠帘一般垂落,映着灯火在庭中溅起一朵朵闪着微光的水花,这样的天气,是断断不能再骑马赶路的了,柳从安苦笑着退回了厅中。婢女端了消食的赤爪果茗粥上来,柳从安在林上雪劝说下又喝了一小碗,就被林有鹤拉着去了他的书房。
书房。
“外兄,如今耶娘不在,你有话可以对愚弟说么。”林有鹤随意地盘膝趺坐在几案之后,语气轻松随意。
“朝中现在人人自危,你不在朝堂不大清楚,叔父叔 母应当已有所觉。这次银环的事情为兄不便多言,总归你要提醒他们做好准备,关外那位算来也是你没有血缘关系的舅父,既然牵涉进来,你们一家务必小心。”柳从安难得多说了几句话,表情十分严肃,末了还不忘叮嘱林有鹤,“圣心难测。”
林有鹤闻言不发一语,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书房中一片沉寂。灯花“噼啪”一声轻响,猛然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林有鹤惊醒,他长眉倒竖,目中闪过寒光,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软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劲风卷着雨水冲破了半开的窗扇,扫灭了室内通明的灯火,掀翻了堆满卷轴帛书的桌案,随即一道雪亮的刀光直逼柳从安和林有鹤二人面门而来,气势汹汹。林有鹤软剑已然在手,手腕轻轻一振,软剑绷直,当胸一横,硬接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柳从安毕竟出身将门,虽然走的是从文的道路,但家学渊源仍在,身上也有一身不错的功夫,面临突然而来的袭击,他也不过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伸手就抓过了林有鹤挂在身后墙上的宝剑,丢了剑鞘,一个箭步冲上前与林有鹤并肩而立,一同对敌。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面上裹着黑巾,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下手狠辣,全程目不斜视,似是仅仅为了夺二人性命而来,并不关注其他。林有鹤剑术由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士谷中风亲自指点,虽不及其师,却也已经算是世间顶尖,寻常人等难在他手下过去十招。这黑衣人既然胆敢夜闯茂林山庄,身手自然十分了得,同时应对林有鹤和柳从安,竟不显丝毫窘迫,转眼就同二人战了个平手。
山庄之中暗卫听到动静纷纷出动,火把灯笼转眼间就将山庄每一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就连厚重的雨幕都掩不住一团团一簇簇明亮的光芒。林上雪与东楼月等人也被惊动,各自拿了兵器赶往林有鹤书房。黑衣人见人越来越多,不耐地“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当空一抛,石灰雪沫一般纷纷扬扬撒落,众人护住眼睛后退,黑衣人得意一笑,脚尖点地,身姿轻盈地跃上了房檐,未及逃跑,斜刺里一支羽箭挂着风声而来,正中他的膝盖。他脚步一个踉跄,狼狈地从房顶上滚落了下来,立刻被门人弟子和暗卫们围了起来,插翅难逃。林有鹤手提长弓缓步穿过雨帘而来,在黑衣人面前停下,有门人连忙撑了伞过来为他挡去越下越大的雨,他微微垂眸,看向捂着膝盖蜷在地上的人。
没等他开口,黑衣人发出一串冷笑,声音粗噶难听:“茂林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明知某断不会透露一个字,不如直接一箭射杀了了某来得痛快!不过没有也无妨,你记住,还有后来人!”说完,整个人忽然一僵,然后眼睛缓缓瞪大,胸口也没有了起伏。林有鹤把弓往撑伞的门人怀里一塞,顾不得满地雨水,蹲下身揭开他蒙面的黑巾,借着一旁的灯光一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青紫,嘴角还有一点血迹,他在他鼻下和颈侧探了半晌,没有探到鼻息和脉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服毒自尽了。”
“来人,把死尸抬下去,妥善看管!全庄戒严,没有本座手令不许任何人出入!”林有鹤一半面庞隐在伞下阴影之中,无端让人觉得万分威严,不敢违逆。
一场本应该润泽如酥的春雨,此刻却像发了疯一般无休无止地下着。天地一片黑暗,只有茂林山庄一点光亮,虽然无法将一团墨汁一样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照亮,却也倔强地不肯熄灭。
“凡服毒死,或时即发作,或当日早晚,若其药慢,即有一日或二日发。”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