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
这几日明显针对淡云阁和茂林山庄而接连 发生的恶性 事件早已让大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消特意嘱咐,淡云阁和茂林山庄的门人弟子们已经十分自觉地将小小的草庐团团围住,等待林有鹤等人的到来。
林有鹤半拖半拽将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愿意的施久“请”到了草庐,在所有人热切目光的注视下,施久慢吞吞地蹲下 身翻了翻死者的眼皮,又掰开几人的嘴瞄了瞄,咂巴咂巴嘴,阴阳怪气道:“果然是白花,哦哟老朽的心肝哟!”
“施翁口中的‘白花’莫不是——”
“没错,就是老朽那条苦命的小蛇、被齐赦狠心拐带走的小白花啊!”施久忽然顿足捶胸,眼看就要嚎啕大哭,被林有鹤在他后颈哑门穴不轻不重敲了一记,顿时喉中一哽,说不出话来,面部表情滑稽地扭曲着,半晌才恢复正常。
看他冷静了下来,林有鹤这才继续问:“施翁,你可确定是齐赦?”
“那可不!白花除了老朽和她,其他人谁碰谁死,不然你以为老朽凭什么行走江湖?”施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想再理会林有鹤。
“齐赦哪一年叛出师门的?!”林有鹤冷不丁喝问施久。
施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回答:“光、光和九年……”
“光和”是南北两国并立时期北厉帝明盛的年号,光和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五年,一个失踪了三十五年的人如今又重新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场别有深意的肆意屠戮,偌大个茂林山庄眼看就要陷入一场灭顶之灾。
“算起来,齐赦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吧?”东楼月忽然发问。见施久点头,他斜眼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林有鹤:“如果按照施翁所说,这齐赦武功平平,就连施翁擅长的轻功都只学得皮毛,又已经是这般年纪,竟然还能来去茂林山庄如入无人之境——三郎,为父很担心你啊!”
林有鹤一听父亲话音不对,连忙站直身子指天发誓:“阿耶!您大可随便拉一个庄上的人问一问,看看儿是不是每日勤恳操练庄上一干门人弟子,不时还会点出一两个来考校一番!天地可鉴,儿绝不曾偷懒!”
“是吗。”东楼月敷衍地点点头,显然并不相信这个一向懒散的小儿子,“那你来说说——这个人是谁?”
“能避过庄中明暗侍卫耳目者,必是武功出众之人,先时在定心园中曾发现男子足迹,但是当时某便有一点不解:但凡人在泥地上行走,身子总会在不经意间往前倾斜以防滑倒,而那个鞋印怪就怪在前掌和后跟入地深浅几无二致,仿佛是有人特意留下的一般。
“再有,那鞋……未免也太新了点。哪个要行阴私之事的人会穿一双新鞋出门?另外,施翁也说了,那条叫‘白花’的毒蛇,除了他之外能驱使得动的人就只有他的徒弟齐赦,而后山的桃林之所以一夜枯萎,也是因为出自施翁的毒药‘摧花’,毒性甚至更胜于它。种种迹象表明,这胆大包天敢在茂林山庄造次之人,必定与齐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施翁,闹不好,你已经多了一个徒孙了。”
林有鹤条分缕析一番话说罢,众人面上神色各异。施久喃喃念叨几句,忽地笑逐颜开,抚掌欢呼:“妙极妙极!想不到临老头还能见到徒孙,真是喜煞我也!”正高兴着,他忽觉得周围猛然安静了下来,左右一看,东楼月父子三人带着如出一辙的森冷笑容看着自己,周围淡云阁和茂林山庄一众人整齐划一地将手按在了各自的刀剑上,吓得他连连摆手:“冷静冷静,老朽就是感慨一下,并无他意!”
“是嘛,大家放下兵器,施翁一把年岁了,不要吓到了他。”东楼明勾了勾嘴角,笑容重新变得和煦,还抬手拍了拍太过入戏,一时收不回脸上阴森森冷笑的幺弟。
林有鹤揉了一把脸,恢复了正常表情:“行了,看你一把年纪了,我们也不为难你,不过最近你还是不要再四处走动为好,某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你就先在庄中住下,可好?”说着,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几名侍卫上前来,簇拥着他离开。
等施久和侍卫们走得远了,东楼夜这才问东楼月:“月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东楼月想了一下,没有回答父亲,而是转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大郎,三郎,这次的事,阿耶可能放心地交给你们去处理?”
东楼明一摊手:“阿耶莫不是忘记了,儿也是要回鹤观的。这事儿啊,看来就只能交给三郎一个人咯!三郎,嗯?”
“好好好,你们就是看着某年纪最小又最清闲,”林有鹤转了转手腕,笑道,“就让你们看看某的手段!”
山庄后厨。
“钧小郎,怎么今日有空到后厨来了?”负责照看炉灶的仆妇一抬头,就看到整日跟在林有鹤身边的侍从阿钧迈步走了进来,心中疑惑,不由发问。
阿钧从怀里取出林有鹤的手令给她看,仆妇恍然,朝他比了个请便的手势,复又弯下腰查看灶膛里的火势,阿钧就这么在堆满了各种食材的房中四处徘徊着,时不时弯腰翻动一下脚边的东西。原本聊得热火朝天吵吵闹闹的厨房因为他的到来而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灶上汤水沸腾的汩 汩声和油花迸溅的滋滋声以外,再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声,热气蒸腾而上,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滚动,湿漉漉地钻进人的口鼻。
“你们说后面的井怎么回事儿?从前两天起就打不上来水,这季节也不该旱啊?”
“要不咱们捞捞看是不是谁又扔了什么东西下去?先前不就有那下作的猪狗把死了的鸡鸭丢进去,堵了十天半月都臭了,再来一回可真够咱们恶心大半年的!”
窗外传来几个仆役的对话,都被阿钧一字不落听在耳中,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等他快步来到屋后井边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推推搡搡却没人愿意下井打捞。阿钧清了清嗓子,众人回过头见到是他,纷纷恭敬行礼,阿钧点点头,问:“怎么回事?”
“回钧小郎,这井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仆等正准备着人下去打捞。您看这不是在选人嘛……”为首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连忙答话。
“不必了,某亲自下去一趟。”阿钧冷冷扫了一眼人群,打断了中年人的话,“你们这样互相推托,等到捞上来,天都亮了!”说完,他动手脱去了外袍,只留下了一件素布半臂和中衣,往腰上绑了条绳索,从一名仆役手里拿过了火把,另一只手接过管事递来的一只铜铃,抬脚跨进了悬在井中的筐子,晃晃悠悠朝井底降落。
筐子不多时就到了井底,比阿钧想象中要快上很多,他用火把一照,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咝——这是什么?”挡住筐子、堵住水井的是一具已经泡胀了的尸体,他探手一抓,抓了满手滑腻腻的头发,往上一提,尸体哗啦啦不停往下淌着微微有些发臭的水。阿钧一直跟着林有鹤四处奔走,见过不少比这还要不忍直视的场面,故此他十分冷静地将尸体提到眼前借着火把光亮看了一眼,然后就将之小心地放在了筐中,他自己则坐在了另一侧的筐沿上,晃动手中铜铃,让上面的人拉自己上去。
甫一落地,就有胆小的惊得倒退了几步,哆嗦着看向那具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阿钧撩了撩眼皮,嗤笑一声,一面穿好衣服,一面吩咐去请林有鹤。
林有鹤刚刚回到住处,接过侍婢端上的一碗热腾腾的茗粥准备喝,外面报信的人就来了,他只得叹了口气,放下碗来到后厨。围观的人已经被阿钧驱散,几名侍卫高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站做一圈,林有鹤离得老远就看到了地上的死尸。
“郎君,”阿钧迎了上来,“井里发现的,似乎死了有些日子了。问了在场的人,都说认不出是谁,不过尸体堵塞水井导致打不上水来似乎是从两天前开始的。”不等林有鹤开口,他就主动把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完整说了一遍。他这边说着,林有鹤已经挽了挽袖子蹲下了身,从随身带着的百宝囊中取出了手套戴在手上,小心地翻动检查着尸体。尸体双眼紧闭,双手微微握拳,衣着整齐,剪开衣服,林有鹤发现虽然尸体经过长时间浸泡已经开始腐烂,但是全身皮肤完整,除了双手和脸部有轻微擦伤以外再无其他伤痕,自然也没有足以致命的创伤。
难道是投井自尽?林有鹤心中疑惑,抬头问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管事:“这人你确定认不出来?”管事点点头,又摇摇头,见林有鹤眉头不耐地蹙了起来,连忙道:“三郎君,仆、仆的意思是——这人仆应当是认得的……不过有点不太敢确定……”
“说。”
“他似乎是负责照看后山桃林的邢四……但是这尸体外貌变化太大,仆也不敢妄下定论。”管事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他此前有什么异常么?”
“没有吧?他不常回这边住,老是一个人待在后山,我们对他也不甚了解,就是挺沉默的一个人,不过偶尔拜托他一点什么事情,他倒是挺乐意帮忙的。”管事想了想,说。
“带某去他的住所看一看。”林有鹤褪 下手套,肃声吩咐管事。
邢四住的是一间单独的小屋,门前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甚至还有几株种在盆中的桃树,枝叶都经过精心修剪,盆中泥土也十分平整,足以见得此人必是爱花之人,至少是个极其喜爱桃花的人。
“邢四家祖祖辈辈都是种桃的,他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桃痴’,五年前他父亲不在了,咱们娘子心善,怜悯他孤身一人,这才雇他来照料桃林的。”管事喋喋不休在旁边说着,好像生怕林有鹤怪罪一样。
林有鹤没有理会他,绕着小屋转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推开了并未上锁的房门。屋中 出乎意料地整洁,却也意料之中地贫寒,除了窗下摆放的桌椅和一张床之外,就只剩下了墙角的一口樟木箱。林有鹤走上前,发现箱子上挂着一把铜锁,他从百宝囊中翻出一枚细长的银针,插 进锁孔,手腕轻轻左右一晃,伴随着“咔吧”一声轻响,铜锁被他撬了开来。
箱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两摞衣物和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袋里满满地全是散碎银块和铜钱,不多不少,正好是邢四这五年的工钱。
“三郎,你看那儿!”阿钧突然出声,手指向床脚的某处。那里杂乱地堆着几卷竹简,在整洁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扎眼。林有鹤弯腰拾起竹简,上面刻的是一些种植培育桃树的心得,因为常年被人摩挲阅读,竹简表面泛着温和的光泽,表面上看并没有特别之处。林有鹤正要合上竹简,忽然目光落在了一处。那是讲桃树常有的虫害和防治方法的篇章,却在某一句话缺少了一个字——“地湿则□虫生,此良木所以病也。”
他哼笑一声,敲了敲那个被人为抹去的字,自言自语:“这个邢四,果然是知道些什么。”转头又问管事:“庄中可有其他识字的花匠?”
“有、有,仆这就叫他过来。”管事点头哈腰地应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花匠走了进来。
林有鹤把竹简往他面前一摊:“老翁,劳驾帮某念一念这段话。”
老花匠凑近看了半天,这才缓缓念了起来:“春夏多雨,故木多病,究其源,则不外于疫病与虫患也。地湿则蛇虫生,此良木所以病也——”
“停!”林有鹤出声打断,“老翁知道这里缺的是什么字?”
老花匠笑笑:“三郎君不常与花花草草打交道,然仆已伺弄花草半生,对于此道再精纯不过。湿地多生蛇虫蝼蚁,此乃天下常理,纵然这竹简不知因为何故缺了一字,但对仆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林有鹤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手,“快,阿钧,在房中仔细找找,必定有药瓶之类的东西藏在某处!”阿钧点点头,四下里搜查一番,果然,在东南角的墙根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 洞。洞口被茅草塞着,外面还仔仔细细抹了一层泥灰。阿钧从靴筒里抽 出一把短匕,三两下就破开了泥封,从洞里掏出了一只工艺十分精美的白瓷小瓶。
小瓶中还残留有暗红色的药水,林有鹤看了一眼就赶紧封住了瓶口,揣进怀里打算等会儿拿给施久看。他又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呆立了片刻,慨叹一声:“唉,将邢四厚葬了吧,也是个苦命的人儿!”虽然没有得到施久的确认,但是他心中已经基本确定,后山上桃林的枯死乃是邢四亲手所为,而他是为人所迫,才不得不对心爱的桃树痛下杀手,事后自觉对不住主家,又隐约有预感那人接下来将要对付的正是于他有恩的茂林山庄,这才特意留下线索之后悄无声息地投了井。
与此同时。
“敏娘,你可曾见本座那枚银环了?”厚重的帘幕后传来男人喜怒莫辨的声音。
帘幕外站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回尊主,不曾。”
“是吗。”男人停顿了一下,旋即恶狠狠说道,“不要让本座发现你在私下动手脚,否则,想想你师父!”
“敏娘不敢。”
“所谓落井,小异者:推入与自落井则手开、眼微开,腰身间或有钱物之类;自投井则眼合、手握、身间无物。”
——《洗冤集录》